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一
黃昏的太陽照在臉上,兩眼不能盡睜,涼風緩緩從周圍升起,在這暑氣依然濃郁的季節(jié)里有了秋意。天還是那么藍,只是偌大的廣場上人越發(fā)稀少,行人要么在旁邊的店鋪買著東西,要么匆匆拍照留念后就走,若不是身后倚著一座高大的城樓,這般平常的景象,與內地的普通廣場沒有太大區(qū)別。
這是十月初的黃昏,我站在山海關城樓外面,看著那塊寫著“天下第一關”的巨大牌匾,一種說不清的復雜感覺襲上心頭。我感覺自己被莫名的力量所推動、裹挾,來到天下聞名的山海關城樓,而那股莫名的神秘力量突然消失,把我撂在這里,就像被一陣洶涌的海浪撲上灘頭,待浪濤退去,沙灘上只剩下一個人。
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是的,山海關太有名了,如果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只是一種膚淺的沖動,滿足集體無意識的虛榮,那么,到山海關可以真正觸摸到一個國家民族留下的傷痕,至少,這種感覺更為直觀,更有壓迫感,不像長城的某一段,你面對的是想象中的烽火或侵凌,這里的故事卻是真切發(fā)生過的,你會懷著對“天下第一關”莫大的景仰,順著形形色色的人流,為心中的那份好奇尋找最終的答案。
但是,這趟旅途給我的感覺很奇怪。我覺得始終在逆著行走,逆著時光,也逆著太陽。我覺得像躲在巨大的陰影里,臉全是黑的,走過了一道道門,一條條路,還有一個波光粼粼的逆光湖泊,待到走出陰影,終于來到故事的主角——那座懸掛“天下第一關”牌匾的城樓時,滿以為故事將進入高潮,卻不料戛然而止。穿過那扇城門,前方是一座現(xiàn)代廣場,旅程到此結束。
其實這是一條正常的旅游線路,將壓軸大戲留在最后。如果我上午或中午過來,那么太陽在身后,就不會逆光行走,偏偏在天色漸昏之時,才趕上這趟匆匆旅途。不過,幸虧這趟逆光之旅,讓我在失望同時,卻有了更大程度的收獲,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最佳視角的山海關。
與預想的相反,“天下第一關”牌匾面對的方向朝西,而不是朝東。這是一個巨大的顛覆,給我的沖擊力遠大于那幾個原說是嚴嵩,后說是蕭顯書寫的漢字。此前無數(shù)次在照片或影視里瞧見山海關的樣子,藍天瑩瑩,陽光燦爛,更顯得城樓高大巍峨,門前有片廣場,隱隱長著綠草,這樣的所在,按正常理解應當朝南。山海關主要抵御北方蠻族入侵,這一帶由于山川形勢使然,抵御的方向也變而朝東,所以城門自然應該朝東,不想,我見到的城門竟然朝西,也就是關內。
不解和錯愕代替了好奇,我長久地立在那里,這趟走馬觀花的行旅并沒有句號。我要為自己的淺薄臉紅,我不知道山海關是一座極為復雜的城樓,看到的只是一個簡單的表象而已,于是認真查閱資料,終于搞明白來龍去脈。
原來,我看到的是一部漢民族寫在整個長城史,或者抵御異族入侵史上的隱忍背書。
二
我腳下的這片廣場,從前并不是廣場,而是山海關的核心地帶,稱為關城。關城有四道門,東西南北分別是鎮(zhèn)東門、迎恩門、望洋門和威遠門,四門上原先都筑有高大城樓,但如今其他三門都已不存,惟剩下鎮(zhèn)東門,也就是現(xiàn)在看到的山海關城樓。不僅如此,山海關是一座復雜的組合城池,除了最大的關城外,北面有北翼城,南面有南翼城,關城正東面是東羅城,東羅城再向東,燕山腳下有威遠城,長城向南臨海一帶,東邊是威海城,西邊是寧海城,寧海城向南不遠就是老龍頭。整個山海關一共包括七座城池,威遠城孤懸東側起突前作用,其余六座城池全部沿長城兩側建筑,就像一條鐵鏈上的若干齒輪,交錯布局,加上關城的四座城門,合稱四門七城。
可惜隨著時光流變,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除了長城城墻,就只有東羅城和鎮(zhèn)東門了。剛才我隨著人流,只是在不大的東羅城,即起庇護作用的甕城里穿梭,待走過氣勢恢宏的鎮(zhèn)東門,進入與它唇齒相依的關城時,卻發(fā)現(xiàn)是一座空城。
于是我返身向上,順著一條平緩的坡道,登上鎮(zhèn)東門城樓。
懸有“天下第一關”牌匾的箭樓就在眼前。箭樓氣派不凡,上下兩層,每層又有兩層箭窗,連帶高聳的歇山屋頂,大概有10多米高,加上高約14米的城墻,合計高度將近30 米,使得號稱5米多長的“天下第一關”牌匾看上去毫不唐突。遠遠望去,整個城樓青磚紅窗,藍花藻邊,的確不負邊塞雄關的雍容偉岸。
不過我并沒有多少觸動。這座箭樓太精致,太嶄新,一看就知道是復制品。我約略繞箭樓走了一圈,便沿城墻向北走去。
北邊也有一座城樓,體量小一些,叫臨閭樓。箭樓與臨閭樓之間,有一段挺長的城墻,此時,日頭更加偏西,殘陽打在城垛間豎立的各式軍旗上,涼意在空曠的高處生成颯颯冷風,總算有了些金戈鐵馬和大旗獵獵的意味,前方不遠是鐵灰色的燕山,腳下的長城蜿蜒而上,在山腰間突出幾座城樓,再遠,視野被連綿的山脈擋住,什么也看不見。
我把眼光折向東方。雖然如今這里一派祥和景象,但一股肅殺之氣還是從腳底傳來。這里正是當年的關外,是漢民族與北方蠻族屢屢交鋒的戰(zhàn)場。關外這個詞,像一道血紅的鴻溝,深深刻劃在每個漢民族后代的心頭上。
三
讓時光回到公元1644年,一場決定中國歷史走向的大戰(zhàn)正在上演。
旌旗如林,盔甲如蓋,十多萬大軍在高大的城墻和廣闊的原野間展開鏖戰(zhàn)。刀光劍影,弓矢飛蝗,攻城的云梯一次次架設,一次次被掀翻,狂奔的戰(zhàn)馬突然中箭,發(fā)出悲鳴倒在血泊中,威力巨大的紅衣大炮不時發(fā)出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散去的黑煙里,依稀可見斷臂殘軀。
攻守雙方是李自成和吳三桂。至于參戰(zhàn)的兵力人數(shù),特別是李自成的兵力,說法不一,《清實錄》中認為李自成軍有“二十余萬”,《流寇志》說“自成合兵十余萬攻之”,《吳三桂紀略》曰“發(fā)兵十萬,號三十萬”,《孤臣紀哭》云“兵六萬”。同時,李自成方還包括明朝降將唐通部兩萬,吳三桂方除了吳三桂本部外,還有山海關總兵高第部及鄉(xiāng)勇數(shù)萬。不管說法如何,總數(shù)當在十萬人以上,而其中的參戰(zhàn)主力,是李自成的大順軍六萬,吳三桂的關寧軍四萬。
其實,我很不愿意算這么一筆明白賬。無論大順軍還是關寧軍,都是戰(zhàn)績彪炳的鐵血之師,這兩支軍隊,在滅亡明朝和抵御滿清的過程中都立下不世之功,現(xiàn)在,要讓這兩支漢民族中的精銳力量來一次自相殘殺,無論結果如何,都已經(jīng)輸了,而且輸?shù)煤軓氐住?/p>
結局大家都知道。四月二十二日下午,參戰(zhàn)雙方兩敗俱傷,精疲力竭之時,早已嚴陣以待的清軍如猛虎下山,俯沖入一字長蛇陣的大順軍中,頃刻間,大順軍陣腳大亂,敗勢已定,接著,李自成率殘兵退出戰(zhàn)場,回撤北京,草草稱帝后第二天即倉皇逃往西安,隨后在清軍和吳三桂的窮追不舍下南下流竄,最后于湖北九宮山被殺。
從山海關之戰(zhàn)到李自成敗亡,前后不過一年有余,如果計算從李自成三月十九攻入北京崇禎自盡到四月三十撤離北京,更是只有42天。曾經(jīng)的百萬之師,經(jīng)山海關一戰(zhàn)一蹶不振,為此,郭沫若寫過一篇洋洋灑灑,長達1.7 萬字的《甲申三百年祭》,其中的前因后果,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但甲申之年的瞬間輝煌和隨即隕落,特別是山海關之戰(zhàn)發(fā)生的種種假設,還是讓人無法輕松釋懷。
我們可以推演若干種可能。假若李吳大戰(zhàn)時天氣不突然變化,不飛沙走石,大順軍可以及時發(fā)現(xiàn)清軍行蹤;假若大順軍不被吳三桂軍詐降蒙騙,而一鼓作氣攻下西羅城;假若李自成招降吳三桂成功,不再沖冠一怒為紅顏,不投降清軍而掉轉槍口,山海關之戰(zhàn)的故事將完全改寫,這是最理想的結局,但可能終究只是可能,歷史已經(jīng)塵埃落定。
于是,山海關史上最大的一場戰(zhàn)爭就這樣吊詭地結束了。說它吊詭,因為主戰(zhàn)場正發(fā)生在我仰觀城樓的地方,也就是關內。李吳雙方一場遮天蔽日的大戰(zhàn),包括清軍蓄勢已久的雷霆一擊,都發(fā)生在關內,而非關外,這最關鍵的一點,成為每一個對山海關心存景仰的華夏子民無法接受的事實。
某種程度上,山海關不僅是長城,也是整個冷兵器時代防御體系的最佳代言,是將關城概念詮釋到極致的唯一象征,否則,它擔當不起“天下第一關”的赫赫威名。將李吳大戰(zhàn)的背景虛化,如果在山海關下發(fā)生戰(zhàn)爭,人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類似雁門關保衛(wèi)戰(zhàn)的以少勝多,或者襄陽保衛(wèi)戰(zhàn)的氣壯山河,那都是羸弱的兩宋王朝面對北方強敵的經(jīng)典之戰(zhàn),就是回到明代,距山海關不遠的寧遠孤城,袁崇煥還創(chuàng)下了一炮轟死努爾哈赤逼退滿清鐵騎的奇跡,那么,以山海關的險要程度和重城鐵壁,又將演繹出多少蕩氣回腸的故事呢?
正如一幕大戲,眾人都伸長了脖子等待高潮來臨,不料未等到高潮,卻突然宣布謝幕,實在令人不甘。人們滿懷希望,期待這座雄關壁壘能守住漢民族最后的尊嚴,能將兇蠻與血腥永遠阻擋在北方苦寒之地,不料這一切都隨著吳三桂向清軍獻城化為泡影,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隘事實上成了空城,這是多大的諷刺!不客氣地講,原本希望山海關能像馬其諾防線一樣牢不可破,而吳三桂獻城堪比為德軍繞道比利時提供了絕佳機會,在這個意義上再說什么天下第一關,不是太蒼白無力么?
雖然,之后山海關周圍又發(fā)生過不少戰(zhàn)爭,諸如張作霖吳佩孚爭奪地盤的第二次直奉大戰(zhàn)、九·一八后國軍阻擊日本侵略者的山海關戰(zhàn)斗等,這些戰(zhàn)爭,不能說多么不重要,只不過,當關內關外歸于一體,當飛機大炮成為主流,一座冷兵器時代的城池,再怎么堅固,也必然要淪為配角。
四
山海關當然只是一幅縮影,是萬里長城的一個節(jié)點。鳥瞰中國,可以看到更多的東西。
山海關的歷史并不算長。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修建,距今不過600多年。而它身后的長城,歷史卻要綿長得多,也厚重得多。
長城最早可追溯到西周,此后幾乎歷朝歷代都有修建,直到清康熙年間,因蒙古完全納入大一統(tǒng)王朝版圖,再也沒有來自所謂北方的威脅,修筑長城才漸漸停止。也不是簡單的一句萬里長城可以概括,事實上,它長度遠遠超過一萬里,據(jù)有人統(tǒng)計,長城的總長度超過2萬公里,僅僅是明長城,長度就達到8800多公里。
一部長城史,花上幾天都說不完。我想說的,是如何理出一條清晰的路徑,到達長城與山海關之間最恰當?shù)木嚯x。
很長時間以來,提及長城,必稱東起山海關,西止嘉峪關,即使1999年后學術界予以糾正,認為長城起于鴨綠江口,但這樣的觀點在民間還是根深蒂固,很難輕易改變。與我同行的旅游團中,有一位來自嘉峪關的大爺,大爺身板健朗,衣著樸素,一人獨行,他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看看東頭的山海關到底是什么模樣。事實上,山海關的確不是長城的起點,山海關向東,有一段很長的遼東長城。
長城的歷史固然久遠,但人們最為熟悉的,不外乎這三個時期,戰(zhàn)國長城,秦代長城,還有明代長城。戰(zhàn)國長城主要由三段構成,秦長城、趙長城、燕長城,這三國長城互不相連,具體走向也與今天看到的長城差異頗大,秦統(tǒng)一六國后,所做的主要工作是將三國長城之間的缺口連接,抵御匈奴。關于秦趙兩國長城,歷來關注度頗高,研究資料也較為翔實,唯有燕長城,似乎總是湮沒無聞。
燕國在七雄當中最為弱小。而從地圖看,燕國長城最長,也最為完整,橫亙了今河北、內蒙古、遼寧的廣闊區(qū)域,在開原附近折向東南,直抵鴨綠江邊。由于燕長城的存在,人們印象中的遼東幾乎就沿著燕長城確定邊界,自秦朝的300萬平方公里疆域開始,長期以來,這里是漢民族勢力在東北延伸的支點,漢代由此向朝鮮半島拓展,并設玄菟、樂浪等郡,唐代一度占有朝鮮半島大部,并向北挺進到今吉林大部,到了后期,更是以羈縻州府的名義,占有整個黑龍江流域。明代情況與唐類似,除了遼東地區(qū)納入山東省直管外,在廣袤的黑龍江流域設置奴兒干都司,管轄各少數(shù)民族部落,直到建州女真崛起之前,矗立在遼東地界的燕長城,始終代表著華夏文明的影響和榮光。
我對那個弱小的燕國滿懷敬意,正是默默無聞的邊陲小國,完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它把一根鋒利的楔子,牢牢釘進國人的思維之中,以燕長城為基本輪廓的遼東,是我們的固有本土,這種潛意識里強烈的民族認同,激勵著后人,即使失去也一定要將其奪回來。
遺憾的是,一道如此偉大的燕長城,如今已難尋蹤跡。網(wǎng)上查過資料,發(fā)現(xiàn)雖然在遼寧建平等地存有遺址,但從圖片看,幾乎看不出完整的城墻,有的只是破碎的石疙瘩,低匍在地,甚或就是一坯黃土,頂多從蜿蜒的山脊線上,看到一條不明顯的石頭印痕。
這不奇怪。燕長城之所以難尋蹤跡,主因是它很少用磚砌。眾所周知,明以前之長城基本就地取材,要么土夯,要么依山取石,與沙礫葦草等混合堆成矮墻,歷經(jīng)千年風化,能留下影子就不錯了,更關鍵的是,即使是明代以后修建的遼東長城,現(xiàn)在同樣難尋蹤跡。
嚴格意義上說,遼東長城與燕長城的走向并不完全一致,除了巨大的“幾字”形狀外,燕長城相對走向平緩,而遼東長城更陡峭,更曲折,對比地圖,二者重疊交叉的地方并不多,最大的共同點是迫于當時邊防,依照山川形制修建的一道漫長邊墻。
明朝修建長城的時間很長。前期太祖成祖時國勢強盛,只在北京附近對前代長城稍加修葺,大規(guī)模重修長城是仁宣之后,尤其是土木堡之變,迫使明朝軍事上改為守勢,修筑長城成為必須。遼東長城修筑始于英宗朱祁鎮(zhèn),止于神宗萬歷年間,前后綿延100多年,總長度超過1000公里(有說法達到2300多公里),為九鎮(zhèn)之一的遼東鎮(zhèn)所統(tǒng)管。
不過,遼東長城雖長,也設有大量的關卡城堡,但與山海關以西的長城不同,城墻主體不用磚石砌制,主要由土筑、石壘、木柱、木板或利用自然地形而成,工程比較簡單,容易遭到損毀,更因滿清入主中原后下令拆除遼東長城的原因,一條綿延數(shù)千里的遼東長城,如今同樣僅存一些遺跡。
這不能不說是莫大的遺憾。遼東長城的消失,造成人們長久以來認為長城起于山海關的錯覺,不僅長度被極大縮短,形態(tài)上也受到極大破壞。如果將整條長城比作一只迎風翱翔的大鳥,那么,失去遼東長城,猶如失去左翼,剩下的一只右翼怎么也飛不起來,同時,這種地理形態(tài)上的缺失,深深影響到一個民族的文化認知……
五
從遼東長城的消失開始(無論戰(zhàn)爭里的失守,還是地理上的崩塌),山海關就當仁不讓地扛起責任擔當,成為長城上最令人矚目的一道關隘,更兼扼山傍海,地處溝通中原和東北的咽喉要道,進而躍升至天下第一關的至尊地位。
于我看來,這種地位上的擢升并不值得夸耀,相反更多帶著苦澀。山海關地位的定型,標志著遼東成為一個歷史名詞,那片漢民族的故土離大眾記憶越來越遠,終于,遼東以及它身后更加廣袤的黑土地被泛化成一個充滿冷冰寒意和凜凜殺氣的字眼,關外。
每每想到關外,眼前就會自然浮現(xiàn)出刀戈相碰,鐵蹄疾奔,哭喊聲、殺伐聲、咒罵聲混雜一片的畫面,那是一部黎民百姓朝不保夕的血淚史,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盡皆濃縮在關外兩個字中,即使到了現(xiàn)在,國家早已統(tǒng)一,但提到關外,還是讓人隱隱感受到一種隔閡。“投資不過山海關”作為半真半假的玩笑話,體現(xiàn)的是民風環(huán)境的較大差異,民間包括一些學者論及歷史上的中國本土,常會沿用關內十八省的說法,而將東三省排除在外,就是我走在山海關城墻上向東眺望,也仿若遇到了一堵無形之墻,我無法簡單地穿越那堵無形之墻,這里是我此行的極限,或許惟一的辦法,是換乘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譬如飛機,從高空進入關外地界,但那是全然不同的情境。
換個角度再看。山海關歷史既短,與雁門關、居庸關、紫荊關相比只能算小后生,而明長城構造相當復雜,向有九鎮(zhèn)三關之說,又有九大關隘并稱,除了山海關外,個個重要,有的險峻程度更甚于山海關,論規(guī)模之巨,嘉峪關又不遑多讓,何以山海關能排名第一呢?
除了拱衛(wèi)京師,地理位置特殊外,更多的還是文化心理使然。長期以來,中原王朝與北方胡地的勢力分野,并沒有明確界限,往往隨著雙方實力此消彼長來回變化,無論周秦漢唐,包括北宋,均是如此。由于長城的存在,事實上在長城兩邊形成了一種均勢,而且一旦突破,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是劫掠一番迅速回撤,二是天下大亂改朝換代,因此各大王朝的實控線與長城息息相關,長城即是邊界線,長城上的各大關隘也是處于一種一榮俱榮、一毀俱毀的關系。
明代卻是例外。蒙古衰落之后,來自北方的威脅大為減少,土木堡之變是個警示,從此邊防變得鞏固,戚繼光等人的努力使長城的防御功能更上一個臺階,此后100多年,除了嘉靖時的庚戌之變,山海關以西長城再無大的戰(zhàn)事,惟有遼東長城,不停受到崛起的女真部落蠶食,迫使明軍不斷后撤,終于在寧遠城淪陷后,不得不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座號稱天下第一關的城池上。
其實,山海關淪陷之前,滿清騎兵有過六七次突破長城關口的案例,其中兩次直逼北京城下,最遠的一次打到山東濟南。像1629年的己巳之變,造成京師驚恐,崇禎在慌亂之下凌遲處死袁崇煥,一代國之棟梁,竟喪于自己人手中,令人扼腕嘆息。不過明朝雖然元氣大傷,還不至于覆亡,何以長城關隘屢屢被突破而未造成亡國,主要原因是清軍繞行其他關隘,戰(zhàn)線拉得太長,補給無法跟上,只要戰(zhàn)局陷于僵持狀態(tài),同時京師不失,清軍就必然回撤。山海關不然。山海關以東是遼西走廊,以西是華北平原,假若沒有這道關口,物資可源源不斷通達,軍隊再無后顧之憂。
于是,山海關悲壯而無奈地承受歷史重托。這副擔子實在太重了,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一座關身上,實在有失公允。如果說長城像一只撐滿氣的巨大口袋,由其他關隘組成的袋布相對堅固,只有山海關所在的袋口難以扎緊,一旦袋口松開,口袋里的氣將一泄而光。于是,明王朝能做的,是投入最精銳的兵力和武器,傾其所有將口袋扎緊。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歷史可以重復,或者山海關的修筑向前推上幾千年,這樣的故事肯定會反復上演。
也許我們這個民族遭受的苦難實在太多,人們無法一一記住那些慘痛的過往,比如長城屢次被清軍突破的故事,隨著時間流逝,大家只記住一些最關鍵最核心的東西,它們不僅成為那些紛繁復雜歷史事件的記號,更成為民族心理一種普遍象征。
山海關就屬于這種象征。假若把長城簡化為一堵墻,墻上只開一扇門,山海關就是那扇門。門外的敵人想沖進來,門內的人們拼死也不讓進,雙方反復爭奪,每推開一隙極小的門縫,都要付出相當?shù)拇鷥r。
再看另一層。中國的關隘不計其數(shù),但依山傍海的并不多,山海關,僅從名字看就極富詩意,它讓國人感嘆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悲愴時,多了一份詩意遐想。可以想到山勢的高大雄偉,可以想到海浪的波瀾壯闊,山海為關,可以聯(lián)想到排闥而來大開大闔的畫面,這樣的語境下,一個人可以忘卻種種不快,回歸到簡單純粹的理想,山海關,就是建立在國祚命運和人民愿望上的攻不破的鐵閘,再兇悍的敵人,在這道閘前也會灰飛煙滅。
六
我見過的長城不多,除了居庸關和山海關段,就在離開山海關往承德途中,見到路邊山上不時掠過長城的身影。它們也屬于最雄偉的薊鎮(zhèn)長城的一段,看上去有些落寞,甚至有些像野長城,至少不會有多少人專門去游玩,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長城都不可能像居庸關或山海關那么有名,它們隱在那些著名景點背后,多少年來,一直扮演默默無聞的角色。
這才是真正的長城。長城就是一個符號,是我們賦予那些墻磚、石塊或夯土以特定的符號,它們經(jīng)過歲月的磨礪,早已和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有的地方,如果不多加關注,很難辨清哪些是原本的山體,哪些又是人工打造的磚石,當我們?yōu)榘l(fā)掘出又一段長城遺址津津樂道的同時,并不能改變它們的命運。它們也不需要改變,既然一切終將歸于塵土,那么,還有比這種自然狀態(tài)下的生存方式更適合的嗎?
所以,有時候我會萌生出這樣的幻象,腳下所有的長城全部消失,不再有高聳的塔樓炮臺,也不再險要的關隘城堡,唯有連綿的大山廣野,層層疊疊組成山河原本的模樣,山海關也從地圖上消失,在山與海之間,是沒有阻隔的一馬平川。
既然太沉了,就要學會放下。一座承擔著太多情結的建筑從胸口搬開,不再成為揮之不去的塊壘。是說告別的時候了,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再多的風流崢嶸,也會隨著雨打風吹去。只是,當我習慣如今的太平盛世,在安逸中失去方向的時候,心中會猝然收緊,眼里又仿佛看見連綿的群山和洶涌的大海,它們用世間最鮮明的凹凸,合奏起鏗鏘的節(jié)拍,提醒這片土地的后人,任何時候都不能忘卻那些血與火的洗禮,不能忘卻那些祖先們用生命意志反復疊加的厚重遺產,它們在天地間凝成一本沒有寫完的大書,永遠砥礪著一個民族奮勇前行。
那就是山海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