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靜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三年喪主要指子女為父母服喪三年,是喪葬禮儀中最為重要的“語碼”。對于三年喪,儒、墨、道三家褒貶不一??鬃訉⑷陠释葡颉疤煜峦▎省钡闹粮叩匚?,墨子反對“厚葬久喪”以避“國家必貧,人民必寡”之害,[1]莊子“以天地為棺槨”[2]的觀點進一步打破了儒家的喪葬理論。三家態(tài)度形成強烈反差,追問三年喪的合理性及其價值更顯迫切。
通過梳理學(xué)界對三年喪的研究,發(fā)現(xiàn)“考鏡源流”類的成果最多,而從孔孟出發(fā)探討儒家三年喪的論文亦有數(shù)篇。①盡管學(xué)界已取得不少研究成果,但仍未解決儒家重視“久喪”這個頗具沖突的問題。因其關(guān)涉死生安頓與倫理教化等重大問題,本文從時間的角度切入,探討三年喪的時間象征、過渡意義及倫理價值。
三年喪之“三年”包含了“送死有已,復(fù)生有節(jié)”[3]440的過程,這個“三年”的時間類似于維克多·特納的通過閾限理論。特納認為通過閾限常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4]即閾限體現(xiàn)為一個由死向生過渡的中間段,因此可將三年時間視為父母與子女完成死—生過渡的通過閾限。另外,“三年一閏”的天象以循環(huán)往復(fù)的時間象征生命的永恒,體現(xiàn)古人應(yīng)對自身變化時采取天人合一的積極措施。
父母在死后將去往亡者世界,但這一旅途需要一定的時間,范熱內(nèi)普《過渡禮儀》提到“有人認為這旅途要持續(xù)三個星期,還有人認為是三年”[5]154。三星期或三年都強調(diào)亡者到達另一狀態(tài)要經(jīng)歷一個過程,而子女服喪三年就是這樣一個階段,用三年時間守護父母的靈魂,使其順利“聚合”到亡者的世界并過渡為祖先,之后他們再離開邊緣期回到常軌。
父母去世后與子女形成一個特殊的群體,并共同處于死亡的“邊緣期”,從正常的社會生活中脫離出來?!抖Y記·三年問》曰:“三年之喪何也?曰: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盵6]1372這表明父母與子女的存在狀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正如馬歇爾·薩林斯所說,“死亡是以不同的方式在親屬當中共享的”,[7]41其說或可解釋古代的“喪以飾群”,即父母的死亡使子女成為守喪之人。由于父母與子女在身體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故子女行為對父母的影響最大?!抖Y記·曾子問》曰:“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6]1226曾子之言表明父母與子女的緊密聯(lián)系,人類學(xué)家將其稱為子女與父母的“互滲”,如馬歇爾·薩林斯認為:“生存者的行動和食物影響到死者的靈魂前往死后歸所的旅途?!盵7]29故子女在服喪期間的言行舉止都與父母的過渡息息相關(guān)。
父母亡故帶給子女的創(chuàng)傷需要一段時間來治愈,《禮記·三年問》曰:“創(chuàng)鉅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者,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盵6]1373三年的喪期正是這樣一段時間,以幫助子女從悲痛的情緒中走出來。盡管三年喪的喪期存在爭議,荀子提出二十五月之法,[3]441鄭玄主張二十七月之說。[8]1333丁鼎指出,二十五月“既跨越了三個年頭,又比實足三年縮短了十一個月,便于人們實行”。[9]即二十五月與二十七月都保留了“三年”的用意,三年即為一個過渡期,而這過渡期正是范熱內(nèi)普所說“一個體從一世界過渡到另一世界時,非經(jīng)過一中間階段不可”[5]4。三年的時間即是一個“中間階段”,使父母與子女能分別過渡到各自的世界,完成其身份的轉(zhuǎn)換。
三年本身體現(xiàn)為“自然時間”與“社會時間”的融合,三年喪的時間規(guī)定取法于天象“三年一閏”,由此進入春季以完成子女與父母的各自“復(fù)活”。
三年喪之“三年”取法于天地之氣的三年一閏,《禮記·三年問》曰:“故三年以為隆……上取象于天,下取法于地,中取則于人,人之所以群居和壹之理盡矣?!编嵭⒃唬骸叭∠笥谔斓?,謂法其變易也。自三年以至緦,皆歲時之數(shù)也?!笨追f達正義曰:“天地之氣,三年一閏,是三年取象于一閏?!睂O希旦集解曰:“三年之喪,以象三年一閏?!盵6]1376陳澔[10]、李光坡[11]等亦有此說。可見古人以人事對應(yīng)天象,用于指導(dǎo)自身存在狀態(tài)的變化。從《左傳》記載的閏例來看,三年一閏閏當在歲末。清代學(xué)者梅文鼎考春秋置閏“閏月俱在年終”[12],現(xiàn)代學(xué)者郜積意亦考“春秋置閏宜在歲末”[13]。
閏在歲末意味著物候能按時進入春季,標志著宇宙時間完成了一次真正的循環(huán),即衛(wèi)湜所說“三年一閏,天道小成”[14],從而形成一個閉合的時間系統(tǒng)。四季循環(huán)的模式“在人類現(xiàn)象和自然現(xiàn)象之間具有著類同關(guān)系中,通過使人事向自然的循環(huán)、韻律以及格式‘看齊’,可以發(fā)現(xiàn)控制人類個體生命,解釋世界萬物的有效手段”[15]。由此古人以循環(huán)的時間觀來實現(xiàn)其對個體生命的把握。吳國盛[16]認為“宇宙間充滿著均勻的節(jié)律、規(guī)則的周期。在長期的進化過程中,生物體內(nèi)的周期節(jié)律早就與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環(huán)境的周期節(jié)律相和諧了”。因此“人生周期”即從出生到死亡,與宇宙時間的周期一致。宇宙時間的循環(huán)往復(fù)既象征著生命的永恒,又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合而為一的天人思想。三年喪符合宇宙的變化與運動規(guī)律,《禮記·喪服四制》曰:“凡禮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謂之禮?!盵6]1468由此三年的時間具有至高無上的合理性與神圣性。
四季被賦予象征意涵以對應(yīng)人生不同階段的存在狀態(tài),春季作為符號用以象征生命與希望,如同克洛德·拉爾所說“中國人的感受性完全協(xié)調(diào)于變化著的自然狀態(tài)”[17],哈森亦說:“春季有人們的慰藉和喜悅。它關(guān)乎生死之事,它有時甚至就代表了生與死?!盵18]這與中國的“春生”之說異曲同工,表明古人對季節(jié)敏銳的感觸。在三年喪期結(jié)束后,父母與子女均伴隨著春天的到來而重獲新生。
三年喪以春季的象征意義安頓死生,又以儀式的過渡作用使子女“送死有已,復(fù)生有節(jié)”[3]440。子女守喪三年的時間內(nèi)有三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與相關(guān)儀式,即第一年的小祥禮、第二年的大祥禮以及第三年的禫禮,通過這三個重要時間內(nèi)的儀式,父母逐漸過渡為祖先而子女亦回歸到常態(tài)。
父母亡故后成為了靈魂,由靈魂變?yōu)樽嫦纫?jīng)過系列儀式。
1.第一年小祥:祖靈聚合
自葬后至小祥禮結(jié)束為子女守喪的第一年,這一年最重要的儀式為“虞”、“祔”之禮,父母的靈魂通過此禮開始向祖靈聚合。子女將父母埋葬后即迎其魂而返。父母死后的存在狀態(tài)屬于鬼魂的性質(zhì),《禮記·祭義》曰:“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盵6]1219子女不忍父母一日在外無依,便在葬后當日舉行虞祭之禮,鄭玄曰:“虞,猶安也。士既葬其父母,迎精而反,日中而祭之于殯宮以安之禮?!盵8]1271子女并未將父母之魂迎入廟中,或因靈魂存在危險性,“人剛一死以后絕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而是憐憫、恐懼、尊敬以及復(fù)雜多樣的情感的對象”[19]。面對這種狀態(tài)的靈魂,子女通過虞祭之禮對其進行安撫,使他們暫時安定下來,為祔祭之禮作準備?!暗y”猶“依附”,孫希旦曰:“祔猶附也,就死者祖父之廟而祭死者,使其神附屬于祖父也?!盵6]261祔祭時子女要沐浴潔清與設(shè)俎立尸,告訴祖先自己將在宗廟為父母立位,父母將來到宗廟并成為祖先的一員。父母在離開家時已向祖先告別,如今靈魂回到家中自然要向他們問候。
虞祔之后,最重要的便是一年結(jié)束的小祥禮,該禮紀念亡故的父母以表孝子心意?!秲x禮·士虞禮》曰:“朞而小祥?!编嵭⒃唬骸靶∠?,祭名。祥,吉也。”賈公彥疏曰:“一期天氣變易,孝子思之而祭,是其常事?!盵8]1332在這里“年”所代表的天象變換帶給人的感受被突顯出來,父母離去一年加深了子女的時間體驗,召喚出他們濃厚的思親情感,故《禮記·喪服小記》鄭玄注云:“禮,正月存親,親亡至今而期,期則宜祭?!盵6]875天象的改變對應(yīng)著人事的變動,一年的時間過去,意味著父母的靈魂走得更遠。
2.第二年大祥:依附于祖
第一年小祥禮結(jié)束后,子女開始準備遷廟事宜,《儀禮·士虞禮》鄭玄注曰:“練而后遷廟?!盵8]1328練即小祥禮,小祥禮之后子女開始壞廟,壞廟即改換屋檐或涂飾墻壁,為其后遷主作準備。至大祥禮父母的靈魂仍然依附于祖先,《士虞禮》賈公彥疏曰:“唯祔祭與練祭祭在廟,祭訖主反于寢,其大祥與禫祭其主自然在寢祭之?!盵8]1329第二年的大祥禮是第二個時間節(jié)點,《士虞禮》曰:“又朞而大祥。”賈公彥疏曰:“此謂二十五月大祥祭,故云復(fù)朞也。變言祥事,亦是常事也?!盵8]1332隨著天象變換,子女再次祭祀父母,父母的靈魂依附于祖先的同時,距轉(zhuǎn)為祖先也越來越近。
3.第三年禫禮:成為祖先
第三年禫禮后子女將父母靈魂所依憑的神主遷入主廟,父母的靈魂正式過渡為祖先。禫祭象征父母靈魂的狀態(tài)已趨于祖先,由此帶給子女的感知是平安之意。《士虞禮》曰:“中月而禫?!编嵭⒃唬骸岸V之言澹,澹然平安意也。”賈公彥疏曰:“謂是禫月禫祭,仍在寢?!盵8]1333禫祭時父母仍然在寢廟,禫祭結(jié)束而子女除服后,父母的靈魂即被遷入祖廟。《禮記·檀弓》孫希旦曰:“祔畢,主皆還于寢,至三年喪畢,而后祭于廟。”[6]262
通過三年的時間,父母的靈魂從漂泊無依到向祖靈聚合從而依附于祖,最終過渡成為祖先。而子女亦在三年的時間里完成他們向正常生活的回歸。
三年守喪期間,子女的衣、食、住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相應(yīng)發(fā)生改變,逐漸過渡到常態(tài),以標志他們的守喪身份與悲痛情緒的變化。
1.守喪之初:子女守喪之初呈現(xiàn)出服飾粗疏、飲食清寡與居處簡陋的特點,如下例。
(1)服飾。“斬衰三升,既虞、卒哭,受以成布六升,冠七升。為母疏衰四升,受以成布七升,冠八升。去麻服葛,葛帶三重?!保ā抖Y記·間傳》[6]1368)
(2)飲食?!凹仍?,主人疏食水飲,不食菜果?!保ā抖Y記·喪大記》[6]1156“故父母之喪,既殯食粥,朝一溢米,莫一溢米?!保ā抖Y記·間傳》[6]1365)
(3)居處?!案改钢畣?,居倚廬,不涂,寢苫枕塊?!保ā抖Y記·喪大記》[6]1170)
由以上材料可知,在服飾方面,守喪之初,子女為父服斬衰三升而為母服疏衰四升。斬衰是喪服中最重的服制,其名為“斬”即象征痛甚之意,不僅表達子女痛失至親,亦代表家庭痛失核心力量。疏衰次于斬衰以區(qū)別父母在家庭地位中的等差,疏意為粗,以布料之粗疏寄寓孝子之哀情。在飲食方面,子女因父母的逝去感到悲痛而無意于飲食,最初他們只能喝水與食用異常清寡的粥,以此向亡故的父母致以最大的敬意。水與清寡之粥象征古人初始的生活狀態(tài),蘊含著“報本反始”之義,以示孝子不忘父母之恩情。在居處方面,子女的居處同樣簡陋,他們以木靠墻而成廬,臥以苫草而枕以土塊,既是哀其父母之在荒野,亦是表其孝敬之意。子女守喪之初的服飾、飲食與居處均異于平常,這不僅表示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亦顯示他們對父母的哀思。
2.第一年小祥:開始除喪
(1)服飾?!捌诙龁收?,謂練而男子除首绖,婦人除要帶?!保ā抖Y記·喪服小記》[6]875)“期而小祥,練冠、縓緣,要绖不除。男子除乎首,婦人除乎帶?!保ā抖Y記·間傳》[6]1369)
(2)飲食?!熬毝巢斯??!保ā抖Y記·喪大記》[6]1156)“期而小祥,食菜果。”(《禮記·間傳》[6]1366)
(3)居處?!凹染?,居堊室,不與人居?!保ā抖Y記·喪大記》[6]1172)“期而小祥,居堊室,寢有席?!保ā抖Y記·間傳》[6]1366)
以上材料顯示,子女在第一年小祥禮結(jié)束后開始除喪。首先是除服,男子除去頭上所戴的麻制環(huán)帽,女子除去腰間所系麻帶。除服先除最重之服,子女在小祥禮所除均屬重要之服,以此表示他們的哀痛隨著時間流逝與父母靈魂漸遠而有所減弱。隨之改變的是子女的飲食,小祥禮后他們便能夠食用蔬菜與水果,開始向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回歸。再是子女的居處由之前的倚廬轉(zhuǎn)變?yōu)閳资?,堊室四周墻壁用白粉涂飾以為守喪標志。此時孝子可以臥席而不再臥苫草。一年的天象變換對應(yīng)著子女情感的改變,《禮記·喪服小記》云:“期而除喪,道也。”鄭玄注曰:“期,天道一變,哀惻之情益衰,衰則宜除?!盵6]875父母的靈魂漸遠而子女的哀情漸淺,由此開始向常態(tài)過渡。
3.第二年大祥:漸于平時
第二年大祥禮后,子女的服飾、飲食與居處更接近平時的狀態(tài)。
(1)服飾?!坝制诙笙椋乜c、麻衣?!保ā抖Y記·間傳》[6]1369)
(2)飲食?!坝制诙笙?,有醯、醬。”(《禮記·間傳》[6]1366)
(3)居處。“又期而大祥,居復(fù)寢?!保ā抖Y記·間傳》[6]1366)
大祥禮之后,子女換上由十五升吉布制成的麻衣。麻衣近于他們平常所穿的衣服,預(yù)示著子女即將回歸到正常生活。此時子女的飲食已經(jīng)包含醯、醬,食物的味道比守喪之初更濃厚,而其悲痛的情緒也相應(yīng)更淺淡。居處之寢為殯宮,《禮記·喪大記》孫希旦曰:“既祥之后,入居殯宮?!盵6]1172大祥后子女居于殯宮,殯宮為父母生前所居,孝子暫居此處以寄哀思。
4.第三年禫禮:回歸常態(tài)
第三年禫禮后,子女服喪完畢而回到常軌。
(1)服飾。“中月而禫,禫而纖,無所不佩?!保ā抖Y記·間傳》[6]1370)
(2)飲食?!爸性露V,禫而飲醴酒。始飲酒者先飲醴酒,始食肉者先食干肉?!保ā抖Y記·間傳》[6]1366)
(3)居處?!爸性露V,禫而床?!保ā抖Y記·間傳》[6]1366)
禫禮后子女可以穿平常的衣服且可佩帶配飾,以此象征守喪已經(jīng)結(jié)束。此時子女的飲食也恢復(fù)了正常,他們不必再遵守禁忌而可以喝酒吃肉。飲酒食肉的次序是先醴酒與干肉,此二物都寄寓著孝子對父母的追思。第三年守喪結(jié)束后,子女回到平常之寢,開始正常的生活。
子女通過守喪三年的時間逐漸從“邊緣期”過渡到正常的生活,與此同時,子女與父母在現(xiàn)實世界的親屬關(guān)系徹底斬斷,如同范熱內(nèi)普所言:“最后一次紀念或上墳便完成與亡者、社會之協(xié)調(diào)或某受約束的生者群體相關(guān)的分隔禮儀?!盵5]163即最后一次儀式將使亡者與生者不再有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這意味著第三年守喪結(jié)束時,子女便盡完其在現(xiàn)實世界中為父母應(yīng)盡之義務(wù),由子女守護著父母的靈魂并使之成功過渡為祖先。
三年喪以時間確立起人的基本情感,使人作為一個群體的存在具有倫理化規(guī)范。
三年喪以三年的時間對子女進行倫理上的規(guī)范,由此確立起人的基本情感并將人與禽獸區(qū)別開來。
首先是對不孝之人的強制規(guī)定與教化。不孝之人不會為父母守喪,甚至很快將他們遺忘?!抖Y記·三年問》曰:“今是大鳥獸則失喪其群匹,越月踰時焉,則必反巡過其故鄉(xiāng)……將由夫患邪淫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從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夫焉能相與群居而不亂乎?”[6]1373-1374將人與鳥獸對舉,鳥獸失群還會不時飛回去探望,足可見禽獸亦知親愛其類。而不孝之人卻并不會因為失去至親而感到悲痛,甚至很快將父母忘記,他們不能守護父母的靈魂以保證其順利過渡為祖先,這樣的人連禽獸也不如,并且會對其他人造成負面影響。三年喪正是通過三年的時間對不孝之人的行為規(guī)范進行引導(dǎo),使其不至于喪失作為人的基本情感,故《禮記·曲禮》曰:“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盵6]11
其次是對孝子情感的節(jié)制與身體的保護。孝子或許會因為父母的逝去而悲痛萬分,久久不能走出悲痛的情緒,這會嚴重影響其身體健康并有礙正常的社會生產(chǎn)。三年喪以三年的時間對孝子的喪期進行節(jié)制,以防其久不除喪而傷害身體與家人,如《禮記·檀弓》載:“子路有姊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鬃釉唬骸胃コ玻俊盵6]183子路到了規(guī)定的時間仍不除喪,孔子遂對其進行教導(dǎo)以便讓他能回歸正常。又《禮記·曾子問》載:“曾子問曰:‘父母之喪,弗除可乎?’孔子曰:‘先王制禮,過時弗舉,禮也。非弗能勿除也,患其過于制也?!盵6]533曾子詢問父母之喪能否不除喪,孔子予以否定,不除喪則于禮制過猶不及。另外,三年喪對孝子的身體亦進行了保護,《禮記·曲禮》曰:“居喪之禮,頭有創(chuàng)則沐,身有瘍則浴,有疾則飲酒食肉,疾止復(fù)初。不勝喪,乃比于不慈不孝。”[6]76子女若在守喪期間出現(xiàn)了身體疾病,則不必嚴格遵守守喪的禮制規(guī)定,可根據(jù)身體的相應(yīng)癥狀進行調(diào)節(jié)治理,如生瘡可進行沐浴清潔,患有疾病可飲酒食肉以使身體盡快恢復(fù)。又《禮記·喪服四制》曰:“毀不滅性,不以死傷生也。喪不過三年,苴衰不補,墳?zāi)共慌?,祥之日鼓素琴,告民有終也,以節(jié)制者也?!盵6]1470明確指出不能“以死傷生”,即不能因為父母的逝去而使子女受到過度的傷害。孝子守喪不能超過三年,以三年的時間對孝子的情感進行節(jié)制,使其知曉守喪亦有終結(jié)之時。
三年喪以三年的時間確立起人的基本情感,使不孝之人能盡其孝而孝子能節(jié)其哀,《禮記·喪服四制》曰:“此喪之所以三年,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盵6]1472可見三年喪的時間具有中庸性,由此將人與禽獸區(qū)別開,使整個人類群體具備基本的倫理規(guī)范。
三年喪使人確立起基本的情感以區(qū)別禽獸,使子女能盡心守護父母的靈魂,用三年的時間將其轉(zhuǎn)變?yōu)樽嫦?,由此建?gòu)“慎終追遠”的普遍精神以和睦宗族。
“慎終”之“終”是生命在現(xiàn)實世界中存在狀態(tài)的消亡,而古人以生命轉(zhuǎn)換的形式賦予這種消亡新的意義,通過“追遠”即祭祀祖先來獲得不朽的存在。如《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載:“君之恵,不以累臣釁鼓,使歸就戮于秦,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20]這段文字記載晉侯釋秦將孟明等歸秦,孟明對晉侯說若能讓他們回秦國,即使國君將其賜死,他們也會死而不朽,因為他們回到了自己的國家與宗廟,得以接受來自子女的祭祀。若無子女奉祀,父母的靈魂無法安頓而子女亦將遭到懲罰,如古朗士《希臘羅馬古代社會史》寫到:“鬼不被祀,應(yīng)即離開墳?zāi)?,憧憧飄游,號呼于深夜。他們則讓生人不敬的疏忽,降之癘疫,或降之饑饉?!盵21]可見后人的奉祀十分重要。古朗士對于鬼不被祀則降以災(zāi)癘的討論,或可作為中國古人懼鬼心理的一個注腳。但不同的是,古人祭祀父母是孝多而懼少,他們祭祀祖先或許不為祈禱而只因“事死如生”,父母在神靈世界中依舊存在,他們便可繼續(xù)承擔起作為子女的責任。
“慎終追遠”在時間上體現(xiàn)為一種連續(xù)性,即生命的過去通過三年的時間融于現(xiàn)在?!抖Y記·祭義》曰:“筑為宮室,設(shè)為宗、祧,以別親疏遠邇,教民反古復(fù)始,不忘其所由生也?!盵6]1220祭祀祖先以使人不忘其“始”與其“本”,即不忘生命的起源與其存在的根本,由此才能指向存在之未來。子女將在這樣的時間體驗中培養(yǎng)出敬祖尊宗的品質(zhì),使民之德性歸于淳厚而團結(jié)宗族,無違于生前身后事親之禮而達到孝的倫理標準。孟懿子向孔子問孝時,孔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盵22]三年喪作為身后事親之禮,通過慎終追遠向祖先致以敬意,《詩·大雅·文王有聲》曰“遹追來孝”,[23]603反其“本”而復(fù)其“始”,勾連過去的時間以指導(dǎo)未來而統(tǒng)于現(xiàn)在,在這里生命并未結(jié)束,而是一種紀念與追思的終極關(guān)懷。
三年喪出于子女對父母的孝道,還僅僅體現(xiàn)為“己”,即“小我”,儒家又將其推而為無服之喪,使之成為一種民族精神。
所謂無服之喪,即由三年喪生發(fā)的至親之情,推而為一種普遍的悲憫與大愛,由此達到“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6]582的大同境界。無服之喪是為他人服心喪,《詩經(jīng)·邶風(fēng)·谷風(fēng)》曰:“凡民有喪,匍匐救之。”[23]73《禮記·仲尼閑居》孔子引之曰:“‘凡民有喪,匍匐救之’,無服之喪也?!盵6]1276子夏追問其義,孔子曰:“無服之喪,內(nèi)恕孔悲”,“無服之喪,施及四國”,“無服之喪,以畜萬邦”。[6]1276-1277孔子所言既表明無服之喪發(fā)自內(nèi)心深重的悲哀,又揭示了無服之喪對于國家統(tǒng)治的重要性。為父母服三年喪源自至親之情,而無服之喪的服喪對象,則包括父母以外的所有人,通過這樣一種仁與愛的精神,實現(xiàn)社會大同的理想。在這里,三年喪的范圍擴大而真正實現(xiàn)了時空的統(tǒng)一。
無服之喪更象征著圣人政治的形成,如堯去世后百姓皆為其服心喪三年,《尚書·舜典》曰:“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盵24]百姓主動為君王服三年心喪,這與君王本身的言行相關(guān),表明君王能“以德范位”而受到百姓擁戴,亦與君王對百姓的教化緊密相連,體現(xiàn)出君民關(guān)系自然和諧,國家社會秩序井然。三年喪重在孝道倫理的普及與建構(gòu),而無服之喪則不限于父母,真正將天下之人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寓有大同之精神,是對三年喪的超越與突破。
注釋:
①考鏡源流類成果如丁鼎:《“三年之喪”源流考論》,《史學(xué)集刊》2001 年第1 期;黃瑞琦:《“三年之喪”起源考辨》,《齊魯學(xué)刊》1988 年第2 期;方述鑫:《“三年之喪”起源新論》,《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2002 年第2 期等。從孔孟出發(fā)探討儒家三年喪的論文如吳天明:《孔孟倡導(dǎo)“三年之喪”的政治目的和文化考量》,《湖北社會科學(xué)》2017 年第8 期;何丹:《“三年之喪”與“孔子復(fù)禮”》,《甘肅聯(lián)合大學(xué)學(xué)報》2013 年第5 期;賴區(qū)平:《心安與身安——<論語>“宰我問三年之喪”章疏解》,《孔子研究》2019 年第1 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