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黃裳、王安憶、徐德明為中心"/>
操樂鵬
浙江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目下學界對作家自述/自傳的研究,大體呈現(xiàn)出幾類路徑與趨向:或立足于自述之本體,對其語言、風格以至結構、形態(tài)的諸多面向,均作微觀剖解;或以“史料學”視野切入,嘗試辨析自述/自傳之名實、考鏡源流,以確立作家自述在現(xiàn)代文學史料體系或學科中的位置及歸屬;或聚焦于自述的生產(chǎn)語境,以略帶系譜學的姿態(tài)考察有關作家自述的問世或自述熱潮中的出版操縱與學術風向。此外,以自述為媒通向作家、作品研究,自是應有之義。
是類研究而外,假如不糾纏于空對空的范疇論爭(如日記是否可算作自傳等),而更注目于實打實的作家自述之文本生成;假如不僅僅關注自述的出版發(fā)行等“外部”因素,也傾心于作家自述的編、注、評等技術要素:那么,尚存一類作家自述仍有重新發(fā)覆勘察之必要。這其中,黃裳輯存自家日記,王安憶整理評說茹志鵑日記,徐德明、易華注疏“老舍自述”,尤為獨特。三者對自述文本的編纂、注疏乃至其中的“閑筆”,相較于自述部分而言,即便不能說是喧賓奪主,至少也是秋色二分。三種自述無不呈現(xiàn)出作家的自述文本與編注者的闡釋介入相交織的樣態(tài)構型,作家自述之編纂修辭學的況味呼之欲出。本文即以黃裳、王安憶、徐德明在自述文本上的編注實踐與詩學闡釋為中心,揭橥此三家自述所昭顯出的修辭義蘊與文體型態(tài),兼而探析其與時下研究方法、學術體制之分殊離合。
若依循史學研究范式“敘事”轉向的邏輯理路,則可以說,本文的聚焦點也或多或少由自述本身移向編注者對“自述”的處理與思考。以作家自述的編纂來看,既有著“匯群言而駢列之,異同自出”的客觀面貌,編注者的主體取舍與主觀取向往往也藏蘊其中。黃裳抄錄自家日記,“全部照錄,只于各別文字少加修飾,事實并無變動”。而黃裳多次指摘的,正是金圣嘆式注《水滸傳》“其所刪易,輒曰,‘古本作某,今依古本改正’”?!独仙嶙允觥酚删幷摺皩⒗仙岬淖詡鞑牧献隽诉m當?shù)恼{度,合并、刪節(jié)、組合”,其準則是“盡可能保持作品原貌”。這也與陳垣所說的“引書法”與“組織法”可堪比照?!独仙嶙允觥返募舨?、配置,頗具匠心。如第九章“茫茫末世人”,僅有兩個字與一個標點:“再見!”此為老舍最后對小孫女說的兩個字。
《茹志鵑日記》收錄茹志鵑日記十段,外加王安憶的一則序和七篇解讀文章。序言《走向盛年》中的部分內容與“校記”相類,王安憶縷述抄錄整理日記的經(jīng)過,且交代日記的部分段落有刪節(jié),“因這幾段日記以采訪為主,所刪部分多是訪談對象的述說”,此外便是數(shù)字、錯別字和筆誤的更動。在1954年日記的個別段落,茹志鵑展現(xiàn)了較多的個人心緒,尤其透露出與王嘯平間的感情低潮。在序言中,王安憶坦言:“這也是我最后才決定收入本書的一段日記。”身為兒女,“難免會將父母間的齟齬看得過分嚴重”,然而茹志鵑夫婦“方從傳奇式的戰(zhàn)爭生活走出,進入平常日子,養(yǎng)兒育女,所有安居的瑣細全都撲面而來”,故王安憶又說:“倘若持客觀態(tài)度,也就覺得很自然?!蓖醢矐浛创骷腋改高z存史料的通情、通達,自然與個別作家親屬的作為/偽,判然不同。
抄錄日記材料時,王安憶注意到不同時期紙張、字跡的各異。如1947年日記只是一些殘頁,“大六十四開的尺寸,紙張黃,而且粗糙,沒有行線,但居然不洇水”。王安憶敏感地將筆跡與心跡相勾連,努力獲取日記背后的個體思緒與情感。1947年的日記,“字是用極細的鋼筆尖寫下的,字很小,卻相當清晰,端正,而且認真”,每有錯字,便會劃掉重來。而到了1958年的日記,“日記的筆跡相當潦草,與母親向來的習慣不符,是不是焦慮所致?”在《茹志鵑日記》中,自述的主體部分為茹氏日記十段,王安憶同時增補進相關史料。1949年進上海的日記,只留存了三四日的斷片,王安憶在《進上海記》中抄錄了茹志鵑的一份草稿,補述相關境況。在梅隴日記和南匯日記后的《谷雨前后,點瓜種豆》中,王安憶補進茹志鵑一直保存著的1960年安諾寫給母親的明信片。如此一來,家事與國史遂交互纏繞,安諾的兒童視角既透露出時代氣息(如“群英會”“獻禮”“先鋒小隊”等專有名詞),卻也遮蔽了殘酷的饑饉與斗爭。兩個小女孩的上海與茹志鵑的鄉(xiāng)下,也構成了無形的對照。
黃裳日記與茹志鵑日記,畢竟與所記時代構成共時性的真實聯(lián)系(自然,前提是后世整理刊布者沒有對日記進行“溢美”或“溢惡”的“處置”);作家自述,往往帶有極大的虛構性與后設性?!坝绕淅先?,總易于受一種潛在欲望的支配:在此時的認識、心境下重新度過彼時的生活”,自述便成為作家在中晚年“對自己青壯年往事的重新闡釋甚至是塑造”。因此,作家自述/自傳的“非虛構性”是大可懷疑的。比如,《老舍自述》“父親”一節(jié),其中一段自述選自《神拳·后記》,而這篇后記寫于1960年。注者不忘在此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努力更新自己的老舍,處處講“新”的評價與個人家族經(jīng)驗糅合,打上了20世紀60年代的印跡。
這里編注者借以點出自述的后設重塑性質的形式正是注釋。注疏本《老舍自述》的相關書評與研究無不注意到它對傳統(tǒng)方法的使用,如舒濟所說:注釋的“詞匯名目繁多,涉及大量歷史、地理、習俗和人名,有些注釋的資料是很難搜集到的”。從內容來說,不難看出注疏所關涉的內容何其豐富,且在時間上跨越晚清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多重語境。各評家的態(tài)度,或稱揚其注疏內容之宏闊,或欣然于傳統(tǒng)方法之現(xiàn)代運用,但卻對“注疏”究竟何以熔接“作家自述”語焉不詳。
自淵源論之,《老舍自述》的“注疏”與傳統(tǒng)的“經(jīng)注”“史注”“說部注”既相像,又非完全對等,籠統(tǒng)地稱其為“傳統(tǒng)方法”似有不妥。如徐德明自陳“雖名‘注疏’,但切不可拿經(jīng)學標準衡量我們注釋、疏證現(xiàn)代作家”,其所心儀的,“便如唐德剛注老師胡適,張愛玲注譯《海上花》”。換言之,現(xiàn)代文學、學術的注釋與疏解,方為注疏本《老舍自述》的淵藪。自形式而論,《老舍自述》采取的是現(xiàn)代學術文體中常見的尾注方式,既非《洛陽伽藍記》式的“子注”,也不是明清說部評點本的“夾批”或“眉批”。應當說,其實質仍不脫現(xiàn)代學術規(guī)范的牽引與塑形。自效應來看,在傳統(tǒng)“注疏”中,如劉孝標之注《世說》,陳垣認為“增加材料,可獨立成書,與《世說》文本價值相等,與《三國志》裴注之情形同”,而老舍的自述與徐氏的注疏無法如是簡單地拆散開來?!白⑹琛睂⒗仙岬淖允鲞B置于編注者的文化批評邏輯與文學闡釋脈絡中,自述的言說系統(tǒng)一方面保持著意義的獨立性,另一方面又同編注者的話語體系構成彈性結構。用巴赫金的話來說,這是一種表述與另一種表述之間的積極關系。質言之,徐德明將注經(jīng)注史的“注疏”轉接入現(xiàn)代文心與學術流脈,以“注疏”重構注釋與正文的關系,從而引動了作家自述/自傳的文體型變,且極大喚醒了“注疏”的修辭潛能?!白⑨尅辈辉僦皇强捎锌蔁o的附驥,它引發(fā)了編注者的闡說與作家的自述之間暗辯、干擾、佐證、修葺等多向的互動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黃裳略帶“子注”況味的“案語”,以及王安憶對茹氏日記的解讀評說,雖無“注釋”之形,其體式與效應,正與注疏本《老舍自述》同。黃裳為《鳳城一月記》作“小引”及“后記”,交代日記的緣起、時間及相關線索;于日記中插入數(shù)條“案語”,隨時提點所關涉的人事。在“其應加說明處,別加案語,以便觀覽”,遂“將文獻的滋味與紋理帶入自己的敘述中去”,同樣顯示出“佩涅羅珀”式的修辭與體例。
茹志鵑日記生動鮮活地鐫刻下一代知識/革命女性的生命史與精神史。在輯錄的同時,王安憶也試圖為之作出注解,并將日記與家事等相關人事相佐證。在解說1947年日記的《成長》一篇中,王安憶體認出茹志鵑身上攜帶著身世飄零、多愁善感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成分,并且具備天性嚴格、生來不容忍低級趣味的稟性??梢舱且虼耍拔覌寢尩倪@種對感情格調的高度要求,在革命中得到了滿足”。1950年1月5日,黃裳離津去京。當日的日記并沒有細寫初抵新都時的感受,黃裳在“案語”中不得不承認“五十多年后想再追憶當日的心情,是不可能的”,毫未拔高當年的思想意識。與之相類,編注者也在注釋中論說老舍的思想軌跡與進路。這些注解常常溢出其所屬章節(jié)的時限范圍,從而帶有貫通的視域。如“英國”一節(jié)的注釋,論及老舍平等觀的形成,進而述及老舍50年代投入社會主義制度的認知動力?!靶录悠隆币还?jié)在論說老舍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生成的同時,也直指其大男人的氣息尚存。
王安憶敏銳捕捉到茹志鵑日記話語方式的轉變。土改日記中,茹氏拿簡單的階級觀念觀看著滄桑的中國腹地,憑革命信念不斷應付著狡黠的世事人情……可是,“轉黨問題”就讓她心焦急迫,一談到私人感情,茹志鵑文字與情感的“學生腔”也暴露無遺。在層層分解中,茹志鵑的心史展露無遺。對于1958年的日記,盡管茹志鵑所記不可謂不忠實,王安憶仍毫不諱言地說:“但因整體性的真相被掩飾和歪曲,細節(jié)便也經(jīng)不起推敲了?!鼻揖痛似饰隽藭r代氛圍下知識人的天真。在王安憶看來,茹志鵑這類共和國的文學寫作者,在氣質上總是被生活中的詩意所吸引,“甚至會有意無意地規(guī)避陰暗面,攫取光明的因素”。茹志鵑此時段的日記,也令王安憶聯(lián)想到了周作人與日本新村。大約正可看作“那中國式烏托邦夢寐的破碎細節(jié)”。
占據(jù)整本《老舍自述》四分之一篇幅的注疏部分,在史料采掘與使用上確乎詳盡、可靠。于是,這也引得有論者認為該書呼應著近年來一些學者的學術實踐。表面看來,注疏本《老舍自述》所攜帶的文獻視野與史料方法,似乎與目下學界的“史料轉向”位于同一延長線上。然而細究其實,二者存有路徑上的分野。在唯“史料”是瞻的文學批評與研究熱潮下,相當一批研究者埋首于史料的挖掘、整理,其在史料建設上的貢獻自不待言,其流弊也無須諱言:或以“學術”的名義,將正當?shù)陌鏅鄦栴}、當事人的意愿與心聲等因素置之不顧;或缺乏問題意識,僅僅追求史料上的竭澤而漁;或搶占先機,自矜于獨得之“秘”,流露出微妙的窺探欲與占有欲……《老舍自述》的注疏者對此有著清醒的警惕。且看第四章中有關趙清閣的注釋:
我們的文化歷來不缺乏打探私人生活的興趣與勇氣,哪些是真實過程,哪些是推論加想象,哪些是八卦,都是吸引人的事情。這本書的讀者也許會關心趙清閣為何終身未曾有過婚姻,編者萬分抱歉,奈因這是“自傳”,老舍不寫,我們就提供不了任何發(fā)揮想象的材料。有研究老舍的圈內傳聞,趙清閣晚年燒了一些可能有文獻價值的紙質品,誠為可惜。趙清閣自有她的理由,我們應該尊重。
注疏者以不符“自傳”體例為由,解釋緣何沒有較多談及趙清閣。事實上,在不少注釋里,注疏者都曾述及老舍與他人的交游往來,此處獨獨對趙清閣不語,更是一種學術姿態(tài)的表達:趙清閣自有她的理由,我們應該尊重!同樣,王安憶在追索茹志鵑日記的歷史背景與相關人事時,亦昭顯著其謹嚴與溫情并存的諸面向。為了排查某段日記的具體時間,王安憶向上海作協(xié)資料室的馮沛齡求助。馮確認該段日記所記時間為1964年10月至1965年2月,又從日記中的蛛絲馬跡推測出此時茹志鵑應當是在精業(yè)機械廠。馮沛齡隨后找到了日記中提及的兩位工人和干部的下落。為了理清“四清運動”的相關史實,王安憶其實下了很大的力氣,如查閱《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等文件。而當歷史當事人近在咫尺時,王安憶卻抑止住了歷史考據(jù)的欲望,“時過境遷,生活已經(jīng)變成另一個樣子,很多事情未必是愿意記起的”,“其中一名是當時的運動對象,往事對他一定不會是愉快的,我決定不去打擾他”。不難見出,在史述的整理與考辨上,王安憶依舊抱持著其“鴿子視點”下對眾生的慈悲與溫情。
老舍、茹志鵑均為小說家,編注者亦同時闡述自述與創(chuàng)作之關聯(lián),以見出“天才的橫剖面”??梢舱沁@一點,才顯示出與當下某些小說批評模式更大的分殊。老舍提及初寫小說時的境況:“我初寫小說,只為著玩玩,并不懂何為技巧,哪叫控制?!弊⑹枵哂谧⒅杏醒裕哼@篇老舍最早的作品《小玲兒》“小說背景即是老舍擔任過勸學員,并對其整頓的京城北郊”。在“父親”這節(jié)中,注疏者有注曰:“父親故世前后的年頭,正是老舍《茶館》《斷魂槍》《神拳》等作品中人事與生活的語境。這些人事的敘述過程中,幽幽飄蕩著老舍父親的一絲氣息?!痹凇坝币还?jié)中,“康拉德”這條注釋在介紹完康拉德本人后,述及老舍對康拉德的推崇,且有“《駱駝祥子》烈日暴雨下拉車,有康拉德海上風暴的修辭效果”的論說。應當說,注疏本中的此類注解已然涉及作家生平經(jīng)歷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互動關系。注疏者并未完全將老舍的生平與其小說內容做一一相應的映射式解讀,更不汲汲于找尋小說的材料來源。
王安憶亦如此。她以茹式日記為核心,不斷牽引出茹志鵑的創(chuàng)作歷程與人生軌跡。在解讀1952年馬鞍山日記的《翻身的日子》一文中,王安憶又補充進茹志鵑筆記本上的一個“詳細的構思”,并將這個構思與馬鞍山日記的記敘、與當時已發(fā)表的話劇《不帶槍的戰(zhàn)士》及未發(fā)表的小說草稿《礦山上的回聲》相對照,以分析茹志鵑對材料的“貪婪”、“饑渴”,以及所醞釀的種種設想。茹志鵑在1963年的南匯日記中曾提到《風車》的提綱。王安憶將《風車》與改易后最終發(fā)表的《回頭卒》相比照,勘探茹志鵑的創(chuàng)作運思。在梅隴日記與南匯日記中,王安憶自然很容易地辨識出《阿舒》《第二步》等小說中的形象與日記所載人物之淵源關系。對于茹志鵑苦心經(jīng)營的“海媛”這一形象,王安憶也看出海媛“也有些像《百合花》里的新媳婦,還有《三走嚴莊》的收黎子”。當然,王安憶并未忽視集體創(chuàng)作這一“十七年”文學生產(chǎn)方式的典型癥候,稱《不帶槍的戰(zhàn)士》“寫得可不容易,幾易其稿,每一稿都組織集體討論,提意見建議,群策群力,廣采博納,終于上演”。
綜合來看,對茹志鵑、老舍自述性文本的注解,體現(xiàn)著王安憶、徐德明對小說家自述材料與小說創(chuàng)作之關聯(lián)“度”的精到把握。二人從未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活動等同于“索隱”,不同程度地與“材源考”式的小說批評拉開距離。正因未坐“實”自述材料與小說文本的一一對應,才給了小說家的審美創(chuàng)作以充裕的空間,方帶來闡釋上實實在在的妥帖。如錢鍾書所言:“或并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時流行之文風,以及修詞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旨歸。”王安憶的解讀,自有一股小說家的慧心充盈其中。徐德明對張愛玲譯注《海上花》心有所儀,看中的正是張氏與韓邦慶的互為生發(fā)與遙相冥契。因此,表面看來,《茹志鵑日記》《老舍自述》在編纂上是“史”的風范;骨子里,編注者的解讀分明是“詩”的。無論文學家的自述、傳記,甚或其他史料文獻,“如果沒有什么真正的文學領悟,那個軌道可能永遠到達不了文學家的藝術境界與心靈深處”。這也是黃裳對某些研究傾向的警惕所在:“有漸近于清人考據(jù)遺風,且為末流饾饤之學,而遺其大者?!?/p>
茹志鵑日記常常不標年份,故而首先需要確考每段日記的時間。一方面,可以從日記中所記載的時代訊息加以判斷,如馮沛齡根據(jù)日記中提及的“二十三條”斷定其時間為1965年;另一方面,王安憶也借助他人幫助(其中包括歷史當事人),如曾收到當年與茹志鵑同行的金宗武的來信,那么“日記的紀年便從湮滅的時間里躍出來”。此種考據(jù)功夫,類乎文獻學中“本?!迸c“他校”的??敝ǎ煌醢矐浀臄?shù)篇解讀文章卻并非單純的“校記”。實際上,王安憶是把自己對茹志鵑日記及相關史料進行整理、考辨、輯存的全過程全盤展現(xiàn)出來。不能把王安憶的解讀文章僅僅看作是對茹志鵑日記的文獻保障;與茹志鵑日記等史實、家事相貫串交織的,正是王安憶本人的所思所感所惑以及她橫亙于現(xiàn)實與往昔間的心路歷程。
1965年出訪日本,茹志鵑向老舍借來外匯,給女兒買下了圓珠筆作為禮物。即如那時的茹志鵑未必理解當時的老舍;1983年母女愛荷華之行中,王安憶也并不全然理解自己的母親:“可我當時并不以為然,覺得我媽媽頑固不化。”17歲的王安憶黯淡中離家遠行。茹志鵑求助于歐陽文彬,在歐陽的書櫥中挑出一本《勇敢》(以代替茹想買卻買不到的高爾基《在人間》)送給女兒,并在扉頁寫下給女兒的幾行字。王安憶在《成長》中照錄之?!拔母铩睍r期蘇聯(lián)文學的出版、流布及知識分子藏書的流散,于此可見一斑。茹志鵑喜歡《勇敢》中的少女托尼亞,卻也一眼看出作者沒有筆力去發(fā)展這個人物,這也側面透露著茹式的審美眼光與小說觀所在。
編注者在對作家自述注解的同時,時或夾雜著自家的生平遭際或心緒精神。凡此,可以視為作家自述中的“閑筆”。經(jīng)由此種“閑筆”,個人被遮蔽于大時代的背面得以呈示??稍偕耘e幾例。在為《駱駝祥子》注解時,自然會涉及作品的版本與修改之議題,編注者也特意一提70年代末輾轉找來《駱駝祥子》復印本全本的閱讀經(jīng)歷。又如王安憶、王安諾生活在上海,少不知事,無憂無慮,“大人們總是盡力滿足我們,不讓我們受委屈”,并不感到時日的艱難,也不懂得饑餓是怎么回事。王安憶一貫的工筆細致地描寫了茹志鵑下鄉(xiāng)前怎樣將糖果和餅干分配給姐妹倆,姐妹二人又如何以兩顆糖招待母親老戰(zhàn)友的兒子,以及這位大哥哥急驟嚼糖的動作與聽到“餅干”時的震愕與垂涎?;赝^往,王安憶才真正理解媽媽茹志鵑如何扛起命運的重閘,“看孩子們在閘下游戲”。而較少提及自己父親的王安憶,在《茹志鵑日記》中難得地提供了較多的生活細節(jié)。黃裳在日記案語中,多借當年訪書閱書之直接便捷,批評如今門禁森嚴的各類圖書館,“非但見書難于登天,所見也只能是微縮影本,又倡‘創(chuàng)收’之新例,復印也計葉論錢,有如書肆”。值得一提的是,黃裳1956年的一冊日記曾于1969年被查收,遭致“欣賞、研究、分析、歸納”。黃裳在重錄這冊滇游日記時,“有些地方也添加上一點新材料”,即保存當年“某些人”的批注。此種“閑筆”,便可為特殊年代的特殊現(xiàn)象“立此存照”。
無論“注釋”抑或“注疏”,其實都受制于現(xiàn)代學術共同體中的學術體制、文體規(guī)范、技術實踐、職業(yè)道德等。當學術規(guī)制日益整齊劃一,走向固化乃至僵化,勢必窒息學術文體的多樣探索。當洪子誠先生嘗試“材料與注釋”這種文學史敘述的可能性時,并非沒有對學術刊物是否能夠接受此類文體敘述樣式的擔憂。如王風所言:“學術文體的千門萬戶,是基于不同的學術思考方式,而具體化為文本的各種樣貌,格式的僵化,正意味著學術多樣性的消失,和學者的身入彀中?!比绻麑ⅫS裳日記、茹志鵑日記、“老舍自述”(注疏本)看作“注疏”性質的學術著述或“作家自述”的文體新創(chuàng),那么,其各自的“編”、“注”及“閑筆”,所呈現(xiàn)的技術環(huán)節(jié)與體式創(chuàng)變,確乎能夠為時下的學術與文體提供有益的示范。正緣乎此:“一點注疏拿得出手,沒慚愧!”
注釋:
[1]黃裳所輯錄的自家日記,未專門結集。本文主要聚焦黃裳的《鳳城一月記》與《滇游日記——從昆明到大理》(均收入黃裳著:《來燕榭文存》,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盡管篇幅容量不大,但黃裳在日記中“別加案語”,確是一種“新創(chuàng)的寫法”(《來燕榭文存》,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8頁)。
[2]即茹志鵑:《茹志鵑日記》,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王安憶所整理的茹氏各段日記,在結集前曾刊于《上海文學》《十月》《萬象》《江南》等。
[3]據(jù)謝昭新:《運用傳統(tǒng)方法創(chuàng)作與研究老舍傳記》(《安慶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院版)》2021年第1期):“徐德明著述老舍傳記,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此之前已有多部老舍傳記問世,可他編著的《老舍自傳》一登場,即以嶄新的面貌,打破了老舍自身未寫過完整的自傳以及學術界也未曾有過的《老舍自傳》的格局。《老舍自傳》于1995年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2006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再版,更名為《老舍自述》;2018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老舍自傳》未標明徐德明編著?!笨梢陨宰餮a充的是,徐德明著述的老舍傳記,還有其他版本或版次,如:江蘇文藝出版社“現(xiàn)代文化名人自傳叢書”的《我這一輩子》(2011年版),內蒙古文化出版社“世界名人傳”《老舍自傳》(2018年版),貴州民族出版社的《老舍自述》(2019年版)。以上各書實為徐德明編寫的《老舍自述》。盡管貴州民族出版社在書末列出“出版者”的“編輯后記”,三家出版社除江蘇文藝出版社外,未標明徐德明編注。由此前《老舍自述》《圖本老舍傳》到注疏本《老舍自述》(現(xiàn)代出版社2018年版),在保持內在學理關聯(lián)的同時又包含方法與文體上的新變。
[4]梁啟超著,朱維錚校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44頁。
[5][22][25][48]黃裳:《來燕榭文存》,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頁,第3頁,第7頁,第14頁。
[6]黃裳:《來燕榭文存》,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68頁。黃裳引述的陳寅恪所批評的學風,至今仍未斷絕。
[7][14][16][19][28][31][32][33][51]老舍著,徐德明、易華注疏:《老舍自述(注疏本)》,現(xiàn)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393頁,第392頁,第15頁,第389頁,第185—186頁,第58、69頁,第14頁,第72—73頁,第389頁。
[8]陳垣:《史源學實習及清代史學考證法》,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
[9][10][12][13][24][26][29][34][35][36][42][43][46]茹志鵑:《茹志鵑日記》,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第2頁,第25頁,第109頁,第26頁,第109—111頁,第180頁,第66頁,第163頁,第67頁,第178頁,第26頁,第160頁。
[11]當該作家親屬同樣從事學術研究或位列學術圈高位時,更甚之。
[15]錢理群就此有過評說。錢氏認為,茅盾的晚年回憶過度強化了他與魯迅的親密關系,淡化了與周作人之往來,與歷史實情不符。張大春也曾以黃春明為例,談及作家序言后記等文本的“虛構”本質及小說家的“大說謊家”之本色。故而,對于那些依托新時期小說家的序言后記進行的年譜或作家論,似乎需要更加審慎地辨析。
[17]舒濟:《序言》,老舍著,徐德明、易華注疏:《老舍自述(注疏本)》,現(xiàn)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18]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20]同處于此一脈絡上的自覺凸顯“注疏”性質的學術著譯,民國時期便有:王古魯譯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潘光旦譯靄理士:《性心理學》等;當下學界則有洪子誠:《材料與注釋》、胡文輝:《現(xiàn)代學林點將錄》等。
[21]陳垣:《史源學實習及清代史學考證法》,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8頁。
[23][美]安東尼·格拉夫敦著,張弢、王春華譯:《腳注趣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頁。
[27]艾翔:《傳記、選集和研究的集成——讀〈老舍自述(注疏本)〉》,《民族文學研究》2020年第4期。
[30]“鴿子視點”引自徐德明對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世界的提煉。在《王安憶:歷史與個人之間的“眾生話語”》(《文學評論》2001年第1期)中,徐德明拈出“鴿子視點”以示王安憶的全知型智慧敘事,且與“鷹的視點”形成對照。翟業(yè)軍指出:“眾生話語”是王安憶的,也是徐德明的(參見《主持人語》,《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與此相類,“鴿子視點”同樣可視為對王、徐二人史料方法與姿態(tài)的概括。此等主體精神與襟懷,正是方今為史料而史料的研究中所缺乏的。后者的取向,也正與風高月黑中梟嘯唬人、以攫取為能的“鷹的視點”相符。
[37]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1頁。
[38]另如徐德明:《考掘知識與托辭增義》(《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年第4期),“材源考”之外,也更在意小說家主“拿來”之義的托辭增義。
[39]姚曉雷:《重視“史”,但更要尋找“詩”——也談當下文學研究中過度強調史料建設作用的迷津》,《學術月刊》2017年第10期。
[40]徐德明著,舒濟供圖:《圖本老舍傳》,長春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頁。
[41]黃裳在《零感》中論及這類“考證”文章與研究“真的下不于,甚至超越了乾嘉諸老,是一篇典型的‘繁瑣考證’。尤為奇怪的是,文章并無明確的結論,也無論辯的對象,好像是為了考證而考證似的,疑莫能明,過后細想,其實又并非如此”。(黃裳:《來燕榭文存》,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79頁)黃裳此論,對時下的學術走向,仍有糾偏之助。
[44][蘇]薇拉·凱特玲斯卡雅著,關予素譯:《勇敢》(第一部),中國青年出版社1954年版。
[45]“閑筆”是明清小說評點中的習見語匯。韓少功曾用“閑筆”點評劉禾的《六個字母的解法》。
[47]王安憶關于父親的文字不多。參見徐德明、易華:《“尋找”中的主體:重探王安憶〈海上繁華夢〉》,《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
[49]黃裳:《來燕榭文存》,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47頁。如“十一月十日”日記有言:“更添了一位女服務員,穿了一套灰咔嘰制服,胖得像只小豬”。這句話后,黃裳有如是插入:“(朱筆批:污蔑勞動人民服務人員)?!保S裳:《來燕榭文存》,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48頁)這種“案語”在滇游日記中仍有不少,既照錄相關批注內容,也對批注的筆跡形式加以標注(如“大量的紅杠子”等)。
[50]王風:《世運推移與文章興替》,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