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嬋娟

(廣西教育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3)

慶歷六年(1046)，歐陽修在滁州作《醉翁亭記》，文成之后，天下傳誦。朱弁《曲洧舊聞》言道：“《醉翁亭記》初成，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薄蹲砦掏び洝纷哉Q生至今，千年時光里，一再被傳誦，成為古代散文中的經(jīng)典作品。歐陽修慶歷五年因張甥案貶滁州時，時年39歲。正當壯年的他以“醉翁”自嘲，怡情山水之間，以消解仕途之不順?！蹲砦掏び洝窂某萆剿粚訉訉憗?，重點歸到太守心態(tài)的述寫上。在山與水的描繪之中，突出了“讓泉”：“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讓泉也?！弊砦掏ぁ耙砣慌R于泉上”。在文章中，“泉”是風景中靈動之筆。不僅如此，文章第三段寫道：“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此處，“泉”化為“酒”，入歐陽修之品題，與豁達、灑脫的醉翁形象和諧融為一體。

此文之外，“泉”多次出現(xiàn)在歐陽修筆下。在其作品中“泉”這一物象共出現(xiàn)了四十多次，這些詩文體現(xiàn)了歐公之雅趣與風范。

一、泉的呈現(xiàn)場景

(一)優(yōu)美的山水

歐陽修喜好山水，每到一地，多出游，對履經(jīng)之地的山水不吝歌頌。歐陽修筆下的山水畫卷中，不乏潺湲的泉水、清澈的小溪。

明道元年(1032)，歐陽修在洛陽為西京留守推官，春天與楊子聰、張谷、陳經(jīng)等人游龍門，這次游玩很盡興。他們“夜宿西峰，步月松林間，登山上方，路窮而返。明日，上香山石樓，聽八節(jié)灘，晚泛舟，傍山足夷猶而下，賦詩飲酒，暮已歸”。這次游玩，歐陽修作了《游龍門分題十五首》。其《伊川獨游》詠道：“東郊漸微綠，驅(qū)馬忻獨往。梅繁野渡晴，泉落春山響。身閑愛物外，趣遠諧心賞。歸路逐樵歌，落日寒川上?！痹姼柩胖虑逍?，“梅繁野渡晴，泉落春山響”既從視覺上寫了晴朗天氣下盛開的梅花，又從聽覺上突出了泉聲之響朗，從而突出了環(huán)境之清幽美麗。

《和丁寶臣游甘泉寺》一詩作于景祐四年(1037)，歐陽修時為夷陵縣令，丁寶臣為峽州軍事判官。此詩記錄兩人游玩甘泉寺情景。詩中描寫甘泉：“空余一派寒巖側(cè)，澄碧泓渟涵玉色。野僧豈解惜清泉，蠻俗那知為勝跡。”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七》中評論道：“夷陵縣治下臨峽，江名綠蘿溪。自此上泝，即上牢關，皆山水清絕處?！睔W詩慨嘆泉水不被當?shù)厝藨z惜，似有所寓托。

《幽谷晚飲》是歐陽修初到滁州時所作，“山勢抱幽谷，谷泉含山泓。旁生嘉樹林，上有好鳥鳴。鳥語谷中靜，樹涼泉影清?！笨梢姡跉W陽修山水詩中，凡是有泉之處，他必特意描繪。

(二)雅致的生活環(huán)境

歐陽修日常生活雅致清放。蔡絛《西清詩話》曰：“歐公守滁陽，筑醒心、醉翁兩亭于瑯琊幽谷，且命幕客謝某者雜植花卉其間。謝以狀問名品，公即書紙尾云：‘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淝宸湃绱??！比~夢得《避暑錄話》記載了歐陽修知揚州時作平山堂：“公每暑時，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以畫盆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侵夜載月而歸?！?/p>

《幽谷泉》作于慶歷六年(1046)，詩歌描繪了幽俗泉旁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溉稻滿春疇，鳴渠繞茅屋。生長飲泉甘，蔭泉栽美木。潺湲無春冬，日夜響山曲。自言今白首，未慣逢朱轂。顧我應可怪，每來聽不足。”泉旁環(huán)境幽雅寧靜，百姓生活怡然自適，儼然世外桃源。歐陽修很喜歡此地清幽雅致的環(huán)境，喜歡聽此處的泉聲。他在《思二亭送光祿謝寺丞歸滁陽》其二中言道：“三年永陽謫，幽谷最來頻。谷口兩三家，山泉為四鄰。但聞山泉聲，豈識山意春？春至換群物，花開思故人。故人今何在，憔悴潁之濱。人去山自綠，春歸花更新?？樟罟戎雄牛ξ曳N花勤。”離開了滁州，他依然對此地念念不忘。

熙寧元年(1068)，歐陽修轉(zhuǎn)兵部尚書、知青州。其雅致之風，至老而不衰?！队问訚尽罚骸跋g風起聞天籟，雨后山光入酒杯。泉落斷崖舂壑響，花藏深崦過春開?！彼匀缒贻p時那般，選擇環(huán)境雅致優(yōu)美的地方舉辦宴席，邊喝酒，邊賞風景，邊聽泉聲，快樂悠哉！

(三)歡樂的聚會

歐陽修熱情好客， 陸鎣言道：“歐陽公文章政事，衣被天下，喜獎后進。足跡所至，多山水游宴之樂?！?/p>

在夷陵期間，政事余暇，歐陽修常與判官丁寶臣、推官朱處仁詩酒漫游?！段r蟆碚》一詩作于景祐四年(1037)。《夷陵州志·卷二》記載：“蝦蟆碚，在州西六十余里，江之右有石如蝦蟆，其大數(shù)丈，石上出泉。”蝦蟆碚泉水水質(zhì)較佳，歐陽修與友人來此煮水烹茶：“石溜吐陰崖，泉聲滿空谷。能邀弄泉客，系舸留巖腹。陰精分月窟，水味標茶錄。共約試春芽，槍旗幾時綠?！痹娭械摹按貉俊薄皹屍臁倍际侵覆枞~，《大觀茶論》中言：“茶槍乃條之始萌者……茶旗乃葉之方敷者?！迸笥褌円黄鹌凡枵摰溃錁啡谌?。慶歷元年(1041)，他寫給梅圣俞的《憶山示圣俞》詩中高度稱贊蝦蟆碚：“蝦蟆噴水簾，甘液勝飲酎?！?/p>

在滁州時，“州南百步許，有山曰豐山，山勢一面高峰，三面竹嶺，山下一徑，穿入竹篠蒙密中，豁然路盡，遂得幽谷。引泉為池，作亭其上，號豐樂亭。州之西南曰瑯琊山，巖谷深遠，有溪自兩峰夾流而下，曰釀泉。公自號醉翁，作醉翁亭于泉上，每暇日，或獨游，或攜賓客觴詠于二亭，滁人望公若神仙焉”。

歐陽修在詩歌中反復回憶滁州游宴。他在《送謝中舍二首》其一中概述了這段往事：“滁南幽谷抱山斜，我鑿清泉子種花。故事已傳遺老說，世人今作畫圖夸。金閨引籍子方壯，白發(fā)盈簪我可嗟。試問弦歌為縣政，何如罇俎樂無涯?！被实v元年(1049)伏日，徐無逸、焦千之二人游西湖，歐陽修因身體不佳，未往。所作《伏日贈徐焦二生》一詩回顧了滁州任上之快樂悠游：“清泉白石對斟酌，巖花野鳥為交朋。崎嶇磵谷窮上下，追逐猿狖爭超騰。酒美賓佳足自負，飲酣氣橫猶驕矜?！?/p>

泉是自然界中一道優(yōu)美的風景，在歐陽修的山水游宴中，凡是有泉之地，多引發(fā)他反復思念。

二、泉的媒介作用

在歐陽修筆下，“泉”不僅與優(yōu)美的山水、雅致的環(huán)境以及歡樂的聚會相聯(lián)系，“泉”還有著特殊的功用，起到多方的媒介銜接作用。

(一)泉與酒

“釀酒在我國已有幾千年的歷史。酒既是一種物質(zhì)飲料，又具有一種精神文化價值，它從一產(chǎn)生起，就與中國文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兩宋時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的進步和糧食產(chǎn)量的大幅度提升，為釀酒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商品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城市人口的不斷膨脹，使市民階層急速壯大，他們對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有了更高的要求，于是酒也有了更大的社會需求。

歐陽修詩文中多次表達對酒的喜愛。 “在歐陽修存世的860余首詩歌中，涉及酒的有309首，比例為35.7%，高于李、杜、白三家。比例之高折射出歐陽修日常生活中飲酒之頻繁”。在歐陽修詩文中，“泉”有時釀為酒，入口而甘，如《醉翁亭記》中“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 何焯《義門讀書記》引《泊宅編》云：“東坡書此文，改‘泉洌而酒香’作‘泉香而酒洌’。按倒轉(zhuǎn)則句響，亦本《月令》‘水泉必香也’?！边@可能是歐陽修對“泉”特別鐘情的原因之一。

《圣俞會飲》一詩作于慶歷元年(1041)：“洛陽舊友一時散，千年會合無二三。京師旱久塵土熱，忽值晚雨涼纖纖?；勛蠲溃嗄嘤【菩麻_緘?！痹娭幸悦谰埔r托友情，突出了滑州井泉所釀酒之美味。日常生活中，“泉”可釀美酒，自然讓歐陽修對“泉”有了一份特殊的情愫。

(二)泉與茶

“茶興于唐而盛于宋”，兩宋時期中國的茶區(qū)繼續(xù)擴大，制茶技術進一步改進，貢茶和御茶精益求精，飲茶之風更加普及，斗茶之風盛行，塞外的茶馬交易和茶葉對外貿(mào)易逐漸興起。宋人一般在酒后飲茶。其一是茶能解酒，“遣興成詩，烹茶解酒”，其二是“酒后飲茶可以增加聚會的時間，將歡樂的時光留住并延長”。

歐陽修是飲茶愛好者，作有近二十首茶詩。好茶需好水，歐陽修對水相當考究，曾撰《大明水記》點評天下之水，辨別陸羽《茶經(jīng)》記載之謬。在歐陽修的茶詩中，“泉”扮演了重要角色。其《嘗新茶呈圣俞》一詩作于嘉祐三年(1058)，當時福州知州蔡襄寄北苑新茶給他。蔡襄為北宋著名茶人，曾任福建路轉(zhuǎn)運使，先后知福州、泉州等地。他在“大龍團”茶的基礎上改良生產(chǎn)出貢茶“小龍團”。北苑茶為極品茶，“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得到好友饋贈的貴重之茶，歐陽修喜不自禁，待客以新茶：“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嘉。新香嫩色如始造，不似來遠從天涯。停匙側(cè)盞試水路，拭目向空看乳花?！比桥氩柚阉瑒⒃撮L《茶史》曰：“山泉獨能發(fā)諸茗顏色滋味。”又曰：“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皆佳水也?！睔W陽修待客人時，選擇好天氣，備好甘甜的泉水、潔凈的器皿、慢悠悠地品茗論茶，頗具閑雅之致。歐陽修仕宦各地，對甘泉比較留心，這也與其愛好飲茶有關。

不僅自己待客講究水之品味，送禮時也特意叮嚀對方用好水沖泡茶葉?！端妄埐枧c許道人》中言道：“我有龍團古蒼璧，九龍泉深一百尺。憑君汲井試烹之，不是人間香味色。”“茶之品，莫重于龍鳳團。凡二十余餅重一觔，直金二兩。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南郊致齋，中書、樞密院各賜一餅，四人分之。宮人縷金其上，其貴重如此。”送朋友如此好茶，當然要特意叮囑汲取九龍泉的好水。

歐陽修嘗自陳：“吾年向老世味薄，所好未衰惟飲茶?！痹谒倪@一愛好中，“泉”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三)泉與琴

歐陽修喜好音樂，是江西琴派的代表人物，“主張以歌入弦，并以琴會友，形成了一個藝術群體。道人李景仙、潘道士，琴僧知白、義海，文人蘇軾、梅堯臣、劉敞、沈遵是其琴友”。早在景祐年間，歐陽修即從好友孫道滋學琴：“受宮聲數(shù)引，久而樂之，不知疾之在其體也?！彼麑η俚膼酆弥晾喜凰?。晚年自號“六一居士”，自喜有“琴”。

《醉翁亭記》天下聞名，太常博士沈遵慕名而往滁州實地勘察游玩，“愛其山水，歸而以琴寫之，作《醉翁吟》一調(diào)”。 嘉祐元年(1056)，沈遵遇到歐陽修，特為其彈奏。歐陽修感慨而作詩《贈沈遵》，又為其作辭《醉翁吟》。嘉祐二年再作《贈沈博士歌》。沈遵一曲，撥動了歐陽修的心弦，讓他重溫了滁州醉翁記憶：“醉翁吟，以我名，我初聞之喜且驚。宮聲三疊何泠泠，酒行暫止四座傾。有如風輕日暖好鳥語，夜靜山響春泉鳴?！虤g不待絲與竹，把酒終日聽泉聲。有時醉倒枕溪石，青山白云為枕屏?！痹娭?，歐陽修一再回顧滁州泉水動聽的聲音。泉聲即樂聲，友人將其寫入琴中，勾起了他無限的回憶。他在《憶滁州幽谷》中一再詠嘆：“誰與援琴親寫取，夜泉聲在翠微中?！奔蔚v二年(1057)，沈遵通判建州，歐陽修在《贈沈博士歌》中再次表達了他對滁州山泉的眷念：“自言愛此萬仞水，謂是太古之遺音。泉淙石亂到不平，指下嗚咽悲人心。時時弄余聲，言語軟滑如春禽?！睔W陽修如此眷戀滁州山水，跟滁州讓泉、幽泉等發(fā)出的天籟之音有密切關系，不僅僅是“泉香而酒洌”勾起的思念?！叭比缤坏兰~帶，將自然界與歐陽修的心靈世界連接起來。

歐陽修自己也常攜古琴出游，譜泉聲入琴?！队维樼鹕健纷饔趹c歷六年(1046)滁州任上。“使君厭騎從，車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長松得高蔭，盤石堪醉眠。止樂聽山鳥，攜琴寫幽泉。愛之欲忘返，但苦世俗牽?！辈粌H在滁州，他攜琴寫曲，早在夷陵時期，即有此舉：“飛帆洞庭入白浪，墮淚三峽聽流泉。援琴寫得入此曲，聊以自慰窮山間?！弊鳛楸彼挝娜饲俚拇砣宋?，歐陽修可謂擅取以“泉”為代表的自然界之音?！蹲砦桃鳌泛蠼?jīng)蘇軾作詞，成為江西譜的代表作，流傳并影響至今。

三、林泉雅致與文學書寫

(一)林泉雅致

中國士人很早就與山水結(jié)緣，孔子曰：“智者樂山，仁者樂水?！敝袊脑姼?，以山水清音為佳賞。于文人而言，“山水清音最寫不盡的一個意象，便是山泉之美。清泉汩汩，詩心千年浸潤；林泉高致，詞人代代向往”。

北宋著名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言道：“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p>

山林之樂、林泉高致，寄寓著歷代文人之理想。魏晉時期，山水詩興起，魏晉士人借山水詩寄托他們歸隱山林、與自然山川為侶的思想以反抗現(xiàn)實政治。唐代士人發(fā)現(xiàn)了各地山水之美，他們中不少人游歷廣泛，高山大川、瀑布清泉、田野園林，在他們筆下都有精彩的呈現(xiàn)。唐人的山水詩，寄寓了他們蓬勃的朝氣和進取的熱情。由于新儒學的發(fā)展、時代的變遷以及禪宗的影響等因素，宋代士人側(cè)重心性修養(yǎng)的內(nèi)省。宋代“文藝隨著審美情趣的潛移默化而變化，追求靜、幽、淡、雅，內(nèi)心細膩感受的精致表達，向著超塵脫俗、忘卻物我的方向發(fā)展”。歐陽修是宋中葉文壇翹楚，他學問淵深，詩文取徑廣泛。其山水詩文既學習前代文人技法，又注重創(chuàng)新出奇，凸顯宋人風范。

林泉雅致素為歐公喜好，他嘗自言：“須知我是愛山者，無一詩中不說山。”在北宋士人眼中，山與水密不可分。郭熙曰：“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北娝?，“泉”以其清甘可口、清音泠耳又備得歐陽修喜愛?！叭痹谒P下，有著生動的書寫。

(二)泉的書寫

歐陽修在文學作品中描寫了泉的聲音、味道、意境與形態(tài)，他最喜歡表現(xiàn)泉的聲音，在與泉意象相關的詩文作品中，寫泉聲的占了一半。

歐陽修年輕時就喜歡嘯傲泉石、隱逸漁樵的生活。作于明道元年(1032)的《伊川獨游》曰：“梅繁野渡晴，泉落春山響。身閑愛物外，趣遠諧心賞。歸路逐樵歌，落日寒川上?！弊饔谕甑摹抖业馈氛f得更直白：“芝英已可茹，悠然想泉石?！?/p>

貶謫夷陵時，歐陽修生活寂寞，他對夷陵山中的泉聲頗為眷戀?！傲挚菟慎[皴，山老石脊瘦。斷徑履頹崖，孤泉聽清溜?！背葚S樂亭附近的泉更讓他流連忘返，《思二亭送光祿謝寺丞歸滁陽》其一曰：“山氣無四時，幽花常婀娜。石泉咽然鳴，野艷笑而傞。賓歡正喧嘩，翁醉已岌峩?！比鋈恢?，既讓歐陽修得到了美妙的音樂享受，又消解了他仕途之不快而達到自適之境?！拔虤g不待絲與竹，把酒終日聽泉聲。有時醉倒枕溪石，青山白云為枕屏?！痹诼犎H，歐陽修既充分享受這份林泉雅趣，又能得到新的啟示，獲得新的動力。他在景祐四年(1037)所作的《下牢溪》中言道：“隔谷聞溪聲，尋溪度橫嶺。清流涵白石，靜見千峰影。巖花無時歇，翠柏郁何整。安能戀潺湲，俯仰弄云景?！绷秩m好，但不能過于迷戀，深受儒家入世思想影響的他還有眾多理想要付諸行動。

前文所述，歐陽修好茶，喜歡用甘甜的泉水來烹茶，因此他很關心泉水的味道?！镀彰髟罕苁睢吩唬骸斑x勝避炎郁，林泉清可佳。拂琴驚水鳥，代麈折山花。就簡刻筠粉，浮甌烹露芽。歸鞍微帶雨，不惜角巾斜?！彼兔穲虺?、謝絳、尹洙等人選擇林泉清佳的洛陽普明院避暑，眾人一起彈琴、賦詩、烹茶，宋代文人的雅致生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泡茶定要好泉水，“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嘉。”泉影響著歐陽修的地域觀念，在他眼中，有甘泉的地方才是理想的居住地，“泉甘土肥兮鳥獸雝雝，其人麋鹿兮既壽而豐”。

清泠美妙的泉聲能安撫詩人躁動的心靈，啟示其反躬自?。桓侍鹈牢兜娜軡M足作者的口腹之欲，增加朋友相聚的快樂。潺湲的溪泉又為大自然增添了靈動的風景?！杜愀兄T官游城南》：“一雨郊圻迥，新秋榆棗繁。田荒溪溜入，禾熟雀聲喧?！痹姼鑴屿o協(xié)宜，溪水流淌的原野，更讓人喜歡?！逗妥勇挠毋羯嫌杭覉@》中道：“蒼云蔽天竹色凈，暖日撲地花氣繁。飛泉來從遠嶺背，林下曲折寒波翻。”因為飛泉，整個園子的景觀變化多端，雍家深得造園之道。

歐陽修喜歡游宴之樂，《醉翁亭記》中描寫的“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的熱鬧場景讓他非常陶醉。但他具博愛精神，面對自然萬物時，他更愿意安靜：“泉落斷崖舂壑響，花藏深崦過春開。麏麚禽鳥莫驚顧，太守不將車騎來?！彼麓驍_這些山間的動物精靈。有時聽著泉聲，他仿佛與萬物融為一體：“是時新雨余，眾壑鳴春泉……野鳥窺我醉，溪云為我眠。日暮山風來，吹我還醒然?！边@些與泉相關的詩文充分展現(xiàn)了歐陽修的林泉雅致，寄寓了他滌盡塵纓、忘卻物我、歸返自然的情趣與人生理想。

(三)唱和與影響

自慶歷始，歐陽修即以文章獨步天下。葉夢得《避暑錄話》曰：“慶歷后，歐陽文忠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焙楸窘≈赋觯骸皯c歷初入主文壇的歐陽修，在此后的歲月中更加牢固地確立了自己的盟主地位，這主要表現(xiàn)在從政、交游和創(chuàng)作上。”歐陽修不僅深刻影響了他所處的北宋文壇，對后世文學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張耒《上曾子固龍圖書》曰：“歐陽公于是時，實持其權，以開引天下之豪杰，而世之號能文章者，其出歐陽之門者居十九焉?！闭绾楸窘≈赋龅哪菢樱挥纬瓿菤W陽修文化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朱弁《風月堂詩話》記載：“歐公居潁上，申公呂晦叔作太守，聚星堂燕集，賦詩分韻，公得‘松’字，申公得‘雪’字，劉原父得‘風’字，魏廣得‘春’字，焦千之得‘石’字，王回得‘酒’字，徐無逸得‘寒’字。……當時，四方能文之士及館閣諸公，皆以不與此會為恨。”從此記載來看，歐陽修主持的日常宴會已成為北宋文壇之盛會。在歐陽修與其朋友、門生交游酬唱的作品中，“泉”有時成為他們共同的文學話題。

歐陽修在滁州建豐樂亭、鑿清泉，作《醉翁亭記》，一時成為文壇佳話。其朋友、門生或唱和或寄題，非常熱鬧。梅堯臣在《寄題滁州醉翁亭》中言道：“瑯琊谷口泉，分流漾山翠。使君愛泉清，每來泉上醉。醉纓濯潺湲，醉吟異憔悴。日暮使君歸，野老紛紛至。但留山鳥啼，與伴松間吹。”可見，作為歐陽修的知己與詩友，梅堯臣非常了解他內(nèi)心的所思所感。梅堯臣另作有《和永叔瑯琊山六詠》等詩，表現(xiàn)了同樣的情感。慶歷新政時與歐陽修同為“四諫”之一的蔡襄在《寄題滁州豐樂亭》中贊道：“君為滁上守，乘閑務幽尋。群從留山阿，美望窮前林。良醼追佳賞，高亭曠遐臨。煙云無定姿，水石唯清音。靜見魚鳥適，遙聞雞犬深?！辟濏炗讶酥卫碇Γ瑫r表達思念之情。劉攽在《題歐陽永叔新鑿幽谷泉》中贊曰：“公有高世材，此山共森峙。公有濟物心，此泉共清泚。泉始居地中，隱塞未如此。今為萬丈流，近自一勺始。”朋友們圍繞著“泉”這一共同的物象，或鼓勵或贊揚歐公在滁州之政。曾鞏慶歷元年(1041)入太學時，即得歐陽修贊賞，成為其得意門生。曾鞏有《奉和滁州九詠九首》。其中《游瑯琊山》描寫了瑯琊山之泉：“長淮水未綠，深塢花已開。遠聞山中泉，隱若冰谷摧?！逼洹队墓韧砀琛吩俅蚊枥L了此處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愛此谷中泉，聲響遠已播。槎橫勢逾急，雨點綠新破。旁生竹相圍，竦竦碧千個?！?。

在歐陽修及其友人的歌詠之下，滁州山水享譽當世。葛立方《韻語陽秋》曰：“滁之山水，得歐文而愈光；歐公之文，得梅擬而愈重?！毖r雨《重建醉翁亭碑》曰：“醉翁當宋全盛治滁，不三年，滁之山水遂托于醉翁而氣象始發(fā)?！睔W陽修與“泉”有關的文學唱和與創(chuàng)作不僅影響了當時的文壇，更影響了滁州等地的地域文化。楊士琦在《重建醉翁亭記》中言道：“滁人歲時謁拜二賢，退而歌詠公之文章，又徘徊泉上，如親見公之樂乎此也，而又以慰其不忘君子之心焉。”

文學影響之外，歐陽修與泉有關的以酒、茶、琴為代表的日常喜好，也影響了北宋的休閑文化。潘立勇《宋代休閑文化的繁榮與美學轉(zhuǎn)向》一文論述宋代休閑文化興起之因：“商業(yè)城市的崛起，市民階層的形成，人本追求的凸顯，使宋代文化出現(xiàn)了明顯的近世特征，從而導致休閑文化的興起和繁榮?！庇兴我淮?，文人士大夫已更多地把自己的審美追求同金石文玩、琴棋書畫、筆墨紙硯、花木品賞、詩酒茶食等閑適生活聯(lián)系起來。在宋人的這些休閑方式之中，歐陽修是積極的踐行者，其晚年自號“六一居士”：“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睔W陽修是北宋三朝重臣、文壇盟主、學界領袖，其一舉一動均受世人關注。其豐富多樣的休閑方式、雅致的醉翁情味、豁達超然的精神深刻影響了宋代士人。

于上所論，“泉”是歐陽修文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物象，它仿佛醉翁世界的一把鑰匙，深入進去，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歐公之作品與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