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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批判及中立性地緣議程建構的可能*

2021-11-24 07:48于海洋張微微
社會科學 2021年11期
關鍵詞:沖突權力理論

于海洋 張微微

地緣政治學誕生之初就與權力政治理論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使得地緣政治理論長期飽受質疑。二戰(zhàn)中德國地緣政治思想與納粹主義的結合,更使該理論一度陷入絕境。但是,地理因素對國際政治的影響是無法回避的。當前,中西方學者都在嘗試建構新型理論模式,解釋全球化深入發(fā)展背景下政治與空間關系所發(fā)生的新挑戰(zhàn)、新問題。初現(xiàn)輪廓的新地緣政治議程不可能與舊的傳統(tǒng)完全決裂,但又必須在理論與實踐方面提供新的可能性。如何實現(xiàn)傳承與創(chuàng)新,需要從重新梳理地緣政治理論的傳統(tǒng)假設開始。

一、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錯誤推論及合理憂慮

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包含堅固的權力政治內核,這種關聯(lián)性使地緣政治受到長期批判。二者的綁定固然限制了地緣政治理論的與時俱進,但這種綁定所揭示的憂慮同樣具有學術和政治層面的雙重合理性。

(一)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錯誤推論

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所構筑的體系結構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取向,以海陸兩極對峙的全球結構和毗鄰者為敵的區(qū)域結構為基礎,展開自己的分析。德國學者C.施米特認為,“世界歷史是一部海權對抗陸權、陸權對抗海權的斗爭史”。(1)[德]C.施米特:《陸地與海洋——古今之“法”變》,林國基、周敏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頁。讓地緣政治理論化系統(tǒng)化的麥金德則認為,“海員對抗大陸人”(2)[英]杰弗里·帕克:《地緣政治學: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劉從德譯,新華出版社2003年版,第124頁。構成了國際關系史的永恒主題。這種分析經常陷入僵化,并產生四個失之偏頗的推論。

推論一:海陸對峙是全球地緣傳統(tǒng)的核心內容。無論是陸權說、海權說還是邊緣地帶理論,都建立在海陸沖突的原點之上。海陸對峙學說用海陸二分法,對國家間關系進行了不恰當的簡化,把復雜的地緣政治沖突歸結為海陸沖突,海洋和陸上大國之間的關系具有悲劇性的宿命論色彩。但是,國際關系史上存在著大量陸權國家間以及海權國家間的沖突。在復雜的國際沖突中,海權國家與陸權國家的競爭是存在的,但是,海權國家間的競爭、陸權國家間的競爭,甚至海陸國家聯(lián)合對抗第三國(可能是海權,也可能是陸權)的情況,同樣對人類歷史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在高度沖突化的古代和近現(xiàn)代國際體系中,聯(lián)盟與對抗的邏輯是復雜的,海權和陸權并非最重要和唯一的干預變量,有時甚至不起重要作用。

推論二:權力政治成為地緣政治沖突的全部理由。馬漢認為,“地緣政治是指國家政治權力和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3)[美]阿爾弗雷德·馬漢:《亞洲問題及其對國際政治的影響》,范祥濤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64 頁。杰弗里·帕克也認為,地緣政治“旨在探尋對國家實力之地理基礎的認識”,(4)[英]杰弗里·帕克:《二十世紀的西方地理政治思想》,李亦鳴等譯,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版,第199頁。認為地緣政治需要權力、服務于權力。這使傳統(tǒng)地緣政治學說對世界的看法趨于悲觀,地緣政治理論總體而言帶有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更加關注國家間沖突和競爭。但是,正如現(xiàn)實主義并不只是權力政治一樣,地緣政治沖突也并非都由權力因素產生。合理的安全憂慮及各種非傳統(tǒng)安全因素(包括資源稀缺、疾病、非法移民、武器及毒品走私等)也可以經由地理路線傳遞,或受地理因素的影響而誘發(fā)重大的政治變化。(5)M. Coleman, “Immigration Geopolitics beyond the Mexico-US Border”, Antipode, Vol.39, No.1, 2007, p.60.

推論三:空間的控制和占領是地緣政治問題的唯一解決方案。格拉鮑弗斯基在闡述地緣政治學的產生時指出,“帝國主義時代的來臨使地緣政治學產生”,對“空間的欲求”成為國家研究地緣政治的理由。(6)參見國玉奇、[俄]В. П. 丘德諾夫:《地緣政治學與世界秩序》,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占領或者控制,以及防止地緣政治競爭者的占領和控制,成為地緣政治的終極追求。拉采爾認為,大國都有擴大領域的傾向。豪斯霍弗強調德國對泛歐區(qū)的占領控制。麥金德提出由控制東歐到控制心臟地帶,再到統(tǒng)治世界島、統(tǒng)治世界的三段論。馬漢則強調對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狹長海上通道的控制。總之,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假定存在著一片與國家命運息息相關的土地或海洋,發(fā)現(xiàn)它和占有它才能實現(xiàn)國家的持久強盛。傳統(tǒng)地緣政治學說忽略了兩個基本事實:第一,空間控制權的爭奪是所有沖突中曠日持久和難以和解的,尤其當不同國家都聲稱對同一空間存在巨大需要時,空間的價值經常被控制所帶來的成本與代價抵消;第二,空間的占領控制和有效使用并非同一概念,國家對空間的利用能力存在巨大差異,受到時代背景、生產力水平、國家治理能力等要素的影響。

推論四:將國際政治簡化為大國政治。經典的地緣政治邏輯認為,陸權大國和海權大國充分利用能夠最大限度發(fā)揮自己優(yōu)勢的地理環(huán)境,爭奪全球主導地位。它們之間的沖突會產生全球性后果。小國可能因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充當棋手控制的棋子或“支軸”等角色,但它們的角色依附大國而存在,不是獨立的。事實上,地緣政治的基本假定在于空間會對政治行為體和政治關系產生普遍性影響。除全球大國外,其他政治行為體也受到地緣政治規(guī)律的制約,一般國家間關系不僅是大國地緣政治的簡單附庸,它們在特定空間結構中的互動也會對區(qū)域和全球體系產生重要影響。那種把國際沖突與合作的所有根源和影響都歸結于大國的邏輯,忽視了普遍存在于更廣闊世界中的多元主體、沖突因素、利益需要及潛在的解決方案。

(二)傳統(tǒng)地緣政治的合理憂慮

總體而言,近代以來西方列強的霸權主義及帝國擴張深刻影響了傳統(tǒng)地緣政治研究。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固然有著將強權國家侵略行為正當化、暗示沖突必然發(fā)生等弊端,但其所反映的地緣沖突現(xiàn)象也是存在的,國家基于地理考量而產生安全憂慮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正當的。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合理性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地理因素在國際沖突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國家間沖突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但是,鄰國間的斗爭以及海洋國家、邊緣地帶國家、陸地國家間的斗爭既長期存在,又顯然與地理因素存在著密切的關系,這意味著地理的毗鄰和地理類型的差異容易產生國家間沖突。正是基于將地理因素視為國家沖突而非合作的誘因,詹姆斯·多爾蒂等學者才會得出相鄰國家是天然敵人的觀點。地理毗鄰增加了國家間交往的密度,使沖突發(fā)生的概率激增;同時,還降低了國家權力投送的難度,使國家以戰(zhàn)爭或威懾的方式進行對外交往更為容易。地理類型的差異則造成國家某些至關重要的資源和能力的稀缺,相對稀缺鼓勵了海陸競爭,通過控制重要地帶彌補地理缺陷造成的國家弱點。傳統(tǒng)地緣政治海陸對峙經典命題產生的客觀原因在于:陸權國家的優(yōu)勢在于占據大量的領土空間與自然資源,缺陷在于地理封閉,國家權力投放的機動性受制于地理屏障;海權國家的優(yōu)勢在于海洋賦予的機動性與靈活性,卻經常陷入領土空間有限與資源缺乏的困境。因此,俄羅斯對不凍港的追求,英國對低地國家免受歐洲陸權國家控制的需要,都具有可理解的客觀緣由。

第二,可能造成沖突的各種因素通過重要的交通路線或毗鄰區(qū)域傳遞,使各國存在著對空間進行跨境管轄的客觀需要。在帝國主義時代和霸權邏輯下,這種管轄經常表現(xiàn)為軍事占領及干預。布羅代爾和沃勒斯坦在觀察世界經濟的歷史發(fā)展后指出,世界經濟的驅動使各國都被納入相互關聯(lián)的關系當中,這一過程既包括融入也包括邊緣化,(7)Immanuel Wallerstein, Geopoliticas and Geoculture: Essays on the Changing World-syste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65.它造成了一種高度變化的國家無法單獨掌控的局面。邊界既無法攔住來自全球化的經濟波動、戰(zhàn)爭與沖突等傳統(tǒng)安全風險,也無法阻擋毒品、非法移民、恐怖主義、環(huán)境污染等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特殊的地區(qū)環(huán)境和通道,加速或延緩某些危機的傳遞速度及程度;有效控制某些地區(qū),則會給國家提供解決自身問題的方案。地理空間為各種沖突因素的傳遞限定了一個比較活躍的范圍,這個范圍往往與國家邊境不相重疊,這意味著強有力的跨境管理是必要的。真正需要批判的是權力政治時代強權國家解決跨境管轄的方式,它們用弱肉強食的方式并吞、殖民,或干預解決,或轉嫁麻煩。

二、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批判學說的觀點及缺陷

傳統(tǒng)地緣政治向來不乏尖銳的批判者。從早期地緣政治理論內部孕育出來的法國學派、美國地理理想主義,到批判地緣政治理論的反思,傳統(tǒng)地緣政治的批判者在“去沖突化”“去國家化”“去地理化”的學術邏輯中找到了共同點。對傳統(tǒng)地緣政治的理論批判存在合理性,但無法在地理因素與政治選擇之間建立一種有說服力的簡約解釋,地緣政治理論因此呈現(xiàn)碎片化趨勢。

(一)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批判學說的發(fā)展脈絡

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由于過度強調權力、沖突,具有明顯的宿命論色彩,因此,其發(fā)展一直伴隨著嚴厲的批判。

早期地緣政治理論的發(fā)展并非完全被現(xiàn)實主義的呼聲所獨占,法國聯(lián)合地緣政治思想、美國理想主義傾向的研究一直存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血腥激勵學者們對傳統(tǒng)地緣政治進行徹底的反思,從法國學派到美國地理理想主義,批評者對改造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充滿信心,試圖在地理空間與和平之間建立簡約的邏輯關系,以提供替代性全球地緣政治選擇為主要目標。興起于法國的白蘭士學派主張以互諒互讓和聯(lián)合來挽救歐洲,其代表人物阿爾伯特·德芒戎(Albert Demangeon)激烈地批判了德國地緣政治傳統(tǒng),指出“雖然雙方(法德)都看到了新世界體系即將產生的種種跡象,但是法國人認為,這個世界體系應建立在某些國際主義的原則之上,而德國人則認為這個體系不過是大陸帝國主義的一種新形式罷了”。(8)參見[英]杰弗里·帕克:《二十世紀的西方地理政治思想》,李亦鳴等譯,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頁。以德芒戎為代表的很多學者希望以基于主體間的國際主義代替基于霸權的帝國主義。二戰(zhàn)以后,隨著國際局勢的緩和與全球化帶來的經濟繁榮、福利增長,國際關系學者再次思索區(qū)域共同體的可行性。美國地理理想主義代表人物埃德蒙·沃爾什(Edmund Walsh)認為,“地理政治學可褒可貶,它可以在兩者間選擇——要么是權力的價值要么是價值的權力”。(9)參見[英]杰弗里·帕克:《二十世紀的西方地理政治思想》,李亦鳴等譯,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版,第117頁。他認為,新地緣政治學與現(xiàn)實主義權力政治相比,差別就在于其崇高的理想主義。沃爾什主張熱帶被動民族和溫帶進取民族、東洋和西洋之間建立新的關系,設計出由全球性國際組織到全球性聯(lián)邦的全球地緣政治聯(lián)合之路。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imore)認為,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時代已經徹底結束,反帝國主義將促使歐亞大陸和美洲大陸的融合。他和魏格特把推動歐亞大陸的民族解放運動、建立普遍的自由民主制度視為理想主義地緣政治學的實現(xiàn)路徑。(10)參見張微微:《對地緣政治觀念的反思與重塑》,吉林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頁。

冷戰(zhàn)的延續(xù)割裂了世界,法國學派和美國理想主義建立一個全球性地理聯(lián)合空間的熱情逐漸消退。全球化帶來的多元化和差異化使有志于修正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學者不再追求全球性地緣政治圖景,轉而研究特定空間內發(fā)生的有利于和平的政治地理現(xiàn)象。20世紀70年代以后,以約翰·阿格紐(John Agnew)、格蘭特·奧圖瓦塞爾(Gearóidó Tuathail)、賽門·達爾比(Simon Dalby)為代表的批判地緣政治理論,成為批判傳統(tǒng)地緣政治學說的主力。批判地緣政治借助???Michel Foucault)的知識權力論觀點,把地緣政治空間視為政治活動的載體,用特定場域內發(fā)生的敘事與表達區(qū)分地緣政治空間的邊界。(11)Gearóid Tuathail, Critical Geopolitics: The Politics of Writing Global Space, Minneapolis: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 pp.57-60.批判地緣政治理論對空間的概念進行了復雜化處理,在它們看來,地理空間不是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視野下完全客觀的物質存在,而是社會實踐、政治互動、知識互構以及歷史敘事在空間內的聚合。歷史情境與記憶、共同體的意向及預期,形成了對地理空間的社會建構。在??碌臄⑹庐a生權力的邏輯下,知識與空間的結合方式產生了若干話語性權力,不同類型的話語性權力存在相互替代的可能性。某些空間因此具備了走向政治地理合作的條件。

(二)批判性見解的共同特征

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存在明顯的解釋力瓶頸,對國際體系所發(fā)生的很多重大變化視而不見。對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批判各有側重,其主要觀點集中于三個方面:

第一,認識論層面的去沖突化。法國學派、美國理想主義及批判地緣政治學把批判的矛頭直指地緣政治傳統(tǒng)理論,要求在認識論層面實現(xiàn)國際主義對帝國主義的替代。批判地緣政治集中批判了傳統(tǒng)地緣政治描述蘊含的權力政治邏輯,認為其建構的有關權力與空間關系的知識隱藏著霸權正當化的企圖。(12)胡志丁、陸大道:《基于批判地緣政治學視角解讀經典地緣政治理論》,《地理學報》2015年第6期。但是,理想主義的地緣政治學和批判地緣政治理論在去沖突化的程度方面存在著分歧。法國學派和美國地理理想主義認為,權力政治和霸權主義對地緣政治的影響應該被鏟除,新的聯(lián)合性地緣政治觀通過努力是能夠實現(xiàn)的。批判地緣政治學則審慎地認為,地理空間與權力之間的關系具有多元性。約翰·阿格紐、克勞斯·多茲等認為,地緣政治研究者不可能超然于國家、民族、階級、種族和性別立場之上?;诘鼐壵螌嵺`的情境性和區(qū)域性,他們謹慎地認為,部分區(qū)域存在著地緣政治話語和文本轉化的可能,新的權力關系使建立共同體成為可能。換言之,去沖突化在一部分地區(qū)可行,在另一部分地區(qū)則不可行。

第二,地緣政治主體的去國家化。在很多學者看來,地緣政治的沖突性、悲劇性和權力政治導向,來自其固有的國家中心主義傾向。法國地理政治學本質上是國際主義的,德芒戎等人期望替代帝國主義的國際合作,等同于對國家身份進行再造。當意識到依靠國家實現(xiàn)這一目標難度太大后,白蘭士學派轉向借助歐洲共同文明和和平愿景的力量,這在某種程度上默認了地區(qū)概念的引入。美國理想主義地理政治學派則把目光投向全球性政治組織(如國聯(lián)和聯(lián)合國),期望它們能夠協(xié)助熱帶國家與溫帶國家實現(xiàn)共同和平。受益于全球化和區(qū)域化進程的迅猛發(fā)展,批判地緣政治學對其他行為體所發(fā)揮作用的認識更為充分。批判地緣政治學觀察到,很多跨國和次國家行為體參與到國際治理、國際機制及區(qū)域化實踐當中,改造了特定地緣環(huán)境的運行邏輯和區(qū)域文化,造成了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地緣政治的結果,使邊界由地理區(qū)隔變成文化與社會因素整合的產物。(13)N. Parker, N. Vaughan-Williams, et al., “Lines in the Sand? Towards an Agenda for Critical Border Studies”, Geopolitics, Vol.14, No.3, 2009, p.584.例如,邊界概念的弱化使區(qū)域成為最有價值的新地緣政治主體。這種區(qū)域化的地理空間建構與傳統(tǒng)地緣政治基于國家互動而形成的政治空間截然不同。它帶來的地緣政治效果就是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重要性逐漸降低,區(qū)域概念逐漸具備了獨立的政治身份和利益訴求,而不再僅僅是國家活動的地理空間。

第三,地緣政治客體的去地理化。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批判理論非常關注那些能夠降低國家對地理環(huán)境依賴的因素,把這些因素視為地緣政治理論發(fā)生改變的決定性因素。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都存在某種程度的地理決定論傾向,它們相信政治一定會受制于自然條件“長期趨勢性感應”,(14)程洪:《新史學:來自自然科學的“挑戰(zhàn)”》,《晉陽學刊》1982年第6期,載藍勇《中國歷史地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頁。并對不同的空間形態(tài)能起到什么樣的作用作出一系列假定。傳統(tǒng)理論的批評者對地理決定論作出了抨擊。法國學派、理想主義關注歐洲歷史、文化與傳統(tǒng)習俗中的國際主義,批判地緣政治學則更關注全球化和新技術革命對自然環(huán)境的改造,以及制度與觀念的全球組合。批判者要么相信地理對政治的影響力極大降低,要么相信空間可以被新的要素改造或干預。(15)J. Hyndman, “Towards A Feminist Geopolitics”, Canadian Geographer, Vol.45, No.2, 2001, pp.210-222.去地理化意味著空間的價值是可變的,能源、文明、宗教、族群、身份、流行文化、敘事方式等多種因素作為干預變量,影響人類或國家與地理空間的互動,使地緣政治實踐具備了情景性和非中立性特征。通過這些因素的改造,傳統(tǒng)意義上的空間所能起到的作用不再是固定的。非地理因素尤其是那些鼓勵國家走向合作的因素,賦予了地理因素新的價值,降低了沖突發(fā)生的可能性,限制了權力競爭的規(guī)模和方式??傮w而言,地緣政治的去地理化是對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地理決定論”的反思,用人地互動論的思維解構傳統(tǒng)地緣政治堅硬的現(xiàn)實主義內核。

(三)傳統(tǒng)地緣政治學批判理論的缺陷

杰弗里·帕克曾經把傳統(tǒng)地緣政治學的批判性學說概括為非戰(zhàn)主義概念的地緣政治學(A Pacifist Conception of Geopolitics)。這些學者深受全球化和區(qū)域化進程的鼓舞,相信傳統(tǒng)地緣政治的基本假定、價值偏好和行動方案都是錯誤的,并希望對全球經濟相互依賴、區(qū)域化和國際社會的發(fā)展進行解釋。(16)B. Doherty, T. Doyle, “Beyond Borders: Transnational Politics, Social Movements and Modern Environmentalisms”, Environmental Politics, Vol.15, No.5, 2006, p.705.應該說,這些學者對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批評是強有力的,但傳統(tǒng)地緣政治并未因此消亡。悲劇性宿命論式地理政治觀依然反復出現(xiàn)在國際政治的理論與實踐當中。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基本原因在于,批判地緣政治理論存在巨大的解釋力缺陷。

第一,批判理論最嚴重的缺陷在于“去地理化”瓦解了地緣政治理論的內核。傳統(tǒng)地緣政治基本都相信“地理因素本身就是沖突的根源”,(17)Paul F. Diehl, “Geography and War: A Review and Assessment of the Empirical Literature”,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 Vol.17, No.1, 1991, pp.16-23.這種觀點的謬誤十分明顯。問題是批判者在去地理化層面走得太遠,引入了太多其他變量解釋國際沖突或合作,使其喪失了政治地理學獨特的理論視角和價值。在偏離了“空間”與“政治”的基本邏輯主線后,(18)R. Pain, “Globalized Fear? Towards An Emotional Geopolitics”, 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 Vol.33, No.4, 2009, pp.466-486.批判地緣政治理論所關注的內容的社會性已經遠超地理性,它雖然仍具有理論解釋力,但這種解釋力已經和地緣政治范疇無關,也無法用以解釋或批判政治地理現(xiàn)象。事實上,割裂或者干脆否定地理與政治選擇之間的邏輯關系,無助于解構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因為地緣政治從未否認除地理因素外其他變量可以對國際關系造成的影響,傳統(tǒng)地緣政治的力量在于它們在地理因素與悲劇性國際關系之間建立了普遍性且有說服力的簡約邏輯。批判者為了實現(xiàn)“邏輯的替代”,也需要在地理結構與政治選擇之間建立一種簡單有力的邏輯,說明地理因素如何促進非戰(zhàn)的合作。如果只是借助知識性、社會性因素(如敘事方式、制度、共識、情感等)對地理空間進行改造,才能實現(xiàn)合作的效果,反而反證了“地理導致沖突”的假定是合理的。簡而言之,批判地緣政治不能絕對否定地理決定論,而應該堅持地理因素產生和平的那種地理決定論。從這一意義上講,區(qū)域化和相互依賴概念對于批判地緣政治理論具有重要的意義。

第二,批判學說在“去沖突化”問題上的樂觀態(tài)度使其觀點喪失了平衡性。無論是法國學派、理想主義地緣政治學還是批判地緣政治理論,它們都認識到權力政治和地緣沖突的普遍性,但是,它們把去沖突化視為一定能夠實現(xiàn)的先驗目標,因此,存在著一種將地理空間所發(fā)生的政治變化理想化的趨勢。法國和美國地緣政治學堅信國家經過殘酷的世界大戰(zhàn),必然會形成對戰(zhàn)爭的理性反思能力,拉考斯特因此認為,地緣政治理論擺脫沙文主義的關鍵是實現(xiàn)地緣政治學與國家戰(zhàn)略的分離。(19)參見Michel Foucher, Fronts et Frontiers, Paris: Fayard, 1988, p.439。因此,在論述國家轉向國際主義立場時,只寄希望于民族自決、民眾和平意識的覺醒和民主制度的成熟,這種邏輯過于簡單和缺乏說服力,而且暗含與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一樣的“西方中心主義”傾向。批判地緣政治學在理論層面看似更為平衡,認為地緣政治理論應該具有情境性和非中立性,空間敘事的復雜性使國際沖突與合作都有可能。但在具體的研究當中,很多學者實際上沒能堅持平衡的立場,??滤枷胫姓螖⑹赂淖兊摹翱赡苄浴北缓芏鄬W者有意無意地演繹成地緣政治由沖突性轉向聯(lián)合性的“必然性”。在去沖突化愿景的引領下,政治地理的情境性給很多研究者造成了一種“沖突一定可以克服”的幻象,他們更加注重區(qū)域化、共識等有利于合作的因素對地理空間的改造,忽視了地區(qū)內的固有矛盾及民族主義的深刻影響。

第三,批判理論在構建全球分析框架方面存在嚴重的缺陷。傳統(tǒng)地緣政治所建立的海陸對峙范式是粗糙的,但也曾經被國際關系史反復驗證。批判者沒能建立一個替代性全球政治地理分析框架,這成為其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缺陷。二戰(zhàn)及冷戰(zhàn)時期的部分地緣政治學者試圖建立一個國際主義解釋框架,但是,他們過度借鑒傳統(tǒng)地緣政治的理論范式,除了國際主義外沒能提出新的東西,因此很快被世界遺忘。批判地緣政治學則轉向了有限地理空間的描述。哈特向強調要避免把地緣政治和某種“法則”聯(lián)系起來,約翰·阿格紐則關注地緣政治實踐中的具體情境,他們都相信地緣政治不存在一個體系層面統(tǒng)一的簡約邏輯,更傾向于采用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研究的范式,探討地區(qū)一隅所發(fā)生的特殊政治現(xiàn)象。這種情境化和非中立化的地緣政治解讀,更貼近地理空間所發(fā)生的現(xiàn)實情況,也更容易對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的基本假定做出經驗性反證。但是,福柯系譜學基礎上的地緣政治分析過度強調話語實踐及其隱含權力關系的自主性,帶來了兩個嚴重影響地緣政治理論解釋力的問題:第一,基于特殊文化、族群、技術和其他要素形成的話語實踐變成了支配客觀地理環(huán)境的力量,地緣政治由“存在敘事權力”變成“地緣政治等同于敘事權力”。話語主導使相似地理空間內發(fā)生的政治現(xiàn)象無須遵循客觀的法則或邏輯,地理類型的歸納(如陸權和海權)也沒有意義,客觀的地理要素還有什么意義變成一個問題。第二,敘事的情境性和非中立性取代了主流社會知識的支配性,使建構一個全球性且具有普遍解釋力的理論變得沒有必要??臻g與政治的客觀法則被視為壓制自主性話語和知識的總體敘事。(20)Hubert L. Dreyfus, Paul Rabinow, Michel Foucault: 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pp.84-92.歷史的偶然性很大程度上成為地緣政治實踐和戰(zhàn)略產生的基礎,這使地緣政治理論不再具有強的因果性闡釋和解釋能力。

三、地緣政治議程中立化的倡議

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在地理因素和權力之間架構了簡約而有力的邏輯,并據此得出了地緣政治沖突的結論。批判學說則將理想主義價值觀或批判性權力敘事引入地緣政治分析,強調地緣政治合作的可能。兩種地緣政治理論的分歧和辯論,無法以某一方的徹底退出終結。總體而言,一個兼顧兩者特點的中立性分析框架有利于我們建立對地理空間內政治現(xiàn)象的總體理解。

(一)中立性地緣政治議程的基本判斷

地緣政治議程中立化的本質是對地理因素與國家選擇間的聯(lián)系進行客觀描述。一個中立化的地緣政治議程需要在五個方面整合傳統(tǒng)地緣政治及其批判者的觀點。

第一,分析框架的全球性和普適性。與批判地緣政治學批評超越文本的研究相反,一個簡約的全球性地緣政治分析框架依然是必要的。地理空間內敘事文本的情境性,不是否定全球主導性知識結構的理由。通過地緣政治主體的歷史性互構,作為敘事存在的地緣政治知識形成了超越文本的全球性共有知識(Common Knowledge)是極為正常的。包括拉格在內的建構主義者都相信,雖然實踐的(再)建構產生了規(guī)范,但規(guī)范和規(guī)則在較長歷史時期內仍然是穩(wěn)定的和支配的。很難想象一個全球化的國際體系存在體系結構與體系共識,卻不存在全球性地緣政治理解。地理空間存在差異性,但也存在著地理因素的同質性,相同的地理環(huán)境會鼓勵特定的政治選擇,諸如海權國家傾向于謀求對邊緣地帶進行控制。當這種政治選擇超越情境差異而成為普遍選擇的時候,全球性地緣政治分析框架就產生了。一個全球性地緣政治議程才是完整的,符合知識和實踐兩方面的需要。

第二,地緣政治哲學的中立化。地緣政治哲學的形成既包含地理空間內歷史記憶的沉積,也包含一種地緣空間的共同想象。在特定地理區(qū)域內和區(qū)域間反復發(fā)生的沖突,會讓地緣政治沖突看似成為“歷史的必然”。一定規(guī)模的共同經濟和社會生活也會在地理層面形成共同體的愿景,使空間成為共同體的載體。將任何一種可能性上升為宿命的做法,會把大量國際關系現(xiàn)實排除在外。羅伯特·卡普蘭認為,“地理可以預知,而不是確定,因此它不是宿命論的代名詞。它和經濟和軍事實力的分布一樣,是國家行為的主要制約和推動因素”。(21)[美]羅伯特·卡普蘭:《即將到來的地緣戰(zhàn)爭》,涵樸譯,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頁。地緣政治理論維持必要的客觀性,意味著它需要同時與沖突的地緣哲學、合作的地緣哲學保持距離。

地緣政治沖突固然會帶來戰(zhàn)爭和動蕩,但國家基于維護自身安全而實施的自衛(wèi)性舉措在地緣政治層面帶有某種必然性。在地理資源稀缺客觀存在的情況下,地緣沖突很多時候是一種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而非價值層面令人厭惡的政治疾病,更不能因為價值偏好就認為地緣聯(lián)合一定能夠替代沖突。同樣,渴望國際合作與地緣聯(lián)合是國際社會的共同期望,但地緣政治聯(lián)合所帶來的地理空間的高度開放,同樣會帶來威脅和危機。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傳播、全球性非法移民、族裔沖突及恐怖主義威脅,都引發(fā)了人們關于重新控制邊界、進行有效地緣政治管理的討論。一個科學的地緣政治理論認為,具體的地緣政治敘事是非中立性的,但在對地緣政治敘事的分析和概括中,則應嚴格遵循中立性原則?!翱臻g”與“政治”的關系不應存在預設立場,而應被視為一個存在若干可能性的客觀進程。地緣政治戰(zhàn)略是無法保持中立性的,但地緣政治科學需要中立的立場以維持學術的嚴謹性。

第三,人地互動誘發(fā)的政治選擇。地緣政治理論的邏輯主線在于地理因素與政治選擇之間的關系。對于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無論是海權說、陸權說、空權說還是邊緣地帶說,都習慣于強調某種空間類型會特別稀缺,擁有某種資源或某種特殊的物質精神優(yōu)勢,(22)孟德斯鳩在闡述地理環(huán)境對政治生活的影響時認為,“寒冷的氣候條件下生活的人更遵守道德規(guī)范,而在溫和氣候條件下生活的人道德操守不穩(wěn)定……炎熱的氣候則使人們性格變得軟弱”,載國玉奇、[俄]В. П. 丘德諾夫《地緣政治學與世界秩序》,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第8頁。地理空間與固定化的行為模式相互關聯(lián)。例如,重要航線和交通要道更具戰(zhàn)略意義,大陸國家更具領土欲望,海洋國家產生重商主義等。批判地緣政治理論則更強調社會性因素對國家政策選擇造成的影響,強調地理因素蘊含的差異性及權力的話語性??傮w而言,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帶有地理決定論的傾向,批判地緣政治理論則帶有更為明顯的地理改造論傾向。前者強調地理因素影響政治選擇,后者則相反。我們需要看到,這兩種傾向都只能反映地緣政治的某一側面。新的地緣政治議程應該跳出簡單的決定論或改造論思維,立足于人地互動的具體進程及其帶來的權力關系,進行不預設立場的研究。人地互動的過程具有情境性,不會有一個統(tǒng)一的答案。一方面,地理環(huán)境會形成特定的政策慣性。這是不爭的事實。“地理磨損”使國家軍事戰(zhàn)略選擇“遠交近攻”,海洋國家會選擇控制邊緣地帶,彌補自己控制歐亞大陸腹心地帶的困難,這都是典型的例證。因此,國家會把地理因素作為政策選擇的重要依據。另一方面,地緣因素對權力和國家行為的影響又不是絕對的。例如,鄰國必敵就與海陸對峙學說存在著邏輯上的矛盾之處,海權國之間的沖突和陸權國之間的沖突不一定比海陸對峙更為稀少。隨著人類生產力的發(fā)展和政治文明的進步,人類對地理空間的改造成為第三種日益重要的地緣政治現(xiàn)象,地理空間成為一種兼具客觀性和實踐性的復合概念。我們需要正視人類對地理環(huán)境的改造開發(fā)及其政治影響。

一個中立的地緣政治議程的核心就是對人地互動所造成的政治效應進行準確描述和分析。國家受地理環(huán)境的制約和影響,又通過利用或改造地理環(huán)境推動政策實踐,在這個過程中,關鍵在于地理因素的約束作用是否能夠被改造地理因素的實踐所抵消。地理因素所發(fā)出的信號并不是單一的,地理毗鄰會導致摩擦、競爭和沖突行為,但地理空間同樣會帶來貿易的便利性。重要的是國家間政治選擇是在加強沖突的地理便利性還是合作的地理便利性。例如,英法海底隧道的開通,則與拿破侖試圖建造平底船隊來登陸英格蘭的意義完全不同,使英法間地緣空間的聯(lián)合便利化。有時候地理空間的改變帶有復雜的特性,跨境交通的發(fā)展既有利于跨國經濟合作,也使軍事沖突或跨國非法移民等危機因素的傳導更為方便,在這種情況下,人類對地理環(huán)境的改變可能產生新的聯(lián)合前景,也可能造成新的沖突,其地緣政治影響無法用單一傾向來描述。人地互動的地緣政治框架為國家外交政策創(chuàng)造了一個基礎性框架,其他干預變量在該框架之上與地緣因素共同解釋國家行為。地理因素帶來了強烈的傾向性,但決定國家如何選擇不是地理環(huán)境本身。阿爾薩斯和洛林提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煤鋼聯(lián)盟時期,德法兩國的價值絕不相同,但德法間的地理格局從未改變。國家的政策選擇有復雜的動機形成機制,政治體制、聯(lián)盟關系、戰(zhàn)略文化等多種因素都可能在其中發(fā)揮主導作用。我們需要意識到地緣政治理論存在著解釋力的邊界,對地理環(huán)境的研究不能替代對其他干預變量的研究,地理因素與其他因素的互動可能存在多個可以彼此替代的理論范式。

第四,權力的工具化。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服務于權力,以維護和擴張權力為目的,因此被指控為權力政治的附庸。理想主義地緣政治學則因為完全去權力化的訴求,被認為無法解釋國際政治現(xiàn)實。批判地緣政治學敘事性權力的觀點,給地緣政治新的權力分析帶來了有益的啟示,但它更多局限于地理敘事為權力服務這一側面,而沒有考慮權力為空間服務的一面。在當代地緣政治環(huán)境下,權力與空間的關系更加復雜,權力關系隱含于復雜的話語敘事當中。帝國主義式直接占領和完全控制太過敏感,權力作用于空間的方式更為間接化和隱蔽化。同時,空間帶給權力的效應更為復雜,空間不僅能服務于權力,也可能是權力的陷阱和負擔。國家的地緣戰(zhàn)略不可能與權力絕緣,但是,國家經營地理空間不能以權力為唯一目的,權力則成為服務地緣政治目標的工具之一,與其他手段共同發(fā)揮作用。

首先,維護霸權和制約霸權應該成為地緣政治議程“硬幣”的兩面。傳統(tǒng)地緣政治學說為海洋和陸地強國攫取霸權提供了簡單有效的道路,這是地緣政治理論的成功,也成為地緣政治理論的局限。地理空間不僅是霸權的玩具,包含霸權與服從的關系,也可以是制約霸權的絕佳武器。地區(qū)的非軍事化、邊緣地帶的政治中立、防御性區(qū)域安全同盟以及國家尋求成為永久中立國或捍衛(wèi)天然邊疆的抉擇,都是國際關系史上固有的并在當代成為更為常見的地緣政治現(xiàn)象。權力的工具化需要地緣政治把研究視角轉向非霸權國家利用地理因素自衛(wèi)的各種舉措,并把這些現(xiàn)象視為地緣戰(zhàn)略研究的核心議題。例如,伊朗利用霍爾木茲海峽的地理優(yōu)勢對抗美國的軍事壓力。

其次,權力作用于空間的方式更加間接和隱蔽。亞非拉掀起民族獨立浪潮及新興國家崛起后,霸權國對空間“施以直接控制是否可行”已經成為一個高度存疑的問題。(23)J. Agnew, “The Territorial Trap: The Geographical Assumption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1, No.1, 1994, pp.62-63.美國在阿富汗的狼狽撤離再次驗證了一個古老的政治法則,強權政治的直接干預成本太過高昂。因此,雖然空間對于權力而言仍然具有很大的價值,但大國的權力政治行為普遍不愿引起占有土地或空間方面的聯(lián)想,轉而更愿意通過聯(lián)盟、國際機制、區(qū)域一體化、雙邊或多邊協(xié)定等中介機制,對空間施加隱性控制,權力政治出現(xiàn)了隱蔽化和間接化趨勢。批判地緣政治學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大量的著述??梢钥吹剑髧c地區(qū)代理人合作的過程還沒有脫離權力政治和大國競爭的窠臼,但它必然伴隨著權力轉移和分享。權力敘事的多元化是一個長期的趨勢,而各國更注重權力的誘導性而非強制性一面,也確實淡化了權力政治零和博弈的一面,增加了空間共商、共建、共享的可能。

再次,空間對權力具有明顯的約束作用??臻g與敘事性權力的關系不是批判地緣政治學所理解的依附性,而是各自獨立的??臻g有時可以成為重要的權力資源,但“空間必定帶來權力”的邏輯則未必總是成立。空間對權力的削弱作用是當代地緣政治需要回應的命題。地緣競爭和地緣聯(lián)合都可能帶來消極的效果。一方面,傳統(tǒng)地緣競爭并不總會帶來收益,海陸兩極的對峙與心臟-邊緣地帶的二分,再加上民族國家人口與土地凝聚力的增強,地緣競爭也趨于長期化,最終制造了若干深陷地緣競爭而無法自拔的地區(qū),導致很多國家有意識地與這些制造麻煩的地區(qū)做出隔離。另一方面,地緣政治的聯(lián)合趨勢帶來了國境的開放,跨國交流產生了財富,也制造了傳統(tǒng)和非傳統(tǒng)安全危機。流行疾病、毒品、武器、人口買賣與各種危機要素的跨國流動,沖擊了國家制度結構,在削弱國家權力方面的作用不亞于傳統(tǒng)地緣政治競爭的失敗。此外,國家對空間的消化利用能力存在巨大落差,不同空間出現(xiàn)了權力資源單向的“虹吸效應”。與強勢一方毗鄰的國家和地區(qū),不但無法利用空間增加權力,反而因為“虹吸效應”導致在毗鄰地區(qū)形成無法愈合的傷口。墨西哥與美國的毗鄰就成為墨西哥悲劇命運的地理注腳。

第五,國家主導下的行為體多元化。傾向于國家還是傾向于超國家或次國家行為體,成為傳統(tǒng)地緣政治理論及其批判者的重要分野之一。傳統(tǒng)地緣政治研究過于強調西方中心論及大國中心論,但是,包括新興國家、地區(qū)在內的其他行為體,深刻介入到地理空間塑造的過程當中,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一方面,地緣政治主體多元化意味著支配性海陸大國對地緣政治的壟斷被打破,更多國家主動參與到對地區(qū)和全球地緣格局的塑造當中。這必然會帶來權力的分散化以及次區(qū)域和區(qū)域影響力的增加。另一方面,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國家與其他行為體的關系不是完全對立的。地緣政治行為體的多元化不是國家的退場,而是國家影響力的擴大。全球和地區(qū)大國依然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其他行為體和主導性大國的合作使地緣政治版圖的變化更加隱蔽。在這一意義上,國家中心論和西方中心論的敘事權力沒有根本改變,發(fā)生改變的是大國處理與其他行為體之間關系的模式。大國優(yōu)勢不再是那種對其他行為體的絕對支配,而更多體現(xiàn)在規(guī)劃、協(xié)調和誘導各國采取集體行動的能力上,批判地緣政治學把這種能力表達為建構地緣政治主流敘事的權力。

在支配性大國改變了空間控制的方式后,其他地緣政治主體尤其是活躍的地區(qū)性強國,在權力與空間結合方面已經體現(xiàn)出更多的優(yōu)勢。它們利用自己特殊的地緣優(yōu)勢,在分享支配性海陸強國權力上擁有了更多的發(fā)言權。區(qū)域強國與次一級地區(qū)內國家的關系也遵循類似的邏輯??傮w而言,地緣政治行為體的多元化使地緣政治戰(zhàn)略陷入一種更復雜的關系當中,空間的分割與聯(lián)合形式也更加多元。

地緣政治行為體多元化帶來的第二個后果是區(qū)域和次區(qū)域的獨立性增強,區(qū)域性海陸聯(lián)合的局面成為可能。全球地緣政治格局的改造是相當困難的,次區(qū)域和區(qū)域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塑造則相對可行。開放而活躍的地區(qū)成為擁有自我意志的地緣政治參與者之后,會進一步制約全球性海陸大國的選擇。區(qū)域一旦建立了可持續(xù)的合作制度,就會從整體的而非二分的、合作的而非對峙的視角,思考地區(qū)成員的共同命運,抵制區(qū)域外力量的干預,遏制內部的分離趨勢。區(qū)域和次區(qū)域的發(fā)展沒有達到批判地緣政治理論宣稱的樂觀程度,區(qū)域一體化缺乏足夠管理也帶來了很多新的問題,但是,區(qū)域和次區(qū)域確實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具問題導向而非權力導向的地緣議程。國家會把權力讓渡給地區(qū)性制度安排,但這種制度安排本身要解決地區(qū)面臨的共同挑戰(zhàn)。以制度安排為載體的區(qū)域和次區(qū)域,也必須表現(xiàn)出更能解決問題的能力,才有可能贏得區(qū)域成員的支持。這就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具聯(lián)合前景的地緣政治格局。

(二)中立性地緣政治實踐的優(yōu)先議題

一個中立化的地緣政治分析框架承認地理因素會造成政治影響,但拒絕承認這種影響的宿命論。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背景下,共同地理空間的前景受到了嚴峻挑戰(zhàn),傳統(tǒng)地緣政治實踐出現(xiàn)了回潮的趨勢,中立性地緣政治觀在實踐領域需要回應兩個問題:

第一是開放地理空間的管理問題。傳統(tǒng)海陸二分法背后的爭議焦點在于,海權和陸權是否向對方開放及開放后的控制權爭奪。在全球化高度發(fā)展的今天,地理空間的封閉已經難以做到,那么,目前的焦點就變成如何把地理空間權力導向的控制轉變?yōu)閱栴}導向的管理??刂茝娬{占有,管理則強調績效。地理空間的開放總體而言是不均衡的,它可能是某一方對另一方的不對等開放,也可能是雙向的對等開放;可能是自愿的,也可能是強制的。無論是那種類型的開放,只要毗鄰、區(qū)域和跨區(qū)域的經濟社會交往存在,由此帶來的安全需要就必然存在。共同管理在本質上兼顧約束和保障。防范導致危機的要素自由流動,保障開放所需各種要素的自由有序流動,是各國地緣戰(zhàn)略的底線共識。依據要素流動的密度及安全性,中立性地緣政治議程需要對地理區(qū)塊或交通路線的價值做出政治判斷。

很顯然,如果共同管理缺位,則強權控制或地理空間割裂必然回流。在某種意義上,極端情況下重新封閉地理空間也是共同管理的辦法。但在更多情況下,各國尋求的其實是開放與安全之間的妥協(xié)。例如,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要求世界衛(wèi)生組織協(xié)同大國及區(qū)域組織發(fā)揮跨國流動管控機制的重要作用;全球經濟增長的停滯,又需要各國打開國門,冒著疫情擴散的風險重啟包括“一帶一路”等合作框架在內的全球合作議程。在一個霸權主義和權力失衡仍然存在的國際體系中,權力控制與有效管理的界限經常是模糊的。傳統(tǒng)與非傳統(tǒng)安全危機在跨國空間內的自由流動缺乏管理,而本來承擔最大管理職責的各國政府已經被西方中心主義主導下的不均衡開放嚴重削弱了。中立的地緣政治觀承認共同管理的困難,但認為地緣政治理論最低限度需要重新認識“邊境”的價值,重拾國家對國土尤其是邊界的保護和管制職能。國家需要在恢復自身主權能力、實現(xiàn)開放和共同管轄之間保持平衡。與此同時,因開放而聯(lián)合在一起的地理空間也必須證明自己可以建立強有力的共同管理機制,這種地緣聯(lián)合才是可靠和可控的。

第二是地理空間的共同體化問題。在海權、陸權及邊緣地帶之間的地理壁壘業(yè)已打開的大背景下,共同管轄權力的政治分割能夠解決最基本的秩序問題,卻無法解決發(fā)展問題。在一個全球化深入發(fā)展的時代,地理空間的和平利用和改造是維系地緣安全最好的辦法。不解決發(fā)展問題,則絕無可能解決和平問題。在共同發(fā)展缺位的情況下,共同管轄可能被單向的剝削僭越。地理空間的共同體化存在兩重內涵:一是充分的地緣經濟合作,二是共同體在地區(qū)內的建構。就地緣經濟合作而言,地理空間的共同開發(fā)和改造,是穩(wěn)定的和平地理空間存在的基礎。但是,帝國主義時代權力政治留下的政治陰影,使任何共同空間的改造都變得敏感而困難。單純的經濟合作只能使空間控制權競爭的烈度降低,只有輔之以共同體建構才能達到理想中地緣政治聯(lián)合的結果。國家克制權力競爭的沖動,以長遠眼光看待地緣經濟合作議程,就地理空間的共享達成共識、建立規(guī)制,本質上都是一個地區(qū)或全球的共同體化進程。國家對自身疆域和外部空間建立一種合作而非對立的敘事,會造成一種抑制權力政治的地理認同,使權力敘事成為地理空間內成員的共同知識。

余 論

中立性地緣政治承認空間與政治行為存在強的因果關系,但不使之絕對化。地理環(huán)境會限定國家政治行為的選擇范圍,賦予國家特定的政策動機,這種影響是普遍的和全球性的,但不是決定性的。地緣政治理論的研究應該聚焦全球地緣政治環(huán)境對國家身份與行為的塑造及影響,描述人地互動的客觀過程,預測地理空間及國家政治行為在這種互動中產生的變化。在現(xiàn)實層面,有效的地緣戰(zhàn)略既無法否認西方國家的權力優(yōu)勢,也不能通過抑制非西方國家的發(fā)展空間而獲得成功。很多國家的地緣戰(zhàn)略無法擺脫權力競爭和沖突的歷史慣性,但是,新的地緣政治想象已經具有了更大的空間。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都在踐行令人振奮的新空間愿景。中立的地緣政治議程需要同時考慮干涉與防御、開放與隔離并存的現(xiàn)實,并基于此對國家地緣戰(zhàn)略的多元性特征加以認識。總而言之,中立性地緣政治議程愿意承認地理空間與政治活動之間的互構關系,并基于這樣的邏輯,考慮國家在地緣戰(zhàn)略方面的多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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