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暉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在漢代之前,儒家從未執(zhí)掌過政權(quán),其禮學傳承中也缺乏經(jīng)國大典。西漢元成之際,今文經(jīng)學直接以家人之禮的親親來制定經(jīng)國大典,未能奠定大一統(tǒng)王朝立國之基并展示其歷史意義。代之而起的古文經(jīng)學則致力于為現(xiàn)行體制辯護,激烈指責今文經(jīng)學“推士禮以致于天子”,并以現(xiàn)行體制為基準,在儒學內(nèi)構(gòu)建超絕性的天子之禮。今古文經(jīng)學的分歧實質(zhì)上是君主制國體之下究竟實行何種政體。古文經(jīng)學始則以《春秋》學居于禮學之上,將《春秋》之“尊尊”替換為秦制之尊卑,并進而以《周禮》為核心重建經(jīng)學,由此糅合古今,形成了鄭玄禮法雙修與何休君天同尊的經(jīng)學體系。至此,今文經(jīng)學中對天子進行制約的“天囚”學說被拋棄,“喪服決獄”導(dǎo)致作為喪服根基的“報”之雙向性倫理被置換為“尊卑”服從的單向性倫理(1)李若暉:《久曠大儀:漢代儒學政制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版。。
東漢一朝,影響深遠的經(jīng)學體系有二:一是何休刪削《公羊》,建構(gòu)了“君天同尊”的經(jīng)學體系;一是鄭玄以《周禮》為核心,建構(gòu)了“禮法合一”的經(jīng)學體系。
今本《公羊傳》昭公二十五年子家駒曰:“諸侯僭于天子,大夫僭于諸侯,久矣!”(2)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7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版,第302頁。下文所引《十三經(jīng)注疏》版本與此同?!吨芏Y·考工記·畫繢》鄭玄注引多“天子僭天”一語(3)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冊,第623頁。,此當為何休注《公羊傳》之時刪削。何休刪削“天子僭天”一語,意在與《左傳》“崇君父”爭勝,并得以構(gòu)造“君天同尊”之新經(jīng)義。由此追蹤《公羊》“天子僭天”之舊經(jīng)義,則以天子為天所囚禁,不得僭越于天。“天子”為爵之一位,有職有責。倘若天子背棄職責,以位足欲,役天下以奉天子,即是“天子僭天”。漢儒明確將諸侯貪,大夫鄙,庶人盜竊之亂象歸因于天子僭天。因此,“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本義當為“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但是自武帝尊崇《公羊》之時起,經(jīng)師即已諱言此義,至何休觍顏刪削,遂致斯義湮滅。幸得清儒之力,“天子僭天”一義方重見天日(4)李若暉:《從天子僭天到君天同尊——何休刪削〈公羊〉發(fā)覆》,《哲學研究》,2017年第2期;李若暉:《久曠大儀:漢代儒學政制研究》,第196-235頁。。
以《周禮》統(tǒng)合群經(jīng)的努力在鄭玄達到頂峰。劉歆就認為《周禮》乃“周公致太平之跡”,鄭君更篤信《周禮》為周公所作。《周禮·天官·冢宰》“惟王建國”下鄭注:“周公居攝而作六典之職,謂之《周禮》。營邑于土中,七年,致政成王,以此禮授之,使居洛邑治天下?!被监嵭缴鷺I(yè)績,其遍注群經(jīng)之外,兼注漢律,見《晉書》卷三十《刑法志》。由此,鄭玄構(gòu)建了一個經(jīng)律同相、禮法雙修的儒學體系?!对姟で仫L·蒹葭》小序:“《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鄭箋:“秦處周之舊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為諸侯,未習周之禮法,故國人未服焉?!?5)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詩經(jīng)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241、457頁。以“周之禮法”解小序之“周禮”?!对姟ば⊙拧こ摹罚骸笆蕉Y莫愆”,鄭箋也釋為“于禮法無過者”(6)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詩經(jīng)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241、457頁。。值得注意的是,鄭玄經(jīng)律并重的經(jīng)學體系之構(gòu)成:鄭玄遍注群經(jīng),獨缺《春秋》;另一方面,鄭玄注漢律,則正當《春秋》之位。這就意味著,鄭玄的經(jīng)學體系極有可能是以律替換了《春秋》?!妒勒f新語·文學》:“鄭玄欲注《春秋傳》,尚未成,時行與服子慎遇,宿客舍。先未相識,服在外車上與人說己注傳意。玄聽之良久,多與己同。玄就車與語曰:‘吾久欲注,尚未了。聽君向言,多與吾同,今當盡以所注與君?!鞛榉献??!?7)劉義慶:《世說新語》,龔斌:《世說新語校釋》,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72頁。所謂服虔說多同只是鄭玄棄注《春秋》的表層誘因,深層主因當是鄭玄認為注《春秋》的目的應(yīng)當是將微言大義闡發(fā)無余,但正如王充《論衡·程材》所言,《春秋》“稽合于律,無乖異者。然則《春秋》,漢之經(jīng),孔子制作,垂遺于漢?!?8)王充:《論衡》,黃暉:《論衡校釋》,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42-543頁。既然《春秋》大義已明著于律,亦即費盡曲折闡釋《春秋》微言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得到漢律所已明言者,那么又何必空勞心力注釋《春秋》呢!此后魏晉之世,“禮律并重”(9)參見程樹德:《九朝律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32頁。。如和嶠“以禮法自持”(10)房玄齡:《晉書》,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33頁。下文所引《晉書》版本與此同。,司馬亮訓導(dǎo)宗室,“有不遵禮法,小者正以義方,大者隨事聞奏”(11)房玄齡:《晉書》,第5冊,第1591頁。。由此反激而成的玄學放曠之士,其特征也正是“不遵禮法”(12)房玄齡:《晉書》,第4冊,第1044頁。。
我們關(guān)注鄭玄的經(jīng)學,其核心是在具體的經(jīng)書的研究上、經(jīng)文的解釋上,對于漢代經(jīng)學有一些什么樣的改變。鄭玄傳世完整經(jīng)學著作僅有《三禮注》和《毛詩箋》?!度Y》漢注只有鄭玄注完整,其他漢注都僅存零章斷簡,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事情。目前《詩經(jīng)》是有毛傳與鄭箋相對,我們比較容易對比著閱讀,通過毛鄭歧義的比較,更容易得到體系性的理解。再進而言之,鄭玄曾經(jīng)兩注《毛詩》,早年所作《毛詩音》已佚,今存《毛詩箋》是其晚年作品。鄭玄晚年的著作即便不被視為他的定論,至少也代表著他比較成熟的看法,早年鄭玄對于三禮的注釋,有相當一部分觀點,在《詩箋》里有了改變。
熊十力嘗曰:“漢人所傳六經(jīng),確非孔門真本。然求孔子之道,要不能舍漢儒竄易之偽本而別有所考,此余無妄之言……漢儒竄易之偽本,如從表面看去,自是封建思想;然慧眼人于偽本中深心抉擇,則孔子本義尚不難尋究闡發(fā)。”(13)熊十力:《論六經(jīng)》,蕭萐父:《熊十力全集》,第5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59頁。本文即以《詩·商頌·那》篇為例,討論鄭玄之易傳,并基于此討論鄭玄自身經(jīng)義的建構(gòu)。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只討論《那》詩毛鄭歧解及其經(jīng)義建構(gòu),至于諸如《那》究為商詩還是宋詩、正考父是校者還是作者等等問題,本文概不涉及。
《那》小序:“《那》,祀成湯也。微子至于戴公,其間禮樂廢壞。有正考甫者,得《商頌》十二篇于周之大師,以《那》為首?!编嵐{:“禮樂廢壞者,君怠慢于為政,不修祭祀、朝聘、養(yǎng)賢、待賓之事,有司忘其禮之儀制,樂師失其聲之曲折,由是散亡也。自正考甫至孔子之時,又無七篇矣。正考甫,孔子之先也,其祖弗甫何,以有宋而授厲公。”(14)本文所引《那》經(jīng)、序、傳、箋、釋文、疏,除特別說明者外,皆見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788-791頁。下文不再逐一出注。小序中最重要的話就是“祀成湯”,但此處鄭箋恰恰未釋“祀成湯”。
關(guān)于《那》小序,有三個問題可以討論。
一,小序“祀成湯”,《那》是以何種方式相關(guān)于“祀成湯”?孔疏:“經(jīng)之所陳,皆是祀湯之事。毛以終篇皆論湯之生存所行之事。鄭以‘奏鼓’以下,言湯孫太甲祭湯之時,有此美事,亦是祀湯而有此事,故序總云‘祀成湯也’?!笨追f達明確指出毛鄭的解釋歧異。毛以《那》所言者事,詩在禮中,祀湯之禮用敘湯之詩。也就是說祭祀成湯之事沒有出現(xiàn)在詩篇當中,《那》詩所歌詠的是成湯在活著的時候祭祀他自己的祖先,后世祭禮中歌詠《那》用以祭祀成湯。所以“祀成湯”的不是《那》詩的內(nèi)容,而是對于《那》詩在禮之中的運用?!办氤蓽敝Y在《那》詩之外,而不在《那》詩之內(nèi),是祀湯之禮用敘湯之詩。鄭箋之意乃是詩之言即是“祀成湯”,是禮在詩中,詩所敘者即祀湯之禮。《那》詩就是在歌詠對于成湯的祭祀,祀湯之禮就是《那》詩詩句的內(nèi)容。這是毛鄭對于小序“祀成湯”一語的不同理解。
二,商頌殘佚。孔疏:“知孔子之時,七篇已亡者,以其考甫校之太師,歸以祀其先王,則非煩重蕪穢,不是可棄者也。而子夏作序,已無七篇,明是孔子之前已亡滅也?!笔莿t詩之亡,在政不在書??鬃訐?jù)宋德錄其書。否則,既然周太師有商頌,孔子自可至周再校。不可能周宋皆亡,且所亡相同?!稘h書》卷九十九《王莽傳》陳崇奏:“《詩》曰:‘亡言不讎,亡德不報?!瘓螽斎缰?,不如非報也。”服虔曰:“報賞當如其德,不如德者,非報也。”(15)班固:《漢書》,第12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042、4046頁。下文所引《漢書》版本與此同。宋德衰而頌亡,即傳其亡佚以錄其德。
三,得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孔疏:“至戴公之時,其大夫有名曰正考父者,得《商頌》十二篇于周之太師。此十二篇以《那》為首,是故孔子錄《詩》之時,得其五篇,列之以備三頌也?!庇衷唬骸按嗽疲骸谩渡添灐肥?。’謂于周之太師校定真?zhèn)危菑奶珟煻弥?。言得之太師,以《那》為首,則太師先以《那》為首矣。且殷之創(chuàng)基,成湯為首,《那》序云‘祀成湯’,明知無先《那》者,故知太師以《那》為首也?!逼湟?,既言“得于周大師,以《那》為首”,則可推論以《那》為首者乃周太師。而以《那》為首即以湯為首。其二,既然強調(diào)是周太師以《那》為首,則可推論殷禮所傳商頌不以《那》為首,亦即殷禮商頌不以湯為首。其三,殷禮商頌當以商之先祖為首?!妒酚洝肪砦迨恕读盒⑼跏兰摇否蚁壬a,竇太后語漢景帝曰:“吾聞殷道親親,周道尊尊,其義一也。”(16)司馬遷:《史記》,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528頁。周道尊尊,故以商王朝的創(chuàng)建者成湯居首。殷道親親,則當以殷商始祖居首。其四,《禮記·祭法》“殷人禘嚳而郊冥”(17)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796頁。,則殷禮商頌蓋以嚳居首。
《周頌》首《清廟》?!缎⌒颉罚骸啊肚鍙R》,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諸侯,率以祀文王焉。”周太師編《商頌》以《那》為首,而言“祀成湯”,即模仿《周頌》重編《商頌》,以周禮改造殷禮。
《那》詩不分章。首句:“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毛傳:“烈祖,湯有功烈之祖也?!编嵐{:“烈祖,湯也?!?/p>
其中“烈祖”一語毛傳有不同標點(斷句):
殿本:烈祖。湯有功烈之祖也。(18)《武英殿十三經(jīng)注疏》,第2冊,濟南:齊魯書社,2019年版,第1354頁。
北大:烈祖,湯,有功烈之祖也。(19)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十三經(jīng)注疏》,第6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686頁?!睹娬x》為龔抗云等整理。
《儒藏》:烈祖,湯,有功烈之祖也。(20)北京大學《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儒藏精華編》,第23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6頁。《附釋音毛詩注疏》為鄭杰文、孔德凌校點。
上古:烈祖,湯有功烈之祖也。(21)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陸德明音釋:《毛詩注疏》,下冊,朱杰人、李慧玲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112頁。
中華:烈祖,湯有功烈之祖也。(22)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音義:《毛詩傳箋》,孔祥軍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91頁。
北大和《儒藏》的標點乃是以鄭箋理解毛傳。這是一種現(xiàn)代理解。即以求文本原意作為所有注釋的當然目的,而忽略古代注釋各自的經(jīng)義建構(gòu)。不要輕易地以鄭去理解毛。依照鄭玄,把此處的“烈祖”理解為湯,然后說湯是有功烈之祖,如此標點,僅僅放在這一句來看,還是可以的。但是看孔疏:“祭之時,廟中奏此鼗鼓,其聲簡簡然而和大也,以樂我有功烈之祖。湯之上祖有功烈者,謂契、冥、相士(土)之屬也。”(23)“相士”,上古本改“相土”,校記:“‘土’原作‘士’,阮本同,據(jù)單疏本改?!泵鄠?、鄭玄箋、孔穎達疏、陸德明音釋:《毛詩注疏》,下冊,朱杰人、李慧玲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133頁。又曰:“下傳‘湯為人子孫’,則此篇上下皆述湯事。美湯之祭而云‘烈祖’,則是美湯之先公有功烈者,故云‘烈祖,湯有功烈之祖’。湯之前有功烈者,止契、冥、相土之屬也?!?24)偽古文《尚書·商書·伊訓》:“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訓于王”,偽孔傳:“湯,有功烈之祖,故稱焉。”孔疏:“湯,有功烈之祖,《毛詩傳》文也。烈訓業(yè)也。湯有定天下之功業(yè),為商家一代之大祖,故以烈祖稱焉?!迸f題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冊,第114頁。此處偽孔傳、孔疏對毛傳的理解已全同于鄭箋。則偽孔傳之造作,當在鄭箋之后。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二“言《書傳》用《毛詩傳》”條曰,史稱安國為申公弟子,則所受蓋《魯詩》也。今《尚書傳》如《伊訓》“湯有功烈之祖,故稱焉”等,皆毛傳之文。今安國舍魯而從毛,其不循家法耶?抑魏晉間《魯詩》已寖微,而《毛詩》方大顯于世,遂不覺出此耶?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6-87頁。閻氏亦誤從孔傳以讀毛傳,而不知此解實出于鄭玄??梢?,殿本和上古的標點是正確的。
《周頌·思文》小序:“《思文》,后稷配天也?!笨资瑁骸啊端嘉摹吩娬撸箴⑴涮熘畼犯枰?。周公既已制禮,推后稷以配所感之帝,祭于南郊。既已祀之,因述后稷之德可以配天之意,而為此歌焉。經(jīng)皆陳后稷有德可以配天之事?!秶Z》云:‘周文公之為頌,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薄谴似芄愿?,與《時邁》同也。后稷之配南郊,與文王之配明堂,其義一也。”其言“后稷配南郊,文王配明堂”,當本于《漢書》卷二十五《郊祀志》:“周公相成王,王道大洽,制禮作樂,天子曰明堂辟雍,諸侯曰泮宮,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25)班固:《漢書》,第4冊,第1193頁。周禮尊尊,以文王為受命之君,故《周頌》始文王。但是周禮亦不廢親親,故仍以始祖后稷配天?!赌恰穫饕浴傲易妗睘槌蓽?,于是《那》詩雖歌詠成湯,所詠其“生存所行之事”卻是祭祀先祖,表示成湯的功業(yè)仍然基于先祖之德。由此合功業(yè)與血脈為一,既崇尊尊而又不廢親親。
鄭箋可以分為兩個層次。其一即是將周太師以來的以周改殷推而至于極致。
《那》詩三言“湯孫”,一曰“湯孫奏假,綏我思成”,二曰“于赫湯孫,穆穆厥聲”,三曰“顧予烝嘗,湯孫之將”。毛傳于第一與第三處無注,于第二處注曰:“于赫湯孫,盛矣,湯為人子孫也。”孔疏:“毛以此篇祀成湯,美湯之德,而云湯孫,故云‘湯善為人之子孫’也。以上句言‘衎我烈祖’,陳湯之祭祖,故以孫對之。子孫祭祖,而謂祖善為人之子孫,猶《閔予小子》言皇考之‘念茲皇祖,永世克孝’也。此篇三云‘湯孫’,于此為傳者,舉中以明上下也?!?/p>
鄭箋:“湯孫,太甲也?!笨资瑁骸啊兑蟊炯o》:‘湯生太丁,太丁生太甲’。太甲,成湯適長孫也,故知湯孫謂太甲也。孫之為言,雖可以關(guān)之后世,以其追述成湯,當在初崩之后。太甲是殷之賢王,湯之親孫,故知指謂太甲也?!笔青嵙x以“湯孫”為太甲,并以太甲承湯即位。歷代注家或從毛,或依鄭,迄無定論。陳奐《詩毛氏傳疏》:“詩祀成湯,故烈祖為‘湯有功烈之祖’。是傳明以烈祖指湯?!墩x》則云‘美湯之先公’,誤也。烈祖為湯,‘湯孫’為湯后世之孫,‘湯孫’猶孝孫也?!?26)陳奐:《詩毛氏傳疏》,第3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1頁。是以鄭解毛。俞樾《群經(jīng)平議》:“《箋》必易《傳》者,以此詩本祀成湯,而詩中反言湯之為人子孫,于義未安耳。不知《那》祀成湯而稱成湯為‘湯孫’,猶《元(玄)鳥》祀高宗而稱高宗為‘武丁孫子’,疑商時自有此稱。蓋自后世言之,則祖也,宗也,自先世言之,則孫也。人本乎祖,死則祔于祖,故從其所祔者而稱之曰孫矣。自商以后謚號益繁,無復(fù)斯稱,遂莫達斯旨。毛公所傳古之遺說,未可廢也。且頌之體必美其所祭者,如‘於皇武王’、‘允文文王’之類是也。此云‘於赫湯孫’,義亦如是。若從鄭義,以為大甲,則豈有不美其所祭者,而反盛稱主祭者之美乎!后人舍毛而從鄭,失之甚矣。”(27)俞樾:《群經(jīng)平議》,俞樾:《春在堂全書》,第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頁。
《史記》卷三《殷本紀》:“湯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為帝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為帝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湯適長孫也,是為帝太甲?!?28)司馬遷:《史記》,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28頁?!妒酚洝肪硎度辣怼芬嘤跍髸暗弁獗犹≡樽?,故立次弟外丙。帝仲壬,外丙弟?!敝蠓綖椤暗厶?,故太子太丁子?!彼抉R遷:《史記》,第2冊,第624-625頁。則太甲確為成湯嫡長孫,但卻并未承湯即位,成湯與太甲之間,隔了外丙與中壬二王共七年。《孟子·萬章》上:“湯崩,大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大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壁w岐注:“大丁,湯之大子,未立而薨。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大丁之弟也。大甲,大丁之子也。”(29)《孟子》,焦循:《孟子正義》,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49頁。雖然在具體年數(shù)上與《史記》略有出入,但在湯與太甲之間有外丙、仲壬二代則完全相同?!吨駮o年》雖然與《史記》歧異甚多,于此卻頗為一致(30)參見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1-22頁。。
然而事情卻并不那么簡單?!妒酚浾x》:“《尚書》孔子序云:‘成湯既沒,太甲元年?!谎杂型獗?、仲壬,而太史公采《世本》,有外丙、仲壬,二書不同,當是信則傳信,疑則傳疑?!?31)司馬遷:《史記》,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28頁。《世本》已佚,諸輯本所據(jù)皆僅此《正義》一言。商務(wù)印書館:《世本八種》,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版,王謨輯本第8頁、陳其榮輯本第25頁、秦嘉謨輯本第19頁、張澍輯本第94頁、雷學淇輯本第9頁;參見劉殿爵:《世本四種逐字索引》,香港:香港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版,第290、345頁。今傳偽古文《尚書·商書·伊訓》序:“成湯既沒,太甲元年”,偽孔傳:“太甲,太丁子,湯孫也。太丁未立而卒,及湯沒,而太甲立,稱元年?!笨资瑁骸啊兑蟊炯o》……與經(jīng)不同,彼必妄也。劉歆、班固不見古文,謬從《史記》,皇甫謐既得此經(jīng),作《帝王世紀》,乃述司馬遷之語,是其疏也。顧氏亦云,止可依經(jīng)誥大典,不可用傳記小說。”(32)舊題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冊,第113-114頁。如果我們姑且懸置對于歷史事實的還原(33)古人為了彌縫二說,誠可謂挖空心思。如程頤曰:“當時湯既崩,太丁未立而死,外丙方二歲,仲壬方四歲,故須立太甲也。太甲又有思庸之資,若無是質(zhì),伊尹亦不立也?!妒酚洝芬悦献佣辍⑺哪曛?,遂言湯崩六年之后,太甲方立。不知年只是歲字。頃呂望之曾問及此,亦曾說與他。后來又看《禮》,見王廵狩,問百年者,益知書傳亦稱歲為年。二年四年之說,縱別無可證,理亦必然。”程顥、程頤:《二程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02頁。點校本于“書傳”二字加書名號,是以其為《尚書傳》,非也。此指《孟子》而言,當為泛稱。且不論其說是否可信,如朱熹即曾致疑(《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一,《答董叔重》,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朱子全書》,第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60頁)。即依程說,程氏必須先解釋外丙與仲壬為何不能即位,然后才輪到太甲即位,豈不正表明程氏自承外丙與仲壬的即位順序優(yōu)先于太甲。,單純從禮制來看,二說之異,即在于成湯沒后,太子早卒,即位者是太子之弟還是太子之子。而這也正是漢人理解下的殷周禮制之異?!妒酚洝肪砦迨恕读盒⑼跏兰摇否蚁壬a,袁盎等曰:“殷道親親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質(zhì),質(zhì)者法天,親其所親,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故立長子。周道,太子死,立適孫。殷道,太子死,立其弟?!?34)司馬遷:《史記》,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528頁。鄭玄之意是湯死后,太甲繼位,祭祀成湯之時作《那》篇。所以太甲是以嫡長孫繼位,不傳給太甲的兩個叔叔(太甲之父太子太丁的兩個弟弟),子死傳孫。因此這不是如張守節(jié)所謂“信則傳信,疑則傳疑”,從史學角度理解為歷史事實的兩種異說,而是經(jīng)學意義上以殷周禮制分別建構(gòu)的兩種歷史表象。這種經(jīng)學意義上的史實重構(gòu)并不以追尋歷史事實為目的,毋寧說,恰恰是無視歷史事實的。鄭玄堅決將“湯孫”解為太甲,是較之周太師和毛傳更為徹底地以周禮來改造殷禮。
鄭玄《周頌譜》:“《周頌》者,周室成功致太平德洽之詩。其作在周公攝政、成王即位之初?!编嵭嶋H上是以《商頌》太甲比擬《周頌》成王:成王為文王嫡孫,太甲為成湯嫡孫——《商頌》者,商室成功致太平德洽之詩。其作在伊尹攝政、太甲即位之初。
此外,鄭箋還在具體詩句解釋中模擬《周頌》。如“我有嘉客,亦不夷懌。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顧予烝嘗,湯孫之將。”毛傳于“嘉客”無注,釋此句曰:“夷,說也。先王稱之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有作,有所作也。恪,敬也?!编嵐{:“嘉客,謂二王后及諸侯來助祭者。我客之來助祭者,亦不說懌乎。言說懌也。乃大古而有此助祭禮,禮非專于今也。其禮儀溫溫然恭敬,執(zhí)事薦饌則又敬也。顧,猶念也。將,猶扶助也。嘉客念我殷家有時祭之事而來者,乃太甲之扶助也,序助者來之意也?!笨资瑁骸啊豆{》以湯孫為太甲,故言太甲之扶助?!秱鳌芬詼珵槿酥訉O,則將當訓為大,不得與鄭同也。王肅云:‘言嘉客顧我烝嘗而來者,乃湯為人子孫顯大之所致也?!蓖趺C此注嚴格遵循了毛傳。依毛義,詩所言為遠方來朝,乃是湯德所致。這實際上同于周初越裳氏重譯來朝。鄭箋則嚴格比擬《周頌》作解?!吨茼灐ち椅摹沸⌒颍骸啊读椅摹?,成王即政,諸侯助祭也?!?35)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詩經(jīng)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710、722、730頁?!吨茼灐こ脊ぁ沸⌒颍骸啊冻脊ぁ?,諸侯助祭遣于廟也。”孔疏:“《臣工》詩者,諸侯助祭遣于廟之樂歌也。謂周公、成王之時,諸侯以禮春朝,因助天子之祭。事畢將歸,天子戒敕而遣之于廟。詩人述其事而作此歌焉?!?36)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詩經(jīng)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冊,第710、722、730頁?!吨茼灐ふ聱槨沸⌒颍骸啊墩聱槨罚踔髞碇酪?。”(37)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詩經(jīng)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冊,第710、722、730頁??梢娻嵐{所謂“嘉客,謂二王后及諸侯來助祭者”,也是比照《周頌》解釋《商頌》。
鄭箋的第二層次,是將推于極致的周禮轉(zhuǎn)換為秦漢禮制。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二世下詔,增始皇寢廟犧牲及山川百祀之禮。令群臣議尊始皇廟。群臣皆頓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雖萬世世不軼毀。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nèi)皆獻貢職,增犧牲,禮咸備,毋以加。先王廟或在西雍,或在咸陽。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自襄公已下軼毀。所置凡七廟。群臣以禮進祠,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皇帝復(fù)自稱“朕”?!贝颂幩?,文字及標點據(jù)中華書局點校本(38)司馬遷:《史記》,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6頁;修訂本標點與舊版同,司馬遷:《史記》,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34頁。。錢杭指責這一標點“引起文意的混亂”(39)錢杭:《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91年版,第188頁。。關(guān)于此文的理解,的確眾說紛紜,其大略有五,而可大別為一系說與二系說。一系說囿于“天子七廟”的傳統(tǒng)觀念,二系說則注意到“秦帝國的廟制有兩種體系,這是諸侯秦國和秦帝國兩種國家形態(tài)在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40)張榮明:《權(quán)力的謊言——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宗教》,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3頁。。
其一,一系說之一,以始皇廟居中,與秦先公先王合祀的七廟。王學理說:“太廟中央之室奉始皇神主,獻公和孝公神主分別居昭、穆位。三廟以下,東側(cè)兩昭廟自北而南,分別享惠文王、孝文王;西側(cè)兩穆廟自北而南,分別享昭襄王和莊襄王。為保持昭穆間的父子關(guān)系,悼武王及自襄公以下到獻公間的列宗神主一律入太廟的夾室合祀。盡管秦始皇作為第八世并未入六世廟,卻進了太祖廟,有違于昭穆進位的禮制,但作為始皇帝居正中上位卻突出了‘帝者祖廟’的地位,是歷史性的一大變化。”(41)王學理:《咸陽帝都記》,西安:三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9頁。參見郭善兵:《中國古代帝王宗廟禮制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4-67頁。
其二,一系說之二,襄公以下廟毀,僅保留孝公至始皇七廟。張大可、丁德科《史記通解》注釋:“秦自襄公至始皇共三十一代君主,至此,毀減襄公以下二十四代祖廟,僅留孝公至始皇七廟?!?42)張大可、丁德科:《史記通解》,第1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第324頁。此說無論是于史實還是于禮制皆難信從。蓋“自襄公以下軼毀”乃謂所毀者為襄公以下,襄公以始封君不當毀。即便列始皇于七廟中,亦應(yīng)以襄公為始祖,不當毀。
其三,二系說之一,秦先公先王廟已軼毀,始皇以下另立七廟。高崇文批評王學理道:“此段的原意恐怕并非如此?!壅咦鎻R’,獨奉始皇為太祖是對的。既然在雍和咸陽已有先王廟,所以在始皇廟中自然將‘自襄公已下軼毀’,而絕不能將先公、先王按昭穆排在太祖始皇之后,這與昭穆制度嚴格宗族班輩是不符的。始皇七廟應(yīng)當是以后的二世、三世、四世……的六世神主依次按昭穆班輩排于太祖始皇廟之左右,并按昭穆制度行神主遷祧之制。這與秦始皇自尊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的意愿是一致的。只是秦祚短暫,均沒有實現(xiàn)而已?!?43)高崇文:《古禮足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1頁。參見史黨社、田靜:《秦人祖先祭祀考述》,《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第2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77頁;何清谷:《關(guān)中秦宮位置考察》,《周秦文化研究》,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33頁。此處秦廟制當以先公先王為一系,以始皇廟為祖廟者為另一系。蔣曉光指出:“‘極廟’本為始皇生前所建,而群臣之意是要獨尊始皇之廟,所謂‘帝者祖廟’,是將始皇廟與秦之先公、先王廟區(qū)分開來,作為今后天子的‘祖廟’,彰顯其特殊的地位?!?44)蔣曉光:《立極廟與斬白蛇:秦之正統(tǒng)的樹立及接受研究》,《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第122、122-124頁。此說甚是。高氏的基本區(qū)分是不錯的,但是對于二系廟制的具體安排則未能允洽。
其四,二系說之二,將秦廟二系理解為“國廟”與“家廟”。錢杭《國廟與家廟》一文即主此說:“‘天子’(秦二世)所‘獨奉酌祠’的,是作為‘帝者祖廟’的始皇廟,具有嬴氏家廟的意義;襄公以下諸廟,則根據(jù)與秦二世血緣關(guān)系的遠近有的繼續(xù)祭祀,有的不再祭祀,此之謂‘軼(迭)毀’?!撼家远Y進祠’的對象是秦‘七廟’,即根據(jù)禮制而規(guī)定的‘三昭三穆一太祖’的秦朝國廟,而非嬴氏家廟。群臣以此對秦朝的‘國事’與嬴氏的‘家事’作出區(qū)別,所謂‘以尊’云云即此意?!?45)錢杭:《國廟與家廟》,《史林》,2001年第3期,第92頁。錢氏此說完全基于其對“帝者祖廟”的理解,但是此處的“帝者祖廟”恰恰絕非所謂“皇帝私家的祖廟”,因為此廟并非二世另行建立的私廟,而是對于始皇在世時所自建的“極廟”的進一步尊崇,“極廟”取義“象天極”(46)司馬遷:《史記》,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06頁。,因而只能從國制上來理解(47)蔣曉光:《立極廟與斬白蛇:秦之正統(tǒng)的樹立及接受研究》,《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第122、122-124頁。。實則錢氏此前著《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一書時,其論述更為合理:“襄公以下諸廟的軼毀,是針對二世而言,并非指秦禮制全體;‘群臣以禮進祠’的對象是秦先王‘七廟’而非始皇廟,群臣用此行動,使始皇成為秦帝國祖廟,所謂‘以尊’云云即此意。顯而易見,群臣所言是對古禮的改造和揚棄?!邚R’的外殼被保存了,但內(nèi)含已被抽去,它們已經(jīng)不是秦二世的祖廟、昭廟和穆廟,而只是秦國先王,他們是在創(chuàng)建了秦帝國前身這一意義上被‘群臣’尊崇,其間已經(jīng)沒有血緣聯(lián)系,二世有了新的祖廟,這就是始皇廟,同時,它也是秦帝國的始祖之廟,即國廟?!?48)錢杭:《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91年版,第188頁。
其五,二系說之三,秦廟二系為諸侯之君七廟與天子廟。張榮明認為:“在朝臣們看來,秦帝國雖是原來秦諸侯國家的延續(xù),但與原來的國家已經(jīng)有了本質(zhì)的不同。因而,作為國家象征的祖廟自然也就不同,不應(yīng)該繼續(xù)沿用過去的祖廟。按照他們的意見,應(yīng)該把秦始皇廟作為秦帝國的始祖廟——‘極廟’,由帝國疆域內(nèi)的全體臣民‘獻貢職’,由此而體現(xiàn)皇權(quán)一統(tǒng)天下的意義。皇家祖廟作為國廟,應(yīng)該由‘天子’親自祭祀;而‘先王之廟’依照所謂‘古禮’僅保留七廟,由禮官負責祠祀?!?49)張榮明:《權(quán)力的謊言——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宗教》,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3頁。韓兆琦《史記箋證》注釋:“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意謂今后天子應(yīng)守的禮儀是親自捧酒祭祀始皇廟,其他祖廟都不用親自去。自襄公已下軼毀:襄公是秦國的開國之君,永遠享受祭祀;他以下的歷代君主由于年代久遠,所以宗廟里就沒有他們的靈牌了。所置凡七廟:此廟所供之七主應(yīng)是襄公為太祖,其余三昭三穆應(yīng)是始皇之父莊襄王、祖孝文王、曾祖昭襄王,以及再往上的悼武王、惠文王、秦孝公。群臣以禮進祠:意謂秦代為諸侯時的七廟,由群臣祭祀,天子就不親自去了。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另立一個始皇廟,這是統(tǒng)一天下的帝王的始祖之廟。”(50)韓兆琦:《史記箋證》,第2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99-500頁。
五說之中,以張榮明、韓兆琦說最為近是。但是仍有可商榷之處。如張榮明言以始皇廟乃“皇家祖廟作為國廟”,用語自相矛盾,始皇廟“乃帝者祖廟”,其性質(zhì)就是國廟,而非皇家私廟。韓兆琦將“天子儀”釋為“天子應(yīng)守的禮儀”,是以此語乃針對二世而言,非也。《后漢書》卷九《孝獻帝紀》:“山陽公薨……以漢天子禮儀葬于禪陵”(51)范曄:《后漢書》,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91頁。下文所引《后漢書》版本與此同。,獻帝禪位之后已非天子,故書其爵位“山陽公”而言“薨”,但是魏仍以天子等級的禮儀安葬獻帝。故此處乃言天子等級的禮儀唯獨用于始皇廟。
此一節(jié)的核心即在“令群臣議尊始皇廟”,其下群臣之言必須圍繞這一核心來理解。錢杭論曰:“‘始皇廟’作為二世的父廟,規(guī)格已經(jīng)夠高了,如欲再增,只有將始皇廟升格為天子‘祖廟’,由天子‘獨奉酌祠’,而不再祭祠襄公以下諸廟?!蛟谖饔海蛟谙剃枴闹T廟,合并為‘七廟’,由‘群臣以禮進祠’,從而使始皇廟成為秦帝國的第一代祖廟。這樣,既符合‘天子七廟,雖萬世不軼毀’的古禮,又適合二世推崇始皇的現(xiàn)實需要。秦國的宗廟系統(tǒng)經(jīng)此重新編組,就形成一個新形態(tài)的國廟系統(tǒng)。”(52)錢杭:《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91年版,第188頁。此即在秦制當中嚴格限定,天子儀只能用來祭祀天子,天子的先祖不是天子者,不能以天子儀祭祀。這是秦制與周制之異。在此原則之下,以始皇廟為極廟,即“帝者祖廟”,以區(qū)分于周禮的“始祖之廟”。始皇以前的歷代秦公秦王,不是天子,不能用天子儀祭祀。以此原則再推演一步,即是如天子親祭必用天子儀,既然先祖不可以天子儀祭,結(jié)果只能是天子不親祭。中華書局點校本將此句標點為:“自襄公已下軼毀。所置凡七廟。群臣以禮進祠,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睂ⅰ白韵骞严螺W毀”與“所置凡七廟”用句號斷開,易令人誤以為此七廟為周制天子七廟,是同時包含始建國之襄公和作為“帝者祖廟”的始皇廟的。實則此處乃是二世所定秦之新制,應(yīng)以“自襄公已下軼毀,所置凡七廟”相連,即以始建國之襄公為始祖——這也不同于周禮以后稷為始祖,襄公之后的秦歷代先公先王親盡則毀,共保留六廟,與襄公共七廟。這是未曾立為天子的先祖廟系列。這一系列因未立為天子,不能以天子儀祭祀,相應(yīng)的,天子也不親祭。由是可見,中華書局點校本在“群臣以禮進祠”之前施以句號是錯誤的。“群臣以禮進祠”之“禮”必非天子儀,同時也正表明天子不親祠,因此“群臣以禮進祠”之前應(yīng)施以逗號,這正是襄公以下非天子之先祖廟的待遇。點校本反將“群臣以禮進祠”與下“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讀為一句,則以此為始皇廟的待遇,可謂差以毫厘謬以千里!始皇廟屬于天子系列,即在非天子的先祖廟系列之外,另立一天子廟系列,此系列即立為天子的秦始皇、二世、三世,以至無窮?!独m(xù)漢書·祭祀志》下劉注引袁山松《后漢書》載蔡邕議曰:“漢承亡秦滅學之后,宗廟之制,不用周禮。每帝即世,輒立一廟,不止于七,不列昭穆,不定迭毀。孝元皇帝時,丞相匡衡、御史大夫貢禹始建大議,請依典禮?!?53)司馬彪:《續(xù)漢志》,見范曄:《后漢書》,第11冊,第3199頁??梢姖h初承秦之制,天子廟系列是無迭毀之禮的,至元帝時,其數(shù)已不止于七了。由于始皇乃大秦稱帝之第一人,自然為“帝者祖廟”,秦制中尊為“極廟”——在二世時期,僅此一帝廟,于是理所當然“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54)陳戍國以為“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乃謂“秦所設(shè)各郡亦不立始皇廟及秦先公先王廟”,陳戍國:《中國禮制史·秦漢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頁。如陳說,則始皇廟與先公先王廟有何不同?。今將此節(jié)重新標點如下:“二世下詔,增始皇寢廟犧牲及山川百祀之禮。令群臣議尊始皇廟。群臣皆頓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雖萬世世不軼毀。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nèi)皆獻貢職,增犧牲,禮咸備,毋以加。先王廟或在西雍,或在咸陽。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自襄公已下軼毀,所置凡七廟,群臣以禮進祠。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皇帝復(fù)自稱“朕”?!?55)《后漢書》卷一《光武帝紀》下,建武十三年春正月戊子詔曰:“往年已敕郡國,異味不得有所獻御,今猶未止,非徒有豫養(yǎng)導(dǎo)擇之勞,至乃煩擾道上,疲費過所,其令太官勿復(fù)受。明敕下,以遠方口實所以薦宗廟,自如舊制。”范曄:《后漢書》,第1冊,第60-61頁。標點有改動。此詔之“遠方口實所以薦宗廟”即“四海之內(nèi)皆獻貢職”,且為“舊制”,當始于秦。
二世更禮與周禮截然不同?!秲x禮·喪服》:“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傳》曰:“大夫及學士則知尊祖矣。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鄭玄注:“大祖,始封之君。始祖者,感神靈而生,若稷、契也。自,由也。及始祖之所由出,謂祭天也。”(56)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冊,第357-358頁。秦為諸侯之時,只能祭其始封之君,故以襄公為太祖。在立為天子之后,依周禮,應(yīng)當向上追溯其始祖以配天。《史記》卷五《秦本紀》:“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yè)。”(57)司馬遷:《史記》,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21頁。這正是一個標準的感生神話。但二世如依周禮尊大業(yè)為始祖,則只能以襄公與始皇為二祧,如是則不但不能尊始皇,而且還將使自己無處可去。于是二世斷然廢棄周禮,將始皇尊至無以復(fù)加,同時也給自己留下了次尊之位(58)《隋書》卷七《禮儀志》二,隋煬帝大業(yè)元年營七廟,“太祖、高祖各一殿,準周文武二祧,與始祖而三。余并分室而祭。始祖及二祧之外,從迭毀之法……帝謂秘書監(jiān)柳曰:‘今始祖及二祧已具,今后子孫,處朕何所?’又下詔,唯議別立高祖之廟,屬有行役,遂復(fù)停寢?!蔽横纾骸端鍟?,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39頁?!敖窈笞訉O,處朕何所”的心思,可謂二世之所共。煬帝擬別立高祖廟,正是欲沿襲秦制,區(qū)別天子廟與非天子廟為二系,從而也為自己謀得次尊之位。。
二世之更禮,其“禮意”即將周禮“尊尊”推至極致,以國家位號為基準,將周禮之爵尊、齒尊、德尊統(tǒng)一為爵尊。哪怕身為天子之父祖,只要自身未能立為天子,即當居于臣位,不可受天子儀,作為子孫的天子也不親祭。這就將周禮雙向性倫理之“尊尊”改造為秦制單向性倫理之“尊卑”了。《史記》卷八《高祖本紀》:“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禮。太公家令說太公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高祖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后高祖朝,太公擁彗,迎門卻行。高祖大驚,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奈何以我亂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為太上皇。心善家令言,賜金五百斤?!?59)司馬遷:《史記》,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77頁。這真是將秦制由亡靈廟制上演為人間活劇。
漢儒一心以革去秦弊、復(fù)興周禮為志向。元成之際,儒生得以一展抱負,卻在廟議之中弊端盡顯,最終復(fù)歸于秦制。
《漢書》卷七十三《韋玄成傳》,玄成等44人奏議曰:“《禮》,王者始受命,諸侯始封之君,皆為太祖。以下,五廟而迭毀,毀廟之主臧乎太祖,五年而再殷祭,言一禘一祫也。祫祭者,毀廟與未毀廟之主皆合食于太祖,父為昭,子為穆,孫復(fù)為昭,古之正禮也。《祭義》曰:‘王者禘其祖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允际苊酰捞煲云渥媾?,而不為立廟,親盡也。立親廟四,親親也。親盡而迭毀,親疏之殺,示有終也。周之所以七廟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廟不毀,與親廟四而七。非有后稷始封,文、武受命之功者,皆當親盡而毀。成王成二圣之業(yè),制禮作樂,功德茂盛,廟猶不世,以行為謚而已?!抖Y》,廟在大門之內(nèi),不敢遠親也。臣愚以為高帝受命定天下,宜為帝者太祖之廟,世世不毀,承后屬盡者宜毀。今宗廟異處,昭穆不序,宜入就太祖廟而序昭穆如禮。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廟皆親盡宜毀,皇考廟親未盡,如故?!敝G大夫尹更始等18人以為,皇考廟上序于昭穆,非正禮,宜毀(60)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15-3121頁。。天子廟制乃國之大典,應(yīng)著眼于天下國家,開萬世太平。韋玄成的眼界顯然太低,僅僅從親親的角度來考慮全部問題。而這也正是西漢今文經(jīng)學,尤其是其中堅魯學不足以治國的根源:即“推士禮而致于天子”!《儀禮》正是魯高堂生所傳“士禮”。士禮之于祭祖,的確只知親親。以之論大夫,也圓融無礙。論諸侯,也正合于漢制之下對于諸侯的壓制——將周禮中的一國之君貶抑為家人。但是一旦到達天子的層面,天子禮便要求親親之上的尊尊,以為萬民儀表與萬世法度。于是“推士禮而致于天子”的今文經(jīng)學便只知天子七廟之數(shù),至于何以有七廟,則欲以親親之恩裁斷一切,因此也就必然無能于定七廟為何。這也正是此后劉歆所指斥的:“不知天子禮”!韋玄成乃《魯詩》世家,這正是漢代今文經(jīng)學的核心。尹更始的駁議則無疑基于秦制禮意,史皇孫雖為宣帝之父,但己身未立為天子,即不得廁于天子廟中,享天子儀,受天子祭,“非正禮,宜毀”(61)《漢書》卷六十八《霍光傳》,廢黜昌邑王之奏中,列其罪狀之一為:“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jié),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睅煿旁唬骸皶r在喪服,故未祠宗廟而私祭昌邑哀王也?!卑喙蹋骸稘h書》,第9冊,第2944-2945頁?!顿Y治通鑒》卷二十四胡三省注:“余謂賀入繼大宗,不當于昌邑哀王稱‘嗣子皇帝’,既于禮?!瓴患馈x,又?!疄槿撕笳邽橹印x。” 司馬光:《資治通鑒》,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86頁。稱“嗣子皇帝”,即是以天子祠非天子,也當是其罪之一。。不過值得注意者,韋玄成也部分接受了秦制,沒有依據(jù)周禮為漢設(shè)始祖之廟,而是以高帝為“帝者太祖之廟”(62)文帝元年立儲之議,有司曰:“高帝親率士大夫,始平天下,建諸侯,為帝者太祖?!彼抉R遷:《史記》,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26頁。這也是漢承秦制的表現(xiàn)之一。,這也就是依照秦制以始皇廟為“帝者祖廟”。
《后漢書》卷三十五《張純列傳》,建武十九年,純與太仆朱浮共奏言:“立親廟四世,推南頓君以上盡于舂陵節(jié)侯。禮,為人后者則為之子,既事大宗,則降其私親。今禘祫高廟,陳序昭穆,而舂陵四世,君臣并列,以卑廁尊,不合禮意。設(shè)不遭王莽,而國嗣無寄,推求宗室,以陛下繼統(tǒng)者,安得復(fù)顧私親,違禮制乎?昔高帝以自受命,不由太上,宣帝以孫后祖,不敢私親,故為父立廟,獨群臣侍祠。臣愚謂宜除今親廟,以則二帝舊典,愿下有司博采其議?!痹t下公卿,大司徒戴涉、大司空竇融議:“宜以宣、元、成、哀、平五帝四世代今親廟,宣、元皇帝尊為祖、父,可親奉祠。成帝以下,有司行事。別為南頓君立皇考廟,其祭上至舂陵節(jié)侯,群臣奉祠,以明尊尊之敬,親親之恩?!钡蹚闹?63)范曄:《后漢書》,第5冊,第1194頁。引文標點有修改。。張純之奏,再次明確了舂陵四世雖為光武帝之生身父祖,然未曾立為天子,故于光武帝有君臣之分,“安得復(fù)顧私親”。高帝、宣帝之父皆非天子,故為父另行立廟,不置于天子廟系列之中,作為天子的高帝、宣帝也不親祠,“獨群臣侍祠”。最終光武帝也遵從了這一秦制原則。中華書局點校本《后漢書》于戴涉等議標點為“成帝以下,有司行事,別為南頓君立皇考廟。其祭上至舂陵節(jié)侯,群臣奉祠,以明尊尊之敬,親親之恩?!卑创俗h乃安置諸廟,其一,宣、元尊為祖、父,“可親奉祠”,這是以立為天子的宣帝、元帝輩分正合光武帝的祖、父輩,即以之為祖、父,以正光武為繼統(tǒng)稱帝。其二,成、哀、平三帝,雖立為天子,但其輩分于光武為兄弟、子侄,可祠以天子儀,但是光武不親祭,故當以“成帝以下,有司行事”為一句?!坝兴拘惺隆迸c下“群臣奉祠”的區(qū)別,即在于成帝以下乃是祠以天子儀,故需相應(yīng)職官行禮。這可算是個折中?!稌x書》卷十九《禮志》上:元帝太興三年正月乙卯,詔曰:“吾雖上繼世祖,然于懷、愍皇帝皆北面稱臣。今祠太廟,不親執(zhí)觴酌,而令有司行事,于情禮不安??梢蓝Y更處?!碧:阕h:“今圣上繼武皇帝,宜準漢世祖故事,不親執(zhí)觴爵?!彬婒T長史溫嶠議:“光武奮劍振起,不策名于孝平……今上以策名而言,殊于光武之事,躬奉烝嘗,于經(jīng)既正,于情又安矣。”驃騎將軍王導(dǎo)從嶠議。嶠又曰:“其非子者,可直言皇帝敢告某皇帝。”帝從嶠議,悉施用之(64)房玄齡:《晉書》,第3冊,第603-604頁。。這就是說,東晉元帝即位之初,用東漢光武帝故事,以晉武帝為父,于兄弟子侄輩的西晉天子不親祠,由有司以天子儀祠。其后元帝認為自己曾在西晉策名稱臣,與光武帝未曾出仕西漢不同,因此親自奉祠曾經(jīng)臣事過的西晉兄弟子侄輩天子(65)時人頗重故主之義?!逗鬂h書》卷二十九《鮑永列傳》,永曾仕于更始,后歸光武。“永行縣到霸陵,路經(jīng)更始墓,引車入陌,從事諫止之。永曰:‘親北面事人,寧有過墓不拜!雖以獲罪,司隸所不避也!’遂下拜哭,盡哀而去……帝聞之,意不平,問公卿曰:‘奉使如此何如?’太中大夫張湛對曰:‘仁者行之宗,忠者義之主也。仁不遺舊,忠不忘君,行之高者也?!垡饽酸?。”范曄:《后漢書》,第4冊,第1020頁。,只不過采用敵體之禮,主要體現(xiàn)在稱呼上仍自稱“皇帝”。其三,“別為南頓君立皇考廟,其祭上至舂陵節(jié)侯,群臣奉祠”,此即非天子的先祖廟。中華書局點校本將此數(shù)語標點為“成帝以下,有司行事,別為南頓君立皇考廟。其祭上至舂陵節(jié)侯,群臣奉祠”,是錯誤的。《續(xù)漢書·祭祀志》下載戴涉等議:“宜奉所代,立平帝、哀帝、成帝、元帝廟,代今親廟。兄弟以下,使有司祠。宜為南頓君立皇考廟,祭上至舂陵節(jié)侯,群臣奉祠?!?66)司馬彪:《續(xù)漢志》,見范曄:《后漢書》,第11冊,第3193頁。三種情形及其對待方式分別用三句話講清楚,標點也正確明白?!逗鬂h書》卷一《光武帝紀》下,建武十九年春正月庚子,“追尊孝宣皇帝曰中宗。始祠昭帝、元帝于太廟,成帝、哀帝、平帝于長安,舂陵節(jié)侯以下四世于章陵?!?67)范曄:《后漢書》,第1冊,第70頁。即此事。且三種情形分祠三處。祠昭帝、元帝于太廟,當為光武親祠;成帝、哀帝、平帝于長安,無疑光武不親祠,由有司代祠;舂陵節(jié)侯以下四親則祠于侯國所在之南陽郡章陵縣,當由太守代祠。由此上觀韋玄成奏議,“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廟皆親盡宜毀,皇考廟親未盡,如故?!庇稍凵蠑?shù)四世為四親廟,應(yīng)為宣帝、皇考史皇孫、戾太子、武帝,五世祖孝景開始“親盡宜毀”。光武此類非天子之祖廟的祭祀之法,則是“群臣奉祠”,既不用天子儀,天子也不親祭,即用二世祭秦先公先王七廟之禮。后世多用此故事?!端螘肪硎抖Y志》三:“孫權(quán)不立七廟,以父堅嘗為長沙太守,長沙臨湘縣立堅廟而已。權(quán)既不親祠,直是依后漢奉南頓故事,使太守祠也……及孫皓初立,追尊父和曰文皇帝。皓先封烏程侯,即改葬和于烏程西山,號曰明陵,置園邑二百家。于烏程立陵寢,使縣令丞四時奉祠。寶鼎元年,遂于烏程分置吳興郡,使太守執(zhí)事?!?68)沈約:《宋書》,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84頁。下文所引《宋書》版本與此同?!稌x書》卷十九《禮志》上,晉以宣帝為太祖,宣帝以上四親非天子。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六年改作太廟,“征西至京兆四主及太子太孫各用其位之儀服。四主不從帝者之儀,是與太康異也?!?69)房玄齡:《晉書》,第3冊,第607頁。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那》詩毛鄭歧解。毛以《那》為湯祀先祖,是基于周禮。鄭以《那》為太甲祀湯,是不允許作為天子的成湯去祭祀非天子的先祖,而只允許作為天子的太甲祭祀立為天子的成湯,其實質(zhì)即以本于秦制的漢制說詩。
《禮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大祖之廟而七?!编嵭ⅲ骸按酥苤?。七者,大祖及文王、武王之祧,與親廟四。大祖,后稷。殷則六廟,契及湯與二昭二穆。夏則五廟,無大祖,禹與二昭二穆而已?!?70)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241頁。此處之“大祖”實為族氏所自出的始祖?!吨芏Y·天官·夏采》:“掌大喪以冕服復(fù)于大祖”,鄭眾注:“大祖,始祖廟也?!?7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3冊,第132頁。在此意義上,作為各自王朝受命之君的夏禹、商湯、周文王皆非“太祖”,鄭玄注《三禮》之時,也正是如此認識的。其后箋《詩》之時,已區(qū)分“始祖”與“大祖”,而以“大祖”為受命之君?!对姟ぶ茼灐び骸沸⌒颍骸坝?,禘大祖也?!编嵭{:“禘,大祭也。大于四時,而小于祫。大祖,謂文王?!笨追f達疏:“知大祖謂文王者,以經(jīng)云‘假哉皇考’,又言‘文武維后’,是此皇考為天下之人后,明非后稷。若是后稷,則身非天子,不得言‘維后’也。大祖謂祖之大者,既非后稷,明知謂文王也。文王雖不得為始祖,可以為大祖也?!?72)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詩經(jīng)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734頁?!抖Y記·喪服小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编嵭ⅲ骸岸E,大祭也。始祖感天神靈而生,祭天則以祖配之。自外至者,無主不上?!编嵭?、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592頁。鄭注《三禮》時以為禘必以始祖配天而祭,箋《詩》已放棄此說?!稌x書》卷十九《禮志》上,東晉安帝義熙九年,大司農(nóng)徐廣議,以為宣帝四親“謂可遷藏西儲,以為遠祧,而禘饗永絕也?!?房玄齡:《晉書》,第3冊,第608頁。徐廣所考慮的,應(yīng)當正是禘禮以宣帝為太祖以配天,不允許太祖以上的先祖擾亂至尊。同樣的問題也見于宋代,如何安置太祖四親,尤其是“始祖”僖祖,也為之聚訟紛紜。如神宗熙寧五年元絳等議:“今遷僖祖之主而藏于太祖之室,則是僖祖、順祖、翼祖、宣祖祫祭之時皆降而合食也。情文不順,無甚于此!”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1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5839頁。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白虎通》云,周之所以七廟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后稷為始祖,文王為太祖,武王為太宗。又韋元成云,禮,王者受命,諸侯始封之君,皆為太祖。并與《箋》說同。則魯家之說以此禘太祖為祀文王也。鄭君《詩箋》蓋用魯義?!?73)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王先謙:《清經(jīng)解續(xù)編》,第4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8年版,第1271頁。《通典》卷四十七《禮典》七,唐中宗神龍元年太常博士張齊賢建議曰:“始封之君,謂之太祖。太祖之廟,百代不遷,商之玄王、周之后稷是也。但商自玄王以后,十有四代,至湯而有天下。周自后稷以后,十有七代,至武王而有天下。其間代數(shù)既遠,遷廟親廟皆出太祖之后,故得合食有序,尊卑不差。其后漢高受命,無始封祖,即以高祖皇帝為太祖。魏武創(chuàng)業(yè),文帝受命,亦以武帝為太祖。晉宣創(chuàng)業(yè),武帝受命,亦以宣帝為太祖。宇文以文皇帝為太祖,隋室以武元皇帝為太祖。國家景皇帝始封唐公,實為太祖。中間代數(shù)既近,列在三昭三穆之內(nèi),故皇家太廟,唯有六室。其弘農(nóng)府君、宣光二帝,尊于太祖,親盡則遷,不在昭穆合食之數(shù)。奉敕‘七室以下,依舊號尊崇。’續(xù)又奉敕‘既立七廟,須尊崇始祖,速令詳定’者。伏尋禮經(jīng),始祖即太祖,太祖之外,更無始祖。后周太祖之外,以周文王為始祖,不合禮經(jīng)。或有引《白虎通義》云‘后稷為始祖,文王為太祖,武王為太宗’,及鄭玄注《詩·雍》序云‘太祖謂文王’以為說者,其義不然。何者?彼以禮‘王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周人祖文王而宗武王’,以謂文王為太祖耳,非祫祭群主合食之太祖?!倍庞樱骸锻ǖ洹?,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312-1313頁。其論始祖即太祖甚是。惟欲強合異義,以為《白虎通義》與鄭玄所言文王之“太祖”非《詩序》禘祭之“太祖”,則顯然魯莽割裂,不足為訓。此即漢人經(jīng)說曲從秦漢制度之例。以文王為太祖,同于秦以始皇為“帝者祖廟”,漢以高帝為“帝者太祖之廟”,實乃背周道而用秦政。此后,“始祖”與“太祖”逐漸成為兩個不同的概念:“始祖以上世系無可追溯,而太祖以上的世系猶有追溯的可能。也就是說,始祖的意義在于經(jīng)天帝感生而誕生氏族,而太祖的意義則在于創(chuàng)立功業(yè)以獲得爵命土地。”(74)參見華喆:《中古廟制“始祖”問題再探》,《文史》,2015年第3輯,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19頁。三國吳以孫堅為始祖以配天,以孫權(quán)為太祖。見沈約:《宋書》,第2冊,第459-460、484頁。孫氏出身“孤微”,故不追溯先祖。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0-141頁。以“始祖”配天為古制,別“始祖”與“太祖”為二則是新制。。
《那》詩之解,毛傳是“詩在禮中”,鄭箋是“禮在詩中”。這就意味著,鄭箋必須把整個《詩》的語境敘述從“詩在禮中”轉(zhuǎn)換為“禮在詩中”,由此也就必須對很多相關(guān)的詩句重新作出解釋?!赌恰菲屃x之毛鄭歧異,都應(yīng)該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經(jīng)學解釋不是基于所謂的正確訓詁,不是以找到詞的真正意義為目的,而是以新的經(jīng)義建構(gòu)的目的去重新解釋語句。這也是我們讀鄭箋所特別應(yīng)該注意的地方。我們常??吹胶芏鄬W者一研究《詩經(jīng)》就說毛如何,鄭怎樣,然后去找他們的訓詁根據(jù),乃至于考古、文物又如何,費很大功夫來作考據(jù)和研究,以回到《詩經(jīng)》的原意來看毛鄭誰講得更好,通過這種錦標賽的做法,去理解毛鄭歧異。實則經(jīng)學家們不是參加錦標賽,不是比誰對《詩經(jīng)》的解釋更符合原意更正確,而是為了建構(gòu)其經(jīng)義體系來重新解釋詩句。
“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泵珎鳎骸凹伲笠?。”鄭箋:“奏鼓,奏堂下之樂也。烈祖,湯也。湯孫,太甲也。假,升。綏,安也。以金奏堂下諸縣,其聲和大簡簡然,以樂我功烈之祖成湯。湯孫太甲又奏升堂之樂,弦歌之,乃安我心所思而成之。謂神明來格也。《禮記》曰:‘齊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齊三日,乃見其所為齊者。祭之日,入室,然必有見乎其位;周旋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酥^思成?!笨资栳尮{曰:“以奏者作樂之名,假又正訓為升,故易傳以奏假為‘奏升堂之樂’,對鼓在堂下,故言‘奏升堂之樂’。樂之初作,皆擊鐘奏之,經(jīng)雖言鼓,而鐘亦在焉,故云‘以金奏堂下諸懸’也。琴瑟在堂,故知奏升堂之樂謂弦歌之聲也。于祭之時,心之所思,唯思神耳,故知安我心所思而成之,謂神明來格也。《皋陶謨》說作《簫韶》之樂得所,而云‘祖考來格’,意與此協(xié),故言‘神明來格’,取彼意以為說也。所引《禮記·祭義》文也。致思之深,想若聞見,是其有所成,故引以證之,此之謂思成也。所思五事,先思居處,后思樂嗜者,先粗而后精,自外而入內(nèi)也。居處,措身之所。笑語,貌之所發(fā)。此皆目所可見,是外之粗者。在內(nèi)有常理可測度者,志意也。在內(nèi)無常,緣物而動者,樂嗜也。內(nèi)事難測,深思然后及之,故后言之也。齊三日乃見其所為齊者,謂致齊也。散齊則不御不吊而已,未能至于深思而及此五事也。祭之日,所以得有出戶而聽者,彼注云‘周旋出戶’,謂設(shè)薦時也。”
《釋文》:“假,毛古雅反,鄭作格,升也?!薄班嵶鞲瘛辈⒉皇青嵭懽鳌案瘛?,因為鄭箋明確寫著“假,升”,而是說鄭把“假”讀作“格”,此與鄭箋文異而義通。鄭以鐘鼓在堂下,琴瑟在堂上?!蛾P(guān)雎》之“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鄭箋以為同時之事:“琴瑟在堂,鐘鼓在庭,言共荇菜之時,上下之樂皆作,盛其禮也。”從語法上看,原詩“奏假”中“奏”的賓語是“假”,而“奏升堂之樂”中“奏”的賓語是“樂”,并且“升”甚至都并不是直接修飾“樂”的,“升堂”才是“樂”的修飾語。因此在語法上鄭玄把“奏假”理解為“奏升堂之樂”就已經(jīng)對不上了。鄭玄把“假”解為“升”,為了解釋“升”又把“升”解釋成“升堂之樂”,在這一過程中語義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移,而各種問題和矛盾也隨之出現(xiàn)了。鄭玄將“假”解作“升”是有問題的,不過毛傳中將“假”解作“大”卻可以說得通?!按蟆笔侵浮按髽贰?,可以作為樂的一種特征來指代樂。以特征來代替事物本身,在修辭上就是“指代”。但是不能說“升”就可以指代“升堂之樂”了,這在語法上是對不上的。之所以鄭玄非要易傳,即在于要將詩句解釋為祭祀的過程。即通過“奏堂下之鼓”使神明來到庭中,再通過“奏升堂之樂”使神明來到堂上,此即“神明來格”。陸德明可謂洞悉鄭玄闡述的經(jīng)義,認為神明之來應(yīng)該是“降”而非“升”,他認為神是從天上降下來的,而不是從地底下升上來的,我們從來都說降神,哪里有說升神的呢,因此謂鄭讀“假”為“格”,即取“來格”之意。這雖然與鄭氏經(jīng)義相符,卻與經(jīng)文的語言學意義并不貼切。
孔疏引王肅曰:“湯之為人子孫,能奏其大樂,以安我思之所成,謂萬福來宜,天下和平?!痹谶@里需要比較一下王肅和毛鄭的異同。王肅的“湯之為人子孫,能奏其大樂”就是“湯孫奏假”,和毛傳的解釋一樣;最后的“以安我思之所成”與鄭玄的“乃安我心所思而成”則有很大的不同。鄭玄的核心是“所思”。不同于“思”,“所思”指的是“思的對象”,即后文所說的“神明來格”中的“神明”,因為于祭之時所思為神。而王肅這句話的中心是“所成”,即接下來他所謂的“萬福來宜,天下和平”。由此可以看到,鄭玄致力于將經(jīng)文解釋為祭祀過程,所以他的重點是神明這一祭祀對象,即所謂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王肅則將經(jīng)文理解為稱頌成湯功業(yè),所以他關(guān)注的是“萬福來宜,天下和平”這一結(jié)果。但是這只是字面上的區(qū)別,背后還有更深一層次的區(qū)別:按照鄭玄的理解,太甲祭湯的時候一門心思想著湯,便會如“儀刑文王”一樣效仿湯施政,這有利于一以貫之地闡釋他暗中引入秦制,從而以湯為極廟。而照毛詩的解釋,湯祭祖先是“湯不居功”,即湯立為天子以后祭祀祖先,是將功歸于宗廟,這種不居功的表現(xiàn)所以能夠達到王肅所說的“萬福來宜,天下和平”。需要注意,如果把鄭、王的解釋放回到《詩經(jīng)》原文里去,鄭玄把“思”解作“所思”在一定程度上是偏離原文的,但是王肅把“成”解作“所成”卻是可以的。即“安我思之成”與“安我思之所成”是對應(yīng)的,但是與“安我所思而成之”實際上是不同的。前者中“安”對應(yīng)的是“成”,后者中“安”對應(yīng)的卻是“所思”。即“綏我思成”按照毛和王的理解其結(jié)構(gòu)是“綏成”,“我思”是作為“成”的描述語、形容語;按照鄭玄的解釋則語法意義變成了“綏我思而后成”。再換一個角度說,即毛和王將這一句讀作“綏/我思/成”,而鄭將之讀作“綏我思/成”。顯然,前一種讀法要順暢得多——即“安”的是“成”而不是“思”,何況在鄭玄這里還不僅僅是“思”而是“所思”?!俺伞焙汀八伞笔沁^程和結(jié)果的關(guān)系故而二者可以視為一體,但是“思”是不等于“所思”的,一個是“我的心理狀態(tài)”,一個是“我思的對象”,這是兩個事物。在鄭玄的體系下,“思”這一動作指的是太甲,“所思”指的是太甲思的對象即湯,二者并不指同一個人。所以在這里鄭玄實際上也是做了改動的。
毛傳未釋“綏我思成”。毛以不解解之,沒有專門給出注釋,意味著他認為文句沒有文字之外的意義。這是讀《毛傳》特別需要注意的一點,毛沒有給出注釋不代表他沒有作解釋,他的解釋就是經(jīng)文字面意義,或者是傳世舊說。如《詩·小雅·角弓》:“莫肯下遺”,毛無傳。鄭箋:“遺讀曰隨。”釋文:“遺,王申毛如字,鄭讀曰隨?!笨资栳尳?jīng)曰:“小人皆為惡行,莫肯自卑下而遺去……鄭唯以下二句為異,言……故莫肯自謙虛,以禮相卑下,隨從于人者?!笨资栌轴尮{曰:“箋以遺棄之義不與謙下相類,故讀曰隨。隨從于人,先人后己,以相卑下之義也……此二句毛不為傳,但毛無改字之理……故別為毛說焉。”(75)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505頁。此正是其例。
孔疏:“無尸者闔戶,若食間則有出戶而聽之,是由無尸者有闔戶出聽之事也。古之祭者,莫不以孫行者為尸。而得有無尸者,《士虞記》云:‘無尸則禮及薦饌皆如初。’注云:‘無尸,謂無孫列可使者也?!羌烙袩o尸者,故作《記》者言及之也?!薄皩O行”的“行”應(yīng)讀作háng,與后面的“孫列”是同一個意思??资铻槭裁匆v到有無“尸”的區(qū)別?“有尸”是對尸而祭,這樣的話是有一個活人作為“尸”出現(xiàn)在祭祀中的,便不需要再通過“思”來想象祖先的音容笑貌;“無尸”的時候才需要去想象一個神的音容笑貌。另外,“尸”為嫡孫,自然就應(yīng)當是太甲。如他人祭湯,則以太甲為“尸”。鄭玄既以此詩為太甲祭湯,斷無以己為尸的道理。所以孔穎達以為當是無尸之祭。
《那》詩乃三代禮制重疊:既為《商頌》,自然為殷禮。周太師重加編次,以及毛傳之闡釋,乃以周禮改造殷禮。鄭玄則不僅將周禮之改造貫徹得更為徹底,更進而以本朝的秦漢之制再次改造《商頌》之周禮闡釋。
《商君書·更法》:
孝公平畫,公孫鞅、甘龍、杜摯三大夫御于君。慮世事之變,討正法之本,求使民之道。
君曰:“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錯法務(wù)民主張,臣之行也。今吾欲變法以治,更禮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議我也?!?/p>
公孫鞅曰:“臣聞之:‘疑行無成,疑事無功。’君亟定變法之慮,殆無顧天下之議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驁于民。語曰:‘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戎ㄔ唬骸撝恋抡?,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法者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p>
孝公曰:“善!”(76)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頁。
以前讀這段話的時候往往多注意到“變法以治”,但是秦孝公還講到了“更禮以教”。這一禮法相備的格局正是鄭玄所要達到的目的,即禮法之治。鄭箋以《那》為太甲祀湯,是取秦漢極廟之制改釋,崇功業(yè)而廢血脈,將更禮以教作為原則貫徹到底。
在《三禮注》中,鄭玄往往將不同禮制解釋為異代之禮(77)參見楊天宇:《鄭玄〈三禮注〉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63-165頁。。但是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毛詩箋》將周禮推至極致,以與秦漢禮制對接。最終鄭玄乃是以秦漢禮制覆蓋了不能容于其中的異代之禮,無論其為殷禮抑或周禮。由此,鄭玄將秦漢禮制植入經(jīng)典,成為自古以來圣王所行、孔子所傳之禮,亦即賦予現(xiàn)實的秦漢禮制以經(jīng)典與神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