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靜秋
家庭是最具中國特性的本源型傳統(tǒng)。(1)徐勇:《中國家戶制傳統(tǒng)與農村發(fā)展道路——以俄國、印度的村社傳統(tǒng)為參照》,載《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8期,第114頁。無論在哪個時代,家庭都是觀察中國社會發(fā)展變遷的重要基點。重拾家庭的重要價值,發(fā)揮家庭建設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功能,并以法治化路徑來保障家庭的發(fā)展,在當下社會確有必要。我國現行《憲法》第49條被認為是家庭條款,第48條還特別規(guī)定了婦女在家庭生活中的平等權利。上述條文共同為家庭法律制度的建構和實施提供了根本法依據。
家庭是整個社會最基礎的單位,承擔著組織生產經營和人口再生產的功能,對于社會和諧穩(wěn)定具有重要作用。在古代中國,家庭曾受到封建禮教和宗教習俗的束縛。新中國的誕生為建立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和社會主義新型家庭關系奠定了基礎。(2)許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92頁。無論是內容還是規(guī)范目的,都足以彰顯《憲法》第49條內涵的豐富性。
從既有研究來看,學者們對這一條文的理解主要包括以下兩種路徑:(1)制度性保障。這種觀點否認了婚姻自由以及與家庭事務相關的基本權利屬性,認為婚姻和家庭要受到國家的保護,主要依靠立法者進行制度設計,建構多層次的法律規(guī)范體系。根據制度性保障的要求,立法者不得破壞家庭制度的核心。至于該核心是什么,則有不同觀點,包括:對弱勢家庭成員的保護,(3)參見張燕玲:《家庭權及其憲法保障——以多元社會為視角》,載《南京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第145-146頁;張燕玲:《家庭權的私法保障》,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5期,第100頁。
上述兩種認識對于《憲法》第49條的基本屬性和規(guī)范宗旨都存在一定的盲點和誤區(qū)。施密特通過制度性保障理論,意圖區(qū)分出性質上不屬于基本權利的部分,并將此部分架構出一套立法者所不能廢止的憲法制度。原因在于魏瑪憲法將各種新興權利類型都納入其中,導致基本權利篇的“肥大”現象,使基本權利的規(guī)定十分空洞,淪為單純綱領。立法權處于中心地位,基本權利的保障被置于法律保留之下,內涵盡失。而時過境遷,施密特提出制度性保障的語境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區(qū)分制度性保障和基本權利的特殊背景已不復存在?;緳嗬?guī)范不再僅具有綱領性和宣示性的含義,而是已經對公權力產生了具有實效性的約束力。制度性保障的內涵和理論定位已發(fā)生變化。若繼續(xù)采用古典意義上的制度性保障內涵來理解我國憲法中的家庭條款,這一解釋框架以及得出的結論都是值得商榷的。制度性保障與基本權利并非相互對立、完全區(qū)隔開來的兩個概念,而是一體兩面,相互依存的。(4)李建良:《“制度性保障”理論探源——尋索卡爾·施密特學說的大義與微言》,載《公法學與政治理論——吳庚大法官榮退論文集》,元照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262頁。此外,單純的家庭權概念也無法完全涵蓋《憲法》第49條第3款的義務性表述,無法對第49條所呈現出來的理想家庭生活圖景作出全面而深入的考察。
家庭之于中國人而言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每一個人的人生觀形成來自其原生家庭的影響,其幸福感來自其他家庭成員的體驗及其在相互交流中的感受。家庭的倫理親情形塑著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積淀。但是,隨著社會生活的發(fā)展和民眾價值觀念的變遷,無論是國際社會還是中國的家庭生活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比如,婚姻雖然是大多數人的選擇,但不再是人們形成家庭的唯一方式;生殖輔助技術為生育與婚姻的分離提供了更多客觀可能性,使婚姻傳宗接代的功能弱化;國際社會同性戀權利運動的發(fā)展使人們對婚姻的理解也不再限縮在既有道德評價體系或單一價值觀中;在市場經濟理性行為邏輯的沖擊下,家庭成員之間的親情逐漸淡化,離婚率上升導致家庭穩(wěn)定性下降,婚姻成為財富集中再分配的方式,家庭被物化,其價值內涵發(fā)生了錯位。在多元價值充斥的時代背景下,憲法的功能之一在于促進社會價值的協(xié)調與整合。(5)李忠夏:《作為社會整合的憲法解釋——以憲法變遷為切入點》,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3年第2期,第176頁。現代家庭制度的建構需要立足于中國本土的實際情況,以憲法文本為基礎,對新的時代變遷作出回應,使家庭所具有的傳統(tǒng)價值和現代多元生活方式共存于憲法的統(tǒng)一性當中。
《憲法》上的家庭條款具有豐富的內涵,并寄托著人們對生活的美好愿景,對其認知需要符合中國人的生活觀念與現代社會的客觀變遷。筆者認為,無論是運用制度性保障抑或家庭權都無法完全搭建起第49條的體系結構。應當著眼于家庭的整體和全局,從家庭的形成路徑與家庭內部關系這兩個角度來建構《憲法》第49條的解釋方案?;诖耍疚膶⒔Y合現代生活方式和家庭形成途徑的多樣化趨勢,分析婚姻與家庭的關系變遷,以開放的視角界定《憲法》中的家庭形成路徑,以回應現代社會中的新形勢和新現象。同時,尊重家庭的本土性和民族性特征,結合凝聚在我國歷史和生活實踐中的智慧與價值,以男女平等、計劃生育義務的內涵變遷、“父母之慈子女之孝”和保護弱勢家庭成員這四個方面為核心,明確《憲法》第49條的體系結構和價值內涵,對憲法所希冀的現代家庭關系加以審視。
《憲法》第49條第1款規(guī)定:“婚姻、家庭、母親、兒童受國家的保護”。就婚姻與家庭的關系而言,這一規(guī)定說明:一方面,現實中多數家庭的形成都是婚姻的產物,婚姻是組建家庭最主要的途徑,因締結婚姻而形成的夫妻關系也是家庭關系的重要內容。人們也常常將二者結合起來進行理解和表達,即“婚姻家庭”。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結構,即延續(xù)了以婚姻作為主線和核心的體例傳統(tǒng)。另一方面,從《憲法》第49條第1款的表述來看,“婚姻”和“家庭”之間是并列關系,在強調二者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時,也應該看到其內涵中各自獨立的面向。也就是說,因婚姻的締結而形成了家庭,但二者并非直接等同,家庭關系的延伸范圍遠超出婚姻關系可以連接的規(guī)模。
如前文所述,既有研究多采用制度性保障來解釋婚姻自由,否定了婚姻自由的基本權利性質。筆者認為不能簡單用制度性保障來界定這一條款的性質。其一,該觀點對于制度性保障的理解僅僅停留在其古典意義層面,忽略了制度性保障作為一項理論的新發(fā)展?;緳嗬膶崿F,原則上都依賴國家提供一定的給付或者建立制度。國家對家庭的保護同樣也落實在對具體制度的建構和貫徹之中。有關制度性保障部分的論述,都可以轉化成為基本權利具有的客觀法功能之一。其二,這樣的理解將憲法上的婚姻等同于法律上的婚姻,明顯限縮了婚姻自由的保護范圍,也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婚姻是早于國家和憲法存在的一種社會關系?;橐霾皇菄屹x予公民的一項特權。憲法上的婚姻概念賦予了早已存在的社會關系以規(guī)范性,并基于該社會關系對于國家的重要性,在法律層面建構了婚姻制度來予以規(guī)范、調整和保障。其三,婚姻自由的基本權利性質被模糊,排除了其防御權功能,這與我國《憲法》旨在防御和對抗公權力以及他人侵害個人婚姻自主權的目的不相符。我國婚姻自由的確立具有特殊的社會背景,主要是針對我國歷史上的包辦婚姻、買賣婚姻等強制或非法干涉公民結婚自主自愿性的現象。這一點從歷史角度界定了我國婚姻自由含義的特殊語境。在這一語境下,我們強調當事人有權決定自己的婚姻選擇,不受任何第三方的干涉。
此外,人權入憲帶來了價值觀更新,“為整個基本權利章的解釋提供了新的評價關聯(lián)”。(6)顧立雄等:《多元成家法制相關議題座談會會議綜述》,載《月旦法學雜志》2014年第5期,第273頁。憲法將婚姻自由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加以保護,也是對前述這些美好情感的肯認,以及對這些情感之于人格尊嚴的重要性的肯認。
作為基本權利,婚姻自由具有主觀權利和客觀價值秩序的雙重性質。制度性保障僅是其功能體系中的一項。需要運用制度性保障理論的發(fā)展來理解我國憲法文本中婚姻自由的規(guī)范內涵,以審視婚姻制度和其他相關配套制度的構建和完善是否具有合理性,而不是將婚姻理解為現存的、既有的制度,將憲法上的“婚姻”的范圍和內涵進行人為限縮。
從保護范圍來看,婚姻自由不僅僅局限于結婚自由和離婚自由。如果以一種過程的視角來看待婚姻,它包含婚姻關系的建立、延續(xù)和終止的全過程。(7)張春生、宋大涵:《保護婚姻自由的一個重要方面》,載《法學研究》1981年第4期,第27頁。因而婚姻自由的保護范圍貫穿婚姻從其締結到存續(xù)期間再到可能解除的全過程,即結婚自由、婚姻的維持、夫妻個人權利的保護以及離婚自由。
“禁止破壞婚姻自由”的語義表述,采用了傳統(tǒng)的自由權話語,體現了婚姻自由具有對抗國家干預的防御權面向,突出了公民個人憑借自由意志而行動,并為自身行為負責和排除他人干涉的目的。具體而言,婚姻自由要求國家尊重公民個人在婚姻事務方面的自主決定權、保護婚姻關系的完整性以及雙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各自的權利,允許雙方自行處理其內部的諸多事務,包括夫妻財產的安排與分配等事由。在這樣的理念指引下,個人價值和個人能力受到最大程度的尊重,國家需要相信公民作為一個獨立而成熟的個體,足以對婚姻這樣的事務做出符合自身情況的選擇和判斷。同時,婚姻之于國家的價值同樣重要且不可或缺?;橐鲎杂删哂锌陀^價值秩序的功能,是對于整體婚姻相關法領域具有拘束力的價值決定,要求一切公權力機關受此約束,運用所有可能的手段來促進和實現憲法對于公民婚姻自由的保障。至于采取何種保護措施,包括如何建立并完善婚姻制度,立法者則具有廣泛的形成空間。《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將婚姻自由確立為基本原則,并設置相關規(guī)定,正是國家通過完善私法制度的方式來保障婚姻自由的體現。
隨著我國城市化的發(fā)展以及人口政策的變動,核心家庭(即父母與未成年子女共同生活的形式)成為主流,但這不是家庭的唯一形式。一方面,中國人重視倫理親情的傳統(tǒng),要求對家庭的界定不能排除擴展家庭的存在;另一方面,現代生活中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和親密關系形式涌現出來,因而對《憲法》中家庭內涵的理解也應該為容納新的生活方式預留出空間。那么需要以《憲法》第49條為基礎,結合社會生活事實和民眾價值觀念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家庭的形成途徑。
從《憲法》第49條所涉及的主體來看,該條對于家庭的保護應該及于擴展家庭,而不是局限在父母和未成年子女構成的核心家庭這一單一類型之上。一方面,《憲法》第49條的規(guī)定涉及多個家庭成員主體,還明確了成年子女對父母的贍養(yǎng)扶助義務,將尊老養(yǎng)老的部分任務交予家庭來承擔??梢钥闯?,憲法對家庭規(guī)模采廣義的設定,憲法中的家庭所及應該涵蓋核心家庭和擴展家庭。另一方面,憲法解釋也應適當參考部門法的規(guī)定,盡量維持法秩序內部的統(tǒng)一性?!睹穹ǖ洹坊橐黾彝ゾ幍谌聦ⅰ胺蚱揸P系”與“父母子女關系和其他近親屬關系”作為家庭關系的主要內容。其中,父母包括生父母、養(yǎng)父母和繼父母,子女包括成年子女、未成年子女、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以及被收養(yǎng)的子女;還規(guī)定在一定條件下,祖父母、外祖父母和孫子女、外孫子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也存在權利義務關系?!睹穹ǖ洹返囊?guī)定是對社會生活事實的反映,對于人們既有觀念的形成,以及對家庭成員范圍的確定具有一定影響,也可以對理解《憲法》中家庭的成員規(guī)模提供一定參考。
當然,在中國傳統(tǒng)的大家族形式解體之后,作為社會組成單位的家庭結構從過去的擴展家庭轉變?yōu)楹诵募彝ナ侵髁?,夫妻關系以及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成了家庭的主軸。但是家庭范圍的過度縮小以及家庭成員數量的減少,并不是對家庭關系現狀的理性反映。從社會生活現實來看,家庭對于中國人的意義不僅在于夫妻之間,更在于親子與代際之間。(8)金眉:《我國“親屬”法律概念的變遷探析》,載《江蘇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第151頁。
此外,現代社會的家庭除了以傳統(tǒng)的婚姻、血緣作為主要基礎之外,還出現了非婚同居家庭、收養(yǎng)家庭等新的形式。社會學理論認為非傳統(tǒng)的家庭類型還包括獨身家庭、同性伴侶家庭、空巢家庭、丁克家庭。(9)Dame Brenda Hale, The Family Law and Society: Cases and Materials, The Bath Press, 2002, p.33.維系家庭的紐帶不再僅僅是婚姻和血緣,還包括共同生活的意愿或者事實。
綜上所述,婚姻依然是形成家庭的主要方式,而非唯一方式。家庭的形成方式和家庭形態(tài)隨著人們生活方式的變化而日益多樣化,這是社會發(fā)展變遷帶來的客觀結果。要尊重中國人重視倫理親情的傳統(tǒng),認可擴展家庭在法律體系中的地位,也要尊重人們多樣化的生活方式,對界定《憲法》中的家庭概念和家庭規(guī)模保持適度開放性,進而在未來立法中認可新的家庭形式。憲法對家庭的保護,包括核心家庭和擴展家庭,也涵蓋其他多樣化的親密關系形式,而具體的規(guī)范方式則需要充分尊重立法者的形成空間。
結合《憲法》文本的規(guī)定,筆者認為以下四個方面構成了《憲法》中家庭內部關系的主要內容:
《憲法》第48條第1款規(guī)定了婦女在政治權利、經濟權利、文化教育權利、社會生活以及家庭生活中的平等權,專門強調了在家庭環(huán)境中也要實現男女平等。
近代革命對舊式婚姻家庭制度的改造是圍繞解放婦女、實現男女平等展開的。中國古代家族中,婦女的地位低于家中的男性,觀念層面一般是“兒優(yōu)于女”“夫優(yōu)于妻”“父優(yōu)于母”。毛澤東曾分析過,政權、族權、神權以及夫權,共同構成了中國古代社會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10)王濤:《社會主義運動視閾下的中國婦女解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4頁。也經由后續(xù)的革命繼續(xù)傳播并深入人心。近代婦女解放運動改變了20世紀初中國社會婚姻、家庭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男女平等已經不再是來源于西方、局限于城市、停留在知識分子圈中的空洞表述,而是與中國本土社會有了更多的協(xié)調和融合,凝聚了中國革命的經驗和中國人民對于家庭生活的理解,在中國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具有了更加豐富的價值內涵,也為1954年《憲法》的制定與實施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驗。
著眼于現代家庭關系,男女平等的重要原則主要體現在兒與女、夫與妻、父與母這三層主要關系內部地位的轉變之中。首先,女兒和兒子在家庭事務中享有相同的權利,承擔相同的義務。其次,夫妻地位平等、互愛互敬、和睦團結。最后,父親和母親對子女平等地履行教育撫養(yǎng)義務,成年子女在履行贍養(yǎng)扶助義務時也需要平等地對待其父親和母親,以父母在家庭中的共同生活和平等地位來替代過去以男性尊長為一家之主宰的做法。還需要注意的是,在古代社會中,承擔孝道義務的主要是男性子孫以及他們的配偶,享受孝道的主要權利人則是男性尊長。如今,在男女平等理念的關照下,女性地位不斷提高,贍養(yǎng)扶助所體現的“孝”不應該僅僅指向男性尊長,孝道的享有人也要擴大至女方。
在1982年《憲法》的修改過程中,初步的討論稿曾將計劃生育政策置于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一章中,后來移至總綱部分。(11)朱鋒:《〈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釋義》,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7頁。
計劃生育政策寫入《憲法》之初,其目的無疑在于控制人口數量的盲目和過度增長,進而提升經濟發(fā)展水平。這是從人既是物質生產者也是消費者的角度來觀察人口數量與經濟發(fā)展和生活水平之間的關系得出的結論。(12)秦奧蕾:《生育權、“計劃生育”的憲法規(guī)定與合憲性轉型》,載《政法論壇》2016年第5期,第44頁。所受限制的具體內容和程度則取決于計劃生育政策的形塑。
隨著我國人口紅利的逐漸消失、生育率的不斷下滑以及老齡化社會的到來,限制生育的政策方向已經開始改變。計劃生育原本的“獨生子女”內涵已逐步得到調適、淡化進而被消解。這種思路的轉換也是“使人口的增長同經濟和社會發(fā)展計劃相適應”的具體實踐。(13)湛中樂:《從戰(zhàn)略規(guī)劃到權利保障:我國人口法制的變遷與反思》,載《清華法學》2013年第1期,第54頁。更多去關注在憲法框架下與生育權密切相關的社會主體,如家庭、夫妻、女性,給予婦女生育關懷、實施婦女發(fā)展戰(zhàn)略等。
《憲法》第49條第3款規(guī)定:“父母有撫養(yǎng)教育未成年子女的義務,成年子女有贍養(yǎng)和扶助父母的義務?!备鶕S崇德教授的回憶,第49條在草擬的過程中,由于當時的報紙報道了社會上很多家庭內部存在矛盾的事例。比如,夫妻解除婚姻關系之后,雙方都不撫養(yǎng)孩子,未成年子女因為父母離婚而陷入生活困境。又比如另一個典型事例,一位老婦有3個兒子,本應不愁養(yǎng)老問題,但這3個兒子都不管不顧,最終導致這位老婦懸梁自盡,釀成令世人難以接受的悲劇。這樣的家庭悲劇在當時還有很多。針對這些情況,憲法修改委員會的成員們一致認為,《憲法》必須對家庭關系加以規(guī)范,明確家庭成員之間對于彼此最起碼的義務,因而有了第49條第3款和第4款后半句的內容。(14)許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07頁。這一規(guī)定的目的在于強化父母對子女的成長所承擔的照顧義務,這也是家庭基于其所具有的教育功能而對國家人口教育任務的分擔。該規(guī)定還體現了將中國自古以來以“父母之慈子女之孝”為精神內核的家庭秩序提升至根本法高度來維護的傳統(tǒng)價值。
1.“父母有撫養(yǎng)教育未成年子女的義務”的內涵
對于此處“父母”的理解,除了包括生父母、繼父母和養(yǎng)父母,還需要適當考慮科技發(fā)展帶來的新情況。比如,為保障單身女性生育權而出現的代孕、婦女借她人的卵子或者胚胎懷孕生產等諸多新的現象。在這些情況中,所生育的孩子與產婦未必具有血緣關系,傳統(tǒng)對于“父母”的定義也需要結合新情況重新思考。比如,德國在法律條文中對“母親”一詞的內涵重新進行了定義,將“母親”限定為生產子女的婦女。由此,生產行為代替了基因成為確定母親身份的因素,即使產婦與所生育之人沒有血緣、基因上的關系,也無礙其母親身份的認定。(15)王海南:《德國新親子法關于血緣關系之規(guī)定》,載《黃宗樂教授六秩祝賀論文集——家族法學篇》,學林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88頁?;谏鐣恼w利益,需要年輕的生命存活并成長。但嬰幼兒在出生之后的很多年里,都不能夠依靠其自身來滿足生活的基本需要,因此需要設定道德和法律的規(guī)則來強迫人們承擔照顧年幼兒童的責任。因為天然血緣的聯(lián)絡,父母是撫養(yǎng)兒童的最佳人選,他們把新生命帶到這個世界,是最早接觸新生命的人。父母對子女的照護和陪伴,以及在精力、情感上的投入,有利于雙方相互關系的維護和發(fā)展。
未成年子女是具有獨立人格和意識的公民,而非父母的附屬物。父母對未成年子女進行撫養(yǎng)教育,并不是為自己選擇生活方式,而應是為了子女的最佳利益。“教育”是指“按一定要求培養(yǎng)”,(16)王鍇:《婚姻、家庭的憲法保障——以我國憲法第49條為中心》,載《法學評論》2013年第2期,第11頁。
2.“成年子女有贍養(yǎng)和扶助父母的義務”的內涵
這一規(guī)定體現了中國人獨有的“孝”文化。在古代中國,“孝”甚至是一個法律概念,統(tǒng)治者綜合運用了各種手段來落實,通過意識形態(tài)上的高壓和法律上的強制來保障實行。違反“孝”的規(guī)定,就是違反了封建統(tǒng)治下的立國之本。(17)李擁軍:《“孝”的法治難題及其理論破解》,載《學習與探索》2013年第10期,第73頁。正是因為“孝”的封建色彩,它在近代化的過程中被推崇西方個人主義的知識精英猛烈批判。但是中國人在內心深處并沒有拋棄孝道內存的意蘊,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自覺奉行著“孝”文化。共同體的價值體系具有一定的延續(xù)性,“孝”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國人傳承千年,超越了階層和時代而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文情懷和生活哲學,其蘊含著豐富的共同資源,可以整合傳統(tǒng)與現代的基本價值。
我國《憲法》和普通法律沒有沿用孝道這樣的傳統(tǒng)話語,而是按照西方立法模式,將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規(guī)定為撫養(yǎng)與贍養(yǎng)的關系?!稇椃ā穼ⅰ靶ⅰ庇枰砸?guī)范化,用義務話語進行表達。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孝”需要經過改造,并置于當下社會情境才能符合現代法治的價值內核?,F行《憲法》所確認的“孝”的價值必然與古代的“孝”存在區(qū)別,它加入了長輩與晚輩之間彼此人格獨立,但又相互尊重的因素,淡化了傳統(tǒng)代際關系中非現世部分的色彩和長輩身份的神圣性,(18)張龑:《論我國法律體現中的家與個體自由原則》,載《中外法學》2013年第4期,第701頁。共同構成了“父母-子女”這一主要家庭成員關系的循環(huán)往復,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回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和尊老愛老的價值觀體現。
3.《憲法》第49條第3款的規(guī)范性質
《憲法》第49條第3款采用了義務性的話語,從而使《憲法》第49條整體上呈現出“權利+義務”的混合特色。有學者采用親權理論來解釋父母的教養(yǎng)義務這一款的內容。(19)參見夏吟蘭:《民法典未成年人監(jiān)護立法體例辯思》,載《法學家》2018年第4期,第10頁。我國《憲法》中的規(guī)定強調的是父母對于子女具有扶助供養(yǎng)和生活照料,使其達到某種知識狀態(tài)并培養(yǎng)為成熟理性之人的義務,是基于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身份關系而由《憲法》明確規(guī)定的義務,強調父母對此的責任和義務面向,并非側重于父母對子女的管理權或子女對父母的服從,更不具有親權原初意義上的支配權色彩,因此不應將親權理論引入到對《憲法》第49條的解釋中。
《憲法》第49條第3款這一義務性條款位于憲法基本權利章之中,具有濃厚的道德和倫理色彩。(20)張翔:《基本權利的雙重性質》,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3期,第23頁。沒有規(guī)范效力,所有內容都需要由立法者具體形成。因此,這種有關義務內容的規(guī)定只具有道德效力或者教化功能。戰(zhàn)后德國《基本法》第6條保留了上述規(guī)定,并具有了實效性。
上述公民義務的內容是社會國家的產物,與社會權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更多體現了每一個人的社會屬性,是在國家干預社會的背景下,基于社會國家的理念和社會成員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向每一個公民課以的責任。比如父母對于子女在其未成年之時的教養(yǎng)義務,是通過責任履行來實現子女人格的發(fā)展和完善,維護個人的尊嚴,保障其“免于匱乏的自由”。(21)鄭賢君:《公民受教育義務之憲法屬性》,載《法學》2006年第2期,第123頁。
《憲法》第49條還規(guī)定了對老人、婦女、母親、兒童等主體的特別保護。這些規(guī)定受到了蘇聯(lián)時期憲法內容的影響。在蘇聯(lián)以及獨立后的各共和國,部分離婚后獨居的老年婦女和男子生活困難,無人照顧。1936年《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憲法》規(guī)定“國家保護母親和兒童的利益;國家對多子女母親和單身母親提供幫助”。獨立后各國憲法中繼續(xù)保留這一規(guī)定,(22)參見《世界各國憲法》編輯委員會編譯:《世界各國憲法(歐洲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年版,第672頁。以便維護社會公平、實現社會平衡。
1.弱勢家庭成員的界定
一般認為,具體到一個家庭之中,相較于男性、青壯年、成年人而言,婦女、老人、兒童是典型的弱勢群體。但是,如何界定“弱勢群體”,并沒有一個嚴格的標準,如何界定這一概念并區(qū)分出這一類人群也存在很大的分歧。確定憲法層面上需要保護的“弱勢群體”,一般會從經驗和規(guī)范兩個方面著眼。(23)馬嶺:《憲法權利解讀》,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0-192頁。即便是在具體的家庭環(huán)境中,亦是如此。比如說一個收入水平很高的婦女,很難說她相對于一個收入在社會平均收入線以下的男性依然處于弱勢。因此,弱勢和強勢的比較始終是一個相對性的過程,需要限定在具體情境中,以及一定標準之下的雙方或者多方主體之間來比較。
2.保護弱勢家庭成員的義務主體
《憲法》第49條第4款的規(guī)定明確了國家履行保護義務的方式之一是禁止虐待老人、婦女和兒童。結合《憲法》第49條著眼的主要場景是家庭之中,因而這里應該將禁止的對象理解為其他家庭成員。當家庭成員的生命、健康、人身自由和人格權等受到家庭中其他成員的侵害時,國家可以介入,為其提供保護使之免受來自第三人的侵害。比如我國《刑法》第260條規(guī)定了虐待罪。該罪侵犯的對象是與之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要保護的法益是《憲法》規(guī)定的和諧穩(wěn)定的家庭關系,以及家庭成員之間的平等權利。(24)劉憲權主編:《刑法學》(第五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614頁。從權利保障的實效性來看,應該將這一款中對于母親、婦女、兒童、老人的保護場域予以擴大,而不是僅僅局限在家庭之中,這樣有利于對此類群體提供最大范圍的保護,使其人格尊嚴受到尊重,生活更有保障。婦女、兒童、老人等主體,因為生理、年紀、健康等原因,喪失或者不完全具備獨立生活和自理能力等,他們作為社會成員,同樣有權利要求維護有尊嚴的生活。在農業(yè)社會,扶老攜幼曾經更多依賴的是家庭,但在當代家庭日益核心化、傳統(tǒng)家庭功能減退的情況下,社會和國家則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
通過上文分析,我國《憲法》上婚姻家庭條款的規(guī)范內涵包括了各自獨立但又具有內在聯(lián)系的多個面向。第一,婚姻依然是形成家庭的主要途徑?;橐鲫P系的存續(xù)構成一個家庭實體?;橐鲎杂勺鳛橐豁椈緳嗬浔Wo范圍貫穿婚姻關系存續(xù)的全過程,包括結婚自由、婚姻關系的存續(xù)和維持、雙方個體權利的保護、離婚自由。第二,除了婚姻之外,家庭還包括收養(yǎng)、血緣關系、同居、單獨生活、未婚生育、同性伴侶等多種形成方式。這些新的家庭形態(tài)及其內部關系,需要國家通過立法形成具體制度予以形塑和規(guī)范。第三,家庭關系也具有層次上的豐富性,既包括基于婚姻形成的夫妻關系,還有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其他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以及對弱勢家庭成員的特別保護。第四,這些家庭關系的不同面向之間又具有內在的聯(lián)系。以一般憲法義務對婚姻自由的限制為例,父母對未成年子女的教養(yǎng)義務要求父母以積極行為來履行。父母對于其婚姻關系的處理決定必須要考慮到該決定是否對身心發(fā)展相對脆弱的兒童產生不良的影響。配偶雙方在婚姻關系的存續(xù)過程中,對于婚姻、家庭事務的處理,都需要以未成年子女的利益為優(yōu)先考慮。
《憲法》中的各項原則與權利保護的規(guī)定,最終需要落實在下位法律規(guī)范中。對《憲法》第49條的解釋,是未來從部門法角度進一步認識家庭的理論基礎,也是回應其實施過程中各項挑戰(zhàn)的起點。面對社會變遷以及現代文明國家法治的發(fā)展,對于《憲法》中家庭的理解勢必要作出調整,以充分反映時代精神,并與社會現實相協(xié)調,將新出現的共同生活關系形式適時納入家庭的保護范圍中。當然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并不只是純粹的法理上的討論,而是有國情民情和社會輿論的發(fā)展階段的考量。家庭作為具有濃厚民族性和道德性的領域,傳統(tǒng)美德和家庭倫理在當代法治實踐中依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幸福和睦的家庭更是每一個中國人內心深處不變的依歸。傳統(tǒng)的生活秩序以及背后所折射出來的精神理念,與現代呈現的多元生活方式與價值追求之間不是彼此否定的關系,而是需要在《憲法》的框架中彼此調適、尊重和包容,基于人權保障的終極價值來保護每個人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以順應社會觀念和大眾生活方式的發(fā)展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