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晨
(上海交通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40)
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和李好古的《張生煮?!吠瑸榱鱾髦两竦碾s劇名篇?!段鲙洝肥堑湫偷牟抛蛹讶藨?,由于劇作家對傳統(tǒng)雜劇體制的創(chuàng)新,它得以在更大的篇幅之內(nèi)鋪陳崔、張二人的戀愛細節(jié)?!稄埳蠛!窞樯裣傻阑瘎?,敘寫了書生張羽和龍女瓊蓮之間的愛情故事。兩人相知、相愛的過程雖限于篇幅難以詳盡,但是張羽勇敢的追愛行動還是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兩部雜劇雖然講述了不同的愛情故事,但在基本的表達模式上具有相似性。首先,兩部戲的男主人公張生均為父母早亡,功名未遂,在閑游中步入古剎的書生,生存境遇的不如意很容易使其產(chǎn)生知音不遇的憂悶情緒。其次,兩部戲的女主人公雖人仙殊途,但均是出身高貴的年輕小姐。她們純情卻又因禮教的束縛無法不顧一切地追求心愛之人。同時,從劇情發(fā)展來看,這兩部雜劇都屬于“巧合型”,即男女之間的愛情故事發(fā)生在他們不期然的相遇并一見鐘情之中。“彈琴”“聽琴”成了推動他們情感發(fā)展的重要手段。“聽琴可有多種聽法,模式大致是:男女未曾有機會晤面,一方月下操琴,一方隔壁聽之,情愫涌動。聽琴方遂亦以琴挑明心跡,二人由琴心定情心,鋪墊一段好姻緣?!盵1]36而《西廂記》和《張生煮?!非『么砹寺犌倌J降膬蓚€方面:前者為男女主人公之間已通過“驚艷”“酬韻”“寺警”等情節(jié)暗生情愫卻無法“互出于口、互入于耳”[2]76,故藉琴來確認彼此的心意;后者則為男女主人公本素不相識,賴男子的琴聲吸引伴侶而來,遂成鶯儔燕侶。可以說《西廂記》和《張生煮?!分小奥犌佟边@一情節(jié)既具有共同性,又有其個性,雖不是故事的主線,卻是劇情發(fā)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西廂記》“琴心”一節(jié)中,當(dāng)崔鶯鶯終于識得是西廂傳來的琴聲時,她如癡如醉地沉浸在了張生的琴聲中,并以“知音者”的身份透過琴聲聽出了內(nèi)里的款曲。在【麻郎兒】一曲中唱道:“知音者芳心自同,感懷者斷腸悲痛?!盵2]82后文又有鶯鶯所云“本宮,始終,不同”[2]82,金圣嘆在此處評點道:“此六字三句,是言聞弦賞音,能識雅曲之故也”[2]82。顯然,由琴傳達出的聽者對演奏者的欣賞以及由此升華而來的彼此精神上的互通和情感上的交融成了“聽琴”模式在戲曲中的重要內(nèi)涵。
伯牙和子期的故事在《列子·湯問》中有記載:“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3]此后,在中國古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高山流水”的故事便成了知音難覓、曲高和寡的代名詞。與“琴”有關(guān)的描寫大多繞不開知音的話題。
在《西廂記》“琴心”之前已有“賴婚”作為鋪墊。老夫人本已答應(yīng)將鶯鶯許配與張生,此時卻突然悔婚,讓崔、張二人以兄妹相稱,正當(dāng)張生倍感絕望之時,紅娘突然生出一計:“(紅娘云)妾見先生有囊琴一張,必善于此。俺小姐酷好琴音。今夕妾與小姐,少不得花園燒香。妾以咳嗽為號,先生聽見,便可一彈,看小姐說甚言語,便好將先生衷曲稟知”[2]75。此處借紅娘之口點明了鶯鶯好琴音,正與頗好此道的張生相合。而后文當(dāng)鶯鶯真的聽到了張生的琴聲時,她感嘆道:“一字字是更長漏永,一聲聲是衣寬帶松,別恨離愁,做這一弄,越教人知重”[2]83。金圣嘆在此處云:“此越重字,則為今夜又知其精于琴理至此故也。夫雙文精于琴理,故能于無文字中聽出文字,而知此曲為別恨離愁也。而今反云越重張生,從來文人重文人,學(xué)人重學(xué)人,才人重才人,好人重好人,如子期之于伯牙,匠石之于郢人,其理自然,無足怪也。”[2]83金圣嘆點明了鶯鶯之于張生,正如“子期之于伯牙,匠石之于郢人”[2]83,是心有靈犀、意趣相投且精神相通的伴侶。
而在《張生煮海》的第一折中,“自幼頗學(xué)詩書,爭奈功名未遂”[4]242的書生張羽為方便讀書,投宿古寺。在寺院安頓下來以后,張生對自家琴童說:“天色晚了也,家童,將過那張琴來,撫一曲散心咱……(家童點燈焚香科。張生詩云)流水高山調(diào)不徒,鐘期一去賞音孤。今宵燈下琴三弄,可使游魚出聽無?”[4]243此處化用伯牙子期和“游魚出聽”的典故[5],一方面是表達無人知遇的落寞,另一方面“游魚”也關(guān)聯(lián)著瓊蓮“龍女”的身份,為下文做鋪墊。仕途不順,加上旅途寂寞,身心俱疲的讀書人極易感到事態(tài)的炎涼,因此他們的孤獨感也就愈發(fā)強烈。是否能夠等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分享精神的苦悶就成了他們內(nèi)心的渴求。而恰在此時,知音的瓊蓮初入人間,便從張生的琴聲中聽出其別有懷抱,她不禁感嘆:“端的心聰,那更神工。悲若鳴鴻,切若寒蛩,嬌比花容,雄似雷轟,真乃消磨了閑愁萬種”[4]246,而“閑愁萬種”正是張生此時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
在愛情戲中,“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絕世容貌讓人驚艷,往往會促使愛情的萌芽。而“高山流水覓知音”這種因琴曲而建立的基于同道者的惺惺相惜則是男女感情的進一步深化。世人將稱心的女子稱為“紅顏知己”,可見在男女愛情之中,一種更佳的狀態(tài)是兩人在精神上的高度契合,既是親密的愛人,又是默契的伴侶,這樣的愛情才更顯珍貴和真摯。尤其是對才子佳人戲的設(shè)定來說,男女主人公的身份決定了他們與普通百姓中夫妻的樸素生活的差異。文人的理想使劇作家在塑造戲中人物感情時,不再滿足于柴米油鹽的市井生活,而要追求一種更為高雅的相遇和相處模式。因此,借由“琴”而傳達出的“覓知音”的愿望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劇作家和觀劇者對于才子佳人感情深化的期待。
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對于理想的愛情有“琴瑟在御,莫不靜好”[6]的描述。美好的感情往往與琴產(chǎn)生聯(lián)系?!抖Y記·樂記》在談到“聲”“音”“樂”時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7]424可見在古人看來,“琴”與“情”通,音樂本就產(chǎn)生于人與外物的情感交流中,雅正之樂往往是陰陽調(diào)和、中正平和的象征。這種傳統(tǒng)在戲曲的聽琴情節(jié)中得到了進一步的運用。
從撫琴者的角度來看,在《西廂記》“琴心”一節(jié)的開頭有一段張生撫琴前的自白:“琴呵,小生與足下湖海相隨,今夜這一場大功,都在你身上!天那,你于我分上,怎生借得一陣輕風(fēng),將小生這琴聲,吹入我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俊俏的耳朵里去者”[2]79。這段自白運用了擬人的手法,張生將琴作為自己與心上人的感情聯(lián)系,希望清風(fēng)能為自己帶去愛情的訊息。而當(dāng)張生撫琴結(jié)束卻并未得到回應(yīng)落寞而歸時,紅娘這樣描述兩人的狀態(tài):“一個絲桐上調(diào)弄出離恨譜,一個花箋上刪抹成斷腸詩。筆下幽情,弦上的心事,一樣是相思。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2]90??梢?,弦上的琴音與箋上的詩句,雖然表達情感的手段不同,但都承載著濃濃的相思。弦上流出的是琴音,而琴音的背后則是濃重的心事。而在《張生煮?!分校瑩崆俣覕噙@一情節(jié)的設(shè)定則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詩詞中“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傳統(tǒng),同樣是以“琴”關(guān)“情”的表現(xiàn)。弦斷或表達個體的悲憤,或知音、愛人的離去,或事件的突轉(zhuǎn)。而在這部戲曲中,張羽撫琴而琴弦忽斷,使他意識到有人在竊聽琴聲。撫者無心,聽者有意,自斷弦始,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開始萌芽。
從聽琴者的角度來看,《西廂記》中鶯鶯的情感隨著琴聲的展開而逐漸深化。初到花園時,鶯鶯更多的是對自身遭遇和女子命運的哀嘆。等到張生一曲終了,鶯鶯的內(nèi)心則逐漸轉(zhuǎn)變?yōu)椋骸八家迅F,恨不窮,是為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通,我意已通,分明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2]81。此時的鶯鶯因從琴聲中得到了心上人的情感回應(yīng),逐漸打開了心扉。金圣嘆在此處評點:“‘思已窮’是言日間賴婚,‘恨不窮’是言此時彈琴,‘曲未通’是言琴未入弄,‘意已通’是言聽者已先會得也。妙絕!”[2]81因此,“中間一層紅紙,幾眼疏欞。不是云山幾萬重”[2]84的愛而不得見就更為真切動人。在《張生煮海》中,瓊蓮出場時就表達出了“學(xué)吹簫同跨丹山鳳”[4]244的愛情憧憬。當(dāng)她來到人間,無意中聽到了張生深夜撫琴,知音瓊蓮一下子就被吸引:“這秀才一事精,百事通。我躡足潛蹤,他換羽移宮;抵多少盼盼女詞媚涪翁,似良宵一枕游仙夢。因此上偷窺方丈,非是我不守房櫳”[4]246。從“盼盼女詞媚涪翁”到“非是我不守房櫳”,少女的純潔和嬌羞都在愛情萌芽時流露出來。而當(dāng)結(jié)尾龍王問起女兒如何與張生初識便已有婚約,龍女說道:“他待覓鶯儔燕侶,我正愁鳳只鸞孤;因此上,要識賢愚,別辨親疏;端的個和意同心,早遂了似水如魚”[4]268。通過琴曲傳達的情感使得他們初次相見便已覺是心意相通之人,情感上的距離因琴拉近。
除了上文所列舉的實例,在以“琴”傳“情”的情節(jié)設(shè)置中,另一現(xiàn)象也值得關(guān)注,即“文君聽琴”這一傳奇、浪漫的文學(xué)傳統(tǒng)的襲用。而在對“文君聽琴”故事的借用中,一方面是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同相如、文君的才貌對等,作為彼此互相吸引的基礎(chǔ),如《張生煮?!分械摹皠t見他正色端容,道貌仙豐。莫不是漢相如做客臨邛,也待要動文君,曲奏求凰鳳”[4]245-246。另一方面則以相如、文君對愛情的勇敢、熱烈作為男女主人公大膽追求愛情的見證。如《西廂記》:“張琴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2]82對《鳳求凰》的直接引用本就是張生對于和鶯鶯同結(jié)連理的熱切期盼。
劇作者作為傳統(tǒng)的文人,一方面他們所接受的文學(xué)訓(xùn)練和他們的身份認知使他們始終難以徹底拋棄作詩為文的文雅特質(zhì);另一方面,中國的敘事文學(xué)一直有著抒情的傳統(tǒng),不論是野史筆記、傳奇或是小說、戲曲,以詩意的手法展開敘述始終是中國敘事文學(xué)的特點。而這種傳統(tǒng)必定會在元雜劇的創(chuàng)作中有所反映,“聽琴”情節(jié)的設(shè)置體現(xiàn)了這種雅化的傾向。
首先是環(huán)境的雅致。氛圍的營造、渲染是對聽琴這一情節(jié)的預(yù)設(shè)。《西廂記》和《張生煮?!返南嚓P(guān)情節(jié)均發(fā)生在古剎之中。寺院環(huán)境的清幽,禪境與琴韻素雅的特征相合,從整體的空間安排上就給人以幽靜之感。而在具體情境的描繪中,《西廂記》“琴心”一節(jié)張生出場便說“天色晚也,月兒你為我分上不能早些出來呵!呀,恰早發(fā)擂也。呀,恰早撞鐘也”[2]79,與后文鶯鶯隱約聽到琴曲時的猜測“是花宮夜撞鐘。是疏竹蕭蕭曲檻中”[2]81相呼應(yīng)。同時,鶯鶯出場時也有一段富有詩情的唱詞:“云斂晴空,冰輪乍涌。風(fēng)掃殘紅,香階亂擁。離恨千端,閑愁萬種”[2]79。輕云微斂,皓月初升,涼風(fēng)習(xí)習(xí),落花成陣,還伴有竹葉窸窣,晚鐘悠揚……詩情畫意在幽邃的夜晚徐徐展開,勾起人們無限的想象。才子佳人的故事因此具有了清雅的審美特征。在《張生煮?!分?,瓊蓮出場時有一段對未知聲響的猜測:“聽疏剌剌晚風(fēng),風(fēng)聲落萬松;明朗朗月容,容光照半空;響潺潺水沖,沖流絕澗中”[4]245。在琴聲并未清晰可聞時,瓊蓮的猜測很可能會先從周邊的景物說起。風(fēng)清月明,松濤陣陣,流水潺潺,白晝的喧鬧在靜夜止息,自然的聲響卻愈發(fā)活躍。因此,《張生煮?!冯m然對“聽琴”所處具體場景的描寫著墨不多,但也可從瓊蓮的猜測中窺見一二。
由此可見,花、月、云、風(fēng)、流水、晚鐘等都是劇作家在營造“聽琴”場景時習(xí)慣遣用的意象。而這些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傳統(tǒng)當(dāng)中也屢見不鮮,深諳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的劇作家正是沿用了這種文學(xué)傳統(tǒng),創(chuàng)造了一種別樣的戲曲欣賞意境。
元雜劇中對琴聲的描寫有一個相似的特征:用重疊連貫的比喻從各個角度摹寫琴聲,采用賦體鋪陳的手法,將本該訴諸聽覺的琴聲用一系列具體的視覺意象表現(xiàn)出來,類似于現(xiàn)代修辭中的“聯(lián)覺”。正如研究者所說:“中國戲曲中大多采用主觀性聯(lián)想來傳導(dǎo)信息,琴心役使琴象,或從琴象中窺得琴心,眼心并用,耳朵倒成為物障了?!盵1]37在這里,“象”與“意”的交融共同營造了一個超越琴象及琴音本身的高妙境界,正所謂“余音繞梁,三日不絕”。這種描寫在具體文本中的體現(xiàn)如下:
在《西廂記》中作者這樣描寫鶯鶯對琴音展開的幻想:
【天凈沙】是步搖得寶髻玲瓏。是裙拖得環(huán)珮叮咚。是鐵馬兒檐前驟風(fēng)。是金鉤雙動,吉丁當(dāng)敲響簾櫳。
【調(diào)笑令】是花宮夜撞鐘。是疏竹蕭蕭曲檻中。是牙尺剪刀聲相送。是漏聲長滴響壺銅。
【禿廝兒】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冗;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聲高,似風(fēng)清月朗鶴唳空;其聲低,似聽兒女語小窗中喁喁。
【圣藥王】他思已窮,恨不窮,是為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通,我意已通,分明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2]80-81
《西廂記選評》在評論這一段時說:“鶯鶯唱的這四支曲連成一氣,猶如一篇聽琴賦,先寫聲,再寫韻,最后點出琴意,漸次展開,一絲不亂?!盵8]58既有像步搖、環(huán)佩撞擊時的清脆,有夜半聞鐘、竹葉瀟瀟的低沉渾厚,流水潺潺、鶴鳴九天的高亢激越,也有鐵騎突出的雄壯……這些“琴象”不僅各具特色,同時它們背后所蘊含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也使琴聲的意蘊得以深化,比直接聽琴聲多出了更廣闊的、流動的想象空間。如“疏竹蕭蕭”“落花流水”“清風(fēng)朗月”“鶴鳴九天”等都是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常常遣用的意象,或孤高、或潔凈明朗、或靜謐曠遠……極具詩意和畫面感。而“似聽兒女語小窗中喁喁”“似鐵騎刀槍冗冗”也極易使人聯(lián)想到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和白居易的《琵琶行》。
而在《張生煮?!分?,這種手法也得到了進一步運用,正如《西廂記選評》中所言:“王實甫這一寫音樂的手法,在當(dāng)時就有人刻意模仿,如李好古《張生煮?!穭〉谝徽?,寫龍女聽張生彈琴一段,就脫胎于《西廂記》……曲詞從比喻到語氣,都明顯追步《西廂記》,可見《西廂記》在當(dāng)時傳播之廣,影響之大”[8]61。如:
【那吒令】聽疏剌剌晚風(fēng),風(fēng)聲落萬松;明朗朗月容,容光照半空;響潺潺水沖,沖流絕澗中。又不是采蓮女撥棹聲,又不是捕魚叟鳴榔動;驚的那夜眠人睡眼朦朧。
【鵲踏枝】又不是拖環(huán)佩,韻丁咚;又不是鐵戰(zhàn)馬,響錚鏦;又不是佛院僧房,擊罄敲鐘:一聲聲唬的我心中怕恐;原來是廝瑯瑯,誰撫絲桐。
【寄生草】他一字字情無限,一聲聲曲未終;恰便似顫巍巍金菊秋風(fēng)動,香馥馥丹桂秋風(fēng)送,響珊珊翠竹秋風(fēng)弄。咿呀呀、編似那織金梭攛斷錦機聲;滴溜溜、舒春纖亂撒珍珠迸。[4]245-246
曲詞以變換的節(jié)奏和句式,以工整的對仗、連續(xù)的比喻一瀉而下,酣暢淋漓。如果說“拖環(huán)佩”“擊罄敲鐘”“風(fēng)聲落萬松”還有實際的聲音相呼應(yīng),那么“明朗朗月容”“顫巍巍金菊”“香馥馥丹桂”等則是純粹的視覺意象,它們都給人以明亮、美好、自然天成之感,能夠?qū)⑷藗儗唧w事物的身體感受同美妙的樂音聯(lián)系在一起,雖未真切聽聞,卻已身臨其境。正如宗白華所說:“主觀虛構(gòu)的意象往往是膚淺的?!驹诟呱?,志在流水’時,作曲家不是模擬流水的聲響和高山的形狀,而是創(chuàng)造旋律來表達高山流水喚起的情操和深刻的思想。因此,我們在感受音樂藝術(shù)中也會使我們的情感移易,受到改造,受到凈化、深化和提高的作用。”[9]174-175意象的組合重疊所喚起的情操進而使琴聲具有了更高的審美價值,這是元曲在形容琴聲時沿用這一音樂描寫傳統(tǒng)的重要原因。
《樂記·樂象》中說:“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盵7]424宗白華在“中國古代的音樂寓言和音樂思想”中也說道:“音樂能夠表象宇宙,內(nèi)具規(guī)律和度數(shù),對人類的精神和社會生活有良好影響……音樂和度數(shù)和道德在源頭上是可以結(jié)合著的?!盵9]167中國古代的音樂在道德化育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此演奏者需要滌除玄鑒,聽者則可以通過音樂陶冶身心。因此,在雜劇的“聽琴”模式中,“琴音”的作用也在傳情之外被進一步升華。
在《西廂記》“泥金捷報”一節(jié)中,當(dāng)琴童趕回家中為鶯鶯送來張生高中的捷報時,鶯鶯將準(zhǔn)備好的裹肚、瑤琴、斑管等物托琴童帶給遠在京都的丈夫。分居異地的鶯鶯和張生分別就這些物件的意義進行了解說。鶯鶯云:“這琴,當(dāng)初五言詩緊趁逐,后來七弦琴成配偶。他怎肯冷落了詩中意,我只怕生疏了弦上手?!盵2]178張生在接到琴時說:“這琴,教我閉門學(xué)禁指,留意譜聲詩,調(diào)養(yǎng)圣賢心,洗蕩巢由耳。”[2]182可以看出,鶯鶯是希望借“琴”這一當(dāng)初溝通兩人情感的信物提醒張生:切莫忘了當(dāng)日的情意深厚,這是閨怨女子常有的憂慮和惆悵。張生的回應(yīng)則不再局限于兒女情長,而將琴的價值提升到了讀書人“調(diào)養(yǎng)圣賢心”的價值追求和“洗蕩巢由耳”的淡泊寧靜之中,與中試前一心追求愛情的形象形成了對比。而在《張生煮?!分校?dāng)瓊蓮發(fā)現(xiàn)彈琴的張生時不禁感嘆道:“表訴那弦中語,出落著指下功,勝檀槽慢掇輕攏。則見他正色端容,道貌仙豐……你聽這清風(fēng)明月琴三弄,端的個金徽洶涌,玉軫玲瓏”[4]245-246。第四折瓊蓮在回憶這一段時則有“俺去他那月明中信步階除,聽三弄瑤琴音韻非俗:恰便似云外鳴鶴,天邊語雁,枝上啼烏”[4]268。張生的形象在琴曲的渲染下已由失意的書生向超脫塵俗的高士轉(zhuǎn)變,頗有“江上調(diào)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幽陰”的高妙、雅致。
綜上所述,“聽琴”模式作為中國古代戲曲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情節(jié),在長期的戲曲創(chuàng)作實踐中逐漸形成了自身特有的文化內(nèi)涵。這種文化內(nèi)涵主要可以從“情”“雅”兩方面進行概括。首先是從知音的惺惺相惜到伴侶的情投意合,既有愛情萌發(fā)的期許和甜蜜,又有精神相通的欣喜和感喟,是以琴傳情的進一步深化;其次是在雅致環(huán)境的渲染烘托下,借由聯(lián)覺,由意象的疊加營造出一種象外之境,從而表現(xiàn)琴聲的流動。最后,琴聲意蘊的傳達被賦予了超脫世俗愛情的道德凈化作用,成了讀書人道德理想的象征。
元代戲曲中“聽琴”模式的文學(xué)表達一方面體現(xiàn)出對文化傳統(tǒng)中如“文君聽琴”“高山流水”、音樂描寫等的繼承,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影響。金圣嘆認為,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僅在于男女雙方愛情的纏綿繾綣,而且在于才子與佳人對于先王之禮的敬畏。中國文化講究中庸、含蓄,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10],情感的表達需要有一定的節(jié)制。因此,中國戲曲在表達男女愛情時自然不會像莎翁的戲劇中羅密歐在夜里攀上朱麗葉的陽臺,直接對心中的女神表達愛慕和贊美之情。所以,“彈琴”這一動作便成了傳達這種含蓄、幽微的心中之愛的有效手段。而琴“虛中生實”又“實中藏虛”,“高雅中和”又“孤寂飄逸”,“有著儒家中正平和、溫柔敦厚之色,同時擁有道家順應(yīng)自然、大音希聲、清微淡遠等思想的影響”[11],在傳達情感之外能夠在更大程度上激活讀者或者觀劇者的想象空間,因此使得戲曲文學(xué)具有了更高的美學(xué)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