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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對杜詩的接受

2021-11-12 00:24:11鄒丹娜
杜甫研究學(xué)刊 2021年3期

鄒丹娜

“九一八”事變后,中國面臨異族入侵的現(xiàn)實,陳寅恪詩中已多時局哀感。“七七”事變后,陳寅恪接連遭遇了父歿目盲的雙重打擊,后隨諸教授南下,任教于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輾轉(zhuǎn)于長沙、蒙自、香港、桂林、成都等地。戰(zhàn)亂流離、疾病困窮、漂泊西南,這種情境與杜甫何其相似??箲?zhàn)時期的陳寅恪在詩中多次自擬杜甫,化用杜詩。

關(guān)于陳寅恪對杜詩的繼承,之前已有學(xué)者注意到這一點,如程千帆指出陳寅恪詩:“今體則取法少陵及玉溪、冬郎之所則效少陵者”,惜少系統(tǒng)闡發(fā)。其中,阮堂明對陳寅恪化用杜詩的情況進行細致的梳理,并指出陳詩對杜詩繼承的基本特征,認為陳寅恪對杜甫詩史的看重是其詩史互證研究法的體現(xiàn)??琢瞽h(huán)從思想與創(chuàng)作兩個角度探究杜甫對陳寅恪的影響,認為陳寅恪繼承杜甫憂國憂民和悲天憫人精神,在創(chuàng)作上尤其受到杜甫時空意識的影響,鑄就其詩歌深邃闊大的品格。但其中仍有不少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首先,程千帆指出的陳寅恪所“取法少陵”者為何?現(xiàn)有研究已從字句、體裁與詩風諸方面對此作了精細的解讀,而對杜甫“推理之明,料事之確”的理解及其對陳寅恪詩的影響,則少有述及。

本文欲借陳寅恪的“詩史互證”法,將陳寅恪詩中用杜典、謁杜祠諸作,與其論著、詩文以及前人同題材詩作相對照,從而進一步將陳寅恪對杜甫的接受問題放在更廣的詩學(xué)脈絡(luò)上,多層次探究其對杜詩的“取法”;同時基于陳寅恪與杜甫在戰(zhàn)爭時期的相似境遇,從“古今合流”角度梳理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與杜甫的關(guān)聯(lián);并結(jié)合陳寅恪的歷史觀念,以陳詩與杜詩古今觀念的比較為中心,探究陳寅恪抗戰(zhàn)時期的特殊心曲。本文所探討的“抗戰(zhàn)時期”為1931年至1945年之間,故本文主要探究的詩作將以陳寅恪“九一八”事變后至抗戰(zhàn)勝利期間的題詠為主,旁及陳寅恪早期詩作及其對戰(zhàn)后隱患的思考。

一、“今古合流”:陳寅恪尊杜論及其抗戰(zhàn)時期與杜甫的關(guān)聯(lián)

陳寅恪在1953年發(fā)表的《書杜少陵〈哀王孫〉詩后》中云:“其文理連貫,邏輯明晰,非僅善于詠事,亦更善于說理也。少陵為中國第一詩人,其被困長安時所作之詩,如《哀江頭》《哀王孫》諸篇,古今稱其文詞之美,忠義之忱,或取與王右丞‘凝碧池頭’之句連類為說。殊不知摩詰藝術(shù)禪學(xué),固有過于少陵之處,然少陵推理之明,料事之確,則遠非右丞所能幾及。”相較于杜詩之文辭與忠義,陳寅恪分析杜甫《哀王孫》詩,則強調(diào)其對史事的深刻認知,特意拈出“說理”之長,推杜甫為“中國第一詩人”。其中固有闡發(fā)個人創(chuàng)見的用意,而從陳寅恪對王維的評價來看,相比于“藝術(shù)禪學(xué)”,陳寅恪更看重史事“推理”,即史識。據(jù)俞大維回憶,陳寅恪對所謂玄學(xué)興趣淡薄,“甚惡抽象空洞的理論”,故對佛理也不甚感興趣,這里的“理”自與此有別。文中指出杜甫《哀王孫》“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竊聞天子已傳位,圣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文理連貫,對當時的民族關(guān)系有深刻的識見,在“安史之亂”尚未結(jié)束前,已預(yù)見朝廷能平定戰(zhàn)亂,且抓住了關(guān)鍵因素,即作為“朔方健兒”的同羅部落與其他軍隊的關(guān)系變化,陳寅恪由此推揚杜甫“邏輯之推理”與“料事之明確”。雖然陳寅恪以善于運用史料考據(jù)聞名,但他的目的并不止于史事考索,而是主張“在史中求史識”,而杜詩中的“推理”正出于對戰(zhàn)亂下史事的深刻認知。

陳寅恪有三篇專文論及杜詩,分別為《庾信〈哀江南賦〉與杜甫〈詠懷古跡〉詩》(1937)、《以杜詩證唐史所謂雜種胡之義》(1944)和《書杜少陵〈哀王孫〉詩后》(1953)。這些文章皆擅用“詩史互證”的研究方法,而杜詩正因其邏輯之嚴密、“推理”之深刻能發(fā)揮很大的作用。阮堂明已就此點指出陳寅恪對杜詩的推重,正是他“詩史互證”觀念的表現(xiàn),但未提及文章背后的現(xiàn)實和文化關(guān)懷。這三篇文章有一個共同點,即皆討論杜甫“安史之亂”后詩作,且與現(xiàn)實政治密切相關(guān)?!稌派倭辍窗鯇O〉詩后》談及兵制,《庾信〈哀江南賦〉與杜甫〈詠懷古跡〉詩》關(guān)涉戰(zhàn)亂,《以杜詩證唐史所謂雜種胡之義》注重種族,這些都是與抗戰(zhàn)以來的中國息息相關(guān)的問題。相對于考據(jù)本身,其中的文化關(guān)懷才是他推崇杜甫的核心因素。陳寅恪雖言不愿研究近代史,為避免動感情。但他的歷史研究并不是安于書齋的學(xué)問,而是在求真的同時,暗含對現(xiàn)實的思考,并試圖在歷史中探尋解決現(xiàn)實困境的策略。因此在抗戰(zhàn)時期異族侵略、國家將亡的背景下,陳寅恪1939年至1940年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1944年出版),居香港時作《唐代政治史述論稿》(1943年出版),思考政治制度的問題。同樣在成都開始寫作的《元白詩箋證稿》以中唐詩歌透視“安史之亂”以來的社會道德問題。陳寅恪抗戰(zhàn)時期的研究可與其詩作相參,如陳寅恪1944年所作《以杜詩證唐史所謂雜種胡之義》一文論及杜甫《留花門》,以杜詩“雜種”一詞探討當時的種族關(guān)系。陳寅恪1945年所作《乙酉七七日,聽人說〈水滸新傳〉,適有客述近事感賦》中“花門久已留胡馬”句,透露出對異族問題的關(guān)注。

陳寅恪對杜甫的情結(jié)由來已久,早在1919年《影潭先生避暑居威爾士雷湖上,戲作小詩,借博一粲》“少回詞客哀時意”已提及杜甫,《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中也有幾處化用杜詩,如“千秋悵望悲遺志”化用杜甫“悵望千秋一灑淚”(《詠懷古跡五首》其二),“猶是開元全盛年”由杜甫“憶昔開元全盛日”(《憶昔二首》其二)而出。但是這一時期陳寅恪詩中所化用的杜詩往往用以言他人之事,或是作為一種盛世追憶的泛言。

而至抗戰(zhàn)時期,國家的深重災(zāi)難令世人更加關(guān)注杜甫,陳寅恪的吟詠中出現(xiàn)了更多有關(guān)杜詩的內(nèi)容,對其繼承也進入了更深的層次。首先在數(shù)量上,據(jù)阮堂明統(tǒng)計,陳寅恪詩集中涉及杜詩者共40首,其中泰半出自抗戰(zhàn)時期。而且抗戰(zhàn)時期的陳寅恪與杜甫在現(xiàn)實處境上更為貼近。兩人因戰(zhàn)亂漂泊西南,皆曾挈家?guī)Э诮?jīng)歷亂離,加上鬢斑目病的身體情況,南下時期的陳寅恪常以杜甫自比,如在給朋友劉永濟的和詩中有感春回世變時言“野老驚回柳眼青”,正是化自少陵酬和友人所作《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中的“青歸柳葉新”,見其用典之切。尤其是在陳寅恪居停成都時期,更是多次以杜甫自比,借杜詩中疾病書寫比于自身病況,“少陵久負看花眼”便是以杜詩“老去看花如霧里”言目疾事;又“錦江衰病獨哀吟”由杜甫“衰年肺病唯高枕”脫化。概寫時局時,言“莫道京華似弈棋”。當抗戰(zhàn)勝利消息傳來,陳寅恪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忽聞涕淚滿衣裳”二句詩意,自擬杜甫,言“聞訊杜陵歡至泣”(《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

由上可見,陳寅恪抗戰(zhàn)前詩中運用杜典,大部分情況是疏離的,而在亂離時期,化用杜詩或使用杜典,更能融化無痕。同樣是在抗戰(zhàn)時期,1939年陳寅恪在西南聯(lián)大所作《讀〈哀江南賦〉》一文中提出“古典”和“今典”的概念,論用典時曾有言:“古事今情,雖不同物,若于異中求同,同中見異,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斯實文章之絕詣,而作者之能事也。”陳寅恪在《庾信〈哀江南賦〉與杜甫〈詠懷古跡〉詩》中曾用杜詩典故反證《哀江南賦》中的用典,正是出于這種“今古合流”的意識。而陳寅恪在詩中化用杜詩,無不是在現(xiàn)實相似性的基礎(chǔ)上,在詩歌文本中創(chuàng)設(shè)出“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感。

陳寅恪對杜詩的化用也伴隨著西南聯(lián)大學(xué)人群中的唱酬活動,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抗戰(zhàn)時期學(xué)人由杜詩觸發(fā)的共同心境。在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化用杜甫“萬里乾坤”“百年身世”之語,直接與1939年預(yù)備入蜀的劉永濟所寄示的《奉酬天閔樂山見懷長句》一詩有關(guān),詩云:“一落天南事事休,矮窗暝坐等詩囚。暗驚入郢謠成讖,豈定亡曹鬼預(yù)謀。萬里乾坤流轉(zhuǎn)盡,百年身世涕洟稠。遙憐西蜀山川美,杜老吟多易白頭。”陳寅恪、吳宓皆有和作。值得注意的是,劉永濟詩中“萬里乾坤流轉(zhuǎn)盡,百年身世涕洟稠”二句中包含的“萬里乾坤”“百年身世”語,令陳寅恪印象深刻,并在抗戰(zhàn)時期反復(fù)化用,融入多層次的內(nèi)涵。陳寅恪手稿有《己卯春日弘度寄示新詩,有“萬里乾坤、百年身世”之句,感賦》,詩云:“得讀新詩已淚零,不須藉卉對新亭。路人苦信烏頭白,野老驚回柳眼青。萬里乾坤孤注盡,百年身世短炊醒。入山浮海俱非計,悔恨平生識一丁。”頸聯(lián)即受劉永濟詩影響。吳宓同題和作亦用“萬里乾坤”“百年身世”語云:“萬里乾坤余幾角,百年身世等微塵。”1940年暮春,陳寅恪所作《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一詩中“千年故壘英雄盡,萬里長江日夜流”,便化用杜甫《登高》“不盡長江滾滾來”,其意實檃栝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而以“千年”“萬里”相對,猶有杜甫“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之面目。這些時間與地理上的對仗詞,也使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詩在風格上與杜詩相近。

“南渡”后的陳寅恪與杜甫同有遙望京華之意,又融合了新的時局遭際下的具體情境與個人情感。杜甫在“安史之亂”后流寓夔州時期,于《秋興八首》中由“每依北斗望京華”展開對京華盛景的懷想,并與眼前的西南景物相對,凸顯故國之思、盛衰之感。初至蒙自,陳寅恪亦不免思念“舊京”。與杜甫不同的是,陳寅恪注重“舊京”與西南風物的聯(lián)系,在《蒙自南湖(戊寅夏作)》中寫道:“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睋?jù)吳宓回憶,“堤西更為巨湖,有荷花(紅白),極廣且盛”“寅恪以南湖頗似什剎海,故有‘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之詩”?!独ッ鞔浜姟分幸舱f:“照影橋邊駐小車,新妝依約想京華?!边@是由于南遷師生的到來,給以往被視為落后地區(qū)的西南帶來了不同的景象,眼前的師生以及與什剎海相似的湖泊,令陳寅恪恍然覺得與“舊京”無異。與杜甫相似的是,陳寅恪遙望舊京的深層原因也包含了衰世下對“升平”之時的懷想。而且出于陳寅恪自身的性情,面臨衰世,他的情感是對舊京承平的懷念,而非對未來北歸的期待。因此在陳寅恪詩中,頻頻能見今日紛亂之世與舊京升平之世的對比,如《蒙自雜詩》其二中說:“定庵當日感蹉跎,青山青史入夢多。猶是北都全盛日,倘逢今日定如何。”《庚辰元夕作時旅居昆明》中看到春節(jié)燈火也想及承平之時:“魚龍燈火鬧春風,仿佛承平舊夢同……念昔傷時無可說,剩將詩句記飄蓬”。舊京承平之日,也是家人團聚之時,因此在元夕陳寅恪總是想起“承平舊夢”。回到舊京,還意味著能在清華園中繼續(xù)為學(xué),背后也是陳寅恪念茲在茲的文化賡續(xù),《乙酉春病目,不能出戶,室中案頭有瓶供海棠折枝,忽憶舊居燕郊清華園寓廬手植海棠感賦》一詩云:“今年病榻已無春,獨對繁枝一愴神。世上欲枯流淚眼,天涯寧有惜花人。雨過錦里愁泥重,酒酲黃州訝雪新。萬里舊京何處所,青陽如海隔兵塵?!痹谛屡f秩序更迭的“過渡時代”之下,陳寅恪對舊京的懷想,也透露出陳寅恪的“惜花”心事。

至于陳寅恪1943年12月至成都拜謁杜甫草堂后所作《甲申春日謁杜工部祠》,正是穿越古今的相照。詩云:“少陵祠宇未全傾,流落能來奠此觥。一樹枯楠吹欲倒,千竿惡竹斬還生。人心漸已忘離亂,天意真難見太平。歸倚小車心似醉,晚煙哀角滿江城?!逼渲小耙粯淇蓍涤梗Ц蛺褐駭剡€生”一聯(lián),點化杜詩“古典”,又與“今典”相合,涵括了時局、身世之感。在前述以杜陵自比或化用杜陵句中,寫作主體陳寅恪與杜甫渾融合一。而在這一題詠詩中,作者與杜甫雖有所相應(yīng),但杜甫在詩中更是作為一種觀照對象和象征,寄托著陳寅恪對歷史和現(xiàn)世的深刻識見。由此可見,抗戰(zhàn)時期杜詩于陳寅恪而言,不啻為詩歌的學(xué)習(xí)對象,更為一種寄寓。

二、“政治內(nèi)涵”:陳寅恪抗戰(zhàn)時期詩歌對杜詩的“取法”及其間接取徑

對于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對杜詩的“取法”,之前論者已從字句化用與詩歌風格方面作了細致的梳理,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一是字面的直接襲用,如“國破花開濺淚流”化自杜甫《春望》。二是借用杜詩屬對或句式,如“萬里乾坤空莽蕩,百年身世苦蹉跎”來自《登高》“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三是以杜甫為典或作為題材,如《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聞訊杜陵歡至泣”句及《甲申春日謁杜工部祠》一詩。

這些字句上的承襲、化用與檃栝,使部分陳詩在面目上與杜詩相近,而在陳寅恪的一些未直接出現(xiàn)與杜詩相關(guān)的字句的詩作,亦在詩歌的整體風格上貼近杜詩風格。從文體上看,陳寅恪在七律寄托此種沉郁之意時,常以一種語意渾整、章法精嚴的面目呈現(xiàn)。從風格上看,陳寅恪對杜甫詩作的“取法”,尤其著眼于其遭亂后所寫的“沉郁頓挫”、涵容古今的七律。杜甫晚年流寓夔州期間,面對歷史的劇變,在詩中觀照天地,思考古今之際。復(fù)于夔州奇險河山的觸發(fā)下,寫下眾多雄渾高闊之作,如“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風塵荏苒音書絕,關(guān)塞蕭條行路難”“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一類??箲?zhàn)時期陳寅恪對此飽滿酣暢之什,尤多效仿??琢瞽h(huán)也列舉了數(shù)例陳寅恪詩中對杜詩時地對仗的繼承,指出陳寅恪詩中對杜甫時空意識的接受,鑄就其詩深沉闊大的風格。

然而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詩在題材方面與杜詩的關(guān)聯(lián)卻未得到進一步闡釋。陳寅恪抗戰(zhàn)時期詩作幾乎每一首都關(guān)涉政治時局,其中書寫具體時事的就有19首,且絕大多數(shù)都是七律體裁。程千帆評陳寅恪七律詩所云:“今體則取法少陵及玉溪、冬郎之所則效少陵者?!比钐妹鲝淖衷~化用的角度梳理了陳寅恪對杜詩的“取法”??琢瞽h(huán)則進一步指出陳寅恪對杜甫精神和文化內(nèi)涵上的“取法”。但是尚未注意到的是,這條由杜甫至李商隱、韓偓的七律傳承脈絡(luò),正是程千帆、張宏生《七言律詩中的政治內(nèi)涵——從杜甫到李商隱、韓偓》一文揭示的:“由于這些七言律詩既是詩史,又具史識,這就使得由杜甫開其端,并得到李商隱、韓偓繼承的這一傳統(tǒng),在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上都達到了前此所無的很高的成就,并啟發(fā)后代一些詩人踏上了他們所開辟的廣闊道路?!背糖Х赋龅囊云呗煞从痴蔚脑姼杳}絡(luò),由杜甫開創(chuàng)傳統(tǒng),并由晚唐李商隱、韓偓繼承與變化,元好問、錢謙益、吳偉業(yè)等后代詩人也對杜甫的詠史組詩有所繼承。這一評論,不僅從藝術(shù)風格上指出陳寅恪“七言今體詩之淵源”,也注意到陳寅恪七律中反映政治時事的內(nèi)容。

程千帆、張宏生此文指出,杜甫的七言政治詩反映了整個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主要有三方面內(nèi)容:直接描寫現(xiàn)實,如《登樓》《諸將》;書寫政局背景中的身世之感,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以詠嘆史事表現(xiàn)政治內(nèi)涵,如《詠懷古跡五首》《秋興八首》。李商隱的七言政治詩主要反映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持政、皇帝荒淫、朋黨爭斗,韓偓詩集中再現(xiàn)唐亡的一段歷史。陳寅恪則以其史家之眼記錄了抗戰(zhàn)時期的重大事件,以及個人在抗戰(zhàn)時期的經(jīng)歷。更重要的是,陳寅恪的這些詩中不僅是對政治事件的客觀記錄,而是體現(xiàn)陳寅恪的史識和預(yù)感,這也是陳寅恪所贊同杜甫的“詩史”品質(zhì)所在。

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的時事詩繼承了杜甫七律政治詩中的上述三方面內(nèi)容。首先,陳寅恪“臨老三回值亂離”,“九一八”事變、盧溝橋事變、徐州失陷、香港太平洋戰(zhàn)爭等戰(zhàn)事以及日本投降,在陳寅恪詩中皆有直接反映,如《殘春》其二寫徐州失陷事,《夏日聽讀報》一詩寫太平洋海戰(zhàn)。其次,義寧陳氏一家與中國近代政局關(guān)系密切,陳寅恪本人在抗戰(zhàn)時期更是歷經(jīng)漂泊,詩中記錄了個人在戰(zhàn)事中的遭際與心事,兼及對時局的判斷。如1939年《乙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有作》、1942年《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兩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賦此》等詩,記錄了陳寅恪在戰(zhàn)局中的艱難行旅。

而在以詠嘆史事表現(xiàn)政治內(nèi)涵方面,陳寅恪尤其繼承了杜甫與李商隱的詠史詩風。陳寅恪乙酉年(1945)接連賦寫的幾首七言律詩主題與詩風一致,皆借宋金遼史事言中國抗戰(zhàn)時事。此數(shù)詩即《乙酉七七日,聽人說〈水滸新傳〉,適有客述近事感賦》《玄菟》《余昔寓北平清華園,嘗取唐代突厥、回紇、土蕃石刻補正史事,今聞時議,感賦一詩》《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漫夸》諸篇,與杜甫《諸將五首》反映“安史之亂”平定后邊患主題相似。陳寅恪接連賦寫的這幾篇題材、詩風相近的詩作,對少陵之作意有所模仿,以寄古今深愁。

陳寅恪《乙酉七七日,聽人說〈水滸新傳〉,適有客述近事感賦》一詩化用杜甫《留花門》和《諸將五首》“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韓公本意筑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在此詩寫作的前一年,1944年陳寅恪在成都作《以杜詩證唐史所謂雜種胡之義》,其中論及杜甫《留花門》,以杜詩“雜種”一詞探討當時的種族關(guān)系。陳寅恪所深賞的杜甫史識,前代注家也有提及。杜甫《留花門》題注云:“甘州東北千余里,有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門山堡。又東北千里,至回紇牙帳。肅宗還西京,葉護辭歸,奏曰:‘回紇戰(zhàn)兵留在沙苑,今歸靈夏取馬,更為陛下收范陽馀孽。’”唐肅宗在平定安史之亂時請回紇兵收復(fù)兩京之后,其少主葉護留并沙苑,再為肅宗收復(fù)范陽。杜甫對唐肅宗一味依賴回紇深感憂慮,因作此詩。明代鐘惺、譚元春《唐詩歸》中,鐘于“千騎”句下云:“說盡客兵之害,千古永戒,然此外還有隱憂?!庇衷凇半s種”句下云:“隱憂尤在此句?!弊T在“田家”二句下云:“寫細民些小心事,妙!妙!然大患隱憂在此。”正由于杜甫詩中的“史識”給陳寅恪帶來的啟發(fā),即使日本終于投降,抗戰(zhàn)宣布勝利,陳寅恪仍感“喜心題句又成悲”(《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大亂機先伏”(《乙酉八月二十七日閱報作》)。

陳寅恪之所以關(guān)注杜甫的“推理”與“料事”,也與陳寅恪個人對“史識”的關(guān)注有關(guān)。對于抗戰(zhàn)一事,陳寅恪本人在“朝野尚稱茍安”之時,即“獨懷辛有索靖之憂”。晚年陳寅恪于1964年在《贈蔣秉南序》中回顧:“清光緒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檢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以為魏丘諸子值明清嬗蛻之際,猶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xué)于乾撼坤岌之際,不謂為天下之至樂大幸,不可也。當讀是集時,朝野尚稱茍安,寅恪獨懷辛有索靖之憂,果未及十稔,神州沸騰,寰宇紛擾。寅恪亦以求學(xué)之故,奔走東西洋數(shù)萬里,終無所成。凡歷數(shù)十年,遭逢世界大戰(zhàn)者二,內(nèi)戰(zhàn)更不勝計。其后失明臏足,棲身嶺表,已奄奄垂死,將就木矣?!标愐≡凇捌咂呤伦儭鼻凹从小半[憂”。“九一八”事變后,陳寅恪1932年《和陶然亭壁間女子題句(詳見俞平伯和詩序)》詩中“不須更寫丁香句,轉(zhuǎn)怕流鶯隔世聽”不料成為后來苦難的“讖語”。陳寅恪后在頗有“夫子自道”意味的《論再生緣》中引錄此詩云:“二十馀年前,九一八事變起,寅恪時寓燕郊清華園,曾和陶然亭壁間清光緒時女子所題詠丁香花絕句云:……詩成數(shù)年后,果有蘆溝橋之變。”正因為陳寅恪自身常懷有對戰(zhàn)事的隱憂,他才尤其重視杜甫在“安史之亂”中對戰(zhàn)局的預(yù)判。陳寅恪的史家之詩與杜甫的詩家之史的共通點,正是一種深刻的“史識”。

另一方面,李商隱和韓偓詠史時的詩亦承襲杜甫雄渾精嚴的詩風。陳寅恪《玄菟》《漫夸》二詩取首句二字為題,繼承李商隱無題詩體,而以李商隱所繼承的杜甫詠史詩風格植其骨。陳寅恪這些詩作中所化用的李商隱詩句,無不是繼承了杜甫夔州時期《諸將》一類的詠史懷古詩風。陳寅恪《玄菟》云:“前朝玄菟陣云深,興廢循環(huán)夢可循。秦月至今長夜照,漢關(guān)從此又秋陰。當年覆轍當年恨,一寸殘山一寸金。留得宣和頭白老,錦江衰病獨哀吟?!笔拙溆美钌屉[《隨師東》“可憐前朝玄菟郡,積骸成莽陣云深”。此外,陳寅恪在《漫夸》一詩“漫夸”句下雖已注:“海藏樓詩有句云:‘欲回朔漠作神京’”,而“漫夸”二字當來自李商隱《井絡(luò)》“漫夸天設(shè)劍為鋒”。李詩寫蜀地之險不足恃,蜀中局勢反復(fù)無常,《玉溪生詩意》云此詩寫:“山川之險、武侯之才、昭烈之主,尚不能一統(tǒng)天下,而況其他哉!所以深戒后來也。”陳寅恪此詩亦寫“朔漠”之地、“曼殊”之名不可恃,偽滿洲國不過是梁明一般的附庸政權(quán),有如牽絲傀儡,不足以延祚。

可以說,陳寅恪圍繞日本投降前后邊境問題所接連賦寫的這幾篇題材、詩風相近的詩作,尤其是其中的七言律詩,同時對杜甫與李商隱詠史詩作意與詞句進行模仿,以寄古今深愁與史家識見。陳寅格通過古典詩歌這一“微婉”的文體,寓托了抗戰(zhàn)時期的學(xué)人“心史”。

三、“風騷”與“孤憤”: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對杜甫古今思考的承變及其現(xiàn)實寄寓

抗戰(zhàn)時期陳詩尤其繼承了杜詩中的古今思考。杜甫處于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時期,在其晚年時期的《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中思及古今,并通過《諸將五首》等詠史懷古詩,觀照歷史上的異代之際,對現(xiàn)世進行反思??箲?zhàn)以來陳詩中具有標志性的內(nèi)容即對古今之間常與變的思索,如分別在《吳氏園海棠》和《殘春》中重復(fù)兩次的“讀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猶是去年人”,《蒙自南湖》中的“南渡自應(yīng)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庚辰元夕,時旅居昆明》中的“人事倍添今日感,園花猶發(fā)去年紅”。后陳寅恪有感于黃濬“絕艷似憐前度意,繁枝猶待后來人”二句,就其《游旸臺山看杏花》詩寫道:“荒山久絕前游盛,斷句猶牽后死哀。”陳寅恪的這些詩句與杜甫“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相較更轉(zhuǎn)深一層,于古與今的單維上融入了佛家的常與變、今生與來生的哲思,其意愈拗折深刻。對這一句式的化用一直延續(xù)至陳寅恪晚年,形成一個花事與人事交織、無常而永在的世界。

在這些古、今、人、物相互交織的詩句中,陳寅恪一直思考的問題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其中大致透露出這樣的語意:人事無常,未來不定,然而通過對歷史的思鑒,又可料知今日之事,則世事又可置于有常中。而能夠料知未來之人,自是具有深湛的“史識”。不僅是杜甫,能在大局中懷有“隱憂”者,在陳寅恪看來便是“湛思而通識之人”。1928年陳寅恪所作《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中已言:“天下之至賾者莫過于人事,疑若不可以前知。然人事有初中后三際(借用摩尼教語),猶物狀有線面體諸形。其演嬗先后之間,即不為確定之因果,亦必生相互之關(guān)系。故以觀空者而觀時,天下人事之變,遂無一不為當然而非偶然。既為當然,則因有可以前知之理也。此詩之作,在舊朝德宗景皇帝庚子辛丑之歲,蓋今日神州之世局,三十年前已成定而不可移易。當時中智之士莫不惴惴然睹大禍之將屆,況先生為一代儒林宗碩,湛思而通識之人,值其氣機觸會,探演微隱以示來者,宜所言多中,復(fù)何奇之有焉!”陳寅恪重視事物之間的“相互之關(guān)系”,故深賞俞樾對未來大禍之預(yù)感,即其“湛思而通識”。

值得注意的是,1948年戰(zhàn)事稍息,回到清華園的陳寅恪于海棠下作詩云:“尋夢難忘前度事,種花留與后來人”,再次使用前述句式,而其對未來已較有希望。他的安身立命所在正為“種花留與后來人”,即通過著述將思想傳于后世,以賡續(xù)斯文。這種對古今與文化的思考亦見于陳寅恪拜謁杜祠的手稿,杜甫于陳寅恪而言更是一種“風騷”的寄托。在拜謁杜祠詩中,陳寅恪以杜甫為題詠對象,寓托了多層次的內(nèi)涵。前引陳氏1943年拜謁杜甫草堂后所作《甲申春日謁杜工部祠》,陳寅恪初失明時手跡題為《甲戌人日謁杜工部祠》,詩云:

新祠故宅總傷情,滄海能來奠一觥。千古文章孤憤在,初春節(jié)物萬愁生。風騷薄命呼真宰,離亂余年望太平。歸倚小車心似醉,暮煙哀角滿江城。

《詩集》將二詩視為不同的詩作進行收錄,錄者認為“甲戌”疑為“甲申”之誤。二詩雖多異文,而筆法意脈頗為相似,在此一并對照析解。首聯(lián)點明詩題,言謁杜祠事。頷聯(lián)“一樹枯楠吹欲倒,千竿惡竹斬還生”點化杜甫《枯楠》《楠樹為風雨所拔嘆》二詩,與《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之“惡竹應(yīng)須斬萬竿”,借老杜之眼書杜甫祠堂前所見,哀善者不見容而零落,惡者卻得其勢而叢生,中見善惡之對立與杜甫之孤高,“枯楠”在這里也暗含著陳寅恪的個人寄托,象征著陳寅恪在抗戰(zhàn)時期的悲劇境遇和孤高品質(zhì)。另一稿中“千古文章孤憤在”句,化自杜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而進一步言其“孤憤”,遠源于《韓非子》,近取《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所云:“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十馀萬言?!边@種“孤憤”既是從杜甫《枯楠》引申,也與陳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孤”意及其所“獨懷”的隱憂相照應(yīng)。

結(jié)合手寫稿中的“風騷薄命呼真宰”句,更可知陳詩所感慨的,尤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衰落。在歷史上的異代之際,詩人在拜謁杜祠詩也會將杜甫視為“風騷”的象征,如王十朋《謁杜工部祠文》:“風雅頌息,嗣之者誰。后代風騷,先生主之。”而杜甫的文章與人格垂范也會使這一時期的詩人感慨其精神之不滅,如陸游《游錦屏山謁少陵祠堂》詩云:“古來磨滅知幾人,此老至今元不死”“文章垂世自一事,忠義凜凜令人思”,皆可見在戰(zhàn)亂時期拜謁杜祠行為中的文化意義。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陳寅恪的筆下,杜甫成為獨立精神的象征,這也是延續(xù)“風騷”的一種途徑。在陳寅恪“風騷薄命呼真宰”句,“真宰”見于杜甫《遣興》“吞聲勿復(fù)道,真宰意茫茫”。又陳寅恪《清華大學(xué)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言:“表哲人之奇節(jié),訴真宰之茫茫?!笨梢婈愐∫恢痹诤魡疽环N挽救文化頹勢的力量,“真宰”或如“天意”一般不可尋得。但在這一文段后緊接著的內(nèi)容又指示了文化延續(xù)的他途:“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xué)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正是“千古文章孤憤在”的注腳。即這種穿越千古的“孤憤”可慰“風騷”之薄命,承載這種精神者即詩人杜甫,或哲人王國維。因此1957年,陳寅恪再次紀念王國維,于《題王觀堂人間詞及人間詞話新刊本》一詩中亦化用杜甫此句云:“世運如潮又一時,文章得失更能知?!蓖瑯邮菍@一詩意的延伸。可以說,陳寅恪對杜甫的形象進行了轉(zhuǎn)化,以杜甫的“文章得失”映照近代知識分子著述之苦心。陳寅恪在杜甫的“孤憤”中投射了自己“獨立”與“自由”的思想,此亦是陳寅恪看來真正能歷千古而不滅的精神。

陳寅恪拜謁杜祠詩中還體現(xiàn)陳寅恪對時局的判斷以及復(fù)雜深沉的家國之感。其“人心漸已忘離亂,天意真難見太平”二句言在避地西南的虛假安定下,人心似忘亂離之事實,而陳寅恪卻仍懷有憂患,透露對太平之日的悲觀,故有末聯(lián)一片哀感和蕭然的末世之象。醉者,即《黍離》之“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是為一種家國悲懷。尾聯(lián)皆寫拜謁杜祠后所見,并以景結(jié)。詩中末句化自乃父陳三立《人日》“斷笳哀角滿江城”,在手稿中“初春節(jié)物萬愁生”句,復(fù)用陳三立《人日》詩意,即化自“尋常節(jié)物已心驚,漸亂春愁不可名”二句。

陳寅恪為何會在拜謁杜祠的詩中如此明顯地化用其父詩句?尤其是“晚煙哀角滿江城”一句,幾于鑲嵌。詩中化自其父的詩句不是偶然,陳寅恪晚年所寫《甲辰人日作》一詩,追憶這次拜訪杜祠的經(jīng)歷時云:“昔年人日錦官城”,又手稿題云“人日謁杜工部祠”,說明此詩亦是人日所作,正與陳三立《人日》題材對應(yīng)。陳三立《人日》寫于1901年春,1900年“庚子之亂”,八國聯(lián)軍侵華,父親陳寶箴又被慈禧秘密“賜死”。陳三立赴西山處理父親后事,年末返江寧,次年初清政府簽訂《議和大綱》。故詩中以鄉(xiāng)國之感為核心,哀意無盡:“尋常節(jié)物已心驚,漸亂春愁不可名。煮茗焚香數(shù)人日,斷笳哀角滿江城。江湖意緒兼衰病,墻壁公卿問死生。倦觸屏風夢鄉(xiāng)國,逢迎千里鷓鴣聲?!?899年陳寅恪隨父親回南昌侍祖父,一年后祖父去世,他對詩中所寫之事應(yīng)有親身體會。陳寅恪在抗戰(zhàn)后的處境與經(jīng)歷“庚子之亂”的陳三立處境何其相似:七七事變,陳寅恪父親陳三立“見大局如此,憂憤不食而死”。作詩時又同處于人日,而拜謁杜祠亦是一種對先人的祭奠和追憶。對杜祠的拜謁不僅激起陳寅恪在避地時期的時局憂患,而且回想起近代以來家族興衰及“風騷薄命”,如此“一樹枯楠吹欲倒,千竿惡竹斬還生”中的善惡對立或亦暗喻維新時期新舊黨爭下父輩的犧牲。杜甫面對的是唐代為異族入侵、生靈涂炭的現(xiàn)實,而至中國近代,事異世變,傳統(tǒng)文化更是走向衰落而難以挽回的悲劇命運,“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而“孤憤”。

又陳寅恪認為他所處的時局,自庚子之時已然確立。他在《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中提到:“在舊朝德宗景皇帝庚子辛丑之歲,蓋今日神州之世局,三十年前已成定而不可移易?!笨箲?zhàn)勝利后,陳寅恪亦聯(lián)系過去的中日關(guān)系史,對戰(zhàn)事有所反思。其《乙酉九月三日,日本簽訂降約于江陵,感賦》中進一步提到:“夢里匆匆兩乙年,竟看東海變桑田。燃萁煮豆萁先盡,縱火焚林火自延。來日更憂新世局,眾生誰識舊因緣。石頭城上降幡出,回首春帆一慨然?!笔拙渥宰ⅲ骸耙椅?、乙酉”,1894年甲午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次年(乙未)簽訂《馬關(guān)條約》,五十年后的1945年則為日本簽訂降約。這種過去與現(xiàn)在于時間與時局上的巧合使陳寅恪有“來日更憂新世局,眾生誰識舊因緣”之感,末句自注“光緒乙未,中日訂約于馬關(guān)之春帆樓”,正是將日本馬關(guān)條約時期投降事與抗日戰(zhàn)爭日本投降事對照。同年《春帆樓(并序)》寫馬關(guān)定約事:“取快恩仇誠太淺,指言果報亦茫然。當年儀叟傷心處,依舊風光海接天。”此詩由馬關(guān)條約簽訂處春帆樓著筆,對甲午戰(zhàn)爭與抗日戰(zhàn)爭進行了反思?!爱斈陜x叟傷心處,依舊風光海接天”二句正可為“眾生誰識舊因緣”句的參照,提示甲午戰(zhàn)爭與馬關(guān)條約的教訓(xùn)漸漸被遺忘,此時的眾生雖對日本投降事記憶深刻,然而若干年后或許也會像春帆樓訂約事一樣,只剩下看似不會改變的海天風光,卻少人記得傷心之事。據(jù)陳寅恪此種善于聯(lián)系古今史事的思維,不難理解陳寅恪對陳三立同題材詩之化用。可以說,在陳寅恪的拜謁杜祠詩中,已不僅是陳寅恪與杜甫的今古對照,更是杜甫、陳三立與陳寅恪三人在面臨滄桑世變時的“互文”。這種“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的筆法,正是陳寅恪所推崇的“文章之絕詣”。

四、結(jié)語

前人在政治意涵、字句化用、時空意識等方面指出陳寅恪詩對杜詩的接受,而在論杜方面認為陳寅恪尊杜是出于“詩史互證”的觀念。本文在發(fā)揮前說的基礎(chǔ)上,認為陳寅恪的杜詩接受尤其體現(xiàn)于抗戰(zhàn)時期。陳寅恪對杜甫詩歌的接受,不僅是字句上的化用和風格上的濫觴,而是出于境遇的相似,而對杜甫產(chǎn)生的“異代同悲”,以及對杜甫深刻史識的繼承,這也體現(xiàn)陳寅恪“在史中求史識”的觀念。另一方面,在陳寅恪對杜詩的引用、化用和仿寫中,“今典”與“古典”相結(jié)合,共同創(chuàng)造“古今合流”之境,拓深了詩歌的語義世界,實際上也是對杜詩的再闡釋。

杜詩中高闊宏亮的憂患聲音為抗戰(zhàn)時期詩壇繼承,陳寅恪在其中尤其具有代表性。杜詩在抗戰(zhàn)時期的不斷題詠、化用、重提,也促進了杜甫文化意義的形塑和經(jīng)典地位的確定??傊瑢Χ旁姷慕邮芤呀?jīng)超出了技法本身,成為古人和今人在面臨歷史極端情境下的情感慰藉、精神寄托,以及對民族命運和中國文化如何向未來延續(xù)的思考。

注釋:

①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卷五,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83頁。本文凡有關(guān)陳寅恪先生行實,均依此書,后文不一一出注。

②?程千帆、張宏生:《七言律詩中的政治內(nèi)涵——從杜甫到李商隱、韓偓》,北京大學(xué)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編:《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學(xué)術(shù)論文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161頁、第161頁。

③???阮堂明:《陳寅恪的杜詩觀述論》,《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5年第2期,第64-74頁、第64-69頁、第67-69頁、第64-74頁。

④孔令環(huán):《杜甫對陳寅恪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贛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6年第4期,第67-70頁;《吳宓、陳寅恪杜詩接受之比較》,《中州學(xué)刊》2012年第6期,第169-172頁。

⑤⑨⑩?陳寅?。骸督鹈黟^叢稿二編》,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64頁、第300頁、第57頁、第60頁。

⑥⑧俞大維:《懷念陳寅恪先生》,收入張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格》,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第4頁。

⑦?(唐)杜甫撰,(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382頁、第664頁。下文凡引杜詩均出自此書,不再一一出注。

?石泉、李涵:《追憶先師寅恪先生》,收入張杰、陳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258頁。

????蔣天樞:《陳寅恪先生論著編年目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頁、第199頁、第200頁、第112頁。

??陳寅格:《詩集(附唐筼詩存)》,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0頁、第37頁。以下陳寅恪詩作皆轉(zhuǎn)引此書,不一一注出。

??陳寅?。骸蹲x〈哀江南〉賦》,《金明館叢稿初編》,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34頁、第234頁。

?陳平原:《豈止詩句記飄蓬——抗戰(zhàn)中西南聯(lián)大教授的舊體詩作》,《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6期,第5-19頁。

?吳宓:《吳宓詩集》,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345頁。

?吳學(xué)昭:《吳宓與陳寅恪》,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93頁。

?孔令環(huán):《杜甫對陳寅恪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贛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6年第4期,第67-70頁。

?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著:《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6-67頁。

?鐘惺、譚元春選定:《唐詩歸》卷十七,《古唐詩歸》,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藏明末刻清康熙修本,第6b頁。

?????陳寅?。骸逗眉罚?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82頁、第83-84頁、第191頁、第164-165頁、第164-165頁。

???(唐)李商隱著,劉學(xué)鍇、余恕誠集解:《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2頁、第1286頁、第1291頁。

?潘靜如:《陳寅恪詩學(xué)中的兩個世界和悲劇意識——以陳三立、陳寅恪父子詩學(xué)的淵源與比較為中心》,《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3期,第209-216頁。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47頁。

?(宋)王十朋:《謁杜工部祠文》,《王十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89頁。

?(宋)陸游:《陸游集》,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冊,第78頁。

?此處分析系胡文輝之意見。參胡文輝:《陳寅恪詩集》(增訂本),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上冊,第248頁。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96頁。

??陳三立著,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上冊,第1頁、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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