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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經(jīng)學詮釋與楚辭學革新

2021-11-29 10:19:13
關鍵詞:文體學經(jīng)學楚辭

莊 丹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鄭振鐸先生認為,朱熹“把《詩經(jīng)》和《楚辭》兩部偉大的古代名著,從漢、唐諸儒的謬解中解放出來,恢復其本來面目,承認其為偉大的文學作品。這個功績是極大的”[1]531?!冻o》研究曾一直停留在漢代學術的研究范疇中,直到朱熹的《楚辭集注》一書編成,才使《楚辭》研究出現(xiàn)了全新的局面。朱熹能自覺揚棄《楚辭》研究中的漢代經(jīng)學標準,闡發(fā)《楚辭》作為文學作品的抒發(fā)情感、表現(xiàn)憂患意識的總體特征,開啟了后世《楚辭》文學的正確方向及研究熱潮,可謂功績卓著。然而,對于朱熹如何將《楚辭》從漢、唐諸儒的經(jīng)學注解中解放出來、恢復其本來面目,學界對其內(nèi)在的經(jīng)學思想變革之原因探求尤為不足。事實上,朱熹的楚辭學研究新突破,卻恰恰根源于其經(jīng)學思想的變革。從朱熹經(jīng)學思想的“文道觀”“探求本義”“沈潛反復”可以研究朱熹楚辭學研究及創(chuàng)作取得歷史功績的內(nèi)在原因,同時結合朱熹楚辭文體學的歷史貢獻,可進一步認識朱熹楚辭學在中國楚辭學史上的地位與價值。

一 、朱熹經(jīng)學之“道”與《楚辭》之“文”

朱熹《楚辭集注》云:“原之為人,其志行雖或過于中庸而不可為法,然皆出于忠君愛國之誠心。原之為書,其辭旨雖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fā)而不可以為訓,然皆出于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雖其不知學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獨馳騁于變風、變雅之末流,以故醇儒莊士或羞稱之。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婦抆淚謳唫于下,而所天者幸而聽之,則于彼此之間,天性民彝之善,豈不足以交有所發(fā),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 此予之所以每有味于其言,而不敢直以‘詞人之賦’視之也?!盵2]16

朱熹認為,《楚辭》的根本價值在“道”,在“增夫三綱五典之重”,而不敢直以“詞人之賦”視之。雖“不知學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雖不能致力于經(jīng)學研讀以建立儒家之“道”,但“皆出于忠君愛國之誠心”,能以“文”合“道”。朱熹正是在對“道”的根本價值的追求中,對屈原《楚辭》作出了超越前人的思想意義闡發(fā),“才使《楚辭》研究出現(xiàn)了全新的局面,而《楚辭集注》就成為楚辭學史上的一座里程碑”[3]262-263。

自漢代以來,對屈原的評價就出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以班固的批評最為代表:“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4]5對此,朱熹堅守經(jīng)學之“道”予以反擊,其《楚辭集注》題序即指出,屈原作品“皆生于繾綣惻怛、不能自己之至意”[2]16,那種憂時傷世、報國無門、矛盾痛苦的感情,正是作者刻骨銘心的情感體驗,因此具有內(nèi)在的感人力量,足以“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婦抆淚謳唫于下,而所天者幸而聽之”[2]16。其《楚辭后語序》亦云:“蓋屈子者窮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詞也。故今所欲取而使繼之者,必其出于幽憂窮蹙、怨慕凄涼之意,乃為得其余韻,而宏衍鉅麗之觀、歡愉快適之語,宜不得而與焉。至論其等,則又必以無心而冥會者為貴,其或有是,則雖遠且賤,猶將汲而進之。一有意於求似,則雖迫真如楊、柳,亦不得已而取之耳?!盵2]220-221朱熹認為《楚辭》是屈原“窮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辭也”,是“幽憂窮蹙、怨慕凄涼”之感情的流露,是符合圣人之“道”的人格精神的。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曰:“《楚詞》不甚怨君,今被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樣?!毒鸥琛肥峭猩褚詾榫?,言人間隔不可企及,如己不得親近於君之意。以此觀之,他便不是怨君?!盵5]4288朱熹認為,《九歌》是“托神以為君”,表達的是“如己不得親近于君之意”的遺憾,不是怨君?!吨熳诱Z類》亦載:“且屈原一書近偶閱之,從頭被人錯解了,自古至今,訛謬相傳,更無一人能破之者,而又為說以增飾之。看來屈原本是一個忠誠惻怛愛君底人,觀他所作《離騷》數(shù)篇盡是歸依愛慕、不忍舍去懷王之意,所以拳拳反復,不能自已,何嘗有一句是罵懷王?亦不見他有褊躁之心,后來沒出氣處,不奈何方投河殞命。而今人句句盡解做罵懷王,枉屈說了屈原,只是不曾平心看他語意,所以如此?!盵5]4241朱熹認為,屈原的怨君是出于忠君愛國,后人所理解的“罵懷王”是“從頭被人錯解了”?!坝^他所作《離騷》數(shù)篇,盡是歸依愛慕”,不能以“怨君”而“枉屈說了屈原”,這就澄清了屈原《楚辭》的怨君之說,突出了屈原忠君愛國的本質(zhì)。再次,朱熹在《楚辭集注》中多次將揚雄與屈原對比,通過對比來反襯屈原的忠君愛國:“然則雄固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離騷》之讒賊矣”“雄乃專為偷生茍免之計,既與原異趣矣”“至于楊雄,則未有議其罪者,而余獨以為是其失節(jié)”,即從“忠君愛國”的大“道”出發(fā),通過批判楊雄的失節(jié)而反襯屈原的忠君愛國。故莫礪鋒先生嘗總結道:“從‘露己揚才’到‘忠君愛國’,這是屈原人格評價上的一個飛躍,是朱熹《楚辭》研究的最大功績?!盵3]271也正是由經(jīng)學之“道”的思想出發(fā),朱熹刪除了王逸所注四篇作品,認為“《七諫》、《九懷》、《九嘆》、《九思》,雖為騷體,然其詞氣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就其中《諫》、《嘆》猶或粗有可觀,兩王則卑已甚矣。故雖幸附書尾,而人莫之讀,今亦不復以累篇帙也。賈傅之詞,于西京為最高,且《惜誓》已著于篇,而二賦尤精,乃不見取,亦不可曉,故并錄以附焉?!盵2]183不從體裁形式來衡量,而從情感內(nèi)涵來考察,正是從“道”研究《楚辭》“文”的佐證。

朱熹認為:“夫古之圣賢,其文可謂盛矣,然初豈有意學為如是之文哉?有是實于中,則必有是文于外,如天有是氣則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地有是形則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圣賢之心,既有是精明純粹之實以旁薄充塞乎其內(nèi),則著見于外者,亦必自然條理分明,光輝發(fā)越而不可掩蓋,不必托于言語,著于簡冊,而后謂之文,但自一身接于萬事,凡其語默動靜,人所可得而見者,無所適而非文也。”[6]3374在朱熹看來,文是道的自然外露。圣人都是道德高尚的人,因此“光輝發(fā)越而不可掩”,文章自然就會生成。而在作文的具體實踐中,朱熹在強調(diào)“道”的根本地位的同時,能將文與道統(tǒng)一起來,既以道為本,又兩不偏廢。他指出:“若曰惟其文之取,而不復議其理之是非,則是道自道,文自文也。道外有物,固不足以為道,且文而無理,又安足以為文乎?蓋道無適而不存者也,故即文以講道,則文與道兩得,而一以貫之,否則亦將兩失之矣?!盵7]1305他認為,“道無適而不存”,文中都有道的存在,所以“即文以講道”,將文與道統(tǒng)一起來,避免兩者脫離,產(chǎn)生既害文又害道的“兩失”結果。朱熹正是在吸收了“文以明道”“文以貫道”“文與道俱”以及“文以載道”等文道觀思想基礎上,提出了“文道合一”的文道觀。朱熹的“文道合一”觀是其文學理論的核心,既十分強調(diào)“道”的第一位的作用,又重視“道”與“文”、內(nèi)容與形式的完美融合。朱熹不僅第一個使用“道統(tǒng)”這個名稱,而且其“道統(tǒng)”之建構是建立在經(jīng)學思想基礎上的。曾經(jīng)一度有人懷疑朱熹《楚辭》學作品的真?zhèn)巍>C合來看,朱熹將《楚辭》作為“文”,強調(diào)“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認為經(jīng)學之“道”打通了,“文”自然就流出了。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朱熹也把《楚辭》當作經(jīng)來闡釋,他在《楚辭辯證·目錄》云:“按《楚辭》:屈原《離騷》謂之經(jīng),自宋玉《九辯》以下皆謂之傳。”[2]182《楚辭集注·序》亦云:“(屈原)獨馳騁于變風、變雅之末流”[2]16,風、雅是經(jīng)的六義之二,那么風、雅之末流亦當仍為經(jīng),可見朱熹還是把《楚辭》當作一部經(jīng)學之作來解讀。朱熹《楚辭集注〈九章〉序》云:“《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輒形于聲。后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也。今考其詞,大氐多直致無潤色,而《惜往日》、《悲回風》又其臨絕之音,以故顛倒重復,倔強疏鹵,尤憤懣而極悲哀,讀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董子有言:‘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瘑韬?,豈獨《春秋》也哉!”[2]87《九章》共有九篇,朱熹認為這是屈原在流放期間因為思念君國而創(chuàng)作的一組抒情詩。其中《惜誦》表達自己因為忠直而遭受讒言之意,《哀郢》則是由于“見君而不再得”生出的“戀戀于君”的不舍和哀怨,至于已經(jīng)有沉江絕世之意的《抽思》《惜往日》《悲回風》等作品,屈原還在擔心君王被小人蒙蔽,君德不顯。朱熹根據(jù)屈原不同的作品所表達出來的不同情感,認為屈原是一個終其一生都“忠君愛國”的完美形象。朱熹特別引用董仲舒的“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這顯然是有感而發(fā),將《九章》之解讀比照《春秋》經(jīng),說明如果不真正理解《春秋》經(jīng)內(nèi)在的微言大義,是不可能正確理解《楚辭》的,這也是朱熹作《楚辭集注》的主要原因。在明正德十四年(1519年)沈圻刊本序中,明代張旭亦云:“竊惟朱子因《離騷》以刪定《楚辭》,與孔子之假魯史以修《春秋》同一心也?!洞呵铩芳茸?,亂臣賊子知所懼。《楚辭》既行于世,忠臣義士其不知有所奮發(fā)哉!”[2]317這里亦將《楚辭》與《春秋》經(jīng)進行比照,認為朱熹“因《離騷》以刪定《楚辭》,與孔子之假魯史以修《春秋》同一心也。”客觀地說,朱熹《楚辭》之“文”確實是與其經(jīng)學之“道”內(nèi)在融合的。

二、朱熹經(jīng)學“探求本義”思想與《楚辭》大義

朱熹云:“某向作詩解,文字初用《小序》,至解不行處,亦曲為之說。后來覺得不安,第二次解者,雖存《小序》,間為辨破,然終是不見詩人本意。后來方知,只盡去《小序》,便自可通。于是盡滌蕩舊說,詩意方活?!盵8]2758朱熹《答呂子約》亦云:“如《詩》、《易》之類,則為先儒穿鑿所壞,使人不見當來立言本意, 此又是一種工夫,直是要人虛心平氣, 本文之下打疊交空蕩蕩地, 不要留一宗先儒舊說, 莫問他是何人所說,所尊所親,所憎所惡,一切莫問,而唯本文本意是求,則圣賢之指得矣,若于此處先有私主,便為所蔽,而不得其正,此夏蟲井蛙所以卒見笑于大方之家也?!盵9]2213朱熹正是通過對《詩經(jīng)》“盡去《小序》”“盡滌蕩舊說”“唯本文本意是求”的闡釋,才促成了《詩經(jīng)》文學研究的蔚為大觀。而在《楚辭》研究上,同樣是通過其“探求本義”的經(jīng)學思想,促使《楚辭》文學研究蔚為大觀。胡適曾說:“從《楚辭》本身上去尋出它的文學興味來,然后《楚辭》的文學價值可以有恢復的希望?!盵10]65對于《楚辭》,“唯本文本意是求”所求的便是《楚辭》自身本是文學的特征。任何對經(jīng)典的闡釋都應該依據(jù)文本本身的意蘊來解讀,脫離文本的解釋只能是“便為所蔽,而不得其正”。

《楚辭辯證·九歌》云:“蓋以君臣之義而言,則其全篇皆以事神為比,不雜它意。以事神之意而言,則其篇內(nèi)又或自為賦、為比、為興,而各有所當也。然后之讀者,味于全體之為比,故其疏者以他求而不似,其密者又直致而太迫,有其甚則并其篇中文義之曲折而失之,皆無復當日吟詠情性之本旨。蓋諸篇之失,此為尤甚。今不得而不正也?!盵2]195朱熹認為《九歌》被后之讀者“其疏者以他求而不似,其密者又直致而太迫”,更有甚者是對于《楚辭》文本“篇中文義之曲折而失之”,以致“無復當日吟詠情性之本旨”,所以他要“探求本義”以正之。在《九歌》中處處能體現(xiàn)朱子關注文本自身的本義,如《湘夫人》《東君》《少司命》《國殤》《禮魂》五篇的注或序里,均沒有牽強比附及任何曲解,而堅持從《楚辭》本身的文本本意出發(fā)來闡釋。又如《九歌》中《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句,朱子闡釋時也是從文本本義出發(fā):“此言湘君既不可見,而愛慕之心終不能忘,故猶欲解其玦佩以為贈,而又不敢顯然致之以當其身,故但委之水濱,若捐棄而墜失之者,以陰寄吾意,而冀其或?qū)⑷≈?。若聘禮賓將行,而‘于管堂楹間,釋四皮束帛,賓不致,而主不拜’也。然猶恐其不能自達,則又采香草以遺其下之侍女,使通吾意之殷勤,而幸玦佩之見取。其戀慕之心如此,而猶不可必,則逍遙容與以俟之,而終不能忘也?!盵2]51全文只是在描述湘夫人對湘君的“愛慕之心”和“戀慕之心”,沒有一字語及君臣之義等比附之意,乃復“當日吟詠情性之本旨”。

朱子在論經(jīng)學讀書方法時云:“抑讀書之法,要當循序而有常、致一而不懈,從容乎句讀文義之間,而體驗乎操存踐履之實,然后心靜理明,漸見意味?!盵6]2671這里朱熹一再強調(diào)他在解讀經(jīng)書時是“從容乎句讀文義之間”,即從文本本身的句讀文義升華到“體驗乎操存踐履之實”。如《湘夫人》篇中“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一句,王逸注為“言君政急,則眾民愁,而賢者傷矣”,五臣注為“喻小人用事則君子棄逐”,蒙上了牽強附會的說理氣;而朱熹注:“嫋嫋,長弱之貌。秋風起,則洞庭生波而木葉下矣,蓋記其時也?!盵2]51其白描之文學畫面鋪現(xiàn)開來?!断娣蛉恕分小熬栌囫琴饨?,遺余篏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句,王逸解之為“屈原托與湘夫人,共鄰而處,舜復迎之而去,窮困無所依,故欲捐棄衣物,裸身而行,將適九夷也。遠者謂高賢隱士也。言己雖欲之九夷絕域之外,猶求高賢之士,平洲香草以遺之,與共修道德也”,五臣注之為“袂褋皆事神所用,今夫人既去,君復背己,無所用也,故棄遺之,杜若以喻誠信:遠者,神及君也,”而洪興祖不僅沒有予以糾正,還解之曰:“既治湘夫人以袂褋,又遺遠者以杜若,好賢不已也。” 此四句本與《湘君》篇中的“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有異曲同工之妙,朱熹所以只是言簡意賅地肯定其文本的真實價值:“此篇首末大指與前篇同”,這里卻被各家注解得牽強附會,正體現(xiàn)了朱熹“解經(jīng)不可亂說,當觀前后字義”的解經(jīng)思路?!冻o集注·序》云:“東京王逸《章句》與近世洪興祖《補注》并行于世,其于訓話名物之間則已詳矣。顧王書之所取舍,與其題號離合之間,多可議者,而洪皆不能有所是正?!盵2]17可見朱熹肯定的是王、洪的訓詁名物成就,不滿的是“與其題號離合之間”,而洪興祖卻未能加以“是正”。這里的“是正”正是要還原文本的真實意蘊,也與其經(jīng)學讀書中一再強調(diào)切不可以己意來篡改經(jīng)意,否則會導致把經(jīng)典文本的本意給曲解的思想一致:“須得退步者,不要自作意思,只虛此心將古人語言放在前面,看他意思倒殺向何處。如此玩心,方可得古人意,有長進處。”[11]336

朱熹對文本本身意義的詮釋,具體到對詞語的解釋上也堅持其本義。如《離騷》中“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中”之“內(nèi)美”,王引五臣注釋之為“內(nèi)美,謂忠貞”,這顯然是牽強附會;朱子更之為“生得日月之良,是天賦我美質(zhì)于內(nèi)也”[2]21,顯然朱熹釋義更貼近文字的本義。又如《湘君》篇:“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中的“吾”,舊注曲之為“屈原自謂也”,洪興祖《補注》也因襲解為“屈原因以自喻”,而朱熹從文本本義指出:“舊注直以為屈原,則太迫?!堆a注》又謂言湘君容色之美,以喻賢臣,則又失其章指矣。”[2]196這里文本通篇講祭祀,朱熹注之為“蓋為祭者之詞”更為恰當。又如《湘君》篇:“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中的“嬋媛”,王逸釋之為“女謂女媭,屈原姊也。嬋媛猶牽引也”,且把所思念之“君”釋為楚懷王,朱熹則指出其弊端:“‘女蟬媛’,舊注以為女媭,似無關涉,但與《騷經(jīng)》用字偶同耳。以思君為直指懷王則太迫,又不知其寄意于湘君,則使此一篇之意皆無所歸宿也?!盵2]196舊注太偏離文章本旨,直以為是屈原所作該篇,直接針對的是懷王。所以朱子進一步解釋道:“《湘君》一篇,情意曲折,最為詳盡,而為說者之謬為尤多,以至全然不見其語意之脈絡次第。至其卒章,猶以遺玦、捐袂為求賢,而采杜若為好賢之無己,皆無復有文理也。”[2]197王逸注附會頗多,而洪興祖并未給予糾正。朱熹每從語意之脈絡次第出發(fā),探求其本來之“義理”?!冻o辯證》亦云:“《九歌》諸篇,賓主、彼我之辭最為難辨,舊說往往亂之,故文意多不屬,今頗已正之矣?!盵2]197朱熹從文章本意出發(fā)解析《楚辭》,將“最為難辨”“舊說往往亂之”一一正之,足見其“探求本義”之功。

《朱子語類》云:“古人文章大率只是平說而意自長,后人文章務意多而酸澀。如《離騷》初無奇字,只恁說將去,自是好。后來如魯直,恁地著力做,卻是不好?!盵5]4290“楚詞平易,后人學做者,反艱深了。”[5]4291朱熹一再指出不“探求本義”,不真正理解楚詞“只是平說而意自長”的文本本義,就反而會造成“文章務意多而酸澀”的不良后果,就會導致《楚辭》“反艱深了”的研究局面?!澳郴紝W者讀書不求經(jīng)旨,談說空妙,故欲令先通曉文義,就文求意”[5]3823-3824,朱熹在其解讀經(jīng)書中一再強調(diào)通曉文本本義的根本意義:“探求經(jīng)文之本義是朱熹平生治經(jīng)所追求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目標,它是治經(jīng)闡發(fā)義理的基礎,舍本義而發(fā)明義理,為朱熹所不道?!盵12]67事實證明,也只有“探求本義”,才能真正探求《楚辭》大義。

三、朱熹經(jīng)學“沈潛反復”思想與楚辭學方法論

朱熹《楚辭集注·序》云:“然自原著此詞,至漢末久,而說者已失其趣,如太史公蓋未能免,而劉安、班固、賈逵之書,世不復傳。及隋、唐間,為訓解者尚五六家,又有僧道騫者,能為楚聲之讀,今亦漫不復存,無以考其說之得失。而獨東京王逸《章句》與近世洪興祖《補注》并行于世,其于訓詁名物之間則已詳矣。顧王書之所取舍,與其題號離合之間,多可議者,而洪皆不能有所是正。至其大義,則又皆未嘗沈潛反復、嗟嘆詠歌,以尋其文詞指意之所出,而遽欲取喻立說、旁引曲證,以強附于其事之已然。是以或以迂滯而遠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義理,使原之所為壹郁而不得申于當年者,又晦昧而不見白于后世。予于是益有感焉?!盵2]16-17

朱熹認為,《楚辭》在漢代時就失去了它的原本“義趣”,甚至連司馬遷都不能得其真趣,而劉安、班固、賈逵等人的注解更是不能流傳。到隋唐時期,雖然有五六家注釋,但也“漫不復存”,只有東漢王逸《楚辭章句》與南宋洪興祖《楚辭補注》能行于世。綜論《楚辭》大義“不見白于后世”的原因,正是因為沒有做到“沉潛反復”,嗟嘆歌詠,結果導致《楚辭》“性情”與“義理”未能闡發(fā),屈原精神未能發(fā)揚光大。而“在研究楚辭時候,正是需要‘沉潛反復’,全身心投入,并且持久用心用力,才會有所得”[13]33。

“‘沈潛反復’是朱熹治學修道的總體原則與方法?!盵14]25朱熹認為解讀經(jīng)書皆當“沈潛反復”:“觀書,須靜著心,寬著意思,沈潛反復,將久自會曉得去?!盵11]337其經(jīng)學著作更是其“沈潛反復”的結晶:“熹自蚤歲即嘗受讀而竊疑之,沈潛反復,蓋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領者,然后乃敢會眾說而折其中,既為定著章句一篇,以竢后之君子?!盵15]31朱熹《中庸章句》一篇即是其“沈潛反復”后的成果。而在經(jīng)學基礎上的理學探求也都一再強調(diào)“沈潛反復”之方法:“比來為況如何?讀書探道亦頗有新功否耶?歲月易得,家理難明,但于日用之間,隨時隨處提撕此心,勿令放逸,而于其中隨事觀理,講求思索,沈潛反復,庶于圣賢之教漸有默相契處。則自然見得天道性命真不外乎此身,而吾之所謂學者舍是無有別用力處矣?!盵6]2898只有“沈潛反復”,隨事觀理,才能與圣人“漸有默相契處”,“舍是無有別用力處矣”。

在朱熹看來,以往《楚辭》注疏之穿鑿不通主要是研究者不能“沈潛反復,求其本義”所造成的。

《楚辭辯證》云:“大抵后人讀前人之書,不能沈潛反復,求其本義,而輒以己意輕為之說,故其鹵莽有如此者。況讀《楚辭》者,徒玩意于浮華,宜其于此尤不暇深究其底藴,故余因為辯之,以為覽者能因是以考焉,則或泝流求原之一助也。”[2]210-211朱熹認為,“大抵后人讀前人之書”,實因不能真正掌握“沉潛反復,以求本義”的方法,而“輒以己意輕為之說”,因此造成楚辭學“徒玩意于浮華”。在這里,朱熹一再強調(diào)解經(jīng)方法的不正確是造成《楚辭》研究穿鑿附會、曲證衍說、重復繁瑣、不通大義的主要原因?!冻o辯證》亦云:“凡說詩者,固當句為之釋,然亦但能見其句中之訓故字義而已,至于一章之內(nèi),上下相承,首尾應之大指,自當通全章而論之,乃得其意。今王逸為《騷》解,乃于上半句下,便入訓詁,而下半句下,又通上半句文義而再釋之,則其重復而繁碎甚矣。《補注》既不能正,又因其誤。今并刪去,而放《詩傳》之例,一以全章為斷,先釋字義,然后通解章內(nèi)之意云?!盵2]185自漢以來,注經(jīng)者往往為解經(jīng)而解經(jīng),牽強附會,以致《楚辭》大義不得其正。朱熹認為王逸注解《楚辭》即不得解經(jīng)之正確方法,“重復而繁碎甚矣”;而洪興祖《補注》既不能更正,并且同意其誤。針對不正確的解經(jīng)方法,朱熹注解《楚辭》時以“全章為斷,先釋字義,然后通解章內(nèi)之意”。因為在朱熹看來,“一章之內(nèi),上下相承,首尾應之大指,自當通全章而論之,乃得其意”。這事實上是朱熹反復涵泳文本,通過“沈潛反復,以求本義”的結果,“克服了他們的重復繁碎、穿鑿附會之弊,徹底擺脫了漢儒注經(jīng)的習氣”[2]3。

朱子經(jīng)學的“沈潛反復”思想,其弟子總結為文學上的“涵泳”說。“涵泳”說是從理學家提倡的解讀經(jīng)書及修養(yǎng)道德的方法脫胎而來的詩學理論?!岸獭闭f: “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間,然后可以自得?!敝祆鋵Υ硕嘤欣^承和發(fā)揮,其一再強調(diào):

此語或中或否,皆出臆度。要之,未可遽論。且涵泳玩索,久之當自有見。[16]113

如看詩,不須得著意去里面訓解,但只平平地涵泳自好。[16]2114

須是讀熟了,文義都曉得了,涵泳讀取百來遍,方見得那 好處,那好處方出,方見得精怪。[16]2114

朱熹重視涵詠《六經(jīng)》之文,強調(diào)“涵泳讀取百來遍”后“久之當自有見”,也“方見得那好處”。

客觀地說,“‘涵泳’說不僅是把握《詩》之大旨的方法,也是把握《楚辭》‘大義’的方法”[17]76。朱熹經(jīng)學的“沈潛反復”方法,正是把握《楚辭》文學意蘊的主要方法。

四、朱熹經(jīng)學“先體而后用”思想與楚辭文體學

湯漳平先生在《閩學視野下閩地的楚辭研究與騷體文學創(chuàng)作》一文中指出,閩地學者產(chǎn)生了一批在中國楚辭學史上的研究專著,“如謝翱的《楚辭芳草譜》、陳第的《屈宋古音義》、黃文煥的《楚辭聽直》、林云銘的《楚辭燈》、李光地的《離騷經(jīng)九歌解義》等,均對楚辭學的發(fā)展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18]118。在傳世的不到110種楚辭學專著中,閩地學者達13種之多。閩地楚辭學研究能有如此輝煌的歷史成就,與朱熹楚辭學創(chuàng)立的傳統(tǒng)是分不開的。朱熹楚辭學傳統(tǒng)最重要的一個基點就是重視對楚辭文體學的研究與應用,而其楚辭文體學思想及研究同樣源于其《詩經(jīng)》學等經(jīng)學思想。

朱熹《楚辭集注》首篇解題《離騷》強調(diào):“按《周禮》:太師掌六詩以教國子,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而《毛詩大序》謂之六藝,蓋古今聲詩條理無出此者。風則閭巷風土男女情思之詞,雅則朝會燕亨公卿大人之作,頌則鬼神宗廟祭祀歌舞之樂。其所以分者,皆以篇章節(jié)奏之異而別之也。賦則直陳其事,比則取物為比,興則托物興詞。其所以分者,又以其屬辭命意之不同而別之也。誦詩者先辨乎此,則三百篇者若網(wǎng)在綱,有條而不紊矣?!盵2]20朱熹引《周禮》經(jīng)書觀點證明詩學之六義,強調(diào)誦詩者應先“辨體”的文體學思想。在此經(jīng)學文體學思想引領下,其進一步論述應分辨楚辭文體之“騷體”:“不特《詩》也,楚人之詞,亦以是而求之,則其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極游觀之適者,變《風》之流也。其敘事陳情,感今懷古,以不忘乎君臣之義者,變《雅》之類也。至于語冥婚而越禮,抒怨憤而失中,則又《風》、《雅》之再變矣。其語祀神歌舞之盛,則幾乎《頌》,而其變也,又有甚焉。其為賦,則如《騷經(jīng)》首章之云也;比,則香草惡物之類也;興,則托物興詞,初不取義,如《九歌》沅芷澧蘭以興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屬也。然《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要必辨此,而后詞義可尋,讀者不可以不察也?!盵2]20朱熹認為《楚辭》與《詩經(jīng)》一樣,都運用了賦、比、興等六義之體。他對《離騷》的所有章節(jié),也都標明“賦也”“比也”“賦而比也”“比而賦也”等。同時從經(jīng)學六義之“風、賦、比、興、雅、頌”的思想出發(fā),創(chuàng)造性地通過變風變雅說來詮釋騷體的產(chǎn)生與文體特點,并得出“騷則興少而比、賦多”的楚辭文體學結論?!凹骟w類以論楚辭者,朱子實為第一人?!盵19]199

朱熹不僅強調(diào)“辨體”,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其“不因‘體’的出現(xiàn)的前后而有所偏重,‘體’就是體,形式的文體是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不斷變化和發(fā)展的?!盵20]348其認為:“古人作詩,體自不同,雅自是雅之體,風自是風之體。如今人做詩曲,亦自有體制不同者,自不可亂,不必說雅之降為風?!盵8]2736正是朱熹這種不貶視“今曲子”等俗體文學的文體學思想,促成了“楚辭”文體的進一步獨立與通俗化,為南宋以降的楚辭文學研究及創(chuàng)作奠定了理論基礎。在創(chuàng)作應用方面,朱熹的詩歌與辭賦創(chuàng)作即引用楚辭的體式、句式、用典以及風格等各個方面,體現(xiàn)了其楚辭文體學“用”的具體實踐。如朱熹的《招隱操》《遠游篇》《卜居》等作品篇名直接取自《楚辭》中的《招隱士》《遠游》與《卜居》,《虞帝廟迎送神樂歌詞》則借用了《九歌》的形式。朱熹詩歌中也常用與屈原及楚辭相關的典故來表達情感,屈原及楚辭中的眾多篇目和詞匯常被化用在其詩歌中:

《離騷》感遲暮,《惜誓》閔蹉跎。(《擬古八首》之六)

故應只有王摩詰,解寫《離騷》極目天。(《奉題李彥中所藏俞侯墨戲》)

美人殊不來,歲月恐遲暮。(《秋懷二首》之二)

遙知水遠天長外,更有《離騷》極目秋。(《夜聞?chuàng)裰b師曾題畫絕句遐想高致偶成小詩》)

此山豈不幽,何必賦《遠游》?(《倦游》)

江妃定許捐雙佩,漁父何勞笑獨醒!(《江檻詞》之二)

弱植愧蘭蓀,高操摧冰霜。湘君謝遺褋,漢水羞捐珰。(《賦水仙花》)

以上詩句化用與屈原或楚辭有關的典故,或取楚辭中的辭藻,或取其中的風格,都可見出楚辭文體學的內(nèi)在影響。又如朱熹代表賦作《感春賦》《空同賦》《梅花賦》《白鹿洞賦》等,其中《感春賦》《空同賦》和《梅花賦》屬于騷體賦,《白鹿洞賦》正文雖非騷體,但結尾“亂曰”等都帶有騷體的典型特征。無論從體裁上還是從內(nèi)容上,都可以看到楚辭文體對朱熹賦作的深刻影響。以《梅花賦》為例,其充分吸收了屈原及其騷賦的精髓,在辭藻、句式、體裁、創(chuàng)作因緣上都實得屈賦精義?!睹坊ㄙx》從開篇到全文都是對屈賦的吸收和化用:“夫何嘉卉而信奇兮,厲歲寒而方華潔。清姱而不淫兮,專精皎其無瑕。既笑蘭蕙而易誅兮,復異乎松栢之不華。屏山谷亦自娛兮,命冰雪而為家。謂后皇賦予命兮,生南國而不遷。雖瘴癘非所托兮,尚幽獨之可愿?!薄爸^后皇賦予命兮,生南國而不遷”,即是化用《橘頌》中“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一句。后如“既奇服之眩耀兮,又綽約而可觀”,“與遲暮而零落兮,曷若充夫佩幃”等句中的“奇服”“遲暮而零落”“充夫佩幃”等詞都出自屈騷,篇尾的“辭曰”也模仿《橘頌》《招魂》等篇而成,足見朱熹對楚辭文體學體用之深。

朱熹嘗云:“來喻所云潄六藝之芳潤,以求真淡,此誠極至之論,然恐亦須先識得古今體制、雅俗鄉(xiāng)背?!盵6]3095-3096其“‘亦須先識得古今體制雅俗鄉(xiāng)背’的提出是針對‘六藝’的”[21]29,即認為必須從經(jīng)學根源出發(fā)把握古今文章體制才能創(chuàng)作好文章,才能挽救衰頹的文風。朱熹“在論理氣、道器、無極與太極等理論問題時,往往從體用兩方面進行反復論述”[19]185,且“以體用言之,有體而后有用”[22]1763,與其先對楚辭“騷體”進行“辨體”而后應用于詩歌、辭賦等創(chuàng)作的思想相一致。客觀地說,朱熹楚辭文體學思想及應用是其楚辭文學的核心內(nèi)容,并根源于其經(jīng)學“六藝”思想的轉(zhuǎn)變與成熟,促成了閩地楚辭學乃至中國楚辭文學的發(fā)展。

五、結語

正如蔡方鹿教授所說:“朱熹的經(jīng)學思想是他整個學術思想中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他整個學術思想的根基?!敝祆涞囊磺兴枷?,“都是建立在他的經(jīng)學思想基礎上”[23]638。朱熹經(jīng)學思想的“文道觀”“探求本義”“沈潛反復”是其楚辭學得以樹立新闡釋原則和方法的根本原因;朱熹楚辭學研究的新突破,正是根本于其經(jīng)學思想的新變革。其經(jīng)學“先體而后用”思想的成熟促成了楚辭文體學的發(fā)展,實現(xiàn)了楚辭學從經(jīng)學研究過渡到文學研究的關鍵轉(zhuǎn)折。朱熹經(jīng)學思想與楚辭學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說明,將經(jīng)學之“道”與《楚辭》之“文”融合研究,可以從根源上研究朱熹楚辭學的發(fā)展與內(nèi)涵,并進一步認識其在中國楚辭學史上的作用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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