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昭橋
一
月亮爬上黑黢黢的山崗,那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座墳前。 “徒弟,你也喝上一口吧。 ”他從懷里取出半瓶酒,仰起脖子往嘴里灌了一口,又向墳前灑了一些。
“徒弟,是師父開槍把你打死的啊?!彼恢皇诌破?,另一只手搭在墳前的石頭上,開始唏噓起來。 “一年了,師父就像鼻子上穿過繩子的牛一樣給牽著,無時無刻不受煎熬,有時一連幾個晚上都從噩夢中驚醒,直到現在也沒有結束。在夢里,我先是聽到‘砰’的一聲,接著你喊道,‘師父,你把我給打了?!阒缓傲诉@么一句,就倒下去了。 ”他又朝嘴里灌了一口酒。
“徒弟,我剛剛站在你家屋外,我沒有進去,我悄悄扒在窗戶上,你娘和你傻子哥哥正在煤油燈下吃晚飯,你傻子哥哥吃完了一碗,你娘又給舀了一碗。你娘收拾完碗筷,就在爐邊打盹,那壺水燒開了,水氣熱騰騰地冒出來,你娘好像睡著了,你傻子哥哥看著跳動的壺蓋嘿嘿笑。我真想進去把水給灌進暖瓶里,但是我沒有。 ”他頭低下去,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
“徒弟,你是問我你娘說什么了嗎?”他將耳朵緊貼到墳頭上,以便聽清楚徒弟的話。“沒有,從頭到尾,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倒是你傻子哥哥的嘴一張一合哇啦哇啦地說個不停,但是我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么。徒弟,你放心吧,他們沒有說起你,他們已經把你給忘了。 ”
他這時坐在墳前的草地上,風吹得綠蔥蔥的草沙沙作響,響聲和不遠處那條河流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噢,徒弟,你剛才是問我這一年為什么沒有來看你?先讓師父喝一口酒吧,師父慢慢告訴你。 ”這次他喝了一小口。
“我是去找你師娘了,她跟一個外地人跑了,我找她去了。 ”他的目光朝遠方看去。
“那天早上,羅老頭告訴我他們朝東邊去了,董老頭告訴我朝西邊去了。師父不知道該去哪邊找他們,在家里等了一陣子,后來估計你師娘是不會回來了,我就朝東邊找去,我沿著村口那條路,寒來暑往,一直朝東邊走,一見人就問,他們都說沒見過他們,我心里想,他們也許去西邊了。徒弟,師父在找你師娘的路上,沒有一天不想你啊,我就像被切成了兩半,一半惦記著你師娘,一半惦記著你,后來師父聽到你對我說什么,但是太遙遠了(也許是距離過于遙遠的緣故),你的聲音又低又細,我沒有聽清楚,我看到樹木又繁茂地生長,估算又要到你的祭日,就趕了回來。徒弟,今晚上就讓師父陪在你身邊吧。過了今晚上,師父還要去西邊找你師娘呢。 ”他躺下去,躺在柔軟的青草上。
二
他翻了翻身,就像是在床上,但沒有睡著。他又將耳朵貼在墳墓的石頭上?!班?,你問我你師娘怎么走了?我原本不想告訴你的,既然你一連問了三次,我就告訴你吧。我不是不想告訴你,我們師徒之間往先無話不說,我是害怕你傷心才不想告訴你的。
“你知道師父是遠近聞名的瓦匠,你才拜我為師。但是那一槍打倒你后,師父就不做瓦了,師父不是不想做瓦,畢竟師父一輩子干的就是這一行。但那砰的一聲之后,師父一拿起瓦片,渾身就像有一萬只螞蟻在爬,手也不停地發(fā)抖,瓦片就掉在地上碎了。
“你大概也聽到了你師娘的禱告,她說這是你的魂在作祟,她讓你不要為難師父,但是我知道你是不會為難師父的。你師娘一個勁兒地催促我出工,要不我們也會像其他人那樣餓得連路也走不動。但是你看,我再也不能將那些泥巴做成一摞摞瓦了。
“我不再做瓦。你師娘每頓飯只能吃以前一半的糧食,我一連幾天都不吃什么,有時我們餓得發(fā)暈,就找一些野菜和樹皮,偶爾也吃點觀音土,就是那種白顏色的土。不過你師娘不肯吃那東西,她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家道雖然敗落了,但她是不會輕易忘掉她以前的身份的,再說她和師父從城里來到村里,也沒什么好日子可以過。徒弟,人們都從村子來到集鎮(zhèn),再從集鎮(zhèn)回到城里,誰讓我們從城里來到村里呢?就算這不是我們愿意的,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徒弟,既然我們無話不說,我就告訴你吧。那天下午,也可能是傍晚,太陽臥在山坳上,照得天邊紅彤彤的。村口來了一個外地人,他肩上挑著兩只木箱,后面跟著一只猴子,他走到村口的一塊空地上停下來,你還記得吧,就是我們一起遛過狗的那塊空地?他將一只大銅鑼敲得哐當哐當響,村里人都圍了過去?!銈兪窍肟茨九紤蜻€是耍猴?’他扯嗓子喊著,口音南腔北調。徒弟,我們是沒見過那些玩意兒的,他和猴子耍了一陣,又拿出木偶唱起來。那可真是熱鬧啊,村里人都笑了,師父好多年沒有看到他們笑了,師父也笑了,你師娘也笑了。
“天黑時人散了,師父將他請到家里。我們沒有什么東西招待他,只能把水燒開了給他喝。那家伙沒有不高興的意思,他從箱子里掏出一瓶酒來,又遞給我們一人一把黃豆,猴子也分了一把,我們就把黃豆嚼得咯嘣咯嘣響。師父自從那天中午和你喝過酒后,就再也沒有喝過酒。我們坐在爐邊,聽他說走南闖北的事,他可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啊。你師娘一邊嚼著黃豆,一邊安靜地聽著,眼睛里泛著少女時的光芒,就像我剛認識她那會兒一樣。猴子也蹲在地上一動不動,聽它主人說他們過去的事,在它主人記不清楚的地方,那猴子好像也想插上兩句嘴。
“師父可能是喝多了。我醒來時,太陽已在半空,那家伙不見了,兩只箱子還在屋里放著,你師娘也不見了。我跑到村口,遇到了羅老頭,羅老頭說他早上起來撒尿,看見我和你師娘走在霧蒙蒙的田埂上,后面跟著一條狗,他還朝我們喊了一嗓子,問我為啥不理他?我問羅老頭看到我們朝哪邊去了,他說看到我和你師娘朝東邊去了。后來我朝東邊走去,但是我才走了一會兒,又遇到了董老頭,他說他早上看到我們朝西邊去了,后來我不知道該朝東邊去,還是朝西邊去,心想就先到東邊去找找吧,然后再西邊去。
“徒弟,我都告訴你了,今晚上就讓師父陪在你身邊吧。 ”他將酒瓶隨手放在地上,又在青草上臥下去?!澳氵€記得吧,徒弟,我教你手藝的那些日子,你睡在師父的腳底,和現在差不多。
“好了,徒弟,時候不早了,明天我還要去找你師娘呢。 ”
三
月亮鉆進云里,大地昏暗了些。他在地上躺了一會兒,似乎聽到了什么,又支起身,把耳朵貼著墳頭。
“徒弟,你問我什么?
“噢,你是問我有沒有你未婚妻的消息?”他翻起身坐在地上。
“你還記得吧?徒弟,你只喊了一聲,你就倒下去了。那正是豌豆結豆莢的季節(jié),一把彈珠從槍膛飛進了你的腦袋,就是那種比綠豆大一點的鐵珠子……四五個人抬著你奔跑在河岸的田埂上。她緊隨在我們后面的哭聲像夜晚的一團火照亮了山谷,把河水聲都淹沒了。我們把你抬到那個醫(yī)生的門前,一會兒,你未婚妻的哭聲就匯聚起一大堆人。
“徒弟,師父還記得你和我談你未婚妻的事,就是在夜里,我也能看到你臉上的笑。你們修水庫,她隔三岔五拿兩個燒紅薯去找你,有時候是兩塊糖果,你就要受你那些伙伴們的嘲笑,她也轉過身去笑了,你說她的臉從白蘿卜變成紅蘿卜。徒弟,修水庫讓你又累又餓,你抬著石頭,腿發(fā)軟時,你就開始想她,這樣你就又有了力氣,說你要把水庫建好了讓她看看。
“你躺在擔架上,師父的臉被淚水沖刷得稀里嘩啦。 ‘誰放的槍? ’那些人問。 ‘我是他師父,他是我徒弟,是我把他給打了。’我真想在那些人面前跪下去,要是有人拿槍對準師父的腦袋砰地一下,師父也愿意。但是沒有人這樣做,他們也開始抹眼淚了。
“鐵珠子在你的腦袋上留下七個孔,血從里邊直往外冒。一把鑷子在你的頭上叮咬了幾下,有四顆鐵珠子叮叮當當地滾進盤子里。
“徒弟,你倒下去以后,你的眼睛就沒有睜開過。你沒有看到你未婚妻的臉,她的臉上像是給雨淋過,只剩下眼淚。她的哭聲一直沒有停下來,任憑那些人怎樣勸說。
“那把閃光的鑷子伸進你的腦袋里,你未婚妻的哭聲小了一點。但那個人說,還有三顆鐵珠子鉆得太深,夾不出來了,她的哭聲就又像先前一樣響亮起來。
“那些人也垂下頭,嘆著氣。后來,一輛車把你拉走了,在另外一個地方,他們用刀將你的頭切開,但是還是有幾顆彈珠沒有找到。他們忙活了一陣子,直到你堅硬得像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了,他們才不找了。徒弟,你時常和師父說你頭疼,可能是那剩下的三顆彈珠子在作怪。
“你問我你未婚妻的哭聲為什么突然停止了?
“我想想……
“你說你是聽不到她的哭聲才死去的?
“我想起來了,那個人說你腦袋里還有三顆彈珠子夾不出來了,你未婚妻的哥哥,就是那個卷毛,用胳膊肘碰了你未婚妻一下,好像對她說了一句,‘你還沒有過門呢,以后還想不想找人家了?’你未婚妻盯著她哥哥看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就不哭了。
“徒弟,你是問她現在怎么樣了吧?她好像嫁到了隔壁的村子,有的說是河上游那個村子。徒弟,你要是遇到羅老頭,你問問他吧,他才過世不久,他知道的也許多一點。 ”
四
“徒弟,現在我要睡了。”他將一只手枕在頭下,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躺在墳邊的草地上。他沒有閉上眼睛,而是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月亮在云里鉆了一陣子,又出來了。一只鳥,好像是烏鴉,又像是斑鳩,在月光籠罩的山谷穿了過去,在他臉上掠過一道陰影。
“徒弟,師父好像睡不著了。師父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一片綠油油的豌豆,就會聽到砰的一聲槍響,有時候睜著眼睛也能碰到??墒?,師父不想再碰到它們了,師父時時刻刻都被它纏繞著,就像被繩子牽引的一頭牛,直到這時也沒有結束。現在,師父又遇見它了。師父知道,如果不讓它像馬一樣在師父腦子里來回跑幾趟,它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徒弟,那天中午,太陽烤得黃土發(fā)焦,師父一邊做瓦,一邊罵你這個兔崽子又跑去找你未婚妻了。這時聽到你在喊我,師父一抬頭,看到你就像頭小公牛,塵土飛揚地從黃頭梁上朝師父這邊的茅草屋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師父,我給你買酒了。
“師父這才明白,你一晚上不見人,是去林子里偷了一根花梨木,去賣了給我換酒喝。 ”他說到這里,抬手抹了抹眼睛。 “你知道吧,徒弟?你扛著一根木頭走了一晚上的路,就是為了給師父換瓶酒喝,師父差點眼淚都掉出來?!彼难蹨I從臉上滾下來。“師父收了一堆徒弟,他們一學會就另起爐灶,只有你一直跟著我,我才到你家來做瓦,讓你早點蓋上新房子,把你那媳婦兒娶回家。
“你娘從地里挖了一些野菜,你還記得吧,徒弟?那正是豌豆開花的季節(jié),和現在一樣,紫色的花瓣鑲嵌在一片碧綠中,就像星星布滿天空一樣好看。
“徒弟,那大概是正午剛過,太陽正照進門檻吧?你拿著那瓶酒,先是給我倒了一小碗,又給你自己倒了一小碗,還給你娘和你傻哥哥倒了一些。
“你端起碗說,我們喝一口。就是這時,我們聽到了山雞的叫聲。這里也就只剩下螞蟻和蚯蚓了,我們挖土時,偶爾也竄出一條小紅蛇,不是那種可以吃的蛇,可以吃的蛇早讓他們給吃光了。這一帶你是知道的,天上飛的鳥雀幾年前都看不到了。
“師父,外面有山雞在叫。你話還沒有說完,就跨到門口朝外張望?!畮煾?,山雞肉可香呢。 ’你說它就在對面的小山坡上,去把它打回來做下酒菜吧。師父和你一樣,很久沒有吃到肉了,一聽到山雞的叫聲,就聞到了肉的香味兒。
“你拿出你爹生前用過的那支老火槍,將火藥和一把鐵珠子裝進槍膛。師父一拿起老火槍,全身就充滿力氣。師父喊道,徒弟,你去攆,我來打。好,師父——我們朝對面的山坡走去。
“師父在豌豆地等著,你弓著腰走向山雞叫的地方。這時山雞撲棱一下竄進豌豆地里了,你朝師父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說就在地里解決它。
“師父跟在你身后。一陣風吹過去,半人高的豆苗晃晃悠悠的,山雞露出了頭。我弓著腰朝山雞靠過去。就在這時,又是一陣風吹過來,我聽到砰的一聲槍響,師父扣動了扳機,山雞撲棱一下從右前方飛走了。
“徒弟,山雞在飛起來的一剎那,你站起身喊道,‘師父,你把我給打了。 ’你只喊了這么一句,就倒下去了。 ”
月亮開始下沉,天和山相接的地方泛起一片魚肚白?!巴降埽乙?,明天還要去找你師娘呢。 ”他在草地上躺了下去。
天亮了。一個傻子打開門,站在門前的地邊撒尿,他將要尿完時,像發(fā)現了什么,急匆匆提上褲子朝屋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