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君華,周港回
(1.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學院,浙江杭州311121;2.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311121)
當下,在全新的以泛在智能網絡以及人機傳播為主導的智能傳播階段,“身體”這一在傳統媒介時代幾乎缺席于傳播視野的單位,正在虛擬現實、增強現實、全息影像等智能技術的加持下,加速返場于傳播之中。在智能傳播中,“身體”不再游離于媒介之外,而是與媒介互嵌、融合為一個新的傳播單位,共同參與新階段的傳播實踐。換言之,身體與媒介不再以二元對立的形式出現于實踐之中,智能媒介融合于身體,修補其缺陷,彌補其不足,增強其能力,拓展其邊界,人和智能媒介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共生、共存、共融為一體。本文以“身體”為線索,以具身理論為認識路徑,探究當下智能傳播中“身體”的感知維度,以此展開對人機關系的探索。
在主流大眾傳播研究范式中,“身體”是“不可見”的邊緣化存在。長久以來大眾傳播研究所默認的一個基本前提是:傳播更多的是基于精神的溝通和互動,身體之于傳播居于次要位置。這是由于,一方面大眾傳播研究受傳統主體哲學影響,在漫長的西方哲學史中,身體在理論上一直遭受輕視;另一方面,大眾傳播媒介側重于對人體感官的部分“延伸”與“截除”,感知系統在媒介技術的干預下失去其整體性,“支離破碎”的身體自然也就無法作為傳播活動的完整單位被人們所認識、研究。但如今,隨著現象學、技術哲學、具身認知等理論資源的啟發(fā),以及以互聯網、移動設備、可穿戴設備、虛擬/增強/混合現實等為代表的智能媒介的發(fā)展,傳播中的身體進行了還原、重組、加強、延展。因此,身體成為智能傳播活動圍繞開展的中心,智能傳播發(fā)生具身轉向。
在理論研究上,傳統主流傳播學這一“弱身體—強精神”取向來源于“離身心智論”。離身心智論的理論構成主要包括意識哲學和認知心理學。哲學上的離身理念則可以追溯到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在笛卡爾看來,認知活動實際上就是人的心智的表征活動,這種表征活動是相對獨立于外部世界的,人的全部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都是在表征外部環(huán)境中的客觀事物的過程中所獲得。[1]顯然,在笛卡爾的觀點中,人的認知活動基本與身體無關,身體被擱置,而心智則被賦予了一種獨立的本體性地位。認知心理學則通過借鑒計算機科學的研究成果,提出了名為“計算機隱喻”的心智模型:人的大腦本質上像是一臺復雜的計算機,對于人的心理、認知和思維最為恰當的理解方式,就是將其看作是人的心智之中所存在的表征結構以及在這些表征結構上所進行的數理邏輯計算。[2](3)在計算機隱喻中,心智被視作是獨立的或僅與大腦有關。
身心二元論和計算機隱喻成就了離身心智論長久的主導地位,但也終究遭到了挑戰(zhàn)與困境。隨著尼采的高呼——“一切從身體出發(fā)”,“我完完全全是身體,此外無有”,[3]德勒茲、巴塔耶、??碌葘W者注視到了身體,身體才從哲學的漫長黑夜中走出。同樣,在認知心理學中,以計算機隱喻為象征的第一代認知科學在涉及生活常識、環(huán)境背景、社會文化等情境性問題時也陷入了解釋力不足的困境。意識哲學和一代認知科學所遭遇的挑戰(zhàn)和困境啟示人們,心智不僅僅是存在于大腦中獨立的精神實體,也絕不是計算機的程序或是人工神經網絡那樣簡單。我們仍然要從身體出發(fā)去理解心智,要從身體與世界的互動中去探析心智的形成機制。沿著這一思路,基于具身性、情境性和系統性的具身認知觀開始浮現。
具身認知的理論基礎主要來源于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梅洛-龐蒂在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現象學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人是一種曖昧性的存在,人類的存在既非離身的心智也非復雜的機器,其主體性即在于作為活躍的生物以人類身體所特有的生理結構介入世界。[4]對于身體與世界的關系,梅洛-龐蒂認為,身體本身在世界中,就像心臟在肌體中:身體不斷地使可見的景象保持活力,內在地賦予它生命和供給它養(yǎng)料,與之形成一個系統。[4](511-512)社會學家布迪厄提出:“身體處于社會世界之中,而社會世界又處于身體之中。”[5]這些觀點表明,身體是存在的主體與前提,也是人與世界交互的充分且必要條件。因此人的認知也并不是發(fā)生在大腦中的孤立的事件,而應當被理解成嵌入周圍環(huán)境和外部世界中的認知主體所進行的實時的適應性活動。[6]
在這一核心主張之下,具身認知理論逐漸發(fā)展出生成、嵌入、情境、延展四種理論特征。生成觀強調心智生成于身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之中,人的心智并不是先驗式的存在,而是在漫長且復雜的進化過程中發(fā)展生成的。[1](52)嵌入觀則強調,人的認知依賴于身體結構和外部環(huán)境,人的身體和外部環(huán)境可以極大減輕大腦的認知負荷,[7]提出大腦嵌入于身體、身體嵌入于環(huán)境的理論模型。情境觀側重于指出,人的認知活動依賴于特定的情境,情境(包括身體外部環(huán)境、社會文化背景等)實際上成為認知系統的一個組成部分。[8]延展觀則進一步提出,人的心智和認知并不是被簡單地限制在皮膚和骨骼之內,也并不存在某種形式的所謂認知的邊界,與之相反,認知能夠超越大腦本身的限制,并進一步延展到人的身體之外的世界(環(huán)境)中去。[9]
生成、嵌入、情境、延展四種觀念大同小異,均是對具身主張的補充與延伸。傳播研究也在豐富而富有前瞻性的具身理論的帶動下,將身體納入了研究的視角,進而進一步關注到了媒介技術與身體的互構關系??梢哉f,從“離身心智論”到“具身認知觀”的轉變,為身體在智能傳播階段的回歸掃清了觀念上的障礙。而智能媒介技術的迭新,則為身體的回歸在物質層面提供了條件。在新的媒介環(huán)境中,技術具身成為我們進行智能媒介實踐的基礎,構成人展開“生活世界”的主要方式。但是傳播中的具身轉向并不意味著身體在智能技術的加持下“全身心”回歸,這并非一條一蹴而就的復歸之路,身體的回歸往往是從感知開始。換言之,在技術具身向度上,媒介與身體的互嵌、互構促發(fā)的具身轉向所涉及的第一層次便是感官之維。
尚未被媒介技術介入之前,最初的傳播離不開身體在場。而突破面對面?zhèn)鞑ゾ窒薜目释约皩σ曈X的推崇推動了文字這一視覺偏向媒介的誕生。至此,視覺脫離了其他感官,媒介開啟了延伸人體感官之旅。然而,正如麥克盧漢所表述的那樣,媒介在延伸人體部分感知的同時,為了保持身體感知系統的平衡,也相應地截除、冷凍了得到延伸的感知。自文字開啟感官分離之旅后,直到20世紀60年代,電力媒介的出現初步結束了感官部分延伸的過程,進入“意識”初步延伸階段。其后計算機與網絡的出現、手機等智能設備的普及,以及虛擬現實技術的發(fā)展,正式結束了身體感官的部分截除之旅,身體開始與媒介技術融合,身體成為新型信息集成交互終端,并“逆轉”為媒介。至此,傳播重回身體。
在當下這個智能化、數字化的環(huán)境之中,感官或主動、或被動地與智能媒介建立了高強度連接。多元化的媒介交互勢必會觸及多種感官體驗,并不斷趨近對身體感官的全面激活。如果說以往的媒介技術致力于將單一感官功能無限放大的話,那么如今的智能媒介則側重于調動更多的感官參與,以營造更為良好的沉浸交互體驗。在能夠制造多感官具身體驗的媒介中,虛擬現實無疑是當下最具有代表性的。因此,下文將以虛擬現實為例,分析多元媒介融合所激活的全面感官體驗,以及這種經由技術介入重構的感知系統如何影響人的“在世存在”。
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是一種以計算機和電子技術為核心,以感知模擬為根本導向的構造數字化環(huán)境和數字體驗的媒介技術。它集合了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等知覺,并對真實環(huán)境進行高度模擬和創(chuàng)新,支持用戶借助必要的裝備將身體形象、感知、狀態(tài)數據化,并與數字化環(huán)境中的對象進行交互。以虛擬現實為代表的智能媒介正是通過對感官體驗的重塑和整合,生成具身沉浸性和異質空間融合性的具身體驗。
沉浸式體驗其實自古有之。無論是口語傳播時代,吟游者講述故事時所激發(fā)的聽眾的投入和想象,抑或是印刷時代燦若繁星的讓我們移情其中、不可自拔的名著閱讀,都是沉浸式體驗中的一種。但虛擬現實所營造的沉浸式體驗與之不同,其內涵拓延為全感官的激活以及以身體為界面的交互,本文稱之為具身沉浸。以美國Valve(維爾福軟件)公司開發(fā)的VR戰(zhàn)斗游戲《半條命:ALYX》為例分析具身沉浸,可以發(fā)現這一游戲在交互方式上以身體界面取代鍵鼠界面與游戲場景進行互動,將肉身的肢體動作擬真于游戲空間之中進行模擬行動。具體表現為:操作者的身體通過VR手柄操作,支配化身用手抓住和操作游戲情境中的物品。如玩家想要打開一扇門,需要游戲中的化身伸出手接觸到門并做出推的動作而不只是用鼠標進行點擊;玩家想要爬上消防梯需要現實中的身體做出向上爬的姿勢而不只是按下鍵盤上的按鍵;在聲音和視角切換的作用下,玩家還可以獲得身體的“失重”“預警”等感知體驗。游戲中的“虛擬化身”一定程度上“替代”了“真實肉身”,技術與心理機制共同生成的“虛擬觸覺”替代了真實的“肉身觸覺”,擴展了肉身知覺的邊界。
虛擬現實的異質空間融合性則表現為,人的認知經驗與身體記憶將在虛擬和現實空間中得到融合。感官和身體的全面卷入,使得人們在虛擬現實中的體驗將不再是純粹的知覺體驗,而是糅合了身體構造和身體感覺運動系統所得到的與現實經驗相差無幾的擬真體驗。以美國游戲公司2K Games開發(fā)的VR游戲《NBA 2KVR體驗》為例,游戲中,玩家握持手柄,操控游戲中的化身拿起籃球進行投籃訓練時,現實中的本體也得做出相應的投籃動作,本體投籃的速度、力道、角度會相應地在游戲中體現,這勢必讓玩家對投籃這個動作有著更為深刻、直觀的體驗。用鍵鼠進行上萬次的投籃也絲毫不會增加玩家在現實中投籃的能力,但理論上在一個成熟的虛擬現實情境中,玩家的每一次投籃訓練都會深化玩家對籃球的理解,強化玩家的肌肉記憶,而這些將會同步“更新”到玩家現實身體上,提升玩家在現實中的投籃水平??梢姡摂M現實可以“建構大量的經驗材料,而人的意識能夠享受到經驗數據的完整性”。[10]這無疑也暗合了具身認知理論的觀點,人們對于世界的認識并非世界的鏡像,而是身體構造和身體感覺運動系統塑造出來的。[11]
在具身理念的觀照下,智能傳播開始追求更為直接的人機融合與更為豐富的具身體驗。例如,Facebook采用擬真音場技術配合增強現實眼鏡,開展空間音頻實驗;微軟推出的混合現實頭戴式設備HoloLens2,以虹膜信息識別、智能麥克風及自然語言語音處理等技術為支撐,每一次信息交互都是用戶的手部動作與語音控制的結合。[12]這些技術都將更多的身體感官要素納入了交互之中。實際上,目前的智能媒介對人體感官的激活,只是智能傳播的第一步。接下來,智能傳播將通過激活環(huán)境智能,實現人、技術、環(huán)境三者互嵌的的深度融合智能。
克拉克(A.Clark)和查爾莫斯(D.Chalmers)在批判普特南(H.Putnam)“內容外在主義”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積極的外在主義”(active externalism)即延展認知的理論,強調人的認知過程并不總是發(fā)生在人們的頭腦之中,人的心智也并不僅僅是一種存在于大腦之中的知識存儲器,外部環(huán)境(世界)在協助人們完成認知任務的過程中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甚至人的一些認知過程都是由外部環(huán)境(也包括環(huán)境中的工具、設備等)中的一些積極的特征所構成的。[9](7-19)亞當斯(Adams)和埃扎瓦(Aizawa)在《認知的邊界》一書中提出,延展認知理論不僅提出一種有關認知與身體、外部環(huán)境(世界)之間的因果依賴性(causal dependency)的假設,而且試圖闡述并建構一種構成依賴性的假設(constitutive dependency),[13]即人的認知和心智并不僅僅是身體與環(huán)境互動的結果,甚至部分是身體與環(huán)境(也包括環(huán)境中的工具、設備等)互動過程本身。簡單地說,具身認知理論延展觀認為,人的心智可以被看作是生物性大腦與技術性工具相結合的產物。身體在認知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可以被外部環(huán)境(自然包括環(huán)境中的工具)所部分替代。[2](54)當隨身攜帶的手機,成了我們賴以生存的“數字器官”,電腦、iPad、云盤等成為我們的外接記憶系統,智慧眼鏡、耳機成為我們視覺、聽覺系統的一部分……身體與世界涇渭分明的界限實際上已經通過智能媒介技術得以溝通。心智不再囿于大腦和身體的限制之中,而是存在于技術、身體、環(huán)境三者所構成的動力系統之中。
網絡這種囊括幾乎所有媒介形式與媒介內容的媒介正在以一種潛在的、背景式的方式塑造著這個世界,構建出全新的媒介環(huán)境。而當前,媒介的智能化與智能傳播則賦予了媒介環(huán)境以智能,網絡社會正實現智能化轉向,環(huán)境智能正進一步得以提升。歐洲信息社會咨詢集團在報告《走向包容的未來:信息和通信的影響和更廣泛的潛力》中詮釋了信息社會的“環(huán)境智能”:“環(huán)境智能的概念提供了信息社會一個強調更高的用戶友好度、更有效的服務支持、用戶授權和人類交互支持的視角。人們被各種直觀界面圍繞著,它們被嵌入到各種對象和環(huán)境中,環(huán)境能夠以無縫、不觸目甚至隱形的方式識別不同個體并做出反應?!盵14]在智能傳播中,環(huán)境智能通過與身體交互,主動為人提供實時適配的場景服務與交互方式。以智能家居場景為例,人們用指紋密碼開鎖的瞬間,安防系統便會自動撤防,窗簾緩緩閉合,室內燈光、溫度自動調節(jié)到最適合主人使用偏好的狀態(tài)。環(huán)境智能與人身體的交互將不再是胡塞爾所說的“意向性”的,而是進入了人類的潛意識中。全面激活的身體得以以一種最為自然、低意向性的方式與環(huán)境進行交互,眼動、表情、體溫、心率等等身體要素一一與環(huán)境中的傳感器相適配。當智能環(huán)境與激活的身體完成深度耦合,人類的認知與行為活動便進入到了由媒介技術所構造的前理解之中。技術與身體、世界一同成為人類心智誕生及活動的基礎。
在具身延展觀的關照之下,智能傳播將以對身體感知要素的全面激活以及對環(huán)境的智能化改造為進路,在以下三方面持續(xù)進化:①在身體層面,技術具身體現為技術對身體持續(xù)不斷的改造與連接,這種改造與連接不僅體現為物質層面上的無機物機器與生物體的結合,更因其深入觸及了身體的構造、知覺系統、運動系統,因而改變了身體的在世存在,進而改變主體認知世界的方式。如學者彭蘭所言:“今天,與人的身體相關的設備(包括手機)和智能傳感器……不只是人的器官延伸,而是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新器官。它們增強了人對外界的感知、連接與認知能力,同時也增加了人被外界認知與控制的維度?!盵15]②在社會層面,以泛在網絡為代表的技術升級,引發(fā)線上線下應用場景的深度融合,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雙雙數字化和智能化,保持與機器的高強度連接成為我們維持社會性的必要需求,傳播實踐的各個機構主體以賽博人作為一個接口,將自身的傳播網絡編織到更廣范圍的社會網絡中去,傳播的主體從掌握工具的自然人轉變?yōu)榧夹g嵌入身體的賽博人。[16]③在存在層面,當下,人是一種在真實空間中的物質存在,同時也是一種在虛擬環(huán)境中的數字存在。但隨著諸如虛擬/增強/混合現實等技術對異質空間的統一,智能媒介將更為直接地介入到人類生存層面的“理解”和“前理解”,“知覺”和“前知覺”之中。屆時,人的“在世存在”與生存經驗,將更為綿密地與媒介技術、媒介環(huán)境融合,形成人、技術、環(huán)境互嵌的深層融合智能。可以預見,未來智能傳播將以一種強具身的形態(tài)塑造人的存在方式,同時也參與到人的意義統一體的構成中。[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