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濤 王海珠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
西晉著名文學家陸機所作的《文賦》以賦論文,是中國古典文論發(fā)展史上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理論著作之一。自20世紀中期開始,《文賦》受到西方英語世界的密切關注,至今已誕生了由陳世驤(Shih-hsiang Chen)、修中誠(E. R. Hughes)、方志彤(Achilles Fang)、康達維(David R. Knechtges)、黃兆杰(Siu-Kit Wong)、哈米爾(Sam Hamill)、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伯恩斯坦(Tony Barnstone)等人分別譯成的八個重要英譯本。在這八個譯本中,哈佛大學中國文學研究學者方志彤的譯本與香港大學教授黃兆杰的譯本別具特色,同時因兩位譯者對中國古典文論都有精深的研究而值得格外關注:方志彤是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畢業(yè)后留在哈佛任教,講授古代漢語、中國文學理論等課程,其英譯的《文賦》(Rhymeprose on Literature: The Wen-Fu of Lu Chi)于1951年發(fā)表在《哈佛亞洲學報》第14期上,后又再版并被多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論集收錄;黃兆杰是牛津大學博士,長期在香港大學執(zhí)教,在中國古典文論的英譯與研究方面著述頗豐,其英譯的《文賦》(A Descriptive Poem on Literature)收錄于其《中國早期文學批評》(EarlyChineseLiteratureCriticism)一書中,由英國著名漢學家霍克斯(David Hawkes)作序,1983年在香港聯(lián)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方志彤譯本與黃兆杰譯本特色鮮明,風格各異:方譯“語義精準”(程匯涓,2008:53),非常注重原文信息傳達的充分性;黃譯則旗幟鮮明地以西方漢學、比較文學專業(yè)的讀者為對象,著力將譯文塑成“可讀性強的英文(readable English)”(Wong, 1983: xi-xiii),同時體現(xiàn)了譯者“中西比較的思維和意識”(劉紹瑾,1998:94)。
目前中國翻譯學界對《文賦》英譯的研究十分薄弱,對方志彤譯本與黃兆杰譯本的關注則更少。程匯涓(2008)簡析了《文賦》方志彤、黃兆杰、宇文所安及康達維等四個譯本的思想性與藝術性。王光堅(2010)曾梳理過《文賦》的英譯情況,考察了英語世界《文賦》研究的特征與不足,進而指出對《文賦》的英譯研究既可為典籍英譯提供借鑒意義,又可促進國內對《文賦》的研究走向深入。任增強(2013)簡要綜述了《文賦》在美國的接受與闡釋情況,指出《文賦》英譯的漸次出現(xiàn)有力推動了美國學界對陸機文學思想的闡發(fā)與探究。李鳳瓊(2016)分析了方志彤《文賦》英譯本的大體特點,考察了方志彤與麥克雷什之間的互動以及麥克雷什對《文賦》的評論,認為麥克雷什通過閱讀方譯《文賦》在東方詩學中為西方詩學找到了呼應與支持。陳笑芳(2018)簡述了陳世驤、修中誠與方志彤對《文賦》的譯介情況及其譯本在英語世界的影響。以上的少數(shù)研究成果簡要分析了《文賦》在西方英譯的大體特點,概述了《文賦》現(xiàn)有英譯本的基本情況,但現(xiàn)有研究內容零散,多囿于事實堆砌,難以深入,未能剖析《文賦》各英譯本在語言風格上的不同特點,也未能揭示《文賦》各英譯本不同語言風格的具體成因。
鑒于此,本文選取《文賦》眾多英譯本中特色鮮明的方志彤譯本和黃兆杰譯本為具體的考察對象,以圖里(Gideon Toury)的翻譯規(guī)范理論為依托,對其進行深入的描寫性、解釋性比較分析,以考察方志彤與黃兆杰兩位譯者在預備規(guī)范、初始規(guī)范和操作規(guī)范的影響與制約下在翻譯策略上作出的不同選擇,并著重分析由此產生的兩個譯本在詞匯、句法、篇章等層面上所形成的不同特點,進而揭示兩種風格譯本的產生過程與形成原理,以期對當前中國文學“走出去”過程中出現(xiàn)的譯本描寫與批評研究有所啟發(fā),同時對中國文學的外譯實踐有所借鑒。
圖里認為“規(guī)范”并非絕對的“客觀法則”,也非純粹主觀的“個人風格”(Toury,1995:54;2012:65),而是居于兩者之間的“行為指南”:“從社會群體共有的普遍價值觀或各種觀念(亦即何為對與錯,何為恰當與不當)轉化而成的行為指南,這些行為指南切合且適用于特定的場景,明確告訴人們就某一行為而言,哪些是規(guī)定的或禁止的,哪些是可以容忍的或允許的?!?Toury,1995:54-55;2012:63)
圖里明確指出翻譯是“一種受規(guī)范制約的活動”(Toury,1995:56;2012:61),進而將制約翻譯活動的規(guī)范劃分為三種類型:“預備規(guī)范”(preliminary norm)、“初始規(guī)范”(initial norm)和“操作規(guī)范”(operational norm)。預備規(guī)范涉及“翻譯政策”和“翻譯的直接性”問題:前者包括影響文本類型或特定文本選擇的因素,后者主要指是否為轉譯。初始規(guī)范與譯文的“充分性”和“可接受性”等問題有關。圖里指出,如果譯者遵循源語規(guī)范,其譯文就會呈現(xiàn)出“充分性”特征;相反,如果譯者遵循譯語原則,則其譯文會呈現(xiàn)出“可接受性”特征(Toury, 1995:56-57)。操作規(guī)范指影響、制約譯者實際翻譯過程和具體翻譯行為的規(guī)范,包括決定譯本完整性與實際布局特征的“矩陣規(guī)范”(matricial norm)以及影響譯本語言與語篇等微觀層面特征的“篇章—語言規(guī)范”(textual-linguistic norm)(Toury, 1995:58-59)。在圖里看來,上述三種規(guī)范對翻譯活動的影響有先后順序:預備規(guī)范在時間和邏輯上較之操作規(guī)范更早介入翻譯活動(Toury, 1995:59),而初始規(guī)范作為一種“解釋工具”也優(yōu)先于其他具體的規(guī)范對翻譯行為產生影響(Toury, 1995:57)。因此,預備規(guī)范最先介入翻譯活動(王運鴻,2013:11),初始規(guī)范與預備規(guī)范二者先于操作規(guī)范在宏觀層面上制約翻譯行為,同時初始規(guī)范所形成的充分性和可接受性翻譯傾向又在微觀層面上影響著譯者翻譯策略的抉擇,而操作規(guī)范則在文本、語言等微觀層面上對譯者的翻譯行為產生影響。
翻譯規(guī)范本身無法進行直接觀察,因此在翻譯研究中需要對其進行重建。翻譯規(guī)范的重建主要有兩種途徑:一種來自文本本身,即通過翻譯文本本身來重建所有類型的規(guī)范,亦可通過文本分析庫來重建各種預備規(guī)范;另一種來自文本外部,即通過半理論或具有批評性質的闡述,來進行重建規(guī)范(Toury, 1995:65;2012:87-88)。
近年來,圖里提出的翻譯規(guī)范理論得到了翻譯學界的持續(xù)關注并對翻譯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謝芙娜(Sch?ffner,1999:1)認為,在過去50年間眾多的翻譯研究核心概念之中,唯有規(guī)范概念一直以來被以不同方式拿來運用,其價值既得到了學界的充分肯定又引起了熱議。作為描寫翻譯研究的核心理論,翻譯規(guī)范理論“擺脫了傳統(tǒng)翻譯理論狹隘、絕對的弊端”(王運鴻,2013:11),引領翻譯理論從靜態(tài)的規(guī)約走向了動態(tài)的描寫與闡釋,在當代翻譯研究中得到了廣泛的應用。正因為如此,本文以圖里的翻譯規(guī)范理論為依托,對方志彤和黃兆杰英譯的《文賦》兩種譯本進行描寫性、闡釋性的比較分析。
基于圖里的翻譯規(guī)范理論對方志彤與黃兆杰的《文賦》“翻譯文本”及相關的“副文本”和“元文本”(廖七一,2009:97-98)進行宏觀、微觀比較分析,會發(fā)現(xiàn)兩位譯者在預備規(guī)范制約下在文本選擇上各有異同,在初始規(guī)范制約下表現(xiàn)出不同的翻譯傾向,而在初始規(guī)范與操作規(guī)范的共同制約下采取了不同的翻譯策略,由此使得兩個英譯本在詞匯、句法、篇章等層面上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文本特征。
圖里的預備規(guī)范主要涉及翻譯政策與翻譯的直接性兩個方面。方志彤與黃兆杰均將《文賦》直接從漢語譯成英語,因此兩者在翻譯的直接性上并無差異。至于翻譯政策對方譯與黃譯的制約與影響,則是異中有同。在圖里看來,“翻譯政策是指決定選擇哪些文本類型甚或哪些具體文本在特定時間輸入特定文化或語言的那些因素”(Toury,2012:82)。對于《文賦》的兩個譯本來說,對其產生影響的翻譯政策既包括宏觀的社會與文化因素,也包括微觀的文學與詩學因素。
就宏觀的社會與文化因素而言,方志彤英譯《文賦》恰逢美國大力支持漢學研究與中國文化翻譯的有利時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至今……美國的官方機構和民間機構開始設立資助項目,支持各大學教授日本和中國語言文化,翻譯日本和中國文化文本?!?龔獻靜,2017:42)與方譯類似,黃譯產生于中西文化交流的樞紐——香港,而香港的翻譯環(huán)境及翻譯政策向來都是非常積極的,比如香港翻譯學會會長陳德鴻教授就曾指出:“在研究翻譯史中,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英譯中或中譯英,香港是個主要基地……”(徐菊清,2017:135)
就微觀的文學與詩學因素而言,方志彤與黃兆杰選擇英譯《文賦》主要都是出于對其詩學價值的考慮。方志彤在其《文賦》英譯本前言中指出:“這篇凝練的文章被認為是中國詩學雄文之一,在中國文學史上影響深遠,堪與六世紀劉勰那篇論述更為全面的《文心雕龍》比肩?!?Fang, 1951:527)而黃兆杰則在歷數(shù)了陳世驤、方志彤、修中誠等人的《文賦》英譯后坦言:“本書對其進行重新翻譯,是由于我認為論及中國詩學的宏闊精妙,《文賦》不可或缺?!?Wong, 1983:50)
具體到兩位譯者對原作底本的選擇,則可謂同中有異。相同的是,方譯和黃譯均以藝文書局刊印的胡克家1809年重雕宋淳熙本李善注《文選》卷十七所收錄的《文賦》為底本。略有不同的是,方志彤在選擇底本時,還參照了《文賦》的其他版本及相關文獻,包括《四部叢刊》初編《文選》第十七卷六臣注本、《藝文類聚》卷五十六、《初學記》卷二十一、《陸士衡文集》《文境秘府》《太平御覽》《四部叢刊》本《文選》第十七卷李善注本及《四部叢刊》本《文選》第十七卷五臣本中收錄的《文賦》等(Fang, 1951:562)。另外,方志彤還對所選底本的內容作了一些微調,比如將“誦先民之清芬”一句中的“先民”改為“先人”,將原文“意徘徊而不能揥”中的“能”去掉,將“亦非華說之所能精”中的“精”改為“明”等。這些微調,有的是出于韻腳考慮,有的是對其中意義解讀的權衡(Fang, 1951:562-563),由此可見方譯兼顧原文形式與內容的傳達。
方志彤和黃兆杰的翻譯傾向受到初始規(guī)范的制約。方志彤傾向于源語規(guī)范,著力追求譯文的充分性;而黃兆杰則傾向于譯語規(guī)范,更強調譯文的可接受性。兩位譯者所遵循的這種初始規(guī)范及其由此形成的翻譯傾向,可以根據(jù)圖里重建規(guī)范所提出的思路,在譯本正文之外的附錄、前言以及譯本之內找到充分的佐證,同時也全面體現(xiàn)在其譯文之中。
2.2.1 方譯以源語規(guī)范為導向的翻譯傾向
方志彤嚴格遵循源語規(guī)范,其譯文注重對原文內容與形式的充分表達。譯文與原文極小的出入,方志彤都在其譯文附錄中作了細致說明。在“附錄I”中,方志彤指出:“我在文本中作了幾處改動,在此必須作出說明:我所作的改動只是韻律層面,而非詩學層面。”(Fang, 1951:546)在“附錄III”中,方志彤明確指出其目標是“不過分闡釋陸機的《文賦》”(Fang,1951:559)。
細讀譯文,可以發(fā)現(xiàn)方譯嚴格保留原文形式,充分傳達原文內容,并未對原文作過多闡釋。方譯用詞精美凝練,句式簡短有力,對稱平衡,富有氣勢,節(jié)奏感十足,而這恰與陸機《文賦》的精致唯美、音節(jié)勻稱、詞句成雙成對、極具節(jié)奏美的特點不謀而合。由此可以看出,方志彤在《文賦》的英譯過程中,為了最大限度地接近原文,傾力傳達原文的內容及語言形式,充分體現(xiàn)了其遵循源語規(guī)范和重視譯文充分性的翻譯傾向。
2.2.2 黃譯以譯語規(guī)范為導向的翻譯傾向
黃兆杰的翻譯傾向主要表現(xiàn)為其對譯文可接受性的重視上。黃兆杰在其收錄《文賦》英譯的《中國早期文學批評》前言中稱,其譯文旨在將中國文論作品準確翻譯為“可讀性強的英文(readable English)”(Wong, 1983: xiii),為無法讀懂原文語言的英語讀者閱讀《文賦》提供便利(Wong,1983:xi)。
細讀黃譯,會發(fā)現(xiàn)其譯文語言地道流暢,用詞生動靈活,句式豐富多變,語法嚴謹規(guī)范,可讀性非常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黃兆杰在其譯文尾注中廣泛征引了利維斯(F. R. Leavis)、艾略特(T.S. Eliot)、華茲華斯(W. Wordsworth)等西方文學家、批評家的文學思想來解釋陸機的文學思想,以此拉近譯語讀者與源語文本的距離,提高譯文的可接受性。由此可見,黃兆杰在《文賦》的英譯過程中,遵循譯語規(guī)范,在譯文的可讀性和可接受性方面下足了功夫,以便英語讀者能更好地理解和接受《文賦》的文學思想。
初始規(guī)范在宏觀上塑成了譯者的翻譯傾向,而其充分性或可接受性翻譯傾向又在微觀層面上影響著譯者翻譯策略的抉擇:“其初始性在于它高于那些更低層次、更具體層次的特定規(guī)范……任何微觀層面上的決策都仍然可以用充分性與可接受性來進行解釋?!?Toury,1995:57;2012:80)換句話說,初始規(guī)范影響了具體的操作規(guī)范,而譯者在初始規(guī)范和操作規(guī)范的共同制約下會在翻譯過程中采取相應的翻譯策略,由此形成了譯本相應的文本特征。
就《文賦》的方譯與黃譯而言,方志彤與黃兆杰的初始規(guī)范影響了其操作規(guī)范,形成了各自具體的矩陣規(guī)范和篇章—語言規(guī)范,兩位譯者在初始規(guī)范和操作規(guī)范的共同制約下采取了不同的翻譯策略,由此形成了兩個譯本各自的文本特征。具體說來,方志彤與黃兆杰在初始規(guī)范影響下所形成的重視充分性或可接受性的翻譯傾向,以及二者各自所遵循的矩陣規(guī)范和篇章—語言規(guī)范影響了其具體翻譯策略的抉擇,進而形成了兩個譯本在詞匯、句法、篇章各個層面上的具體特征。
2.3.1 詞匯層面的比較分析
在詞匯層面上,方志彤與黃兆杰在初始規(guī)范和操作規(guī)范的共同制約下對于原文詞性、術語的英譯處理有著比較明顯的差異。
(1)詞匯的動態(tài)與靜態(tài)
如前所述,方志彤以源語規(guī)范為導向,追求譯文的充分性。在這種初始規(guī)范的影響下,方志彤遵循原文的篇章—語言規(guī)范,在詞匯的翻譯上緊跟原文詞性,其譯文與《文賦》原文一樣,動態(tài)的動詞、副詞居多。黃兆杰則以譯語規(guī)范為導向,重視譯文的可接受性,其譯文遵循英語的篇章—語言規(guī)范,多運用英語擅長的靜態(tài)表現(xiàn)法,突出表現(xiàn)為頻繁使用名詞、形容詞、介詞短語、動詞名詞化等詞匯表達方式(邵惟韺 等,2015:98)。
例(1)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
方譯:Shih(lyric poetry) traces emotions daintily;fu(rhymeprose) embodies objects brightly.
黃譯:But poetry [shi] ought to follow the poet’s feelings and be ornate,
Rhymed descriptions [fu] should be physical delineations of objects and be trippingly eloquent.
在該例中,方譯遵循源語語言規(guī)范,按照原文結構,將原文對譯為“名詞主語+動詞+名詞賓語+副詞狀語”結構,構成“主謂賓”動詞謂語句,因此其譯文中多使用動態(tài)的動詞和副詞;而黃譯則更多遵循英語的語言規(guī)范,更多使用具有靜態(tài)傾向的詞匯,將原文第一小句的“綺靡”譯為形容詞“ornate”,將第二小句的“名詞主語+動詞+名詞賓語+副詞狀語”結構譯為“名詞主語+ should be +形容詞定語+名詞+形容詞詞組”結構,構成主系表結構,因此其譯文多使用靜態(tài)的形容詞和名詞。
(2)術語的英譯
在不同翻譯傾向的影響下,兩位譯者對《文賦》術語的英譯明顯不同:方志彤以源語規(guī)范為導向,始終以原文本為中心,力求靠近原文,因此在英譯其中的術語時先音譯,然后在小括號里附以英文解釋;而黃兆杰遵循譯語規(guī)范,追求譯文的可接受性,以方便英語讀者的閱讀,因此英譯時先給出術語的英文釋義,然后在方括號里附以漢語拼音。
例(2)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
方譯:Ming(inscription) is comprehensive and concise, gentle and generous;chen(admonition), which praises and blames, is clear-cut and vigorous.
Sung (eulogy) is free and easy, rich and lush; lun (disquisition) is rarified and subtle, bright and smooth.
黃譯:Inscriptions [ming], though brief, need be of wide application and written with warm gentleness.
Cautions [zhen] had best be pointed and coolly bold,
Glorification poems [song] are required to be relaxed and elegant in style,
Discourse [lun], as prescribed, are sharp-witted and easily comprehensible.
在例(2)中,方志彤和黃兆杰對《文賦》術語的英譯同中有異。相同的是,兩位譯者均對術語作了文內注釋,進一步解釋術語的含義,從而將中西詩學的話語表達形式并置齊觀,增加了譯文的準確性與可讀性。不同的是,方志彤更注重譯文的充分性,因此先用威妥瑪式拼音對原文的術語進行音譯,而后在小括號內作出英文解釋;而黃譯始終遵循譯語規(guī)范,將譯文的可讀性放在首位,更加關照英語讀者的閱讀體驗,因此其對原文術語的翻譯首先是英文釋義,然后在方括號內附以音譯。事實上,方志彤與黃兆杰的這兩種處理方法均貫穿于其《文賦》術語英譯的始終。
2.3.2 句法層面的比較分析
方志彤與黃兆杰兩位譯者在初始規(guī)范的制約下分別形成了注重充分性與可接受性的兩種翻譯傾向,進而影響了各自的操作規(guī)范,尤其是其“語言表述方式”(Toury, 1995:58;2012:82),這一點在句法層面上有鮮明的體現(xiàn)。
《文賦》是典型的駢體文,講究駢偶對仗,句法結構比較單一,多為簡單的主謂賓結構或連動式謂語結構(其中多省略主語)。方志彤與黃兆杰在其初始規(guī)范、翻譯傾向、操作規(guī)范的共同制約下,在句法層面上對《文賦》的英譯表現(xiàn)各異:方志彤遵循源語規(guī)范,英譯時著力保留《文賦》的駢體句式,努力再現(xiàn)原文的句法結構,因此其譯文以主謂賓動詞謂語句為主,少數(shù)情況下兼用分詞結構;黃兆杰則遵循譯語規(guī)范,并不完全復制原文的駢偶結構,往往將原文簡單的主謂賓動詞謂語句譯為更合乎英語語言規(guī)范的句式,更多使用插入語、分詞短語,其句法結構往往豐富多變,交替使用主謂賓、there be、分詞短語、獨立主格、倒裝句、非限制性定語從句等結構。
例(3)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
方譯:Taking his position at the hub of things, [the writer] contemplates the mystery of the universe; he feeds his emotions and his mind on the great works of the past.
Moving along with the four seasons, he sighs at the passing of time; gazing at the myriad objects, he thinks of the complexity of the world.
He sorrows over the falling leaves in virile autumn; he takes joy in the delicate bud of fragrant spring.
With awe at heart, he experiences chill; his spirit solemn, he turns his gaze to the cloud.
黃譯: Lingering at the centre of the universe, contemplating its dark mysteries,
Nourishing his sentience on the Classics,
Responding in deep sympathy to the change of seasons,
Surveying, with feelings coming and going in rapid succession, the world,
Sorrowing for the fallen leaves in autumn,
Gladdened by the pliant branches of soft spring,
The poet is chilled at heart by the thought of forest’s severity,
And elated by the sight of clouds.
在例(3)中,《文賦》原文由四大組、八小句對仗工整、內容相關、音韻和諧的駢句構成,其中第2、5、6小句為三個簡單的動詞謂語句,第1、3、4、7、8小句為五個連動式謂語句。對于原文的駢偶句式和句法結構,方譯與黃譯的處理方法各異:方譯遵循原文的語言規(guī)范,極力保留原文的駢偶句式和句法結構,將原文八個小句譯成了八個兩兩對仗、結構完整的主謂賓動詞謂語句,并用三個簡單句翻譯原文三個簡單的動詞謂語句,用五個動詞謂語句加分詞短語、介詞短語或獨立主格的形式翻譯原文的五個連動式謂語句;黃譯則沒有拘泥于原文的駢偶結構,而是遵循英語多用插入語、分詞短語的句法規(guī)范,將原文八個小句合并譯成一個長句,由六個現(xiàn)在分詞短語、一個過去分詞短語及一個并列動詞謂語句構成,其句子內部各種結構長短有致,豐富多變,符合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
2.3.3 篇章層面的比較分析
受初始規(guī)范和操作規(guī)范的共同制約,方志彤與黃兆杰在篇章層面上采取了較為不同的翻譯策略,這既表現(xiàn)在二者對譯文的“切分”上,也表現(xiàn)在他們對“副文本”的運用上。
2.3.3.1 切分
圖里所說的“切分”(segmentation)是操作規(guī)范中矩陣規(guī)范的具體內容之一,主要指將文本切分成不同的章、節(jié)、段等類似的形式(Toury,2012:82-83)。在初始規(guī)范和操作規(guī)范的共同制約下,方志彤與黃兆杰均對譯文進行了細致的切分,但其形式不盡相同。
方志彤遵循源語規(guī)范,追求譯文的充分性,因此根據(jù)《文賦》論點的展開情況以及全文句式(“四六文”)與音韻的變化情況將譯文切分為16個詩節(jié)(以A、B…P為序),并為每個詩節(jié)添加了小標題(Fang,1951:528-529;李鳳瓊,2016:20)。與方志彤形成對照的是,黃兆杰傾向于譯語規(guī)范,追求譯文的可接受性。為幫助和引導英語讀者閱讀、理解其《文賦》英譯,他將譯文切分為22個詩節(jié),并且像英語詩歌一樣用羅馬數(shù)字“I, II, III…XXIII”為其排序但并不為每個詩節(jié)命名,從而使得整個譯文在形式上看起來非常像英語詩歌,以幫助英語讀者理解和接受。
2.3.3.2 副文本
圖里指出:“譯文中或圍繞在其周圍的‘副文本’(Genette,1997)中的省略、增補、變位以及對各種切分現(xiàn)象的操縱,也都可由規(guī)范決定……”(Toury,2012:83)由此可以推斷,規(guī)范對圍繞在譯文周圍的副文本同樣會產生影響?!案蔽谋尽?paratexts)的概念最初由法國文藝理論家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提出,后被引入翻譯研究領域。在翻譯研究中,副文本是譯本不可或缺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且承載著譯者的翻譯思想(王琴玲 等,2015:81)。基于上述考慮,此處聚焦方譯與黃譯兩個譯本的引言與前言、注釋與附錄等副文本,以考察兩位譯者何以在初始規(guī)范、操作規(guī)范的共同制約下為其譯文增補了不同內容的副文本,并在其中闡述了自己與所遵循翻譯規(guī)范一致的翻譯思想。
(1)引言與前言
方志彤始終遵循源語的篇章—語言規(guī)范,為其譯文增設了《引言》(Introduction),對原作《文賦》的文論價值、文本特點,尤其是其句式特征進行了重點交代。方志彤指出,《文賦》中有131個駢句、105個六字句式和17個四字句式,由此得出《文賦》大體為“四六文”(Four-and-Six Prose)(Fang,1951:528)。另外,方志彤還借助引言介紹了《文賦》外譯的基本情況以及自己翻譯《文賦》的原因與方法。
黃兆杰傾向于譯語規(guī)范,在收錄《文賦》英譯的《中國早期文學批評》一書的《前言》(Foreword)中就已說明其翻譯觀,即以譯語讀者為中心、以譯文可接受性為導向;在《全書引言》(General Introduction)中,黃兆杰開篇指出其意在將原文準確翻譯為“可讀性強的英文”,結尾處闡發(fā)了其在譯語規(guī)范制約下所形成的翻譯思想,即作為一名譯者,他要通過語言優(yōu)美的譯文告訴譯語讀者原文本語言很美(Wong, 1983:xxii)。與其初始規(guī)范相一致,黃兆杰在《文賦》譯文之后增設的《引言》(Introduction)中,著重以西方文論為參照交代了其譯文的理論建樹及現(xiàn)代意義。
(2)注釋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指出:“不注意《文賦》的獨特用詞,就無法理解《文賦》,而要理解其用詞,就需要追溯其綿長的注疏傳統(tǒng)?!?Owen,1992:76;宇文所安,2003:80)因此,無論就《文賦》的理解而言,還是就其翻譯而言,適當?shù)淖⑨尪际欠浅1匾?。方志彤與黃兆杰遵循各自的初始規(guī)范和操作規(guī)范,在《文賦》的英譯中均使用了大量的注釋,但其注釋的內容和形式明顯不同。
方志彤在其譯文正文之后增添了五個附錄,其主要內容是對原文本的韻律格式、字句、重要術語、所用版本、異體字等所作的長達20頁的注釋。方譯中的注釋非常詳盡,字里行間無不體現(xiàn)出其以源語規(guī)范為導向、重視充分性的翻譯傾向。
在關照譯語讀者閱讀習慣,注重譯文可接受性的翻譯傾向影響下,黃兆杰在其譯文后附上了《文賦》的漢語原文,以方便有漢學背景的讀者(the sinological reader)閱讀(Wong,1983:xii);同時他還添加了59條腳注,對《文賦》的一些關鍵術語、文論思想進行解釋,其中很多解釋是以西方文論為參照展開的,以幫助西方英語讀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其譯文。
本文借鑒圖里的翻譯規(guī)范理論,對《文賦》的方志彤譯本與黃兆杰譯本進行了描寫性、解釋性比較研究,揭示了兩種不同風格譯本的產生過程與形成原理。文章首先分析了方志彤和黃兆杰在預備規(guī)范影響下在文本選擇方面的異同,然后考察了兩位譯者在初始規(guī)范制約下所表現(xiàn)出的不同翻譯傾向,在此基礎上結合操作規(guī)范剖析了兩位譯者在翻譯規(guī)范制約下所采取的不同翻譯策略,并由此揭示了兩個譯本在詞匯、句法、篇章等層面上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文本特征。研究表明,預備規(guī)范、初始規(guī)范與操作規(guī)范深刻影響了方志彤和黃兆杰兩位譯者的翻譯行為,在翻譯過程中制約兩位譯者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其譯本因此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方譯遵循源語規(guī)范,更注重譯文的充分性,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更靠近原文;而黃譯則遵循譯語規(guī)范,更注重譯文的可接受性,因而更符合西方詩學的審美特征。另外需要指出,盡管本文對《文賦》兩個譯本明顯不同的文本特征進行了詳細描述,但并不否認兩個譯本仍具有不少共性,比如兩個譯本均為詩體翻譯,均在譯后附加了詳盡的注釋,均屬于嚴謹?shù)膶W術翻譯等。
圖里的翻譯規(guī)范理論突破了傳統(tǒng)結構主義語言學翻譯理論的樊籬,將所描寫的翻譯對象置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之中,對其進行“語境化”(contextualization)(Toury,1995:28/2012:23),系統(tǒng)闡述了預備規(guī)范、初始規(guī)范、操作規(guī)范等翻譯規(guī)范的“運作方式”(徐敏慧,2017:12)及其對譯者翻譯行為的制約作用,能夠有力地解釋翻譯活動中譯者的具體翻譯行為,深入地揭示翻譯文本的生產過程和形成原理,進而能夠詳細地描述譯本的風格與特點,因此對當前中國文學“走出去”過程中出現(xiàn)的譯本描寫與批評研究具有積極的借鑒價值,同時對中國文學的外譯實踐也有一定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