陳夏臨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哈羅德·阿克頓爵士(1904-1994)作為一位漢學家、歷史學家、詩人,以實踐唯美主義文化思想為終生事業(yè),為中西文化互鑒作出了重要貢獻。阿克頓曾在其自傳《一個愛美家的回憶》(MemoirsofanAesthete)中,深情地對唯美主義告白:“我愛美,對我來說,美就是生命”[1]2,并自稱為“愛美家”(aesthete)。
“愛美家”一詞,源于19世紀80年代在英國興起的唯美主義運動(Aesthetic Movement),以對美感的敏銳認知,以心理距離與審美覺知等微觀心理機制為基礎,發(fā)現(xiàn)并評估事物美的價值,提倡“為藝術而藝術”,以強化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對唯美主義的審美規(guī)范?!坝乐髁x運動是作家追求極致風雅、追求極致美的藝術心理的藝術實踐,也是社會一定階段的公眾對藝術美、形式美、空靈美的需要?!盵2]英國唯美主義運動代表人物王爾德對唯美主義的踐行,使“愛美家”除了發(fā)掘?qū)徝廊の?、體認審美覺知的本意之外,還帶上了違背世俗、脫離常軌的文化內(nèi)涵[3]。在阿克頓的牛津時代,唯美主義由王爾德所引發(fā)的倫理歧義,已讓許多浮想聯(lián)翩者掩口而笑,以“愛美家”自居亦然——但從審美符號的儀式傳播效能來講,王爾德與阿克頓都積極參與唯美主義集體文化記憶傳遞儀式,并將儀式帶上了符號化的美感。唯美主義作為集體性文化記憶,迎合了人類古老大腦中的生物原型受刺激的生物性需要,并在人類文化發(fā)展過程中,將“審美細胞”在集體場域中進行代際間的共鳴乃至狂歡:前者形成了王爾德與阿克頓自居“愛美家”的行為呼應,后者則構(gòu)成社會對唯美主義理論的集體性認同[4]。
在阿克頓對唯美主義的典雅示范與親身倡導下,20世紀20年代牛津唯美主義人士集結(jié)成了松散的文化群落。步阿克頓后塵的追隨者,還有羅伯特·拜倫(Robert Byron)、彼得·昆內(nèi)爾(Peter Quennell)、奧斯伯特·西特韋爾(Osbert Sitwell)和奧登(W.H.Auden)等。阿克頓開20世紀20年代牛津唯美主義風氣之先,秉承王爾德唯美主義思想,豐富唯美主義內(nèi)涵與表現(xiàn)形式,被稱為牛津文學無冕之王,堪稱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牛津文人中風頭最健者。
阿克頓是位多面“愛美家”、多棲文化人士,其個人形象兼有深邃的唯美主義思辨、浪漫的詩意美學稟賦、優(yōu)雅的文人貴族風范與厚重的人文主義內(nèi)涵。貴族后裔阿克頓于1904年7月5日出生,據(jù)英國小說家、戲劇家安東尼·鮑威爾(Anthony Powell)富有玄幻色彩的推斷,阿克頓生辰所屬的巨蟹座及其日期,使其藝術覺知較常人而言更顯得敏感纖細而又不乏理性思辨。
在牛津派文人、英國文學家、外交家克里斯托弗·賽克斯(Christopher Sykes)看來,阿克頓無疑是位魅力四射的老前輩。阿克頓在牛津的盛名不僅基于其顯赫家世與風流氣度,也緣于阿克頓的不輟筆耕與熾盛文名??死锼雇懈ト雽W牛津時,阿克頓的名聲與地位在牛津已如日中天,克里斯托弗與阿克頓曾有接觸,認定他確是位內(nèi)外兼美、特立獨行、充滿魅力的“愛美家”。而據(jù)英國作家、歷史學家羅斯(A.L.Rowse)的回憶,阿克頓在牛津文學中的地位堪稱至高無上,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詩人,是牛津?qū)W人的領袖……牛津文學的無冕之王……天生與眾不同”[5]63-64,阿克頓號稱要“一只手寫詩、另一只手寫歷史”,既謙恭又睿智,既唯美浪漫又注重實踐,他嘗試以唯美主義的敏銳感知做文史學者,并帶著“愛美家”的冠冕親近現(xiàn)實人生。
阿克頓踐行唯美主義的人文雅范,他重現(xiàn)舊日健談家的風采,友善地虔奉著唯美主義價值觀,其所到之處即成當?shù)氐纳缃蝗ψ?,他的唯美風范也鮮活地被記錄在友人的回憶中。與阿克頓私交甚密的達勒姆第五伯爵(the fifth Earl of Durham)之子安東尼·蘭白頓(Antony Lambton),認為阿克頓是充滿傳統(tǒng)文化魅力的交際天才,與之交談可使人重返昔日、沉迷優(yōu)雅。蘭白頓不惜用華麗夸張的語言,盛贊阿克頓為“最后一位繼承傳統(tǒng)的偉大健談者哈羅德·阿克頓爵士”[5]34。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欣賞阿克頓的唯美主義作派,阿克頓在意大利開放文化熏陶下塑成的自由個性,也使愛之者敬他為知己,忌之者則避之為瘟神。早在伊頓公學時期,阿克頓就曾因公開閱讀王爾德作品而被看成思想上感染麻風病的異類。安東尼·鮑威爾提到一則舊年軼事,據(jù)說伊頓公學校長阿靈頓博士(Dr Alington D.D.)在阿克頓入學伊頓期間,曾到其彼得拉莊園(Villa La Pietra)的家中造訪,偶然從阿克頓的書架上抽下一本圖冊,發(fā)現(xiàn)其居然是一本由加泰羅尼亞出版的對開本畢加索春宮圖。阿靈頓博士大受震驚,但終礙于客居身份不便發(fā)作,不過阿克頓偏好綺艷的聲名之后便在伊頓傳開。
1.有“范兒”:貴族、天使與中國紳士
阿克頓是20世紀20年代最令人敬畏的牛津?qū)W人,在阿克頓后學克里斯托弗·賽克斯看來,學生時代的阿克頓不僅牛津“范兒”十足,且充滿了異國神秘貴族氣質(zhì)。克里斯托弗記憶中的阿克頓,如同從一部小說或電影中走出的古代公爵:擁有悠久神秘的皇室血統(tǒng),身家巨萬、揮金如土,生長于佛羅倫薩一個雕梁畫棟、住過紅衣大主教及顯赫政要的中世紀古老莊園。阿克頓精通法語和意大利語,還操著一口流利且有異國“韻味”的牛津英語,愛好歌劇與芭蕾,對戲劇藝術、繪畫、建筑、詩歌、歷史等無不了如指掌??死锼雇懈ビ洃浿械陌⒖祟D,有著唯美的意大利輪廓和滿口的法國風情,談資之豐沛、見識之廣博,令聽者眼花繚亂。
阿克頓不僅風度翩翩,而且懷揣著天使般的純粹心靈,與人為善、樂于分享,在牛津的人氣極高。牛津?qū)W友A.L.羅斯認為阿克頓自帶華蓋,是“最引人注目和最富有挑戰(zhàn)性的人中龍鳳”,“他是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有著金子般的天性,性格恬靜而不易受到外界干擾”,“不僅活得快樂,也是他人快樂的源泉——如果定要從小說中為他找個頭銜,那只有戈爾德史密斯《善良的人》可勉強與之匹配”[5]64-65。阿克頓亦不乏細膩溫婉的纖柔氣質(zhì),無論身在何處,都能讓觀者心生親近。阿克頓的浩蕩隨員隊伍,在牛津?qū)W友們眼中,被夸張到如影隨形的程度。
牛津時期,身為大學生的阿克頓已擁有專屬攝影師,他的大量寫真至今仍被珍藏于彼德拉莊園。阿克頓早期寫真集里,他曾根據(jù)所游歷之處的風情,穿上各地標志性服飾留影,并仿效拜倫勛爵的化妝雅癖。而阿克頓在中國生活了八年后,又因熱愛中國文化,形成了地道的中國紳士范兒。安東尼·鮑威爾曾瀏覽過阿克頓身著長袍馬褂的中式寫真,認為其既有歐洲貴族的典雅,又兼具中國紳士的清俊?!八辛钊藲J佩的優(yōu)美口才,是風度翩翩、風趣幽默的紳士,眼睛像對黑櫻桃,在他的馬車里幽幽閃爍。一位中國畫師還曾為他畫像,穿著長袍馬褂,活像位中國圣賢?!盵5]19
2.唯美“范兒”:現(xiàn)實版的道林·格雷
在阿克頓時期的牛津文人圈,克里斯托弗聲稱,無人可與阿克頓的影響力比肩。阿克頓著作頻出,在各派文學社團大放光彩:在牛津他是個沒有對手可言的人,因此多半情況下唱的是獨角戲。阿克頓的唯美偏好,從他在牛津大學坎特伯雷方庭的基督教堂寓所亦可見一斑——這是1926年克里斯托弗與阿克頓初次邂逅之處,這間被阿克頓以唯美主義偏好裝修成維多利亞風格的檸檬黃色調(diào)小屋,給諸多牛津?qū)W人留下了深刻且特異的記憶痕跡。在阿克頓摯友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小說《故園風雨后》(BridesheadRevisited)中,也曾對這間屋子進行過還原,羅斯在回憶阿克頓的小屋時甚至表示驚嘆,“那是間很高的屋子,在V號樓梯上,光線較暗,但有個私人陽臺……我偶爾會走進哈羅德的房間,這間充滿維多利亞風格的屋子,玻璃拱頂下擺設著涂蠟水果,居然還架著面銅鑼!”[5]63-64
伊夫林·沃的《故園風雨后》,將阿克頓幻化為主人公安東尼·布蘭奇(Anthony Blanche),阿克頓被刻畫為一位高貴唯美得近乎有罪惡感的富家公子。“在街上常被人指指點點,卻仍趾高氣揚地邁著孔雀般華麗的步伐”[6]17,他因繼承巨額祖產(chǎn),過著豪放揮霍錢財?shù)纳菝疑?,讀過牛津、參過戰(zhàn),有嚴重戀母情結(jié),曾在加利福尼亞的紙醉金迷中吸毒成癮。安東尼青年時,也如阿克頓般帶著滿腔唯美主義雅癖環(huán)游世界,隨身常備女友、女仆、司機、中國男人等,回國時,帶回來的除了一堆琳瑯滿目的新見識,還有中國菜譜、“愛美家”頭銜和一堆親密的異國男學生。
王爾德也曾一度以“愛美家”自居,認為生活與藝術需達兼美,但王爾德的體態(tài)、相貌與其審美追求相去甚遠,阿克頓則更接近《道林·格雷的畫像》主人公。阿克頓在自傳中確實提到,12歲時他無意中讀《道林·格雷的畫像》時便陷入癡迷,“那文字美艷得像新鮮的草莓。經(jīng)由這部作品,我認定原先未及成型的興趣偏好”[1]55,對唯美主義的鐘愛由此萌發(fā)。英國詩人、編劇彼得·昆內(nèi)爾曾在20世紀20年代為牛津時期的阿克頓拍攝了一張西裝革履的特寫,這張寫真俊美溫婉,像極了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阿克頓的“愛美家”標志性形象,便如是存留在牛津時期學人的腦海與風評中。阿克頓摯友、同為“愛美家”的理查得·特納(A.Richard Turner)則戲稱他為“新現(xiàn)代主義的傳教士”[7]64??死锼雇懈ァべ惪怂剐稳莅⒖祟D“留著一頭很短的烏發(fā),膚色較淺,胡子刮得一絲不茍,一舉一動都顯示出過人的精力”[5]62。青年時期的阿克頓玉樹臨風,修飾永遠過度考究,其夸飾程度像極了充滿新現(xiàn)代主義氣質(zhì)的意大利王室成員。
在20世紀20年代眾多牛津才子中,當年的阿克頓若不稱第一,無人敢稱第二??死锼雇懈ァべ惪怂垢锌敖陙?,沒有一個牛津大學生,在聲譽和真正的成就之間達到類似地位”[5]62。在阿克頓牛津時期的詩友與后輩,曾受阿克頓之邀合編1924年《牛津詩歌》(OxfordPoetry,1924)的彼得·昆內(nèi)爾看來,與阿克頓的邂逅是他入學牛津后最值得慶幸的事。阿克頓博學多識、極富人格魅力,老成持重卻不循規(guī)蹈矩,被當時的牛津?qū)W人公認為是位前途無量的現(xiàn)代詩人與當之無愧的社會名流?!皼]有人能像哈羅德·阿克頓那樣富有娛樂性和獨創(chuàng)性,作為最受歡迎的當代美學運動領袖,他總是戴著長及地面的圍巾邊走邊談,對好斗的非利士人表現(xiàn)出勇敢漠視。他采納讓·谷克托(Jean Cocteau)的格言,‘生活的藝術,就是知道該走多遠就走多遠’?!盵5]57
早在伊頓公學時,阿克頓就建立了唯美主義價值觀,因此還曾被學校視為異端。阿克頓是忠實的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者,童年即嘗試詩歌創(chuàng)作,七歲時寫了人生第一首愛情詩。伊頓公學期間,他受到更專業(yè)的詩歌熏陶,接受了伊頓教師、文學家奧爾德斯·赫胥黎引導,走向唯美主義創(chuàng)作,并加入詩歌創(chuàng)作與出版圈。同時期,在伊頓公學繪畫教師埃文斯(Mr Evans)的倡導下,阿克頓與伊頓藝術愛好者,共同發(fā)起并建立伊頓社會藝術中心(Artium Societas Etonensis),并依托該組織寫作詩歌并開展文學理論研究。他參與由諾佛克郡的布萊恩·霍華德編輯的《伊頓蠟燭》(EtonCandle)的撰稿,“這本被裝幀成粉紅色調(diào)的書,在出版當天就被搶購一空,成為現(xiàn)代派詩歌的轟動之作”[7]63。這是一本裝幀精美的配畫詩集,畫冊由曾經(jīng)在伊頓讀書,或當時仍在伊頓供職的人制作,阿克頓把這部詩集叫作“伊頓蠟燭”(The Eaton Candle)。阿克頓個人對這部集子的評價頗高,認為這是伊頓藝術學院選賢納才的集子——對于一所公立學校而言,這部模仿馬克斯·比爾博姆(Max Beerbohm)作品風格的詩集還獲得了商業(yè)贊助,稱得上極其考究。
入學牛津后,阿克頓不僅詩集與文集頻出,還常參與公開的朗誦和演講,在牛津詩歌圈子中聲名顯赫。阿克頓在進入牛津的第一年(1922),即發(fā)表其第一部現(xiàn)代詩集《水族館》(Aquarium),且隨之引發(fā)詩界的廣泛注意,也讓牛津同學羨慕驚嘆。但阿克頓表現(xiàn)出一位唯美主義者的謙卑,他恰恰感到,此時繆斯女神已將他拋棄[5]64。除不輟詩歌之筆,阿克頓還決心以一名改革者身份復興牛津詩歌的輝煌,積極參與牛津詩歌運動,曾參編《牛津展望》(Oxford Outlook)和《新牛津》(The New Oxford)等牛津詩刊。其后,在英國新左翼作家貝特森(F.W.Bateson)與布萊克威爾(Basil Blackwell)帶領下,阿克頓成了20世紀20年代牛津詩歌革新的“助產(chǎn)士”。但為時不久,阿克頓發(fā)現(xiàn)牛津詩歌運動發(fā)起者居然盜用他的詩作發(fā)表,他無法容忍此種行為,遂毅然決定退圈。
1924年,阿克頓延請牛津?qū)W友彼得·昆內(nèi)爾與其合作,共同編輯《牛津詩歌》詩刊,大膽打破既往錄詩的窠臼。結(jié)果,“正如著名大學雜志文學批評專欄《徹維爾》(The Cherwell)所指出,‘今年的《牛津詩歌》已圓滿地完成了艱巨任務,而且還取得了令人驚訝的成果;他們沒有去掉蛋糕上的糖衣;他們向我們呈現(xiàn)了詩歌界的完整橫截面……他們的編選策略令人欽佩’?!盵5]58
牛津時代,阿克頓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我期待極高,但其美學觀點不以風評為導向,因此總與時代潮流擦肩而過。在阿克頓的牛津生涯結(jié)束時,有人曾預測他將成為一名了不起的重要詩人,“在1927年出版的阿克頓的詩集《五個圣徒及一個附庸》(FiveSaintsandanAppendix)的扉頁上寫著,哈羅德·阿克頓馬上會成為現(xiàn)代派詩歌領袖”[7]64,但隨后,文壇詩歌情色之風熾盛,阿克頓因追求意境純粹的唯美主義詩歌而再次受到了冷遇。但阿克頓致力成為純粹唯美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者,“在今日的英國,詩人幾乎已無法生存,詩人的權力與榮光早已隨風而逝,所以,我對自己的職業(yè)期待也是悲觀的,可我絕不妥協(xié)”[1]109。隨后阿克頓的詩歌創(chuàng)作走上立足個人美學思想的道路,而忽略商業(yè)時代讀者群的閱讀偏好,其后,他的詩作社會影響力每況愈下,終至淡出文學主流。
1.優(yōu)雅的貴族健談者
阿克頓的異域氣質(zhì)與略為明顯的外國腔,使他鶴立雞群。欲使氣質(zhì)脫穎而出,他選擇迎合自我審美傾向的“愛美家”道路,使他在各階段的行為風格顯得既和諧典雅,又絕不趨同凡俗。在克里斯托弗·賽克斯來到牛津時,聲名赫赫的學長阿克頓已畢業(yè)離開,只有阿克頓的弟弟威廉·阿克頓(William Acton)還在校就讀,但這并不影響克里斯托弗結(jié)識阿克頓,并被引入其唯美學友圈??死锼雇懈サ蔫F桿文友羅伯特·拜倫、伊夫林·沃和約翰·貝杰曼(John Betjeman),幾乎都在同一時期就讀于牛津大學,并都與阿克頓有來往??死锼雇懈ヅc阿克頓在1926年冬天得緣邂逅,克里斯托弗在回憶錄中,興奮且得意于阿克頓對他這一“無名小卒”的親切態(tài)度,“阿克頓似乎立刻就喜歡上了我這個人……我興奮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與一位傳奇人物會面的過程中取得了成功”[5]61。事實上,這是與阿克頓交往者所兼有的感覺——阿克頓是一名卓越的交際高手,他為了讓人感到舒適,有時甚至刻意壓抑不快,努力迎合對方的話題,除了幾位長期往來的親密摯友,旁人基本無法察覺阿克頓在溝通時情緒的細微變化,而總沉醉于與他的愉悅交談中。
此外,阿克頓的演講口才與交際能力也極為卓越,他有種特殊的魅力,能隨時營造吸引人、改變在場氛圍的力量,每令聽眾迷醉神往。阿克頓的談話與表演皆基于唯美主義追求,并無功利性,但自帶的強大吸引力,曾一度使阿克頓受人詬病,有人甚至誹謗他在現(xiàn)場演講時,刻意使用“魔力”誘導聽眾,并利用口吃等具有辯識度的技巧點染氣氛。這些中傷言過其實,克里斯托弗·賽克斯說,阿克頓只是太耀眼、太健談了:只要他在場,無人能抗拒他的引力,縱使他有輕微口吃和些許不符合英語語法的表達,也無法掩蓋其火花四射的氣場。關于口吃,阿克頓曾在回憶錄中不無沮喪地提及,父母本希望他從事外交工作,“要不是因為我的口吃,我將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外交大使”[1]109。但潛意識里,阿克頓只想做詩人,完美無瑕的口才,會不可避免地將他鎖定于外交之路,因此他下意識地改變說話習慣,以規(guī)避世人眼中飽含無限風采的“外交官之路”。
阿克頓終身保持的談話藝術,既源于意大利文化,也來自他純粹唯美、熱情友善的個性。阿克頓雖為英裔人士,也受過系統(tǒng)英式教育,但出生并成長于意大利的他,從不采用傳統(tǒng)英國人克制與低調(diào)的交談習慣,盡管早在少年時期,他就被送往伊頓接受最“英國”的教育。直到老年,阿克頓仍保持用微妙肢體動作輔助談話,以加深言語意義的交流習慣。安東尼·蘭白頓總結(jié)了阿克頓的說話程序,“以較慢的語速先發(fā)起話題,接著伴隨著語速加快,舉起右手并慢慢轉(zhuǎn)動它,同時一邊塑造適合表達的精致詞匯——他的句子結(jié)構(gòu)完美,由一個主語和一個賓語結(jié)合,傳達出確切意思……在聽眾的腦海里,便油然升起夢幻般彌漫著香水味的迷離東方情調(diào)?!盵5]35
阿克頓對語言的妙用時常與肢體動作緊密結(jié)合,意大利風范十足。設若他想形容“巨大”這個詞,就會采用抑揚頓挫的夸張語調(diào)來表現(xiàn)它,在肢體動作方面,他會伸出雙手,似乎嘗試著要環(huán)抱一個龐然大物;若他想彰顯憤怒,就會先露出帶著自負微笑的怒容,繼而他的聲音會迅速飆到一個慷慨激昂的水平,“把露在桌面上的身子往前傾,同時他的胸部和頭頸用力地向前推進”[5]35;如果他要表示贊美,則很可能會先突兀地說“不”,再高呼一句“這是宏偉的!”[5]35且為表強調(diào),韻腳往往還經(jīng)過音效處理,經(jīng)由聲帶裹挾腹腔共振,聽起來尤其洪亮,有余音繞梁的奇效;而倘若他想傳達厭惡,那么“惡毒”這個詞,就會像蛇的兩顆毒牙一般,從他齒間狠狠擠出。但由于社交場合中過度講求紳士風范,阿克頓也不免常常吃講禮貌的虧,尤其當遇見自負且滔滔不絕的女士時,就算被無禮搶白或壓住風頭,他也能以最優(yōu)雅沉穩(wěn)的方式應對。
克里斯托弗·賽克斯不惜用“驚人”二字來形容阿克頓出眾的交際能力,以阿克頓在牛津各大主流文化圈迅速融入圈子、結(jié)交友人的輝煌戰(zhàn)績,他得此美譽可謂名副其實??死锼雇懈ビ哪也环Ω锌卣f,“事實上,就算在‘各種各樣的男人’中,他也有一大群追隨者:熱心人、美學家、學者、教師和星探。”[5]62人生各個時期,阿克頓如魚得水地隨性出入主流文化圈與核心學術團體,既可邀請聲名赫赫的學者來大學演講,也可任意參與高水平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團隊,其廣受歡迎與熱捧之況,固然不乏顯赫家世的客觀因素,但其卓越的“愛美家”魅力,才是關鍵吸引力所在。
作為長子的阿克頓出生并成長于意大利的貴族世家,是費迪南德四世統(tǒng)治下的那不勒斯首相約翰·阿克頓爵士(Sir John Acton)的重曾孫。阿克頓的父親阿瑟·阿克頓是羅杰·阿克頓(Roger Acton)之子,羅杰·阿克頓于19世紀70年代曾在開羅任議員。阿克頓的先輩皆熱衷交際,素有好客家風。他曾不無自豪地說,在彼得拉莊園家中就能放眼看世界。彼得拉是佛羅倫薩的文化地標與風景名勝,縱使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時,彼得拉莊園仍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文人、藝術家與游客前來客居、參觀、避難,融入阿克頓家族浩大的沙龍文化圈。彼得拉莊園復活了18世紀那不勒斯宮廷藝術,并在20世紀初,復活了阿克頓家族的黃金時代,鑄就了輝煌的精神家園。阿克頓從小協(xié)助父母接待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訪客,很好地訓練了交際能力?;诖蛟煳幕笥讶Φ囊庾R,任一時期,阿克頓都把人際間交游往來看作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2.奔放的唯美行為主義者
“愛美家”阿克頓作為一名唯美主義者的特立獨行,還突出表現(xiàn)在他在牛津大學期間極端“不保守”的友情。這在伊頓、牛津與北京朋友圈中,早已是不爭的事實,甚至導致阿克頓幾度蒙受人身攻擊——以阿克頓個人的說法,只是人們太過在意友情的世俗表現(xiàn)形式罷了。
在伊夫林·沃的《故園風雨后》中,以阿克頓為藍本的安東尼·布蘭奇,對唯美的事物不倦追求,始于其內(nèi)心對于唯美主義無阻隔融入的心理預期。安東尼認為,追求唯美的真性情,在不唯美的世界中,因形式表達逾越常規(guī),反需要承擔風險,因此唯美者往往等同于破戒者。安東尼屢次提及一段往事,藝術狂喜部分源于肉體暴露,他曾為滿足藝術狂歡,當著一群男孩兒的面脫光衣服走入公共噴泉,當眾洗澡,此舉激怒了在場的所有人,卻滿足了他潛在的唯美情結(jié)[6]17。阿克頓的純粹天性,到了教條主義的伊頓與牛津時代,也成為板滯人群中的異類。阿克頓的戀母情結(jié)與對純粹唯美的執(zhí)著追求,不僅使其終生未婚,且總在不同時期與同性知己過從甚密,但事實上這些同學、同事、學生和摯友,只是追求唯美的同道中人?!皭勖兰摇钡男拍?,使他們不介意世俗眼光;“愛美家”們的相伴,共同營建了阿克頓日臻圓滿的純粹唯美主義精神世界。
克里斯托弗·賽克斯執(zhí)著地認為,伊夫林·沃《故園風雨后》中的安東尼·布蘭奇,篤定就是阿克頓的翻版,這一點與阿克頓終生摯友理查德·特納的觀點不謀而合。伊夫林·沃借助“愛美家”安東尼,將阿克頓不為人所知的“愛美家”品格大加展示,描述得生動活現(xiàn),甚至將阿克頓在牛津時用擴音器向人群朗誦艾略特《荒原》的知名軼事,也一并寫入安東尼的戲份中。安東尼·鮑威爾在回憶錄中,亦談及阿克頓當眾朗誦詩歌的細節(jié),“在牛津時,有一次,阿克頓與他的攝影師在一起,他的腦子突然蹦出一個嬉鬧的念頭,從窗口伸出高音喇叭,向那些在基督教堂草地散步的人,深情地朗誦T.S.艾略特的現(xiàn)代詩?!盵5]9阿克頓在牛津時期,熱衷于T.S.艾略特的詩風,克里斯托弗·賽克斯也曾提到阿克頓在牛津,借擴音器將《荒原》作公開朗誦,這點恰在阿克頓《一個愛美家的回憶》中也得到佐證。20世紀30年代,北大英文系執(zhí)教的阿克頓,將對艾略特的熱愛帶入北大課堂,為此還曾受到北大英文系保守派教師的蔑視與詬病。
3.癡狂的唯美主義漢學家
幽默筆法與優(yōu)雅表達、卓越風度與廣博見識、異域風情與中國情結(jié),共同構(gòu)筑了東西方文學世界對阿克頓的唯美印象?!肮_德是有史以來最聰明、最博學、最風趣的人”,正如南?!らh福德(Nancy Mitford)的妹妹、“閔福德女孩”(“The Mitford Girls”)之一戴安娜·摩斯利(Diana Mosley)所說,自1932年哈羅德遠赴中國后,“倫敦文學圈就像熄了一盞耀眼的燈,哈羅德是不折不扣的超級巨星?!盵8]1阿克頓與中國神契,視北京為“第二故鄉(xiāng)”,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之行,接續(xù)了他因戰(zhàn)爭而受損的精神血脈,令他轉(zhuǎn)而醉心于中國文化的瀚海。八年漢學生涯,有驚艷于中國古韻的初見相歡,有流連于中國文化的沉醉期,有談笑有鴻儒的交游盛時,有立志引領中西文學互鑒的執(zhí)教期,亦有專一沉靜投身中學西傳的隱遁期。
20世紀30年代,阿克頓懷揣著唯美“中國夢”,進行為期八年的漢學研究。“作為奧斯卡·王爾德和艾略特那一代文化英雄之后第二代英國現(xiàn)代主義作家群的一員,哈羅德·阿克頓(Harold Acton,1904-1994)是最獨特的……格林(Martin Green)將他與康諾利(Cyril Connolly)、昆內(nèi)爾(Peter Qunnell)、沃(Evelyn Waugh)同列為20世紀20至30年代牛津‘唯美頹廢主義’的代表人物。伍德(John A.Wood)稱他‘為本世紀的唯美生活做出了巨大貢獻?!盵9]
這一時期,阿克頓將純粹唯美主義思想,進一步融入其漢學思想建構(gòu)與漢學活動中,自覺踐行了中西文化互鑒[10]。1932年,應時任北大英文系主任的溫源寧之邀,阿克頓接手張歆海曾授過的課程[11]。他主講英國文學與寫作,向北大學子介紹雪萊(Shelley)、艾略特與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等西方作家與作品,為當時處于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前沿的北大學子們開啟了一扇具有唯美主義特色的西方文學之窗。阿克頓以崇尚唯美主義與復歸古典、尊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評介并選譯中國經(jīng)典文學著作,秉承“以詩譯詩”的唯美主義翻譯策略,成為向英語世界譯介中國新詩之第一人[12],與北大學生陳世驤合譯的《中國現(xiàn)代詩選》(ModernChinesePoetry)一經(jīng)出版,“便在當時中國學界引起了比較熱烈的反響”[13]。
重視歷史,對中國小說與民俗懷濃厚興趣的阿克頓,其實早在1931年,就與北大英文系學生李宜燮(Lee Yi-Hsieh)合譯了明代馮夢龍的“三言”節(jié)譯本《如膠似漆:四則訓誡故事》(GlueandLacquer:FourCautionaryTales),這本書被英國漢學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譽為《十日談》唯美的東方翻版,而《四則訓誡故事》的“情節(jié)設計與文學之美遠勝《十日談》”[14]。
阿克頓在中國的八年期間,還迷戀上中國戲劇,每天在北大校園與天橋戲院中來回奔忙。在由溫源寧主編的中西文化交流刊物《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上,阿克頓陸續(xù)翻譯并發(fā)表三出昆曲折子戲:1939年4月,在《天下月刊》第8卷第4期上,發(fā)表了昆曲《牡丹亭》中的《春香鬧學》一折;1939年8月,在《天下月刊》第9卷第1期上,發(fā)表了昆曲《獅吼記》中的《跪池》一折;1939年9月,在《天下月刊》第9卷第2期上,發(fā)表了昆曲《林沖夜奔》。阿克頓認為,京劇固然精彩,但劇本過于淺白,昆曲劇本的文學性值得西方讀者品鑒。1939年,阿克頓又與美國戲劇家阿靈頓合作編撰并翻譯出版了《中國名劇》(FamousChinesePlays),這部京劇劇本翻譯集,在20世紀30年代引領了京劇英譯的風潮,為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文藝開辟了道路。阿克頓在中國聽戲入迷,以至天天逛戲園,有西方來客到訪北京,阿克頓待客的保留節(jié)目之一就是聽京劇,無奈大多數(shù)西方友人完全無法消受,有甚者曾當場捂耳竄逃。離開中國后,阿克頓在海外無法再拾良機聽中國戲,引以為終生之憾。
1948年,阿克頓因懷念中國,試圖與在伯克利執(zhí)教的學生陳世驤借譯筆返鄉(xiāng),以唯美境界與工匠精神打造中國經(jīng)典昆曲譯本,再度以詩化譯筆還原孔尚任的《桃花扇》。這部《桃花扇》譯本被認為是“中國古典戲劇中最出色之英譯本……《先聲》一折被選入梅維恒主編的《哥倫比亞古典文學選集》(TheColumbiaAnthologyofTraditionalChineseLiterature)”[15],雖然1971年陳世驤因心臟病突發(fā)不幸離世,但唯美主義者阿克頓的“中國夢”終于借此完美譯作得以圓滿。
除了大量向西方翻譯中國經(jīng)典文學作品,在儒釋道精神的浸潤下,阿克頓還以東西方儒釋道耶四教合一的人文理想,融入并親踐中西宗教融通與互鑒。在1939年離開中國之前,阿克頓的友人、康有為之女康同璧(Kang T’ung-pi)曾為其親繪一幅《羅漢打坐圖》,贈語阿克頓“亦耶亦佛,妙能匯通”(A believer both in Christ and Buddha, you harmonize in yourself their various teachings),摹繪了“愛美家”阿克頓交融中西教義、踐行文化大同的通達境界。
阿克頓于1974年受封英國爵士,1986年被封為佛羅倫薩榮譽市民,1994年逝于彼得拉莊園,享年90歲。生前,他就遺囑將“愛美家”故居彼得拉莊園作為對教育事業(yè)的遺贈,贈予美國紐約大學作為其佛羅倫薩海外學院。作為20世紀20年代牛津大學唯美主義風潮的領軍人物,阿克頓以特立獨行的“愛美家”作派踐行生活與學術,致力于唯美主義思想傳播與唯美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他在牛津大學唯美主義風潮中的卓越地位。繼而在漢學活動中,阿克頓立足于純粹唯美主義文化思想傳播,積極實踐,為探索中西文化交流的新理念與新形式做出寶貴貢獻。特立獨行的牛津“愛美家”阿克頓,畢生以“美”為行動綱領、以“愛美家”為身份認同、以和平仁愛為終極目的,貫穿其文學創(chuàng)作與漢學活動始終,向世界提供了一份“愛美家”的雅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