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醫(yī)藥大學東直門醫(yī)院 北京 100700
結締組織病(connective tissue disease,CTD)是常見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可累及皮膚、關節(jié)、肌肉,甚至心肺等多系統(tǒng)。間質性肺疾病 (interstitial lung disease,ILD)是CTD常見的一種并發(fā)癥,CTD合并ILD后即為結締組織病相關間質性肺疾?。╟onnective tissue disease-associated interstitiallung disease,CTD-ILD),是CTD患者死亡的重要原因,患者肺部病變常以肺泡炎癥、肺纖維化為主要特征[1]。CTD-ILD臨床癥狀復雜多變,早期可無明顯表現,隨病情進展會出現干咳、乏力、胸痛、進行性呼吸困難等癥狀,或CTD癥狀加重,如發(fā)熱、皮疹、關節(jié)肌肉疼痛、口干、眼干等,后期可因肺纖維化繼發(fā)呼吸循環(huán)衰竭,預后不佳。西醫(yī)臨床上目前常用激素和免疫抑制劑進行治療,效果有限,而且存在藥物副作用大的情況[2],因此如何更安全有效地治療此病是研究的熱點。
目前中醫(yī)尚無CTD-ILD的病名記載,根據CTDILD的臨床特征及發(fā)病機制,有學者將其歸為肺痹-體痹范疇[3]。古籍認為“風為百病之長,善行數變,有內外之分”,《素問·痹論篇》中早有記載“風、寒、濕三氣雜至,合而為痹也”,說明痹證的形成離不開風邪,CTD-ILD兼有肺痹與體痹之性,與風密切相關。不僅外風可犯肺,體痹日久,氣陰兩虛,亦可陰虛生風;或是久病入絡,肺絡不通,風不得散出而伏于肺絡。臨床上CTD-ILD病情進展多變,也和風“善行數變”如出一轍。中醫(yī)應用辨證論治,治療此病有獨特優(yōu)勢,目前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研究證明,中醫(yī)藥治療CTDILD能明顯改善癥狀及減少藥物毒副作用,療效值得肯定[4-5]。以下將從風邪致病的角度探討對CTDILD的論治。
風本指氣體的流動,是傳載天地間能量物質交換的重要因素?!督饏T要略》云:“夫人稟五常,因風氣而生長,風氣雖能生萬物,亦能害萬物,如水能浮舟,亦能覆舟?!憋L雖代表生長之氣,也能化為邪氣致病。先秦時期關于“風”的理論仍停留于對自然界的描繪,直至《黃帝內經》時期,才將其視為病邪、病因?!端貑枴り庩枒蟠笳摗费裕骸疤煊兴臅r五行,以生長收藏,以生寒暑燥濕風。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憋L邪為六淫之首,寒暑濕燥火均受風邪影響,由此構成外風學說。
《素問·瘧論》云:“夫寒者陰氣也,風者陽氣也……”《素問·風論》又云:“風者,善行而數變……”亦云:“風者,百病之長也……”由此認識到風為陽邪,有善行而數變之性?!端貑栠z篇·刺法論》曰:“真氣不正,故有邪干?!憋L邪可由外向內傳變而傷及人體,人體正虛就容易遭受風邪侵犯。東漢張仲景在《傷寒論》中曰:“太陽病,發(fā)熱汗出,惡風,脈浮緩者,名為中風?!睆睦矸ǚ剿幐鞣矫鎸︼L邪致病進行了全面分析。隋唐時期,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具體論述了枯風、風痱、風懿及風痹,對后世有重要指導意義,但對于區(qū)別外風、內風仍不明確[6]。金元四大家劉完素的“火熱致風”,李東垣的“氣虛致風”,朱丹溪的“濕痰致風”理論提出了內風的病因病機和治法,由此興起內風學說。后世醫(yī)家在前者基礎上不斷發(fā)展,清代葉天士[7]127在《臨證指南醫(yī)案》書中提及“蓋六氣之中,惟風能全兼五氣……”,明確風能兼他邪傷人,吳鞠通則提出風邪化熱可入營入血。隨著近現代醫(yī)家對風邪致病和各種慢性病的深入研究,那些易為外感誘發(fā),病情反復發(fā)作、變化多端、纏綿難愈的疾病,其病因都可歸屬為風邪作祟,從風論治也成了臨床上治療的新思路和新方法。
2.1 風為發(fā)病始動環(huán)節(jié) CTD-ILD因外風侵襲又有內風伏肺而為病,與《黃帝內經》中提出的“內外風合論”的整體觀相似,風邪貫穿內因外因,與CTD-ILD的發(fā)生發(fā)展密切相關。
2.1.1 外風犯肺 外感六淫之風邪,是百病之始,常被古人看作外感致病的主要因素。臨床常見CTD患者使用激素或免疫抑制劑后免疫功能低下,外感風險增加,易引發(fā)肺部感染,反復的炎癥刺激可激活肺部成纖維細胞沉積,致使肺纖維化[8]。CTD-ILD的患者本身正氣虛弱,也容易招致外感,可見發(fā)病與人體正虛密切相關。正如《素問·玉機真臟論》曰:“風寒客于人,使人毫毛畢直,皮膚閉而為熱,當是之時,可汗而發(fā)也;或痹不仁腫痛,當是之時,可湯燙及火灸刺而去之。弗治,病人舍于肺,名曰肺痹,發(fā)咳上氣?!被诖?,“正虛邪湊”是發(fā)病的關鍵,正氣虛弱,衛(wèi)表不固,約束無權,外風乘虛犯肺。
心肺居于胸中,胸為陽位,《素問·太陰陽明論》中記載“故犯賊風虛邪者,陽受之”,又有“故傷于風者,上先受之”,風邪多侵犯心肺、頭面,后內入經絡臟腑。風邪致病還有行無定處、病位游移的特點,傷于肌膚表面,如《醫(yī)宗金鑒·痹病總括》中所載“皮雖麻尚微覺痛癢”[9];而攜寒濕為痹,傷于經絡,可產生類似于行痹的游走性疼痛;攜痰瘀等病理產物,可傷于臟腑,變化多端,故臨床上CTD-ILD患者或有咳嗽、胸悶,或有嚴重呼吸困難,多因反復感染加重,伴有不同臟器受損,病情輕緩不一。
2.1.2 內風伏肺《伏邪新書·伏邪病明解》曰:“感六淫而不即病,過后方發(fā)者,總謂之曰伏邪……有初感治不得法,正氣內傷,邪氣內陷,暫時假愈,后仍作者,亦謂之曰伏邪?!盵10]正氣內傷,推動了內風深伏于肺。渠源等[11]基于伏毒學說,認為CTD-ILD以正虛為本,有邪氣內伏,遇邪則發(fā),這與CTD-ILD的發(fā)病機制類似,由此印證了肺部存在伏邪。而CTD患者日久不愈,耗傷氣陰,腎氣虛損,為內風潛伏提供了有利條件。
內風伏肺即指內風伏于肺絡?!鹅`樞·脈度》記載:“經脈為里,支而橫者為絡;絡之別者為孫?!狈纬倜},主氣、主通調水道,是氣血運行的關鍵之處,也是絡脈豐富之處。只有肺臟生理功能正常,才能運行全身氣血津液,輸布周身。肺絡的形態(tài)類似小氣道和微血管,雖與外相通,但是往深處逐級細分,有著易虛易滯的特點,邪氣易入卻難出,風邪易于伏藏。伏風可因外風引動,外風不滅,內風不息,五臟不安,內風又生,肺絡失和?,F代有學者認為絡脈和人體微循環(huán)結構相似[12],肺絡失和則類似于微循環(huán)障礙,導致疾病遷延不愈、病情反復,符合CTD-ILD的疾病特點。
2.2 風、虛、痰、瘀、毒是CTD-ILD病機演變的關鍵 久病肺臟本虛,外風易侵襲,內風易伏藏,風邪本有燥性,易傷氣陰,虛在CTD-ILD病程中始終存在,氣虛是CTD-ILD發(fā)病的病理基礎,陰虛則為必然的病機演變[13]。《臨證指南醫(yī)案》中提到:“痹者,閉而不通之謂,正氣為邪所阻,臟腑經絡不能暢達……致濕痰濁血,留注凝澀而得之。”[7]222由此可見,痹證發(fā)展過程中必然會產生痰、瘀等病理產物。內外風相合,氣血不暢,滋生痰瘀,痰瘀阻于肺絡,久而化生為毒,故臨床上可見咳嗽、咳痰、喘憋、乏力、發(fā)紺、關節(jié)腫脹畸形等表現,而現代醫(yī)學中的免疫復合物沉積亦可看作“毒淫”的病理表現[14]。
肺臟失養(yǎng),加之風邪與痰瘀毒互相搏結,擾亂氣血,加重肺氣虛衰。風與虛、痰、瘀、毒滯于肌肉、腠理和脈絡間,加重了肌膚不仁、肢體關節(jié)肌肉疼痛和屈伸不利;滯于臟腑間,氣機閉塞不通,使得肺臟宣降失常,內風續(xù)生,衛(wèi)表愈弱,更易外感風邪。由此得出,CTD-ILD中的虛、痰、瘀、毒并非單獨存在,而是并存互促的過程,共同推動CTD-ILD患者的癥狀進行性加重。
《素問·至真要大論》:“風淫于內,治以辛涼,佐以苦甘,以甘緩之,以辛散之?!敝尾”厍笥诒荆委燂L邪需用風藥。風藥之名首見于《脾胃論》,李東垣認為風藥就是氣味辛薄、藥性升浮、具有發(fā)散上升特點的一類藥物?,F代常把具有祛風、息風、搜風功效的藥物統(tǒng)稱“風藥”,但是風藥的作用并不止于此。廣義的風藥是指一大類具有升、散、透、竄、燥、動等性能的藥物[15],有散風邪、燥濕邪、止痹痛、行氣血等多種功效[16],兼能祛邪、扶正,具體包括補虛、祛痰、化瘀、解毒等多方面[17]。
痹證總體為痹阻不通,風藥的辛散之性能通絡、宣暢氣機?,F代臨床研究證明,風藥用于肺纖維化的治療具有一定療效[18-19]。狹義的風藥如雷公藤能抗炎、調節(jié)免疫[20];穿山龍的活性成分能抗炎,且能在體內發(fā)揮類似甾體類激素樣作用,但無激素樣毒副作用,長期使用較激素安全[21]。廣義的風藥如黃芪能補氣升陽,是治療“肺纖維化”的第一要藥[22];虎杖清熱解毒、利濕退黃,藥理學研究發(fā)現,虎杖能夠抑制上皮-間質轉化進而干預肺纖維化[23];半夏為化痰類藥,實驗研究證明其具有保護損傷細胞的作用,且在調控抗氧化基因表達方面與吡非尼酮作用相似[24]。綜上可知,風藥的使用可使CTD-ILD患者從中受益。
4.1 早期以疏風為主 體痹初傳變至肺,或兼機體稟賦不足,邪氣壅滯,氣津受損,表現肺氣失宣,衛(wèi)外不固,風邪伏藏肺絡,正虛甚,癥見發(fā)熱、微惡風寒、咳嗽、少汗、頭痛、全身不適等。因機體本有氣虛、陰虛之候,加重了肺氣之不足,加之風邪外感,攜他邪后易入里化熱,熱邪上擾于肺,下絡大腸,可有咳嗽伴有黃痰、咯痰不利、腹脹、便秘等癥。早期應疏散外風、解除表邪,以恢復肺臟正常的宣發(fā)肅降為要,同時也要注意顧護氣陰。此期可用有疏風散邪之性的風藥比如麻黃、荊芥、紫蘇、防風等辛溫解表藥。表熱明顯,用薄荷、菊花、桑葉、蔓荊子等辛涼解表藥;若痰熱明顯,可用貝母、瓜蔞、竹茹等清熱化痰;若火熱之象顯著,可用生麻、僵蠶、柴胡宣達伏火,此期代表方有麻杏石甘湯、止嗽散、桑杏湯等。
趙蘭才等[25]總結出早期ILD多見肺脾氣虛證,方用麻黃連翹赤小豆湯合桂枝湯加減以益氣活血、宣肺化痰。范伏元認為早期疏風宣肺能緩解炎癥,控制病程進展,方藥常用銀翹散合麻杏石甘湯加減[26]。張念志考慮此期因肺氣不通,致大腸傳導失司,便結難下,治療時配伍大黃、黃連、黃芩等通腑瀉下,以防肺氣閉阻[27]。因病變早期仍以外風壅塞氣機為主,宮曉燕善用溫宣、清宣二法,以給邪出路,助開宣肺氣、清散肺瘀[28]。
4.2 中期以搜風為宜 疾病日久耗傷氣陰,肺氣虛甚,中氣虧虛;或是素體痰盛,脾運化失常,痰濕內生,加之氣血不暢,痰瘀阻于肺絡,肺絡虛滯并見。肺臟作為“華蓋”,易被外風侵襲,風與痰瘀互結,甚至化生毒邪,使得病程遷延難愈,癥見咳嗽、咯痰、喘息、氣促、呼吸困難、胸悶胸痛,伴有體痹癥狀加重,甚則發(fā)紺、咯血等。此期本虛和標實并見,以氣陰虧虛、痰瘀內阻為主,治以搜內風、通肺絡、化痰瘀、補氣陰,常選用地龍、穿山甲、全蝎、蜈蚣等行搜風通絡之效,另外加桔梗、前胡、射干、化橘紅、膽南星等行氣化痰,以及活血散瘀類藥如川芎、郁金、三七等,代表方有補陽還五湯、血府逐瘀湯、補中益氣湯等。
趙珊[29]通過臨床研究證實了活血法聯合激素治療痰瘀阻絡型CTD-ILD的有效性。在活血化瘀、清熱解毒基礎上,王守法等[30]選用解毒安絡湯中的陳皮、茯苓、白術、扁豆健脾益氣和胃、培土生金,臨床療效較佳。熱毒熾盛可化為毒邪,毒甚時可用“以毒攻毒”之法,以虎杖、土茯苓除濕,白附子化痰,烏梢蛇解寒毒,紫花地丁解熱毒[31],可擇而用之。此期需重視補益氣陰,可合用生脈散、清燥救肺湯、參苓白術散等。有對比試驗發(fā)現,輔以養(yǎng)陰益氣治療能明顯改善患者運動耐力[32]。然而補氣陰也不可一味用寒涼滋潤藥物,胡蔭奇認為加入陳皮、砂仁等醒脾行氣之風藥,可滋而不膩,使藥物發(fā)揮更好的療效[33]。
4.3 晚期以息風為要 晚期因久病及腎,陰陽俱虛,表現為寒熱并見、虛實夾雜、陰陽不調的復雜癥候,可見咳痰喘加重、呼多吸少、咳吐涎沫、心悸氣短、四肢水腫、五心煩熱等。肝和肺在生理上共主氣血調暢、共司氣機升降,足厥陰肝經分支流注于肺,與手太陰肺經相接,若氣機不暢,血流不通,則肝肺生理功能均會失調,晚期或有急性加重的情況,引起肝風內動,甚至出現筋惕肉瞤、震顫、四肢抽搐等快速變化、動搖不定之癥。治療應遵循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的原則,急性加重時應注重祛邪,治宜息風止痙、顧護寒熱陰陽,以防病情進一步加重,可用天麻、鉤藤、白蒺藜、龍骨、牡蠣、石決明、僵蠶等平肝息風類藥物,代表方有鎮(zhèn)肝熄風湯、羚角鉤藤湯等;若邪氣上擾神明,出現神昏譫妄,還需配伍開竅醒神類藥物。張從正[34]63-64曾道:“開玄府而逐邪氣……此皆前人用之有驗者?!庇盅裕骸胺采洗袧M……痞氣上下不能宣暢……輕泄三、四行,使上下無礙,氣血宣通,并無壅滯……”[34]349即利用風藥辛散之性能宣通玄府[35],化血瘀、行滯氣、利水濕。病情平穩(wěn)后則以扶正補虛為主,注重補益臟腑,兼以行氣活血、納氣養(yǎng)心,代表方有苓桂術甘湯、真武湯、參蛤散、補肺湯、右歸飲等。
基于肝肺相關理論,王檀在治療邪盛痹重期肺痹時,善用平肝法,且強調潛鎮(zhèn)肝陽易堆積郁熱,善用宣散之藥物外敷以輔助治療[36]。柔肝息風藥還可配伍茯苓、半夏之品,以燥濕化痰,恢復津液正常輸布。穩(wěn)定期應重用補益類風藥,實驗發(fā)現疾病晚期加入黃芪、甘草等補氣類藥可抑制成纖維細胞增殖,減少細胞外基質的沉積[37]。研究證實,基于腎著湯及苓桂術甘湯而創(chuàng)制的苓桂育肺湯對于晚期患者補腎的療效較好[38]。一些溫性風藥如桂枝能溫通行痹,還可助陽化氣,常配伍肉蓯蓉、巴戟天等補腎助陽藥,也有陽中求陰之意。潘繼波等[39]還發(fā)現晚期CTD-ILD患者常伴宗氣虧虛,乃至宗氣下陷之候,以基礎治療配合升補宗氣法可明顯改善患者肺功能,提高生活質量。
CTD-ILD的臨床特征及病因病機均與風邪致病的特點相契合,外風與內風相合而起病,風和虛、痰、瘀、毒共同推動CTD-ILD的進展。治療應把握外風和內風的致病特點,重視早期疏風、中期搜風、晚期息風,有側重地選用風藥。
本文從風邪致病的角度探討CTD-ILD,體現了中醫(yī)的整體觀念,通過風邪與此病的聯系,拓展了臨床治療此病的辨證思路。CTD-ILD臨床癥狀復雜多變,從早、中、晚三期進行辨證論治仍有局限性,未來將進行大樣本的臨床研究,如以風藥治療CTD-ILD的前瞻性臨床試驗,以為此病的規(guī)范化治療提供更多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