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延茹 武道房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魏校,字子才,號莊渠,江蘇昆山人,是明正德、嘉靖時期著名理學家,其理學核心觀點被黃宗羲概括為“天根之學”?!睹魅鍖W案》云:“其宗旨為天根之學,從人生而靜培養(yǎng)根基,若是孩提,知識后起,則未免夾雜矣?!盵1]41魏校“天根之學”就是關于本心之學,他認為本心具有先天的道德,是天理在人身上的表現(xiàn),所以文章應當是從心體發(fā)出,也就是“文從心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魏校重視回歸心體未發(fā)之前的狀態(tài),即“性空”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在文學上就是重視“心體超然”的審美境界。
魏校以理學家著稱,并不以詩文揚名后代,故目前學界對其研究多集中在哲學領域,并未關注他的文學思想。其實,從魏校傳世的《莊渠遺書》來看,有不少關于文學思想的論述。探究魏校哲學思想與文學思想的關系,能夠從深處挖掘其文學思想產(chǎn)生的哲學動因,增加其哲學的美學色彩,同時亦能更清晰地把握正、嘉時期多元文學思想并存的局面。本文將從魏校的“天根之學”入手,分析“天根之學”與其文學思想的關系。①
理學中“天根”一詞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理學家邵雍《觀物吟》中的詩句:“須探月窟方知物,未躡天根豈識人?!薄疤旄笔顷枤鈱l(fā)之時,而“月窟”則是陰氣將發(fā)之時,“天根”與“月窟”實際上指通過陰陽二氣的運動來展現(xiàn)造化之妙。[2]“天根”一詞發(fā)展到明代漸漸被用到心學范疇。魏校曾在《答王時行》中說:“何時得一見,相與剖天根月窟之秘,以闡心易邪?”[3]770由此可見,他的“天根之學”是在“邵子易學”和明代的“心學易學”的基礎上展開的。
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把魏校的“天根之學”概括為:“所謂天根,即是主宰,貫動靜而一之者也?!盵1]41魏校在《莊渠遺書》中對“天根之學”做出了解釋:
知道無中邊,而不知內(nèi)為主,則忙無下手處。知內(nèi)為主,而不知道無中邊,則隘,故曰:此心學之全功也。天文左右前皆動也,惟北辰不動,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學。本《易》艮背之旨。[3]778-779
按魏莊渠和黃梨洲的說法,“天根之學”來自于《易》中的艮背之旨。天上的星體不斷運動,只有北辰星不動,亦如艮卦中講的“艮其背,不獲其身”,無論外界物欲如何變化,“本心”靜止,不會變化,是人生來具有并伴隨人的始終。故而“天根”即是“本心”所具有的先天道德,這種先天道德貫穿動靜始終。由此,魏校提出了如何去把握這種先天道德,他以為“道”無內(nèi)外邊界之分,倘若不知本體應該以探求本心為主,就會茫茫無著;同樣,只知道探求內(nèi)在的本心而不知道德工夫沒有內(nèi)外之分,那么對于“道”的體認就會流于一己之私。
所以真正的心學工夫當內(nèi)外兼修,把握生來就有的“天根”,注重心體工夫的身內(nèi)外實踐:
俗學只見圣人事事恰好,不知圣人事事都從心上出來,只管覷著那跡去做,不曾見得大本。頭緒既多,茫然無下手處。雖能隨事用功,只是外面略睹個是,里面元不透徹,外面略制得住,里面打疊不盡,內(nèi)外判成兩截。雖有積累工夫,豈能貫通全體哉?[3]961
“天根之學”反映的是魏校由內(nèi)及外的心學工夫,這種心學工夫的關鍵在于此心之“靜”。
“天地之大德曰生。”十月純陰,天地生物之心閉藏而不可見。及乎十一月冬至,一陽萌動,始露端倪,交春遂發(fā)生萬物矣。一歲之運,則十一月冬至為復;一日之運,則夜半子時為復,皆從靜中生出動來。人心培養(yǎng)之深,善端初發(fā),亦如是也……故帝王之學莫大乎求仁,求仁之功莫先乎主靜。伏愿皇上收斂此心,截斷浮泛思慮,沉潛蘊蓄,不輕發(fā)泄于言語文字間,使天地生生之德渾然在我,隨其發(fā)處,擴而充之。[3]700-701
“靜”是“本心”的存在狀態(tài),也是踐行“天根之學”的心理狀態(tài),人心的“善端初發(fā)”就是由靜生動的過程。所以魏校主張應當“收斂此心,截斷浮泛思慮”,回到心體未發(fā)之時的狀態(tài)中。他與友人往來的書信中多次強調靜中涵養(yǎng)的工夫,“今之講學者,好說心常動而不靜,不復知人生而靜為天根”[3]903?!疤旄畬W,妙在涵蓄而忌于漏泄?!盵3]938在魏??磥?,“世間萬事何者不出于心”[3]961,然而“靜”的“含蓄收斂”工夫,又讓心體不受私欲的蒙蔽,使其既不會放逐于外物又不會被外物限制,從而達到與天地萬物合一的境界。這種“主靜”的思想包含了對白沙“靜中端倪”一說的吸收,但又有別于此。[4]白沙的“靜中端倪”一說中,“靜坐”是為了體認絕對本體的“端倪”,“靜坐”是工夫而“端倪”是終極目的,即“為學須從靜中坐養(yǎng)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5]。魏校則以為世間運動變化的規(guī)律“皆從靜中生出動來”,所以才需要靜中涵養(yǎng)的操存功夫,在他的思想體系中,“靜”是最原初、最根本的原因而并非只是體認本體的工夫。故他更加關注“天根”的靜中涵養(yǎng),這種靜中涵養(yǎng)既包括了對心體未發(fā)之時“靜”的回歸,又包涵了對本心“靜”的狀態(tài)的把握,最終達到“天地生生之德渾然在我,隨其發(fā)處,擴而充之”的效果。
在魏氏看來,要維持此心之靜,亦需要“敬”的工夫?!爸骶础笔菫槌讨煲慌筛叨戎匾暤暮B(yǎng)工夫。伊川以為“敬”即“主一無適”,也就是要求精神專注,不能游移。朱子在此基礎上,更強調“敬”的虔誠,認為“敬”是一種虔誠的精神狀態(tài):“敬非是塊然兀坐……只是有所畏瑾,不敢放縱。如此則身心收斂,如有所畏?!盵6]211“主敬”說發(fā)展至明代,康齋弟子胡居仁繼承了程朱之說并作為治學宗旨:“主一無適,湛然淳一,是敬之無間斷處?!盵7]11“主敬是有意,以心言也;行其所無事,以理言也。心有所存主,故有意,循其理之所當然,故無事。此有中未嘗有;無中未嘗無,心與理一也?!盵7]10胡氏的“主敬”工夫貫穿心體已發(fā)、未發(fā)的狀態(tài),他認為白沙的“靜中端倪”之學缺乏“敬”的工夫,容易流于禪學而不自知。[8]
魏校師從大儒胡居仁,繼承了胡氏的“主敬”之說,卻于“師門之教,又一轉矣”[1]42。其“敬”字工夫的關鍵在于心體未發(fā)之前的靜存涵養(yǎng),重點在“天根”本體的涵養(yǎng)操存,即黃宗羲所說的“從人生而靜培養(yǎng)根基,若是孩提,知識后起,則未免夾雜矣”。魏校清楚地看到了當時胡居仁“主敬”之說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弊端:“今之持敬者多拘迫,故覺累墜不快活,血氣且不得舒暢,如何得道理發(fā)生?”[3]724他以為“持敬”太過反而會受到拘束,心體便不會“和樂”,心體尚且不和樂,怎么能體會到天理。故魏校對師門“主敬”工夫進行了修正,“人心是個主宰,更無主宰之者。敬只是吾心自做主宰處,略綽提撕,當體便在,本不須大段著力”,[3]727“吾心渾然一理,是個統(tǒng)宗會元,日用萬事都只從此流出”[3]694。魏校承認心就是道德本體,“敬”就是聽憑吾身天理流行,維持此心常靜的工夫。“主敬”工夫是吾心“靜存涵養(yǎng)”工夫的一部分,目的都是為了保持本心常靜的狀態(tài)。相較于胡居仁固守程朱一脈“敬”字工夫的肅穆、嚴謹,魏校的“敬”字工夫反而更具有活潑生機。
綜上,在魏校的“天根之學”思想體系中,天根(本心)是核心所在,猶如天上星圍繞北辰星變動,“天根”即本體巋然不動,顯現(xiàn)出“靜”的存在狀態(tài)。相比于胡居仁將“敬”字工夫貫穿心體已發(fā)、未發(fā)狀態(tài)的始終,魏校則將“敬”的重點放在心體未發(fā)之前的靜存涵養(yǎng),這樣心靈就擁有了更多的主體性。強調本心的主體性,并且高度信任自我心體的道德能力,這不僅反映了明中期心學的興起對思想界產(chǎn)生的震動,亦是明代程朱理學發(fā)展流于僵化、訓詁后的自我轉變。
道學家大都重道輕文,不過他們輕視的是不能反映“道”的文章。這種不能見道的文章在他們看來不僅無益,還會妨害于道,如程伊川尖銳地指出“作文害道”[9],章懋認為“(文章)此小技耳,予弗暇”[10],王守仁批判后儒“沒溺辭章,雕鏤文字以欺世盜名”[11]。所以,在道學家眼中,道是最根本的本體,文是要來體現(xiàn)最根本的道體,文學價值的衡量也是以能否體現(xiàn)道為依據(jù),正如朱熹認為的“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6]3319。有了道,文章才能立得住腳,才能成為有根之木。同樣,文是道的外顯,道要借助文來顯現(xiàn)。
魏校繼承了道學家對文章的基本觀點,同樣認為不能夠反映道的文章是有害的:“昔人有言:‘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M直未尊而已邪?溺志妨功,其為害道大矣?!盵3]769他以為文章是旁門左道,不僅不值一提,而且還會妨礙對道的體悟,此處的文章當是指文學性作品。因為在魏??磥恚?jīng)是傳道之文,而漢唐諸儒只是溺于章句訓詁,于文中精深廣博的道并未有所闡釋,直到宋儒一洗前人風氣而道始明,所以他并不反對宋代理學家寫作的見道之文。故他引用陳白沙的詩句來評價王充的《論衡》:“文衰東漢無高手,詩到中唐少作家?!痹u價杜牧的文學創(chuàng)作“惜乎氣揚不帖帖地,不能持其身,故終于小器也”[3]915,杜牧在他眼里雖然是個人才,但是胸襟和境界還是不夠的。
魏校反對文學性的文章還有另外一層原因,他以為作文會讓人心浮氣驕,這一點是針對當時文壇的實際情況而發(fā)。他記載引導李夢陽悟道的事件,現(xiàn)摘錄如下:
崆峒集奉覽其文學、史記、學選,最后學子惜其未嘗反而求之六經(jīng)也。蓋晚而與校論學,自悔見道不明,且曰:“昔吾汨于辭章,今而厭矣。靜中時恍有見,意味迥其不同,則從而錄之?!毙T唬骸颁浐笠馕逗稳??”獻吉默然良久,驚而問曰:“吾實不自知,才札記后,意味漸散,不能如初,何也?”校因與之極言天根之學,須培養(yǎng)深沉,切忌漏泄。因問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虛志與驕氣,此害道之甚者也。”獻吉曰:“天使吾早見二十年,詎若是哉?”[3]756
李夢陽與魏校主要活動于明正德至嘉靖前期,此時不僅學術思想多元并存,文學思想亦是異彩紛呈。既有以李夢陽為首的“前七子”力倡復古思想,也有以唐順之、王慎中為代表的“唐宋派”講求經(jīng)世致用,還有重政教的臺閣文學觀的回歸,等等。復雜的文學思想亦造成了文人之間的分門立戶、標榜攻訐,“前七子”內(nèi)部就曾因文學思想的分歧而引起了著名的“何李之爭”,李夢陽與何景明互相駁斥對方的文學觀念直至一方不復答辯而后已。唐順之亦批評復古思潮一味摹仿秦漢之文:“嗚呼!今之言秦與漢者紛紛是矣。知其果秦乎漢乎否也?”[12]郭紹虞指出:“一部明代文學史殆全是文人分門立戶標榜攻擊的歷史?!盵13]這種情況是魏校不愿看到的:“校觀近世士大夫,爭以文學議論相高,而莫肯事事,何異于晉人之清談哉?矧所謂學當務有本有用,若詩文已耳,則適足以長傲,竟何益哉?”[3]760故他反對文人之間的爭勝獵名,反對創(chuàng)作文學性的詩文,認為這些于人心修養(yǎng)有害。文學性的文章會增長人的虛志和驕氣,讓人心思浮泛,正好與靜存涵養(yǎng)的“天根之學”對立。即便靜中偶然有悟道,寫出來卻不能盡如心中所悟,言語和意思始終隔著一層,并且阻礙了對道的進一步體會,這對涵養(yǎng)本心的工夫害處極大。文學性的詩文妨害對道的體悟,所以能夠見道的詩文才是應當寫作的。故而詩文能否見道就成了魏氏衡量詩文價值的唯一標準。
“天根之學”的關鍵在于“本心”的靜存涵養(yǎng),相比于之前的程朱學者之論,更多地發(fā)揮了心體的自主性。魏校以為“氣常與天相通,心之神明不測,能弘此理,而與天同”[3]960,“心之妙用,即天之神”[3]960,“且道世間萬事何者不出于心?”“人心塞淵,渾只是理”[3]962。心具有“妙用”“神明”的特點,所以心體能夠把握萬事萬物之理,具有先天的道德,與天地宇宙同大,故而靜存涵養(yǎng)此心,方能精察天理而見道。世間萬事萬物無不出于心,文章自然也是由心發(fā)出:“文者非他,是出于人之心也。心安從生?是出于天地之風氣也。故文格不能不與時高下,雖同時或不能齊?!盵3]738文正是從“虛靈主宰”的心中流出,他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歸結為人心,此亦是他高視自我之表現(xiàn)?!疤撿`主宰”的心又與時代風氣密切相關,文的格調也就與時代風氣緊密關聯(lián),甚至有時能夠出現(xiàn)超越同時代風氣的文章:“試觀孟子之雄辯與子思之淵愨何如?文公之詳明與伊川之簡重何如?是皆超出風氣者,而猶不能盡免?!盵3]738正因為如此,他很重視儒家經(jīng)典的作用,認為這些經(jīng)典都是“古之圣賢,其學皆深造自得,不得已而著書,皆從廣大胸中流出”[3]717,經(jīng)典都是圣賢之心的流露,能夠指導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吾心本具的許多道理。反復誦讀體會圣賢之書,就能使人人都具有的圣賢之心復明。
不光文是這樣,詩同樣如此。魏校認為詩歌從《詩經(jīng)》、漢樂府再到唐代詩歌,其格調愈下,漢初詩歌還能有《詩經(jīng)》那樣質樸渾涵的韻味,但從魏晉開始,詩歌就開始雕章琢句,格調是為一降。他理想中的詩歌應是這樣的:“隨事取義,妙在動發(fā)天機,且更唱迭和彼此相成,則可以引續(xù)善念,恐不必拘以五倫也?!盵3]735“天機”即為“天根”,就是本心。詩歌應當都是從本心流露出來的、充滿自然妙趣的文字,從本心天理中自然流露出來的詩歌不會受到外在人倫的束縛,自然而然地有忠、孝、悌、忍、善,就能夠起到教化人心的作用。這種“自然天機”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已顯露出性靈之說的端倪。
“文以載道”本是前人剩言,并非魏氏創(chuàng)見。但與前人不同的是,魏校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歸根于“人心”,“人心”“不得已”而自然流露出的文學作品即是道的外顯,這極大提高了自我本心的價值,反映了性靈說在明中期的覺醒。同時這也是針對當時文學思想多元局面產(chǎn)生的弊端有感而發(fā)。臺閣文學發(fā)展至弘治、正德年間,出現(xiàn)了很多充斥大量枯燥乏味說理的文學作品,此類作品不僅毫無審美可言,闡發(fā)的義理也是陳詞濫調、不切實際,例如《五倫全備記》。除此之外,“復古派”重視詩文的形式而內(nèi)容空泛,“前后七子”以復古摹擬之風裹挾文壇,提倡“詩必漢魏盛唐”“文必秦漢”,力圖恢復中國傳統(tǒng)古典詩歌的審美理想,否定了明初以來的臺閣體乃至中唐以后的詩文,這實際上是對宋以來道學氣質文章的否定。[14]魏校作為程朱理學的捍衛(wèi)者,必然會激烈反對這種文學思想,由此,他提出“文從心出”,強調文章應具有的道德內(nèi)容和詩歌應有的自然天機。
魏校認為“天根”即是本性,也就是本體。本性是天理的體現(xiàn),人要不斷地通過靜存涵養(yǎng)的工夫,去除心體中不善的私欲,以恢復本心的光朗空闊。他對此做過解釋:
至善者,定性也……至善者非他,明德之本體也。明德是他發(fā)出來的本來面目,性初萌動處,難于名言,謂之曰善。沖漠無朕,妙不容言,故謂之至善。此本然之善,不與惡相對,《中庸》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也。[3]776
在魏校看來,“定性”即是永恒不變的本體,本體無形無相、無聲無臭,是一切事物、現(xiàn)象的本來面目。本體這種“難于名言”的狀態(tài)就是“至善”,“至善”不與惡相對,它是“絕待”的,是“善”的最本然的狀態(tài)?!爸辽啤笨梢岳斫鉃榇~,用來代指本體“絕待”無對的狀態(tài)。“性空”與“至善”說的都是本體不著痕跡、無形無跡的屬性。當“性”初萌動時,不摻雜任何人為的想法、不帶任何私欲,是從本體流露出來的“念頭”,這個“念頭”就是善的。例如,乍見孺子入井,人自然而然升起的怵惕之心,此時的怵惕之心就是從本體中自然流露出來的,是未經(jīng)任何人欲沾染的。人要不斷地克服私欲的侵擾使自身行為順應本體的發(fā)用。
他解釋“性”是“從生從心,言人生而具此理于心,名之曰性,其動則為情,故性情皆從心”[3]963,“性”就是天理(本體)在人的體現(xiàn),所以性即是理,即是本體。當人的念頭發(fā)起,“性”一發(fā)動便生成“情”,這樣不帶任何私欲的“情”,就是天理的流露,其發(fā)出就是中和的:“喜怒哀樂未發(fā),性本空也,發(fā)而皆中節(jié),其應亦未嘗不空,圣人體用一原也?!盵3]765圣人私欲凈盡,所以圣人的喜怒哀樂等情感能夠順天理而發(fā),一任自然。故魏校曰:“雖無所喜怒哀樂時,而喜怒哀樂之根,已自先伏于其間?!盵3]726當喜怒哀樂之情要發(fā)出時,人欲凈盡,任憑天理流行,才能夠發(fā)出中和之情。
所以在他的文章中,既有“大丈夫凍死則凍死,餓死則餓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間。若開口告人貧,要人憐我,以小惠呴沫我,子存汝自猛省,若此得無為賤丈夫乎”[3]766的義憤之語,亦有“日星升沉,云霞卷舒,乾端坤倪,軒豁呈露。時至則草木欣欣向榮,氣反則歸根復命可以睹造化之全功焉”[3]745的超然見道之悟,還有“聞有子夏之悲,老景遭此旅懷,其何以堪。緬惟石屋古樸之姿,朝著中著不得,仕途中著不得,自當于山林中求之”[3]765的歲暮隱退之心。這些文章中表現(xiàn)出的情感并非都是溫柔敦厚之言,但卻是本心自然流露之情,此時發(fā)出的情感便是符合中和之道的。順心而發(fā)不加以私意的情,發(fā)出即是中和之情,所以更要重視主靜涵養(yǎng)的執(zhí)持工夫以維持此心之“無私”。故魏校強調面對浮沉榮辱要不以動心:“凡世之毀譽榮辱,一切不以動心?!盵3]727不動心,就能把世間一切名利私欲的心斬絕凈盡,天理得以在身心上流行:“若曠然無我,任他萬起萬滅,豈能汨吾胸中之和?”[3]897
當本心變得光朗空闊,毀譽榮辱的念頭都消弭之后,才能擺脫感性的束縛,進入一種“心體超然”的審美境界。魏校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極為曠達:“我身從天地來,天地開辟,會當有混沌時。我身有生,固當有死,何啻海上一漚、風前一塵?死生已透更無關,則人間世所謂名利關、聲色關者,更無難透矣?!盵3]893他覺得人由天地創(chuàng)造,天地又是由本體天理創(chuàng)造,人誕生之時便擁有了具備天理的本心,所以人活著一天便要盡一天的天理,何故執(zhí)著于生死、名利、聲色等私欲?人不僅要擺脫生死名利等私欲,更要開闊心胸,不受身形耳目的局限,追求內(nèi)心的自由:“達人之觀,以神會也,而遺其形,彼耳目又安能拘之邪?海于天地之間,其為物大矣,然誠自夫天地之全體觀之,則廢然而忘其大也。物之隱現(xiàn)于海,巨細萬類,人以其形與海絜小大,乃曾不能比其巨類之一,而又何以哆然為哉?言山之高者,自地而觀之耳。天之高,高山頹然其下矣,雖累萬山,吾猶見其卑也。今夫心,其大不踰徑寸,而周天之體,六合之內(nèi)外,卷之不盈分焉?!盵3]805魏校由觀海體會到天地之間人軀殼雖小,但心體無限之大。在他看來心與天地宇宙同大,心即是宇宙,心之神明妙用是無窮無盡的?!靶捏w超然”之人能夠不受世間萬物的形體所累,做到以心觀物。以神明妙用之心觀世間萬物,世間萬物都由我所主宰,再廣闊、高大的事物對于與宇宙同大的心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人要脫離形體私欲的束縛,不斷擴充與天地宇宙同大的本心,以天地之心為心,貫通天人之道,與天地萬物合一。這不僅僅是魏校天人合一的自然生命哲學的表現(xiàn),更是他貫通天地成就圣賢事業(yè)的遠大理想抱負。
然而這種超越形體私欲的人生境界是以不脫離人世間為前提的,即不能“忘我”。魏校在和友人的多封書信中表示要在“日用間常提撕”,這也是他對師門“敬”字工夫的繼承。他對程頤說的“仕宦能奪人志”不以為然,認為讀書人應當明白“大行于我何加,窮居于我何損,固吾儒事也”[3]948的道理。因為無論出仕還是致仕都是天命決定的,人要擺脫環(huán)境對本心的影響,只要時刻記得靜中涵養(yǎng)的修己工夫,身處何地都能保持本心的天理流行。
在詩歌方面,從容自在的審美境界使得魏校傾心于含蓄自然的詩歌:“未論三百篇,只如枚乘、阮籍、陶淵明,皆含蓄有余味,亦可陶天真也。”[3]779他認為枚乘、阮籍、陶淵明的詩歌都是樸素高遠、內(nèi)涵深刻的,是融情、景、事、理為一體的至真之詩。在他的眼中,含蓄自然的詩歌應當是無“律”的,詩歌有聲律的束縛就像是文章語句需兩兩相對一樣,都是俳體,為他所不屑。并且他認為古代詩歌都是詩樂一體,比如《詩經(jīng)》 中的詩歌都能和弦歌相和,所以他主張:“今譜古詩,須有散聲,方合天然之妙。向見陳元誠歌古詩,散聲多少,皆出天然,安排不得?!盵3]886這種詩樂一體的觀念與他重視禮樂教化是分不開的。
魏校是明中期程朱理學代表人物,也是崇仁學派的主要學者之一。受明代心學的影響,他晚年一改青年時以陸子之學為禪的觀點,以為象山之學“明白正大,深嘆其卓識超然,妙契圣傳”[3]737,逐漸領會陸子貫通人心與天地宇宙的豪邁正大的境界。他以為當人能夠回歸到心體未發(fā)之前的本然狀態(tài),即能夠擺脫外在形體的束縛,以心觀物,此時天地萬物之心即吾心。他的哲學吸收了陸子豪邁闊大的心性之學,又繼承發(fā)展了胡居仁于日用生活中用力的觀點,形成了具有活潑生機的“天根之學”。這既反映了明中期白沙、陽明心學的不斷興盛在思想界引起的震動,亦是程朱一脈發(fā)展到明中期失于僵化后的自我革新。
在魏校“天根之學”思想體系中,“天根”是其學問的根本宗旨和歸宿。他把工夫的重點放在對本體(天根)的靜存涵養(yǎng)上,主張通過靜存涵養(yǎng)的工夫回到心體未發(fā)之前的狀態(tài),即“性空”的狀態(tài)。王門后學聶豹的“歸寂”之旨,當是發(fā)端于此。[1]41聶豹主張返回寂靜之本原,恢復空無一物、寂靜之本來面目,可以看出魏校強調回歸心體未發(fā)之前的影子。魏校的心性之學是他詩文觀念產(chǎn)生的哲學動因,他的文學思想又為其哲學觀念增加了審美色彩。在詩文上,他重視本心自然流露的詩歌和文章,追求擺脫身形束縛的“心體超然”之境,此為明中期重自然性靈文學興起的先聲。這既是他對當時復古思潮造成的空疏文風之糾正,也是對正、嘉之際多元思想并存局面造成文人爭勝追名的不滿,更是明中期哲學之心性論的發(fā)展在文學上的呈現(xiàn)。
注釋:
①通過檢索知網(wǎng)收錄的論文,研究魏校哲學領域的文章有九篇,除卻有三篇是論述魏校在嶺南毀佛事跡之外,其余六篇均是魏校理學思想的闡述。關于魏校的文學思想,目前尚無文章進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