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永遠忘不了七歲那年挨過的那一耳摑子!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農(nóng)歷六月天,空氣里彌漫著干燥的黃土和羊糞混合的氣息,場面上堆放著小山一樣的豌豆秸,我們一伙小娃們繞著豌豆秸垛子耍藏貓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藏身的背靜地方,正準備揪一綹豌豆秸作掩護,猛不防聽見村里有人喊:“換杏兒來,換杏兒來,甜核大紅杏兒……”
我們一伙小娃們幾乎同時都支棱著耳朵,靜靜地捕捉著那個聲音,待確定下來確實是換杏兒的來了,我們就頂著一頭一身的豆秸花子,順著那聲音飛跑到了村頭那棵大柳樹下。
那個賣杏老漢是離我們村不遠的紅崖兒村的,按照方言發(fā)音,紅崖兒村讀作“紅nier”,我總是管這個村叫“紅女兒”,因為我媽小名兒就叫個紅女兒,這個名字是我姥爺孟紹義給取下的。
那杏兒可真是好啊,核桃大小,紅臉蛋兒,遠遠就聞見一股一股的香味直撲鼻子。我們一伙小娃們都圍著裝杏兒的簍子,瞅著大紅杏兒咽口水。賣杏兒老漢從簍子里揀出熟過頭的,擠壓得快破肚的杏兒,一人喂我們一個,含著杏兒,只需舌頭一頂,蜜一樣的香甜綿軟就在嘴里化開了。賣杏兒老漢說,回家找你媽要雞蛋挖糧食。那時候,村鄉(xiāng)人家手頭沒有閑錢,流行物物交換,換來換去,等換成錢的時候不知道要倒幾手。
娃們都撒開腿回家央告大人去了,他們生怕賣杏兒老漢挑著簍子轉(zhuǎn)到下一個村子,一邊跑一邊讓賣杏老漢一定等等。
我不敢回家跟我媽要雞蛋挖糧食,我們家的雞蛋和糧食金貴得很,在大洋柜里鎖著,那把一柞多長的鑰匙就在我媽褲腰上拴著。我知道,跟我媽纏磨也不頂事,我媽不慣我們見啥要啥的毛病,她常說:“小子們,連個嘴都管不住,沒出息?!?/p>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啥叫個沒出息,我不怕沒出息,但我怕我媽。我們家我媽是王,誰都得怕我媽。不光我們家人怕我媽,我們村人也怕我媽。我媽那時候是民辦教師,誰家不供娃娃念書,我媽就上門“教訓(xùn)”他們家大人!
老漢打量著我說:你咋不回家取雞蛋?
我說:我媽不給換。
老漢問我:你媽叫個啥?
我說:孟銀枝。
這一說不要緊,老漢把我的背心兒撩起來,讓我兜著,滿滿地給我掬了一掬杏兒。怕杏兒掉出來,我就一個勁兒地往上提背心兒的底邊兒,連光肚皮都露了出來。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又把我的兩個褲兜也裝滿了。
我吃驚地望著這個好心腸的賣杏老漢,不知道是要還是不要。
老漢說:不怕,俺娃拿回去吃啊……說這話的時候,他依舊是笑瞇瞇的,但眼睛水水的,好像有淚馬上要流出來,我當(dāng)時覺得這老漢跟我真親昵。直到多年以后回想起來,依然覺得有某種東西在他的眼神里,讓我感到親切而溫暖。
我的褲子被杏兒拽著褪下了小肚,走起來有點鎖腿,而我只能小心地兜著背心里的杏兒,換不過手來提褲子,就那樣磕磕絆絆往家走,一路上,杏兒的味道真是撩人,我被撩逗得直咽口水。
本想著回家美美地吃一頓,沒想到,進門就被我媽狠狠地抽了一個大耳摑子!
我被我媽打得挺冤枉,我沒偷沒搶,憑啥打我?我就殺豬一樣地嚎開了。我媽氣哼哼地把杏兒倒進了茅廁里。我媽說,你再給我嚎!我就不出聲兒了。我媽嚇唬我的時候,一向是反著說的。我憋著眼淚,悄悄地拿眼睛剜我媽。我媽說,以后不許往那老漢跟前湊,那老漢是個灰人,小心拿簍子裝上把你賣了!
我媽把我嚇住了,原來那老漢是拿杏兒諞哄我哩,敢情是想賣我了!可我轉(zhuǎn)念一想,人家分明不像個灰人呀,灰人應(yīng)該是我們村三長牙那樣的,那老漢笑圪瞇瞇的樣子,咋會是灰人呢?人家貼了那么多杏兒,也沒對我下手呀?
反倒是我媽,真是個“賴媽”!
那天晚上,我媽給做了我最愛吃的白面揪片兒荷包蛋,新摘茉花熗鍋,那味道香噴噴的,足足香出一道巷子。我暫時忘記了被扔到茅廁的杏兒,呼嚕呼嚕吃了小兩碗,直到肚子鼓起來,像是抱著一個西瓜。
就在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好像聽見我媽對我爹說:咱搬家吧……
二
我媽生于一九五三年,是我姥爺?shù)莫毶T谀莻€年代,獨生子女這個名詞還沒有誕生,獨生子女家庭也很稀少。一來生育方面沒有節(jié)制措施;二來人們在觀念上普遍認為多子多福,人丁興旺才是好人家。一家生五六個娃娃是正常水平,三四個算少的,八九十來個弟兄姐妹的人家也不稀罕。小時候,我一聽見人家小伙伴們?nèi)趟木说?,就很羨慕。隔壁三蛋的姨姨舅舅多,三蛋經(jīng)常跟著她媽走親戚,回來就夸諞吃了啥喝了啥,那個興套勁兒,把我眼紅得不得了。我就奇了怪了,為什么人人都有姨姨舅舅,為啥我沒有?我對我媽說:“媽,你也給我生個姨姨……”我媽說:“這娃愣得根深了,媽怎能給你生下個姨姨?姥姥生下的閨女你才叫姨姨……”我媽當(dāng)老師當(dāng)慣了,說起啥來也是一整套。那天,她把遠遠近近的親屬關(guān)系和稱謂給我講得非常透徹,臨了還舉一反三把我考了一遍。幸虧我記性好,沒出差錯,我媽樂得直夸我,說俺娃長大硬硬兒介給媽考個大學(xué)。考大學(xué)的事情我不關(guān)心,我只關(guān)心我多會兒能有個姨姨舅舅,好去他們家吃請看唱。
我說,“那我叫姥姥給我生呀,等我有了姨姨舅舅,我氣死那狗三蛋!”我這話一出口,我媽立馬變了臉,她一本正經(jīng)地警告我:“可不敢和你姥姥說這……”
我才不管我媽的警告,姥姥親我,把我當(dāng)個心肝寶貝,只要姥姥一來,我媽就不能拿我怎么樣??衫牙芽偸遣粊?,等她來的時候,我就把這事給忘了,只管搜翻姥姥的那個大挎兜,大挎兜里有我喜歡的動物餅干、水果糖、蘋果等好吃的。更稀罕的是有一回,姥姥給我拿來幾個從來沒見過的“果子”,圓扁圓扁的,紅黃紅黃的,隔著布都能聞見香味。姥姥拿出一個在我眼前晃一晃,我一把搶過去,狠狠咬了一口,酸甜苦辣麻的味道一齊來了……原來那個東西叫橘子,是姥爺?shù)膽?zhàn)友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帶來的水果,是不可以連皮吃的。
我姥姥和姥爺是當(dāng)過兵、扛過槍的人,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槍林彈雨。姥姥的肚皮上有一道一尺多長的疤,那道疤紅滋滋的,像一條扭曲的蚰蜒,第一次看到那道疤的時候,我著實被嚇了一大跳,姥姥卻說,俺娃不怕,這道疤是姥姥的榮譽!
三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終于放下了那個可笑的讓姥姥給我生姨姨舅舅的念頭,實際情況是,我姥姥一生未曾生育。在一次戰(zhàn)斗中,姥姥腹部中彈,幸運的是,她命大,在當(dāng)時那么簡陋的醫(yī)療條件下,昏迷三天以后醒了過來,活了下來。不幸的是,她的子宮被切除,失去了作為女人最為寶貴的人生體驗——孕育屬于自己的孩子。
我的姥姥黃秀英,當(dāng)年才二十七歲,正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得知自己再不能生育的時候,這位天性剛烈,在戰(zhàn)場上前赴后繼一往無前的女英雄流淚了。在生與死,血與火的考驗面前都不曾猶豫、不曾退縮的她失眠了。在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她做出決定,那就是離開自己最愛的男人——我的姥爺,她的丈夫孟紹義。
姥爺正沉浸在戰(zhàn)爭勝利和妻子死里逃生的雙重喜悅中,卻不知道,與自己同甘共苦、志同道合的妻子、知音、戰(zhàn)友黃秀英已經(jīng)替他們兩個人的未來做出了決定,那就是離婚。
而與此同時,部隊鑒于姥姥的實際情況,決定讓姥爺留下來照顧她,但沒等姥爺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姥姥,她就已經(jīng)走了。部隊秘書黃秀英以委婉決絕的口氣提出了離婚申請,離婚的理由不是自己不能生育,而是因為感情不和,不愿意繼續(xù)與我姥爺一起生活。她說,新社會已經(jīng)來臨,他們都要開始各自新的生活……
我的姥爺孟紹義,何其聰明,其實他早就知道妻子為了革命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機會,他又何嘗不為此而遺憾?但是革命就意味著流血和犧牲,他已經(jīng)做好了和妻子一起面對這個結(jié)果的思想準備。新婚離別,南征北戰(zhàn),聚少離多,多少考驗都闖過來了,姥爺堅信,在黎明即將到來之前,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們在一起。姥姥盡管在措辭上煞費苦心,她的離婚理由也足夠充分,然而她的躲避和拒絕在姥爺?shù)膱远媲案静豢耙粨簟W罱K,他們還是生活在了一起,共同經(jīng)歷了人生的很多風(fēng)雨。
四
一九五一年初秋的一天,姥爺?shù)揭粋€村子里收胡麻,那個時候他在朔縣神頭村開著一座油坊,專門壓榨胡麻油,榨油的原料就來自平魯山區(qū)。
那天,姥爺在山里遇見兩個小女孩,大一點的小女孩背著一捆草,那捆草像是一座小山,不細看,還以為是草在蠕動。小一點的那個扎著一根細細黃黃的朝天辮,臉上汗一道泥一道。姥爺停下來,喊住了她們。放下草,姥爺才看清,眼前這兩個小女孩雖然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細瞅端下來卻很耐看。姥爺心生愛憐,心說,誰家大人咋把這么點兒大的孩子打發(fā)到野地里拔草?
在荒山野嶺被趕馬車的陌生人叫住,那個大一點的女孩顯然很害怕,她摟著小一點的女孩,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我姥爺。
得知她們是紅崖兒村的,姥爺就順路把她們倆連人帶草拉上了。一路上,姥爺和這兩個小女孩攀談起來,得知她們是姐妹,姐姐八歲,妹妹兩歲多。她們的親媽死了,后媽又生了弟弟妹妹,后媽讓她們割草,割的少了,就不給飯吃,她們的爹又很怕那個后媽……
我姥爺是個直性人,聽了那個大女孩的訴說,當(dāng)下就很氣憤,世界上還有這么狠心的人?后媽心黑也就罷了,親爹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遭這大罪呢?
我姥爺沒心思收胡麻了,他把兩個小女孩送回家,正顏厲色地質(zhì)問小女孩們的爹:“這是你親生的閨女不是?你這老子是咋當(dāng)?shù)模客迋儧]媽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你怎能這樣對待娃們?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連自個兒的親骨肉你都苫護不住,你還叫不叫個男人?”那個男人被我姥爺教訓(xùn)得一句話泛不上來。這時候,小女孩們的后媽出來了,這女人聽出我姥爺在話里話外呲噠她,就站出來罵我姥爺多管閑事,并且放話說:你好心,你領(lǐng)著養(yǎng)活去……
這女人一句話點醒了我姥爺,我姥爺真有心當(dāng)下就把這兩個孩子領(lǐng)走,但這不是個小事,首先要和我姥姥商量,也要征得人家兩口子的同意。別看那個后媽不待見這倆女女,可真要領(lǐng)養(yǎng)也未必給,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
從那以后,我姥爺對這兩個小女孩多了一份牽掛,有事沒事就總往紅崖兒村跑。每次去都給孩子們帶些吃喝穿戴,慢慢地和孩子們有了感情。只要我姥爺一去,兩個孩子就有了笑臉,那個小的更是孟大爺長孟大爺短地叫個不停。
小女孩的爹也和我姥爺熟慣了,他說:“老孟大哥,我是真沒辦法,家里那貨你也見識了,我鬧不過人家……娃們跟上我這窩囊老子受苦了……我要是不依著人家,把那吃寸奶的娃娃給扔下,我可咋辦……不是我狠心,手心手背都是肉……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
我姥爺說:“ 這我也知道……可娃們畢竟才是個人芽芽……尤其那個小的……老哥說句不該說的,不如送人……也算是給娃們逃個活生……”
小女孩們的爹說:“孟大哥,你走南闖北打道寬,你給咱嘴勤點兒,問詢看有稀罕女女的人家沒……”說著,女孩們的爹流下了眼淚。
話說到這地步,我姥爺心里有底了,當(dāng)下就表示自己沒有孩子,希望領(lǐng)養(yǎng)這兩個孩子。
領(lǐng)到跟前,那個后媽變卦了,說大女兒眼看就成人了,要領(lǐng)只能領(lǐng)那個小的。她急于把我媽給出去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媽一落生就沒了親媽 ,她認定我媽命硬,是個能克死當(dāng)家人的妨主貨。于是我姥爺就領(lǐng)了那個小的。
這個小女孩就是我媽。
就這樣,我媽從紅崖兒村來到了我姥爺下面高村的家。我大姨常常跟我們說我媽跟著姥爺走的情景,我大姨給我媽洗了臉,梳了頭,還把自己的一個小卡子別到了我媽的頭上。她拉著我媽的手,一個勁兒地哭。我媽懵里懵懂,手里攥著糖,嘴里含著糖,跟著我姥爺走了。我大姨那時候已經(jīng)懂事,知道妹妹這一去絕不是走親戚那么簡單,妹妹以后就不是自己的妹妹了。好在我姥爺仁義,抱抱我大姨,說:“俺娃記著,想妹妹了,就來孟大爺家找妹妹……”
姥爺沒有食言,他從來就沒有拒絕過我媽家的任何人來看我媽,這是何等寬廣的胸懷??!一般人是做不到了,養(yǎng)父母對抱養(yǎng)孩子的親戚是很忌諱的,他們唯恐說破說漏,影響到和他們的親情。而我姥爺卻不怕,他不僅不阻斷我媽的記憶,還故意給我媽取名紅女兒,這個名字和我媽出生的那個村的村名諧音,以我姥爺?shù)闹巧?。這個名字絕不是隨便取下的。后來,我姥爺?shù)乃魉鶠橐睬∏∽糇C了這一點:他就是要我媽記住自己來自哪里。
五
自從被我姥爺領(lǐng)養(yǎng),我媽的命運徹底被改寫了。從此,那個從小沒媽,從來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穿過一件囫圇衣裳的小女孩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姥姥姥爺把她視若掌上明珠,不但吃穿用度上比同齡孩子要好得多,更主要的是,這對參加過革命的夫妻思想先進,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道理,在讀書風(fēng)氣并不濃厚的鄉(xiāng)村,把我媽送進了學(xué)校,雖然沒有成什么大才,但至少也算個能寫會算識文斷字的女秀才,可以在人才匱乏的鄉(xiāng)間謀得一份受人尊重的教師職業(yè),也算為我們這個家族打下一點書香底蘊。
姥爺姥姥如何待我媽,我們只能借助我媽的記憶還原,但姥爺對我這個外孫子的親卻是實打?qū)嵉?。家鄉(xiāng)有句老話:親孫子,正根子;親外孫,野地里刮旋風(fēng)!還說什么外孫是“狗”,吃了就走!意思再明白不過,那就是親外孫不頂用。但姥爺姥姥卻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母親以及我們這些外孫們,作為家里的老大,我這個“搶先先”自然是占盡了“便宜”。我不僅在仗義和義氣上深得姥爺?shù)恼鎮(zhèn)?,而且因為姥爺?shù)膵蓱T,慣下不少毛病。比方,一家人吃一鍋飯,隨吃隨盛,舀住啥吃啥,但我就愛在鍋里挑揀自己愛吃的,即便沒有什么值得挑揀的,也要攪和一番,好像只有那樣吃過了才歇心,才算吃飽了。因為這,我媽沒少用筷子敲我。但姥爺給我占下了坡道,只要是我愛吃的,家里人都習(xí)慣緊著我吃,那些好吃的,比方燴菜里的一塊豆腐,一塊肉,大人總是夾給我。直到現(xiàn)在,即便是去飯店吃飯,我也總是想到廚房看看,想到人家的“老堆”上挑一筷子。我常去一家農(nóng)家樂小館,和老板熟了以后,規(guī)矩也就少了,從人家燉肉的鍋里撈一塊吃,感覺分外香。
我們小時候,人們普遍不富裕,一年當(dāng)中,除了逢年過節(jié)外,難得吃點好的。對我而言,住姥姥家就等于是過大年。姥爺姥姥稀罕我,記憶中,每次我來,姥爺似乎總是在窗玻璃后瞭我們,幾乎在開大門的同時,姥爺就小跑癲竄地出來了,把我從自行車上抱下來,一邊在我的光崩顱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親兩口,一邊很堅定地說:我算計見我大外孫,這就來了!
一進門,我就嚷嚷著叫姥姥先給自己倒一碗糖滾水。加糖前,姥姥舉著兩個黑釉罐子,白糖紅糖任我選。飯食上也絕不虧待,我那時候不懂事,覺得姥爺姥姥家生活好,長大后才明白,他們老兩口平時舍不得吃喝,節(jié)省下一點細糧,就留給閨女、女婿和外孫娃娃,有點啥稀罕的,就藏起來,等我們來了才吃。記得那年春天,姥姥的蘆花雞下了個頭蛋(第一個蛋),當(dāng)時我們正準備回家,為了給我吃這個雞蛋,姥姥急中生智,在勺頭里倒了一點油,把勺子伸進灶火里,擱在灰燼里尚未完全熄滅的紅火炭上,愣是把那顆雞蛋炒著給我吃了。我媽總是擔(dān)心姥姥姥爺把我慣壞,姥爺對此振振有詞:你小時候可比這慣得厲害了,也沒見的慣壞!是的,姥爺姥姥對我媽的嬌慣那是出了名的,別人有的,我媽一定有,別人沒有的,只要覺得好,也一定想辦法給配置上。春起在地里發(fā)現(xiàn)一窩鳥蛋,算計著鳥兒出窩的時間,一定給端回來;念書住校,帶的是里外三新的鋪蓋。我媽從那么困難的年代走過來,沒穿過打補丁的衣裳!當(dāng)然,這種待遇與姥爺姥姥的身份和家底不無關(guān)系。
六
姥爺生于一九一四年。那時候,姥爺?shù)慕瞪鸀檫@個大家族再添男丁,祖姥爺欣喜不已,翻古書,看八字,絞盡腦汁終于給兒子取下了一個官名:孟紹義。
打我記事起,姥姥在說到姥爺?shù)臅r候總是意味深長地感嘆一句:你姥爺啊,一輩子就為名字里的那個“義”字活了!姥姥說這話的時候,微笑著,面容是慈祥寧靜的,也是幸福喜悅的。
是的,正如姥姥黃秀英所言,這個“義”字就是我姥爺?shù)男艞l,他老人家義氣了一輩子!不僅如此,他的義氣也深深地影響到了我。
姥爺出生在舊社會,那時候有匪盜趁機作亂,大戶人家經(jīng)常被土匪敲詐勒索。匪盜在半夜里打門打窗,從門縫里塞一張紙條,寫上要你準備的東西,放到指定的地方。一般情況下,土匪也不是任誰家都趕盡殺絕,而是看人下菜。家底厚實的,獅子大張口;家底子一般的,要幾袋糧食罷了,畢竟,他們還得靠這些大戶養(yǎng)著。
四歲那年,祖姥爺花大價錢,請來當(dāng)?shù)刈詈玫膸煾到淌诶褷斘湫g(shù)。祖姥爺之所以讓姥爺學(xué)武術(shù),一來當(dāng)時當(dāng)?shù)亓?xí)武成風(fēng),二來也是為了防身護家。每天凌晨四點鐘,我姥爺就起床跟著師傅練習(xí)拳術(shù),期間難免有耍小孩脾氣的時候,哭鬧、賴床、裝病的花招都耍過,但我祖姥爺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不手軟,授意師傅不要姑息遷就,該打則打,該罰則罰。在父親和師傅的嚴格訓(xùn)練下,十三四歲,姥爺已經(jīng)練得了一身功夫,別看個子不高,但身手矯健,靈活精干,打起架來,一人對付三四個人根本沒問題。
那時候,每年秋冬之交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養(yǎng)著驢騾等大牲口的人家都會上礦馱炭、賣炭以貼補家用。煤礦附近的一些死懶不帶動的二流子糾集起來,專門敲詐馱炭人,就是每一坨子炭都要抽取一定數(shù)量的錢,叫作“驢尾巴稅”。姥爺他們村的那些靠馱炭賣炭生活的人被這伙打驢尾巴稅的人欺負盤剝著,苦不堪言。
我姥爺聽說后,自己也趕了一頭毛驢上了礦,那伙人看見我姥爺是個新人,而且還是個剛剛褪了奶毛毛的嫩娃娃,就沒把他放在眼里。有個長得五大三粗的人過來向我姥爺“打稅”的時候,他不理睬,只管往炭垛上裝炭。那個人一把揪住了姥爺?shù)念I(lǐng)子,惡狠狠地說:“哎,哪里蹦出這么個東西,驢毛塞住耳朵了?聽不懂個人話!趕緊掏錢……”姥爺膀子一仄楞,那人就被甩了出去。見同伙被甩到一邊,打驢尾巴稅的就像窩狗一樣一齊撲了上來,姥爺氣定神閑,穩(wěn)了穩(wěn)身子,迅猛出拳,三五把下就把那幫家伙打了個落花流水。從那以后,凡是我姥爺村里上礦馱炭的,再沒人敢收驢尾巴稅了。慢慢的,外村的人就打著我姥爺?shù)钠焯柹系V,那時候,孟紹義三個字簡直就是通關(guān)文書免稅牌。我姥爺也因此在鄉(xiāng)間賺下一個行俠仗義的好名聲,
那些吃慣了驢尾巴稅的地痞二流子被姥爺斷了財路,恨之入骨,背地里使陰招,在一夜之間把祖姥爺三畝即將成熟的西瓜全部打爛,西瓜的粉紅瓤子鋪下一地。到姥爺掌家的時候,連年災(zāi)荒,收成并不好,姥爺不僅沒有辭退長工,還以支取錢糧的方式招募長工,以解鄉(xiāng)鄰困厄。單從土地和長工數(shù)量來講,孟氏家族在姥爺手里走到了空前絕后的鼎盛時期。實際上,由于姥爺?shù)臉飞坪檬?,糧倉已經(jīng)空虛。而姥爺在為人處世方面從來沒有背離那個“義”字,這一點,被傳為美談。
七
姥爺年輕時候疾惡如仇,樂善好施,對待窮苦的人是能幫則幫。他看不慣的事情,不合情理的事情,不管和他有沒有關(guān)系,只要是讓他碰上,那就一定要管到底。
姥爺他們村有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小媳婦兒,被一個惡霸看上了,整天糾纏不休,那家的男人被打得不敢回家。那個男人和我姥爺說了這件事,姥爺聽后火一下子就被激發(fā)了起來。那天,惡霸又來了,我姥爺赤裸了上身,從那戶人家的窯頭上跳進院子,不偏不正,正好落在了惡霸面前,當(dāng)下就把那個人嚇了個半死。當(dāng)惡霸得知,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正是名震一方的好漢孟紹義時,兩條腿打著戰(zhàn),渾身像篩糠一樣打著擺子。沒等姥爺動手,他就服了軟,說自己以后再不敢來了。這兩口子一輩子都很感激我姥爺,后來這家人搬到了朔縣城里,一年冬至,那個男人來看望姥爺,給我們家拿來很多麻糖。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兒孫滿堂,他說,沒有我姥爺,就沒有他們家的今天。
盧溝橋事變后,日本人打進了雁北,姥爺他們家也隨之?dāng)÷淞?。他親眼看見了日本侵略者的瘋狂和殘忍,國將不國,何以家為?痛定思痛,姥爺于一九三八年的冬天參了軍,那一年,姥爺二十四歲。
在抗日戰(zhàn)爭中,姥爺不僅在戰(zhàn)斗中英勇殺敵,還拿出自己家的糧食,補給部隊。借助自己以及家族的威望,組織當(dāng)?shù)貗D女為戰(zhàn)士們做軍鞋、縫軍被。那個時候,姥爺家還是抗日積極分子議事的聯(lián)絡(luò)點。
姥姥活著的時候,常說姥爺從來就沒把銀錢當(dāng)個東西,有多少能往出揚多少。和人打交道,不吃虧就等于是占了便宜,給人家捎?xùn)|西,東西捎回來了,錢卻要不回來。至于借出去的錢,圓滿還回來的不多。一說起這來,姥爺總是滿不在乎地說:“管不了那么多,咱沒了,他有了?!币痪褪牵骸霸垡矝]窮了,他也沒富了!”
八十年代初,姥爺長跑朔縣,給我媽買回一件拉毛紅毛衣,這件衣裳在當(dāng)時是很流行的,姥爺沒敢說真實價錢,怕我媽穿著不自在,就少說了三塊錢。我媽過年的時候一穿出來,村里的姑娘媳婦們都羨慕得不行,就打問從哪買的多少錢,我媽也老實,把姥爺說的原封不動傳達給了她們,這一說不要緊,讓姥爺給捎著買毛衣的一下子冒出好幾個。姥爺只好一件貼三塊錢,給人家往回捎毛衣。一說起這件事,我姥姥總是很無奈地說:“咱家盡出愣子,你媽、你姥爺,爺兒們一樣樣那實杵子!”其實,姥姥她老人家走得早了,沒看見我們弟兄們的愣法,簡直和姥爺如出一轍!
八
某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看見炕上坐著三個老漢,是的,那就是三個老漢!其中,一個是姥爺,一個純粹沒印象,一個我看著有點面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姥爺他們?nèi)齻€坐在炕上,喝著茶水,抽著煙,家里霧騰騰的,彌漫著紙煙的香味。姥爺他們就在繚繞的煙霧里溫和地說著話,有時候,說著說著就頓住了,顯然是在談?wù)撝裁磭烂C重要的事情。
見我進來,姥爺說:這是咱大外孫,可頑皮了。
那個看起來有點面熟的老漢說:頑皮娃娃有出長。
姥爺就順桿兒開始夸我:這娃可仁義了,學(xué)習(xí)也好,一看書就著迷了,遲早跟上這念書吃飯呀……
我有點不好意思,趕緊退了出來。其實,那天上午,我還因為上課交頭接耳被老師打了三板子。姥爺夸我的時候,我的手心火辣辣的更疼了。
另一間窯里,我爹和我媽正在做飯,虛蓬蓬的炸油餅,黃燦燦的炒雞蛋,還有燉肉啥的。我問我媽今兒過啥節(jié)哩?我媽說,過啥節(jié)哩,過嘴節(jié)哩。我從來沒聽過有個嘴節(jié),但看見我媽眼睛紅紅的,我就不敢瞎胡問了。
吃飯中間,我媽和另一個老漢很親熱,舅長舅短的,還讓我們叫舅姥爺。對姥爺和那個老漢始終不冷不熱,我姥爺就給那個老漢夾菜倒酒,看起來,他們兩個是一伙的。我覺得我媽那天真是有些過分,不管咋說,不應(yīng)該那樣對待那個老漢,更不應(yīng)該那樣對待姥爺。那頓飯,雖說豐盛無比,但吃得索然寡味。姥爺照例從“老堆”上給我夾出最好的那根大骨頭,不知道為什么,我第一次對吃失去了興趣。
那兩個老漢走后,我終于想起那個面熟的老漢了,我得意地對姥爺說:“姥爺,我知道坐正面那老漢是誰。”姥爺說:“沒你個不知道!你說那是個誰?”我說:“是紅崖兒村換杏兒的!”姥爺說:“你說對一半,他還是你的親姥爺!”
這時候,我媽出來了,眼睛依舊紅著。我媽怨怪姥爺:“爹,您說這做啥?我就一個爹,娃們就一個姥爺……”
我終于明白,七歲那年他為啥給我杏了;我也終于明白,我媽為啥打我,還把杏兒給倒了……
九
從那以后,我家的親戚就多了,先是來了個大姨,后來就有了小姨、舅舅??上?,這些親戚來得遲了,要是早幾年,再早幾年,三蛋他就不敢在我跟前賣弄了,我也不必眼紅他了。
和姐姐相認了,包括異母弟弟妹妹也走動開了,但我媽和紅崖兒村姥爺?shù)母泶駞s沒有解開。姥爺去世后又過了幾年,紅崖兒村姥爺也去世了。得知自己的生父去世,我媽正在去包頭的火車上,她情不自禁,一路上熱淚長流……
姥爺之所以張羅著讓我媽和紅崖兒村的親人相認,就是想讓我媽多個親的,在他們二老下世后多一點照應(yīng),多一點親情的溫暖,不至于孤苦伶仃。
我姥爺在晚年的時候曾經(jīng)很鄭重地叮囑過我們,他那次是這樣說的:“紅馬駒兒(我的昵稱),你說姥爺最數(shù)親誰?”我說:“你數(shù)最親我。”姥爺說:“你說錯了,姥爺最數(shù)親你媽,你媽是姥爺?shù)拿?、眼珠子,你頂多是個眼皮子……你們要好好孝敬你媽,你媽小時候那可是真可憐,睡窗洞兒、吃冷飯……不過你媽在姥爺這兒轉(zhuǎn)過來了。這人啊,小時候活的個當(dāng)家人,老來老去還得指望兒和女,姥爺姥姥再親,也苫護不了你媽一輩子,將來還得靠你們……”姥爺就像劉備托孤一樣,把我媽托付給了我們,還說,將來他在天上看著我們,咋對待我媽。
姥姥是一九八六年去世的,姥爺是一九九二年去世的。姥爺去世時,我媽在他的棺材前哭訴:爹呀,你走了,誰親你紅女兒呀……馬高鐙短,和誰商量呀……
現(xiàn)在,我媽轉(zhuǎn)眼就七十歲了,老人家生活很幸福,每當(dāng)說起自己這多半輩子,我媽就無比感慨。我媽說,自己的命整體上是好的,刨去紅崖兒村那段兒,到了你姥爺家就沒受過一點制,剩下這后半截子,就看兒孫們孝不孝順了。我說,您老把心放寬寬的,我姥爺在天上看著呢,那老漢有武功呢,我們不敢不孝順!
去年臘月二十八,我媽就張羅著上墳的東西了?;卮迩埃覌尠氧r花供品分裝在兩個紙箱里。給我姥爺孟紹義,姥姥黃秀英上完墳,我媽說:“咱去紅崖兒村!”
我知道,我媽這是要給紅崖兒村的親爹親媽上墳,我媽終于和那個“賣杏兒老漢”和解了。
回來的路上,我問我媽:您怎么就想開了?
我媽說:因為我是你姥爺孟紹義的閨女!
孟紹義的“義”,我媽說得很重!
作者簡介:馬舉,系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神州》《黃河》《花溪》《散文百家》等報刊。著有短篇小說《達哥孤旅系列》《老七》《奔小康》,中篇小說《趟不過的馬家河》,長篇小說《蛻變》《孽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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