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華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王安石出生于江南西路撫州臨川縣(今江西撫州),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其潛心經學,著書立說,創(chuàng)立“荊公學派”,引致“疑經變古”思潮的興盛。王安石也推崇“新故相除”的古代樸素哲學思想,并作《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抨擊時弊,反對逸豫,極力主張變法。詩歌創(chuàng)作前期呈現(xiàn)瘦勁剛健,晚年趨近雅麗精嚴,酷好引經據(jù)典,頗有移風易俗之志,在北宋詩壇自出一家,又稱“王荊公體”或“半山體”。王安石文士形象的自我書寫,是王安石對于自己仕宦生涯進行深刻檢視的重要思想結晶,而王安石文士形象的他者重構,則是外界對于王安石的多重認定。可以發(fā)現(xiàn)王安石文士形象的書寫素材不僅存于王安石以及同代、后代文士的詩歌、詞作、文賦、傳記、書信等文學創(chuàng)作,還牽涉大量的正史、別史、雜史等史學著作,將這些重要文獻記載進行“抽絲剝繭”式的耙梳,可以讓我們窺探出王安石文士形象的整體創(chuàng)構以及流變過程。
王安石是儒家中的變革派,宰相中的讀書人。金性堯先生曾在《宋詩三百首》評價王安石為“一個有定見有魄力而又有缺點的杰出政治家”[1]92-93,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種比較客觀公允的識解。王安石通過很多的植物意象詩歌,塑造出自我認知的文士形象。這些作品既不是應制、唱和之作,也不是機械的描摹、刻畫之作,而是飽含著作者內心的真實思想情感。
王安石《孤桐》是一首托物明志的五言律詩,南宋李壁補注評曰:“凌霄而不屈,言桐身之條直。公似自況云?!盵2]602以冷僻的孤桐形象自喻,表達出作者誓將熙寧變法進行到底的信念與決心,并建構出一個堅定的變革者的形象。
天質自森森,孤高幾百尋。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明時思解慍,愿斫五弦琴[2]602。
梧桐樹,天然就長得繁密茂盛,拔地高達二三十米。直沖云霄,不屈服不低頭,這是因為深深扎根于大地的緣故。樹齡越久樹根越壯實,陽光越熾烈枝葉越濃密。即使身處政治清明的盛世,也要有甘愿為解除民瘼而奉獻的精神,如果需要就把自己砍伐制成五弦琴吧?!肮峦笔峭醢彩氖啃蜗蟮恼鎸崒懻?,以“凌霄”表現(xiàn)自己高遠宏闊的人生追求,用“五弦琴”表現(xiàn)自己九死不悔的人生信念,背后隱藏著的是王安石昂揚的政治決心與堅毅的政治魄力。譬如,《史記·夏本紀》有一段關于孤桐的記述:“厥貢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嶧陽孤桐,泗濱浮磬,淮夷蠙珠暨魚,厥篚玄纖縞。浮于淮、泗,通于河?!盵3]71-72“孤桐”是嶧山地區(qū)作為貢品進獻給大禹的,也是圣潔的象征,表達出詩人“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4]154的自我期許和肯定。面對變法所遭遇的種種打擊,王安石矢志不渝地實踐著自己強烈的政治擔當及歷史使命,為了國家的命脈、黎民的生計,即使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王安石筆下繁多的梧桐形象之所以能夠巋然屹立、直入凌霄,正是因為“得地本虛心”,讓它可以從土壤中汲取養(yǎng)分、能量。如果樹根離開大地,那么“孤高幾百尋”也會成為枉談。又如《秋日在梧桐》:
秋日在梧桐,轉陰如急轂。冥冥蔽中庭,下視今可暴。高蟬不復嘒,稍得寒鴉宿。百繞有詩(一作衰)翁,行歌待春綠[2]286-287。
秋天梧桐,從樹蔭蔽日到稀稀落落。之前是因為枝葉繁茂,能夠遮掩庭院,而現(xiàn)在樹葉飄零,致使稀松處可以透光。“冥冥蔽中庭,下視今可暴”,南宋李壁補注評曰:“日如車行之速也,向苦桐陰之繁,今則疏而可暴矣?!盵2]286“高蟬不復嘒,稍得寒鴉宿”,“高蟬”即高處鳴蟬,“寒鴉”即寒天老鴉,因為蟬的不再鳴叫,而使烏鴉獲得短暫停歇的機會,實際是借“蟬”“鴉”來暗喻北宋新舊黨爭。“詩翁”應指王安石自己,說明作者雖年事已高,但內心充溢著創(chuàng)作的熱情、靈感,利用詩文創(chuàng)作的契機,表達自己能夠重新披甲上陣去完成治國思想與理政實踐的愿望。
王安石變法的初衷是希望改變北宋“積貧”“積弱”的局面,實現(xiàn)“富國強兵”終極目標。由于部分不合時宜的政策以及執(zhí)行不當?shù)牟僮?,導致變法步履維艱,直至徹底失敗。至此,封建社會越來越趨向凝固與僵化,進行有益變革的空間與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
王安石《古松》是一首七言律詩,作者借詠松而言己志,間接突顯出自己“高大挺拔”“足堪大用”之意。
森森直干百余尋,高入青冥不附林。萬壑風生成夜響,千山月照掛秋陰。豈因糞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廟乏材應見取,世無良匠勿相侵[2]890。
古松的枝干高聳入云,有好幾百尺。直沖青天深處,孑然獨立于山林之外。夜間山壑,吹拂來松濤陣陣,月冷千山,懸掛秋月與陰云的夜空。這哪里是肥土的栽培力,自是依靠大自然造物化育的仁德神功。假若朝堂宗廟缺乏棟梁之材,就需要取用古松之木,但是如若沒有技藝精湛的高明工匠,就請求別去砍伐它。
王安石《酬王浚賢良松泉二詩》其一《松》:
世傳壽可三松倒,此語難為常人道。人能百歲自古稀,松得千年未為老。我移兩松苦不早,豈望見渠身合抱?但憐眾木總漂搖,顏色青青終自保。兔絲茯苓會常有,邂逅食之能壽考。不知篝火定何人,且看森垂覆荒草。君詩愛我亦古意,秀眉昔比南山栲。復謂留侯不及我,人或笑君無白皂。求仙辟谷彼誠悮,未見赤松饑已槁。豈如強飯適志游,封植蒼官蔭華皓。赤松復自無特操,上下隨煙何慅慅。蒼官受命與舜同,真可從之忘發(fā)縞。詩雖祝我以再黑,積雪已多安可掃?試問蒼官值歲寒,戴白孰與蒼然好?[2]119-120
王安石“古松”立意高俊,立身高潔,既具思維的感性,又具處世的理性,是其宦海生涯與文士形象的最真實寫照。王安石在變法前,默默地積累學問,積攢人脈,積聚聲氣,漸漸收獲到朝堂內外的信賴和褒獎。《宋史·王安石列傳》評道:“先是,館閣之命屢下,安石屢辭;士大夫謂其無意于世,恨不識其面。朝廷每欲俾以美官,惟患其不就也?!盵5]543無論是仁宗朝,還是英宗朝,王安石多次婉言謝絕朝廷任命。
王安石以“古松”自寓,字里行間足見其自信與自負,又如《前日石上松》:“前日石上松,斸移沙水際。青青折釵股,俯映幽人砌。蟠根今鬯茂,落子還蒼翠。三年一楮葉,世事真期費。”[2]288一棵質優(yōu)的松樹,如果沒有遇到一位擅長雕刻的“良匠”,那還不如不去采伐它。王安石等待的是一個真正懂自己的君王以及一個真正屬于自身的時代……
《梅花》是一首五言絕句,王安石以梅花的堅韌品性與高潔品格來暗喻自己。表明作者即使身處艱難惡劣的環(huán)境,依然能夠堅持操守、伸張正義,為國家的安定富強而不畏排擠和打擊。在王安石頓挫波折的政治生涯中,兩度任相又兩度辭相。這首《梅花》就是王安石二次罷相后,退居江寧鐘山所作:
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2]1023。
墻角的幾枝臘梅,冒著嚴寒獨自盛開。遠遠望去,好似一堆白雪。但是作者知道并不是雪,因為有陣陣暗香撲面而來。前兩句寫梅花不懼霜寒,傲立獨放,后兩句寫梅花純凈潔白,香氣遠播。以雪喻梅,句意妙絕。通過陣陣暗香,又點出梅勝于雪,更加突顯梅花的高潔品性,烘托出作者倔強清幽的內心。冒著嚴寒盛開的梅花,是不畏風霜雨雪的。只有待到怒放之時,傳來的香氣才會提醒人們自己存在。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在《宋詩概說》指出《梅花》可看作“敏銳而狷介”的王安石的自畫像。
此外,王安石還寫過一些借詠梅而抒己志的詩歌:
春半花才發(fā),多應不奈寒。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2]1024。(《紅梅》)
白玉堂前一樹梅,為誰零落為誰開?唯有春風最相惜,一年一度一歸來[6]712。(《梅花》)
江南歲盡多風雪,也有紅梅漏泄春。顏色凌寒終慘澹,不應搖落始愁人[2]1087。(《紅梅》)
亭亭背暖臨溝處,脈脈含芳映雪時。莫恨夜來無伴侶,月明還見影參差[2]1086-1087。(《溝上梅花》)
獨山梅花何所似?半開半謝荊棘中。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亭亭孤艷帶寒日,漠漠遠香隨野風。移栽不得根欲老,回首上林顏色空[2]353。(《獨山梅花》)
這些小詩韻味雋永,語言清新,絲毫沒有雕琢痕跡。或寫梅花高潔孤傲的品性,或寫梅花不懼嚴寒的膽色,與王安石對自我的期許很是契合。這樣的王安石,注定是孤獨的。王安石的孤獨不為人知,也不愿為人知,這與自然界的梅花有著很多相通之處。
通過對上述詩歌的剖析,不難發(fā)現(xiàn)王安石喜歡用“孤桐”“古松”“梅花”等類型化的植物來書寫自己形貌。除此之外,他還有部分帶有自述性質的杏花詩,從中也可以看出王安石塑造的自我文士形象。如《北陂杏花》以杏花的高潔品質自況:
一陂春水繞花身,身影妖嬈各占春??v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2]1084。
前兩句以形寫神,寫杏花被春日的池塘水畔環(huán)繞,獨自在枝頭綻放,芬芳飄香,身影妖嬈,頗具柔媚、清韻之美;后兩句離形寫意,寫杏花寧可被春風吹拂,化作潔白的飄雪,最后隨流水而消逝,也不愿被路邊紛亂、喧囂的車馬碾成塵土,淪落塵俗,表現(xiàn)出王安石杏花式的孤芳自賞的隱逸情懷以及剛強耿介的性格特征,與王安石內心的政治抱負相一致。如作于晚年退居江寧(今江蘇南京)半山園時期的《杏花》:“石梁度空曠,茅屋臨清炯。俯窺嬌饒杏,未覺身勝影。嫣如景陽妃,含笑墮宮井。怊悵有微波,殘妝壞難整?!盵2]22前半段言水面花影尤佳,突出花影之美遠勝花本身。后半段言水波起而花影亂,聯(lián)想到陳后主與張貴妃、孔貴嬪國破家亡的遭際,前后風情殊別,寄寓著王安石內心憾嘆、憂傷、落寞的愁緒,這與王安石政治仕途的蹭蹬、浮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凋零的杏花實際就是王安石政治生涯的一種“植物比德”式的主觀映射。
又如《次韻杏花三首》組詩,以杏花表達自己對政治知己的渴求。其一:“只愁風雨劫春回,怕見枝頭爛漫開。野鳥不知人意緒,啄教零亂點蒼苔?!盵2]1227其二:“心憐紅蕊與移栽,不惜年年糞壤培。風雨無時誰會得,欲教零亂強催開?!盵2]1228其三:“看時高艷先驚眼,折處幽香易滿懷。野女強簪看亦丑,少教憔悴逐荊釵?!盵2]1228孤獨倚墻的杏花,可以看作是王安石的化身。杏花呼喚知音的處境,也是王安石心情的真實寫照。很多權臣都反對熙寧變法,王安石身處孤立無援境地,屢屢碰壁,非??释玫秸沃?,因而常有“野鳥不知人意緒”的寂寞之感,就像倚靠墻頭、靜待擷取的杏花竭力追尋聲氣相求者,但是終究知音難覓。如作于北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的《杏花》:
垂楊一徑紫苔封,人語蕭蕭院落中。獨有杏花如喚客,倚墻斜日數(shù)枝紅[2]1261。
熙寧變法遭到“舊黨”強烈反對,王安石政治仕途也無奈終止。詩中杏花便寄寓著王安石晚年的情志,通過題寫杏花,表現(xiàn)自己雖敗猶榮以及愿意為變法獻身的堅定意志。又如《杏園即事》:“蟠桃移種杏園初,紅抹燕脂嫩臉蘇。聞道飄零落人世,清香得似舊時無?!盵2]1228而“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5]10550的理念,讓王安石在“天人”“古人”“他人”三者關系里重建自我,體現(xiàn)其無怨無悔、執(zhí)著堅毅、果斷勇敢的文士情懷。當王安石深刻感受實施變法的重要性,才會傾吐“獨有杏花如喚客,倚墻斜日數(shù)枝紅”的感慨。當變法遭遇挫折,王安石心中彷徨不定,才會產生“聞道飄零落人世,清香得似舊時無”的愁緒。當自己政治理想徹底無法實現(xiàn),王安石又發(fā)出“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的寄寓,于是辭相歸隱江寧鐘山“半山園”,希冀過著洗削浮華的“真我”生活。
我們從王安石植物詩歌里“孤桐式”的自我肯定、“古松式”的自我欣賞、“梅花式”的自我感知以及“杏花式”的自我寄寓的書寫之中,可以全方位地看出王安石自己建構出的一位“執(zhí)拗的君子”的文士形象。
王安石個性堅強,情感豐富,然而虛心不足,意氣用事。在歷史變遷中,對王安石的評價毀譽參半,有的評價甚高,有的極盡貶損之能事,有的保持中立態(tài)度。本文以自宋以來重要文人對王安石的評價為線索,從比較客觀公正的視角出發(fā),以綜合研究方法進行宏觀剖析,力求把最真實的王安石文士形象呈現(xiàn)出來。
對王安石褒揚的評價,主要集中在王安石的文學成就以及道德品性方面。究其原因主要有三點:其一,王安石本身擁有杰出的文學成就和高尚的道德品質;其二,評價者和王安石擁有相同或相似的人生目標、政治理想;其三,評價者出于一種敬重鄉(xiāng)賢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北宋曾鞏描述:“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盵7]248對王安石文章的“古雅”作出肯定;對王安石文學成就進行評價的還有蘇、黃等,蘇軾對王安石文章贊不絕口:“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盵8]1077從王安石文章的學識深厚、思辨性強、辭藻多變、風格卓絕等方面作出評價;北宋黃庭堅評道:“然余嘗熟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云,不溺于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9]696從性情、風度方面對王安石作出肯定評價;南宋陸九淵評價甚高:“英特邁往,不屑于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潔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質也。掃俗學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術必為孔孟,勛績必為伊周,公之志也?!盵10]232從操守、道術方面對王安石作出評價;清代蔡上翔引南宋無名氏的“高識宏論”:“荊公之時,國家全盛,熙河之捷,擴地數(shù)千里,宋朝百年以來所未有者?!盵11]329從推行“熙豐變法”的利民程度方面對王安石作出肯定評價;近代梁啟超更是認定“其學術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12]5“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12]5,分別肯定了王安石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方面的杰出貢獻。
綜上所述,王安石的杰出文學成就與高尚道德品質為后世文人所推崇,這也讓王安石的正面文士形象出現(xiàn)在很多文史作品中。
一些古代文士對王安石及其變法持中立態(tài)度,既肯定王安石的文學成就與道德品質,又對王安石的執(zhí)拗性格、執(zhí)政能力以及變法的不妥之處進行批判。但是這些觀點基本停留在品評王安石的個性上,并不妄議王安石的人品。
北宋宰相韓琦認為:“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5]10553指出王安石作為翰林學士是非常稱職的,但是作為宰相就有些不妥;北宋諫臣唐介認為:“安石好學而泥古,故論議迂闊,若使為政,必多所變更?!盵5]10329“安石果用,天下必困擾,諸公當自知之?!盵5]10329雖然王安石好學,但是論議迂闊,讓王安石執(zhí)政,則天下必亂。王安石和司馬光是政敵,王安石需要改革的地方,司馬光必定反對,但是司馬光對其依然給出比較公允的評價:“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zhí)拗耳?!盵13]245
同樣認為變法帶來不利影響的,還有南宋理學家朱熹:“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寧、宣和之際,而禍亂極矣?!盵5]10553但是針對王安石的文才與品德,朱熹也不否認,認為其“以文章節(jié)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5]10553。近代呂思勉先生評價較為公允:“王安石所行的政事,都是不錯的。但行政有一要義,即所行之事,必須要達到目的,因此所引起的弊竇,必須減至極少。若弊竇在所不免,而目的仍不能達,就不免徒滋紛擾了。安石所行的政事,不能說他全無功效,然因此而引起的弊端極大,則亦不容為諱?!盵14]405-406
綜上所述,對王安石的中性評價多認為王安石文學素養(yǎng)豐厚,但政治謀略不足。
自古以來的變法都會面臨著重重阻力和不確定性,而銳意進取的王安石勢必會引起多方力量的阻撓,所以對王安石的貶低以及毀謗也就在所難免。究其原因主要有四點:一是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新興利益集團不斷動搖既得利益集團根基;二是王安石成為政治黨爭或思想流派相互攻擊的犧牲品;三是王安石變法客觀上給社會生活帶來消極的影響;四是王安石過于專注的工作習慣以及過于疏放的生活習慣。
北宋朱光庭認為:“昔王安石當國,惟以破壞祖宗法度為事,每于言路,多置私人,恃寵養(yǎng)交,寖成大弊?!盵15]10583更有嚴有禧者,把王安石與奸臣并列:“惟王莽、王安石、賈似道三人,力任為必可行,而皆以擾民致亂?!盵16]6南宋羅大經也認為:“國家一統(tǒng)之業(yè),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17]49而明代《警世通言》認為王安石是“異類”,百姓都想“烹而食之”,以解胸中之恨。
北宋蘇洵《辨奸論》描述王安石為:“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18]272認為其生活行為怪異,不拘小節(jié)。北宋呂誨也認為王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5]10553,外貌看似厚道,內心奸詐無比,高度懷疑王安石是亂臣賊子。近代歷史學家蔡東藩認為:“新法非必不可行,安石非必不能行新法,誤在未審國情,獨執(zhí)己見,但知理財之末跡,而未知理財之本原耳?!盵19]257由于王安石的改革思想過于超前,加之依靠政府力量強制推行,逐漸從不與民奪利演變?yōu)榕c民爭利,失去民意的可靠支持,非議自然不能斷絕。
王安石以德性立身,以學識行世,以仁惠為念,只是因為思維超前,忽略現(xiàn)實的客觀狀態(tài),導致非議不斷。但是大部分非議集中在介甫的個性上,并不妄議人品。把王安石文士形象的自我書寫與他者重構進行橫向對比,可以更加直觀地展現(xiàn)出王安石的整體文士形象。
王安石在《孤桐》《古松》《梅花》及《北陂杏花》等帶有自述性質的作品里,對自我評價基本都含有褒義成分,或抒發(fā)自己孤獨苦悶的心緒,或抒發(fā)自己堅貞高潔的品格,或抒發(fā)自己壯志難酬的境遇,或抒發(fā)自己孑然一身的性情,或抒發(fā)自己遺世特出的姿態(tài)。在漫漫歷史長河中,也有很多文人肯定王安石的政治功績與文學成就,如北宋的曾鞏、蘇軾、黃庭堅,清代的蔡上翔,近代的梁啟超等。盡管王安石變法的實踐效果不佳,甚至可以說與變法本意背道而馳,但是不管新黨還是舊黨,更傾向于“君子之爭”而并不是基于“意氣之爭”的相互傾軋、相互攻訐?!鞍彩h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盵5]10541嚴格自律的王安石用實際行動證明,沒有賞心悅目的外貌,但是可以擁有厚重的精神積淀;沒有左右逢源的性格,但是可以擁有堅毅的品格力量。王安石一生幾乎沒有私敵,和同僚結怨也是因為對變法持不同意見。歷史學家黃仁宇曾說:“王安石與現(xiàn)代讀者近,而反與他同時人物遠?!盵20]141同代人很少能理解王安石的政治主張,他是孤獨的;而現(xiàn)代人對王安石感到十分親切,他又是欣慰的。
從宋代始,就有很多批判王安石的聲音,攻擊對象包括王安石的個人性格、變法的具體措施等[21]。北宋朱光庭認為王安石“破壞祖宗法度”;明代《警世通言》把王安石視為“異類”,百姓都想要“烹而食之”;清代嚴有禧認為王安石“擾民致亂”。上述評價完全否定王安石對歷史的貢獻??梢钥闯鐾醢彩氖啃蜗蟮淖晕視鴮懪c他者重構發(fā)生一定的分歧,而分歧的產生與王安石自身的性格因素以及變法的不相容性有著密切聯(lián)系。
王安石想通過變法達到富國強兵,但是操之過急,“緩而圖之,則為大利,急而成之,則為大害”[6]795。只認定一個長遠目標,而忽略實現(xiàn)目標的過程,必然會帶來一系列問題。變法的超前性與現(xiàn)實的落后性、動機與效果的背離、條文與執(zhí)行的偏差都形成強烈的對比。在近代前,對于王安石評價是以貶損為主,而在近現(xiàn)代對于王安石評價以褒揚為主,這就在客觀上解釋了為什么王安石的政治主張是變法超前性與現(xiàn)實落后性的矛盾體。加之自身性格的缺陷,又觸及官僚貴族階級的根本利益,最終讓變法措施從保境安民逐漸走向擾民亂民[22]。
王安石以文學成就彪炳千古,更以政治改革的標新與思想學說的立異而影響深遠。通過大量的自寓詩歌創(chuàng)作,一方面王安石書寫出真實的自我形象,另一方面也傾透著準確的自我認知。而歷代文士們對王安石褒貶不一的評價,也從眾多側面為我們塑造出一個更加鮮活生動、飽滿立體的人物形象。從開始的“湯武偶相逢,風虎云龍,興亡只在笑談中”,到晚年歸隱鐘山,無所羈絆,登山臨水,勾留古今,發(fā)出了“直至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的慨嘆,王安石的一生沉浮宦海,可用一句話暫且概括:一位執(zhí)拗的君子,一次孤寂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