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萌萌，劉 研

（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美國現(xiàn)代作家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被譽為“爵士時代的桂冠詩人”，不難發(fā)現(xiàn)，菲茨杰拉德個人時運的起落同美國整個爵士時代的興衰是一致的。20世紀20年代初期，一戰(zhàn)帶來的經(jīng)濟重創(chuàng)尚未恢復，美國又遭遇了嚴重的通貨膨脹，在年輕人眼里，這個時代“一切神祇統(tǒng)統(tǒng)死光，一切仗都已打完，對人的一切信念全部動搖”［1］56。1920年菲茨杰拉德的處女作《人間天堂》（TheSideof Paradise）一舉成名，隨后《美麗與毀滅》（TheBeauti?fulandDamned）《了不起的蓋茨比》（TheGreat Gatsby）的出版更是得到大眾的認可，此時菲茨杰拉德的婚姻和事業(yè)進展得一帆風順，他和愛妻澤爾達揮金如土，日日出入于高檔場所肆意享樂。但隨著20年代末美國經(jīng)濟的不景氣，他的事業(yè)也受到了影響，澤爾達精神崩潰進入精神病院，他自己也遭受酗酒惡習的困擾，因好久沒有長篇小說問世而生活拮據(jù)，在這種條件下，菲茨杰拉德于1931年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重返巴比倫》。

《重返巴比倫》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小說主人公查理在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的爵士時代通過投機行為賺取了巨額財富，隨后他便辭去了原本體面且待遇豐厚的工作，與妻子海倫一同“周游歐洲，揮金如土”［1］188，夫妻倆的生活方式與當時美國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變化息息相關。小說中鮮明的自傳因素本身就富于時代色彩，與作品深刻的歷史意識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查理作為菲茨杰拉德的代言人，他在救贖之路上對過去的無法忘懷與搖擺，正體現(xiàn)了菲茨杰拉德對于這個時代的思考的復雜性。

一、無法脫離的過去

《重返巴比倫》經(jīng)常被闡釋為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查理在那個瘋狂的時代有許多不端的行為：揮金如土，他從未在一家普通的飯店里用過餐，“為了請交響樂團演奏一曲就揮金如土，為了叫一輛出租車塞給看門人一張百元紙幣”［1］174；酗酒吸毒；偷盜，查理和羅蘭曾一起偷了肉販的三輪車；放縱自己的欲望，如查理和羅蘭曾存在不正當?shù)哪信P系，查理的妻子海倫和小韋伯當街親吻。

查理完全數(shù)不清自己做了多少不負責任的事情，此次重新返回巴黎后，查理確實有了較大的改變，他努力地使自己同過去告別。查理此次回到巴黎是為了追回女兒霍諾里亞（Honoria，同honor一詞相近），查利試圖讓女兒重回自己懷抱的嘗試象征著他為恢復揮霍與浪費在巴黎歲月中的榮譽而進行的更大的斗爭。榮譽不僅是他巴黎之行的目標，更可能是他洗心革面的目標。他上布拉格經(jīng)商為的是沒什么人認得出他，他嘗試擺脫自己的過去，他悔恨“到底有多少個星期，多少個月的時光，是在這種完全不負責任的情況下消散得無影無蹤的呢？”查理“下定決心要和該死的酒精奮戰(zhàn)到底”，“只有每個下午會喝一杯，絕不多喝?！薄懊神R特是如此的巧奪天工。所有一切對客人邪惡與浪費的迎合，在它面前都顯得像是徹頭徹尾的孩童把戲而已”。［1］173巴黎的蒙馬特地區(qū)以高檔和奢侈的消費而聞名，是縱欲者的天堂，當查理重游蒙馬特，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對該風花雪月的場所似乎有了一種免疫力。當酒吧的熟人伙計請求他進店消費時，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昔日情人羅蘭請求和他再次見面時，他感受到了一種恐懼。當他重游巴黎左岸時，他不禁感慨道：“我實在是糟蹋了這個城市。我不曾真正理解過它，但是日子仍然一天天的流逝，接著，兩年過去了，然后每一件事都逝去了，而我也不再是當初的自己了。”［1］169當他重新感受巴黎夜生活的氣氛時，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奢靡生活是多么荒唐，多么惡劣。

細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查理始終無法埋葬過去，無法否定過去。查理重回巴黎的主要目標是向妻子的姐姐瑪里恩要回女兒霍諾里亞的撫養(yǎng)權，但是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見過女兒的他來到巴黎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馬不停蹄地去見女兒，而是去里茨酒吧找他“爵士時代”的朋友們。一如往常，他依舊可以感受到羅蘭的熱情和誘人的魅力。對他來說，里茨酒吧是“爵士時代”的一個象征。他覺得酒吧已經(jīng)不再是美國式了，而是法國式，對酒吧的情有獨鐘反映了他內(nèi)心深處對過去的無限懷念。從里茨酒吧出來前往瑪里恩家的路上，他刻意指示出租車繞到劇場大街，試著將仿佛永無止境的汽車喇叭聲想象成第二帝國時代悠揚的號角聲。在與瑪里恩的博弈中，他甚至為過去辯護，“但在那種局面持續(xù)著的時候也挺不錯……不管我們走到哪，身上可都帶著一圈魔法的光環(huán)哪！”。［1］171從馬里恩家出來后他依然懷念巴黎燈光璀璨的夜生活，他找的借口是：“很想用比往昔更敏銳更明智的眼光觀察一下巴黎之夜”。他既想逃避曾經(jīng)的酒友鄧肯和羅蘭，但又把瑪里恩家的地址留給了他們，這一舉動使得鄧肯和羅蘭輕易找到了瑪里恩的家，最終導致了查理不能從瑪里恩手里要回女兒的撫養(yǎng)權。

查理眼中的巴黎左岸是浪漫的，菲茨杰拉德在描寫中突出了它的光影氣息和色彩感：“窗外，如火焰般鮮紅、如煤氣般青藍、如幽魂般慘綠的各式招牌，霧氣騰騰地在寧靜的雨中散發(fā)著光芒。此刻已是傍晚時分，街道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小酒館的燈火閃爍著。在嘉布遣會大道的街角，查理叫了一輛出租車，將協(xié)和廣場粉紅色的莊嚴影子拋在身后?！保?］169

作者如此重視色彩的運用是有其藝術造詣的，因為色彩最直觀的作用是給視覺帶來沖擊，視覺則會直接影響讀者的心靈，這種寫作技巧與桑塔耶納的藝術原理不謀而合，代表了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現(xiàn)代傾向，它“以大量的色彩產(chǎn)生有力的直接影響，加強一種氛圍，這種氛圍寄托在創(chuàng)作者深深依戀的事物之上，那些本身無意義的事物，卻因為它的絕對感染力變成了一種逼真的象征，代表了那些對心靈具有同樣威力的另一種絕對境界?！保?］多種色彩的運用賦予巴黎左岸的風景一種浪漫的氣息，雖與過去的喧囂和繁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這種寂寥之上的絢麗依然深深吸引著查理。在瑪里恩答應查理可以帶走霍諾里亞的那天晚上，查理夢見了穿著一襲白衣的海倫，這使人聯(lián)想到《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女性人物黛西，黛西是菲茨杰拉德筆下美國“爵士時代”的典型女性形象。在蓋茨比的精神世界里，她是真善美的代表，是蓋茨比一生至高無上的理想。當查理即將擁抱未來重新獲得榮譽時，過往的遺夢是他無法跨越的坎，正如他在為自己和霍諾里亞勾勒未來時一想起和海倫曾經(jīng)的計劃就無比傷感，在查理的潛意識中，未來是遙不可及的。小說的最后一句，“海倫絕不會希望他變得如此孤單的”，他建立在逝去的海倫身上的信心是脆弱的。

他對金錢的態(tài)度也反映了他并沒有從過去中醒悟過來。他知道金錢無法為他帶來一切，“查理多么盼望時光能倒回一個時代以前，那樣他就可以再次從心底仰賴那些曾被視為永恒不變的珍貴事物，然而，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不在?！保?］172但他依然在境遇不佳的彼德斯夫婦面前別有用心地夸耀他去年的收入比過去最有錢的時候還要多，他期待幫助林肯從一成不變的銀行環(huán)境中解放出來，以此獲得瑪里恩的信任。他對女兒表達愛意的方式依然是帶她到高級酒店用餐、去玩具店買下她所有喜歡的玩具，讓女兒擁有任何她想要的東西。小說結(jié)尾不速之客的到訪使他接回女兒的計劃失敗后，“除了送給霍諾里亞一些東西外，他現(xiàn)在無計可施，他決定，明天就送一大堆東西給她。查理憤怒地想——只不過是錢而已，他曾經(jīng)給過那么多人錢。”［1］195

查理審視自己的過去，對這種奢侈且傲慢的生活表現(xiàn)出疏遠的同時，也表達了對昔日紙醉金迷的生活的無法割舍。正如虞建華所說：“身后那個令人心醉神迷的青春時代是如此頑強地糾纏著他們的想象力。以至于他們的整個語聲似乎都注定要在一種追懷往事的悵惘情緒和曲終人散的無奈之感中度過。”［3］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查理一直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徘徊，并未變得成熟。

二、辯白——對過去負有部分責任

小說中的查理35歲，而菲茨杰拉德寫作這篇小說的時候正好也是35歲，小說雖然采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但如果對菲茨杰拉德的生平經(jīng)歷有所了解的話，不難在二者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重合地帶。兩人都有一個女兒，小說中的霍諾里亞很像菲茨杰拉德的女兒斯科蒂。在《致女兒書》結(jié)尾，菲茨杰拉德告訴女兒，自己非常疼愛她，并且永遠地疼愛她?！读瞬黄鸬纳w茨比》并沒有受到大眾歡迎，菲茨杰拉德的經(jīng)濟來源就沒有了，在這種情況之下，菲茨杰拉德依然讓女兒接受良好的教育，女兒是他最寶貴的財產(chǎn)。在查理失去一切渴求的東西后，女兒成為他唯一追尋的榮譽。面對瑪里恩的不信任，他在女兒身上獲得信心，一想到就要同女兒一起生活，他感覺世界的大門再次向他開啟了。現(xiàn)實中的菲茨杰拉德努力克服澤爾達病情帶來的困擾，克制自己濫飲，防止斯科蒂被人帶離家庭送到寄宿學校。

菲茨杰拉德對亞拉巴馬州最高法院法官的女兒澤爾達一見鐘情，但澤爾達提出，只有當菲茨杰拉德實現(xiàn)財富充裕后二人才可結(jié)婚。后來菲茨杰拉德經(jīng)歷了一段生活窘迫的日子，澤爾達立即提出取消與菲茨杰拉德結(jié)婚的約定。1920年，隨著《人間天堂》的大賣，菲茨杰拉德一夜之間擁有了財富和名譽，澤爾達才同意與他結(jié)婚?；楹蠓蚱薅诉^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澤爾達注重享樂，過于奢侈的生活壓得菲茨杰拉德喘不過氣來，為了滿足澤爾達的物質(zhì)需求，他甚至經(jīng)常給好萊塢寫劇本。“年輕時有七年時間我都異常辛苦地工作，我花了六年在文學上不懈自律，在年輕一代的美國作家中獲得了無可爭辯的卓越地位。我給了我妻子極少有歐洲作家能夠提供的舒適、奢華的生活?！钡欠拼慕芾略诨楹笠恢碧幱诜浅Ｃ艿臓顟B(tài)，一方面他沉迷于這種富足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也意識到這種生活方式遲早會毀了自己的家庭和婚姻。可以說，查理正是菲茨杰拉德本人的寫照，他在35年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在努力工作，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都是一個有責任心且勤勉的人。

小說中瑪里恩的原型是澤爾達的姐姐羅莎琳德，她一直都堅信是菲茨杰拉德毀了澤爾達的生活，就像小說中瑪里恩堅持認為查理應為海倫的死負責一樣。與一襲白衣的海倫相比，瑪里恩穿的黑色晚禮服像是參加葬禮的打扮，瑪里恩有意以一身黑衣提示查理她無法忘記海倫的死，她把玩著項鏈上的黑色星形吊墜，象征著她對查理命運的有效控制。她坐在咖啡機的后面而不是咖啡杯的后面，這暗示了她對自身家庭的絕對掌控。她對查理的過去表現(xiàn)出了絕對的否定，可她家的家居風格卻是美式的，這樣一個矛盾的角色，與其說是對查理的不信任，不如說是對整個時代的不信任。查理跟海倫在歐洲各國尋歡作樂，胡亂花錢時，他們只能湊合著過日子，后來查理連工作都不用做，卻越來越有錢，而他們夫婦卻一直過著境遇不佳的日子，她不相信海倫和查理在一起獲得了真正的幸福。她用她對人生的一切恐懼來否定查理的過去。

瑪里恩否定的過去是查理整個過去的一小段，查理在很長時間內(nèi)取得的相當不錯的功績被短時期的悲劇錯誤掩蓋了。因為查理過去有長期的負責任的記錄，他目前要改變的主張是可信的，菲茨杰拉德在小說中或多或少存在一些自我辯白的需求。海倫親吻韋伯，說明海倫對這一段失敗的婚姻也負有責任，菲茨杰拉德也認為婚姻的不幸需要雙方共同承擔責任。查理在前35年的絕大部分時間里是一位值得信任的父親，一個勤奮可靠的丈夫，菲茨杰拉德努力地使自己的代言人獲得憐憫，他在試圖通過查理的辯解為自己贖罪。

三、追尋——永恒的戰(zhàn)斗

為何查理不負責任的那一年多時間所造成的傷害無法依靠他最近的努力和往昔的可靠來緩解呢？有學者提出，“查理期望一個新的未來，但他無法否定過去、埋葬過去，所以他也就無法開始新的生活，他是個徘徊在過去與未來間的贖罪者。”［4］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偶然經(jīng)歷一段短暫富足的生活，這段經(jīng)歷很難從記憶中抹去，特別是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卻無法彌補的過錯，會成為心中永恒的印記。菲茨杰拉德在《爵士樂時代的回聲》一文中寫道：“在我們年輕時，生活顯得那么的浪漫與美好。我們之所以懷念它，是因為這一切終將成為過去，永遠不會再復返了?！保?］查理的懷舊并不能被武斷地解釋為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對過往浪漫且美好的生活的懷念是人之常情。

菲茨杰拉德原是一個嚴肅、受中產(chǎn)階級道德規(guī)范約束的人。20世紀20年代初期，在經(jīng)濟的刺激之下，出現(xiàn)了與原本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有閑階級，他們紙醉金迷的奢華生活引得中產(chǎn)階級的羨慕，但他們的縱欲與不勞而獲也從倫理上引發(fā)了中產(chǎn)階級的懷疑。菲茨杰拉德一方面在這種奢華的生活中墮落，一方面伴隨成功而來的空虛和失落感更是困擾著他，他便在作品中將社會上普遍存在的矛盾心理表達出來，過去意味著青春年華的縱情歡暢，“爵士時代”的生活經(jīng)歷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說：“我沉溺于過去中所得到的那種幸福常達到一種入迷狀態(tài)，我甚至不能與我最親近的人分享這種幸福，而只帶著這種喜悅的余韻獨自在靜寂的大街上漫步，并提出部分精華在寫作中表達出來。”［6］

查理想重回往昔的愿望和蓋茨比希望時間倒流一樣，都是一種絕望的樂觀主義。蓋茨比躺在泳池中等待死亡的時候，沒有人會給他打救贖的電話。同樣，曾經(jīng)大部分時間的可靠和勤勉也無法解救查理，他會被迫發(fā)誓放棄，或許是永遠放棄接回霍諾里亞的希望，洗心革面的布拉格商人的身份不會幫他重新贏得霍諾里亞。查理至多只能遠遠安排她的生活，這將成為他生活下去的希望。菲茨杰拉德也努力地繼續(xù)活著，安排她女兒的生活，他將斯科蒂的教育和澤爾達昂貴的醫(yī)療費當成生命的目標。在他英年早逝之際，他已經(jīng)付清了斯科蒂的大學費用。作為一個相關的典型，查理也會繼續(xù)給霍諾里亞送禮物?！吨卦L巴比倫》出版后菲茨杰拉德曾作過修改，“品格，像其他東西一樣隨風消散了”變?yōu)椤捌犯袷怯肋h珍貴的東西”。追尋榮譽感的戰(zhàn)斗還會繼續(xù)，查理會繼續(xù)供養(yǎng)自己的女兒，他是堅信傳統(tǒng)道德觀和榮譽觀的菲茨杰拉德自我辯白的一個化身。

查理這一小段無法挽回的過去是時代投射的一個影子，具有不可抗拒的權威，查理的失敗，也是“爵士時代”的悲劇。小說題目中的“巴比倫”是《圣經(jīng)》中一個以奢侈、放蕩和罪惡為特征的城市，正如巴比倫城的毀滅一樣，查理需要經(jīng)歷一個絕望的人生階段作為過去的代價。菲茨杰拉德既縱情其中，將自己完全融化到小說之中，重現(xiàn)那個時代的生活氣息和感情節(jié)奏，他又能出乎其外，體味“燈火闌珊，酒醒人散”的惆悵，用嚴峻的道德標準來審視一切。但這種既沉醉其中，又脫身其外的才能也導致了他精神的分裂，使他始終生活在自甘墮落又自我分析和自我批判的兩難狀態(tài)中。就如他的墓志銘寫到的那樣，“我們就這樣揚著船帆奮力前進，逆水行舟，而浪潮奔流不歇，不停地將我們推回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