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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克政治重建評析*

2021-11-11 20:36趙建明
現代國際關系 2021年6期

趙建明

[內容提要]伊拉克在打擊“伊斯蘭國”取得勝利后,開啟了政治重建的新征程。與推翻薩達姆后建立的憲政不同,本次重建的目標和任務是要合眾為一,將被宗派政治、“伊斯蘭國”和庫爾德撕裂的伊拉克整合為具有向心力和凝聚力的國家。在政治重建中,宗派矛盾、庫爾德分離、民兵真主黨化、弱勢群體保護是伊拉克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宗派斗爭導致的總理頻繁更換將總統(tǒng)薩利赫推到了政治的前臺。薩利赫以多元平衡論為指導,推行同庫爾德談判、促進遜尼派流亡領袖回歸、邀請梵蒂岡教皇訪問、頒布新選舉法等政策,取得了積極的成效,為伊拉克的政治重建打下了良好的制度基礎。這也讓國際社會對伊拉克政治重建的未來充滿信心。

2017年底伊拉克宣布打擊“伊斯蘭國”的戰(zhàn)爭取得勝利后,伊拉克開啟了政治重建的新征程,伊拉克憲政進入了2.0 版本。但是伊拉克并未因此翻開新篇章反而陷入新一輪的政治動蕩。2018年議會選舉后伊拉克更是出現三年替換三位總理的混亂局面,這將伊拉克總統(tǒng)巴哈姆·薩利赫(Barham Salih)推到了政治的前臺。薩利赫在維持政府存續(xù)的同時積極推進改革,以解決宗派政治、民兵的真主黨化等新老問題。伊拉克逐漸走出混亂和動蕩,政治重建初現曙光。*

打擊“伊斯蘭國”取得勝利后,滿目瘡痍的伊拉克不僅要恢復經濟發(fā)展民生,還要進行新一輪的政治重建。與2005年建立的憲政不同,本次政治重建的目標和任務是要合眾為一,解決宗派政治(Sectarian Politics)和民兵真主黨化等新舊問題,將被宗派政治、“伊斯蘭國”和庫爾德撕裂的伊拉克整合為具有向心力和凝聚力的統(tǒng)一國家。伊拉克的政治重建還事關反恐戰(zhàn)爭勝利能否鞏固的大局。如果伊拉克在戰(zhàn)后不能解決好國內的各種矛盾和問題,那么“伊斯蘭國”殘余勢力和其他恐怖組織很可能卷土重來并殃及鄰國和世界。因此,伊拉克的政治重建一直面臨重大挑戰(zhàn)。

第一,宗派政治和街頭政治的雙重壓力。薩達姆倒臺后,伊拉克在2005年頒布了《伊拉克憲法》。由于伊拉克的什葉派、遜尼派和庫爾德人口的大致比例是4:2:1,加上伊拉克的政黨大多是教派型或種族型政黨,因此獨特的人口結構和政黨類型使得什葉派政黨長期贏得選舉并長期組閣執(zhí)政。為了維持政治平衡,伊拉克采取什葉派、遜尼派和庫爾德分據總理、議長和總統(tǒng)職位的政治安排,但這進一步固化了伊拉克既有的宗教和種族分野。伊拉克憲法和上述政治安排給伊拉克埋下了宗派政治的隱患。努里·馬利基(Nouri al-Maliki)等什葉派總理任人唯親及其粗暴對待遜尼派和庫爾德的做法激起了后兩者的敵對和政治防御心理。遜尼派和庫爾德也如法炮制,將小集團利益置于黨派斗爭和國家利益之上,在職責范圍內讓自己的親信或代理人出任要職。伊拉克由此出現了以宗派種族為斷層線的宗派分肥體制(MohasasaTa’ifia,Ethno-Sectarian Apportionment System)。宗派利益高于國家利益成為各個派系信奉的最高準則,宗派對內實行政治分肥,對外彼此傾軋。由此造成的貪贓枉法和幕后交易層出不窮,嚴重損害了伊拉克的政府信用。

即使在“伊斯蘭國”近乎讓伊拉克國破家亡的時候,伊拉克的什葉派、遜尼派和庫爾德也未放下成見共同抗敵,反而在物資分配上爭得不可開交,在戰(zhàn)爭責任上相互推諉。比如在遜尼派尼尼微省長阿瑟爾·努賈菲(Atheel Al-Nujaifi)被解職判刑的案件中,遜尼派就指責總理馬利基和什葉派公報私仇,推卸自己反恐不利和摩蘇爾失守的罪責。庫爾德更以什葉派專權和得不到反恐物資為由推進獨立公投。但是,馬利基下臺和反恐勝利并未終結伊拉克的宗派政治,宗派爭戰(zhàn)積怨反而讓各方虎視眈眈,伺機向對方發(fā)動新一輪的政治反撲。

勾心斗角的宗派斗爭讓伊拉克民眾深感巴格達已經淪為政客們權斗和分贓的場所,憤怒的伊拉克民眾開始走向街頭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代表性的事件是2018年的巴士拉示威和2019年的十月示威。但是與埃及等變局國家不同,伊拉克的街頭政治更多強調改革,敦促巴格達解決政客腐敗、民兵參政、公共服務匱乏等重大問題。伊拉克的示威浪潮成功將海德爾·阿巴迪(HaiderAbadi)和阿迪勒·邁赫迪(Adil Abdul-Mahdi)兩位總理趕下臺。伊拉克的街頭政治還因得到大阿亞圖拉阿里·西斯塔尼(Grand Ayatollah Ali al-Sistani)、穆克塔達·薩德爾(Muqtada al-Sadr)等知名人士的聲援而具有宗派斗爭的含義,成為什遜庫三方和什葉派內部派系角力的新陣線。街頭政治展現的廣泛性、深刻性和持久性向伊拉克政府施加了巨大的壓力,街頭政治成為推動伊拉克當政者改革的革命洪流。

第二,什葉派民兵的真主黨化。教派沖突和“伊斯蘭國”肆虐迫使伊拉克民眾自我武裝以求自保,民兵組織應運而生。2014年6月,伊拉克什葉派的最高宗教領袖大阿亞圖拉西斯塔尼以法特瓦(Fatwa,Religious Order)形式發(fā)布打擊“伊斯蘭國”的募兵令,由此催生出一大批民兵組織(The Popular Mobilization Forces,PMF)。伊拉克成建制民兵的人數達到18~20萬,他們在打擊“伊斯蘭國”、保護什葉派圣陵(Holy Shirine)等方面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反恐戰(zhàn)爭結束后,伊拉克的民兵組織并未自動解除武裝或歸順政府,而是保留了原有的武器和建制,并乘機向政界滲透。

親伊朗什葉派民兵的真主黨化成為伊拉克政治重建的重要障礙。伊拉克親伊朗的什葉派民兵總數為8.1~8.5 萬名,他們在所有民兵組織中人數最多、裝備最精良、戰(zhàn)斗力也最強。這些民兵組織主要包括巴德爾組織(Munazzama Badr,Badr Organization)、正義聯(lián)盟(Asa’ib Ahl al-Haq,the League of the Righteous,AAH)、真主黨旅(Kata’ib Hezbollah,Brigades of the Party of God)、伊瑪目戰(zhàn)士旅(Kata’ib Jund al-Imam,The Imam’s Soldiers Battalions,KJI)、真主黨精英運動(Harakat Hezbollah al-Nujaba,HHN)等。

親伊朗什葉派民兵的真主黨化主要體現在:(1)民兵非國家化。伊拉克政府為了激發(fā)民兵組織打擊“伊斯蘭國”的熱情向其發(fā)放薪酬和武器,但并未同步接管民兵的指揮權和調派權。反恐戰(zhàn)爭后伊拉克的民兵組織并未解散,而是依然保持既有的軍備并接受政府資助。這讓伊拉克的民兵組織既寄生于政府又游離于政府的監(jiān)管之外,他們接受政府的領導的表態(tài)更多是名義上的。民兵組織的軍事自主權削弱了伊拉克政府的權力,打破了國家對暴力的合法壟斷。(2)民兵領袖參政。反恐戰(zhàn)爭后民兵領袖在不放棄指揮權的情況下轉換門庭參加政治選舉。較好的民眾基礎和完善的基層建制讓他們成為2018年議會選舉的贏家。薩達爾領導的改革聯(lián)盟(Saairun,The Alliance Towards Reforms)和哈迪·阿米里(Hadi Al-Amiri)領導的法塔赫聯(lián)盟(Fatah Alliance)分別成為伊拉克議會中前兩名的黨團。軍人參政違反了伊拉克軍政分離和文官掌管軍隊的憲政原則,民兵組織在軍政兩界通吃讓伊拉克具有政治真主黨化的特性。(3)身在伊拉克心系伊朗。一般來講,一個國家的武裝力量應當在政治上效忠本國。但是巴德爾組織、正義聯(lián)盟、真主黨旅等伊拉克的什葉派民兵組織,他們在政治上向伊朗的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效忠,在物質上得到伊朗軍事和安全部門的資助,在行動上同伊朗的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進行戰(zhàn)略協(xié)調。總之這些民兵更像是伊朗安插在伊拉克的武裝力量。他們向伊朗效忠違背了武裝力量效忠所屬國家的基本原則。民兵政客不時使用暴力脅迫政治對手也影響了伊拉克政治的正常運行??傊?,伊拉克的民兵組織在朝著黎巴嫩真主黨的方向發(fā)展,成為伊拉克軍政領域快速崛起的力量。如果任其坐大,伊拉克成為下一個黎巴嫩只是時間問題。這些伊拉克民兵還逐漸成為伊朗抵抗陣線的組成部分,成為伊朗在伊拉克和中東施加影響的戰(zhàn)略觸手。

第三,“伊斯蘭國”的遺患。反恐戰(zhàn)爭雖然結束,但“伊斯蘭國”留給伊拉克的后遺癥仍然十分嚴重。一是弱勢群體的保護問題?!耙了固m國”對伊拉克弱勢宗教和族群的侵害令人發(fā)指。有數萬名雅茲迪和基督教徒遭到屠殺,數十萬人四處逃亡淪為難民。戰(zhàn)后這些弱勢宗教和族群仍然是伊拉克的棄兒。他們受到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無人醫(yī)治,被焚毀的家園和教堂也未重建。他們在感慨悲慘命運的同時也在喪失對國家的信心。因此保護被欺凌的弱勢群體恢復他們的信心是伊拉克政府義不容辭的責任。二是武裝力量的整頓。反恐戰(zhàn)爭中伊拉克武裝部隊在“伊斯蘭國”面前潰不成軍。反恐戰(zhàn)爭后,“伊斯蘭國”殘余和其他恐怖組織還在蠢蠢欲動。親伊朗的什葉派民兵組織整而不編、效而不忠的情況十分突出。還有一些民兵組織像黑手黨一樣,從事侵害民眾的非法活動,損害了伊拉克武裝力量的聲譽。嚴峻的安全形勢和松弛的軍事管理要求伊拉克必須整頓國內的武裝力量。

第四,庫爾德分離問題。庫爾德是伊拉克唯一的自治地區(qū),在摩蘇爾陷落后宣布并實行了脫離伊拉克的獨立公投。這讓伊拉克腹背受敵,既要在正面同“伊斯蘭國”作戰(zhàn)又要應付內部的政治分裂。美國和伊拉克政強烈反對公投并拒絕承認結果。最終,庫爾德非但沒有贏得獨立,反而因為伊拉克政府采取禁止石油出口、占領基爾庫克、停止財政分成、禁飛國際航班等反制政策而遭受重大損失,庫爾德自治政府甚至無錢支付公務員和武裝人員的薪酬。此后,庫爾德迫于壓力轉而尋求同中央政府磋商解決困擾雙方關系發(fā)展的突出問題,并期望通過談判拿回自己的權益。面對庫爾德的立場反轉,伊拉克當政者面臨新的抉擇,有必要將阿巴迪的激進政策往回拉,以權益換忠誠,在聯(lián)邦框架內解決庫爾德的分離問題。

第五,美伊關系的惡化。后薩達姆時代伊拉克的外交原則是將美國和伊朗視為友邦并同時保持良好的關系。但是美伊兩國在伊拉克的立場卻針鋒相對,彼此將對方在伊拉克的存在視為嚴重的安全威脅。美伊敵對迫使伊拉克在兩國之間走鋼絲,極力維持同美伊的微妙平衡。但是蘇萊曼尼遇襲事件徹底打破了伊拉克在美伊之間維持平衡的政策預期。加上蘇萊曼尼是在伊拉克的巴格達機場遇襲,伊朗的報復行動又主要針對美國在伊拉克的軍事基地,伊拉克被迫卷入了美伊軍事沖突。如果美伊的升級報復引發(fā)兩國間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那么伊拉克將受到殃及而成為美伊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伊拉克來之不易的脆弱和平也將遭到徹底破壞。此外,蘇萊曼尼事件還激化了伊拉克的國內政治矛盾。親伊朗的什葉派議員在議會通過敦促美國撤軍的法案,但遜尼派和庫爾德議員卻放棄投票。西斯塔尼和薩德爾立場曖昧,既認為美伊兩國應當尊重伊拉克主權,又認為蘇萊曼尼事件可以打擊親伊朗的什葉派對手??傊?,伊朗因素已經成為分裂伊拉克國內政治的重要議題。但不管怎樣,不讓伊拉克成為美伊兩國的爆燃點是伊拉克當政者需要解決的重大問題。

伊拉克是議會民主制國家,內閣總理是國家權力的實際掌握者。但是,在反恐戰(zhàn)爭后的復雜政治環(huán)境中,伊拉克總理頻繁換屆。2018年議會選舉后,伊拉克更是出現三年三換總理的情況,阿巴迪、邁赫迪和穆斯塔法·卡迪米(Mustafa Al-Kadhimi)次第登場。激烈的宗派斗爭和政治短命的總理使總統(tǒng)在政治重建中的作用日益突出。現任總統(tǒng)薩利赫上臺前先后擔任庫爾德愛國聯(lián)盟(PUK)駐美國代表、伊拉克過渡政府副總理、庫爾德地區(qū)總理、伊拉克副總理和伊拉克蘇萊曼尼亞美利堅大學(AUIS)校董主席等職位。良好的個人素質、國際視野和較淺的宗派背景讓薩利赫得到了伊拉克各方的認可,他們期望總統(tǒng)薩利赫在不過分觸犯自己宗派利益的情況下帶領伊拉克向前發(fā)展。

在政治重建上,薩利赫奉行“多元平衡論”。薩利赫認為伊拉克在民族、種族、宗教、文化上是多元的國家。多元給伊拉克既帶來了文化多樣性,也帶來了摩擦和沖突,因此伊拉克要在多元要素之間尋求平衡。伊拉克不僅要維持什葉派、遜尼派、庫爾德之間的平衡,讓伊拉克成為所有伊拉克人的伊拉克,還要同所有域外和地區(qū)國家保持良好的關系,敦促它們尊重伊拉克的主權,不干涉伊拉克內政。伊拉克尤其期望同美國和伊朗維持良好的關系,不卷入美伊間的沖突與戰(zhàn)爭。在推進思路上,薩利赫認為伊拉克一要推進改革,救國家和人民于水火。深知伊拉克政治積弊的薩利赫意識到,改革是伊拉克推進政治重建的唯一出路。不作為和任由局勢發(fā)展的結果是,所有的利益攸關方都會成為輸家,喪失現在擁有的既得利益。二要標本兼治。伊拉克既要解決最迫切的雅茲迪人保護問題,也要有治本之策,敢于向宗派政治等政治積弊開刀。三要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既得利益集團是政治重建的最大阻力,因此伊拉克需要借助國內外力量推進重建。

薩利赫主要采取了三大政策。其一,努力恢復國內政治少數派對中央政府的信心。“伊斯蘭國”撕裂的不僅是伊拉克國土,還撕裂了什葉派、遜尼派和庫爾德之間的維系紐帶。伊拉克要實現合三為一建立真正的聯(lián)邦,就要將心懷異心的遜尼派和庫爾德拉回來。一方面,努力解決庫爾德自治政府同中央政府之間的突出問題。庫爾德的獨立公投和阿巴迪政府的反制行動讓雙方相互敵視。為此伊拉克從恢復政治交往入手重建信任。2018年11月,馬蘇德·巴爾扎尼(Masoud Barzani)以庫爾德民主黨(Kurdistan Democratic Party,KDP)黨魁的身份訪問巴格達。馬蘇德·巴爾扎尼是庫爾德地區(qū)前總統(tǒng)和獨立公投最積極的推動者。馬蘇德訪問巴格達意味著庫爾德自治政府同伊拉克中央政府之間恢復了正常的政治交往。此后總統(tǒng)薩利赫同庫爾德地區(qū)總統(tǒng)尼徹爾萬·巴爾扎尼(Nechirvan Barzani,2018年11月、2019年6月、2020年5月、2020年6月、2020年10月)、地區(qū)總理馬斯羅爾·巴爾扎尼(Masrour Barzani,2020年10月)和地區(qū)議長瑞瓦茲·法伊克(Rewaz Fayeq,2020年10月)、馬蘇德·馬爾扎尼(2019年9月、2020年2月)多次會晤并討論了雙方關心的財政分成、石油權益、爭議地區(qū)安保等問題。2018年12月,伊拉克政府和庫爾德成立協(xié)調委員會,防范“伊斯蘭國”殘余在基爾庫克等爭議地區(qū)作亂。2020年12月,伊拉克政府同庫爾德雙方就財政分成和石油權益達成協(xié)議。伊拉克政府不再堅持石油勘測、開采和產銷由國家統(tǒng)籌,不再反對庫爾德吸引國外能源投資者和出口石油;庫爾德不必向伊拉克政府實際交付25萬桶的石油日產以獲取17%的聯(lián)邦預算,而是按市場價扣除庫爾德這25萬桶的石油收入。另一方面,促進流亡領袖回國。遜尼派領袖流亡是遜尼派同什葉派之間的積怨。早在2012年,總理馬利基就指控遜尼派副總統(tǒng)塔里克·哈希米(TariqAl-Hashemi)涉嫌策劃2006~2010年150 起恐襲案等罪責并判處其死刑,哈希米被迫流亡海外。流亡的遜尼派領袖還包括涉嫌失守摩蘇爾的前尼尼微省省長努賈菲、涉嫌勾結“伊斯蘭國”的安巴爾部落酋長謝赫阿里·蘇萊曼(Sheikh Ali Hatem al-Suleiman)和涉嫌貪腐的前財政部長拉菲·伊薩維(Rafi al-Issawi)等。2020年6月,總統(tǒng)薩利赫成功促成前財政部長伊薩維的回國,這一行動也開啟了流亡的遜尼派領袖回國的大門。努賈菲、哈希米和蘇萊曼都先后同總統(tǒng)薩利赫和總理卡迪米溝通回國事宜。盡管這些人士并非完全清白,但他們在遜尼派民眾中頗具威望,因此伊拉克政府促進遜尼派領袖回歸有助于安撫國內遜尼派的抵觸情緒,恢復他們對伊拉克政府的信心。另外扶植遜尼派還有助于糾正伊拉克政治過分向什葉派傾斜的狀況。再一方面,通過《新選舉法》向宗派政治開刀。2019年11月,總統(tǒng)薩利赫簽署通過《新選舉法》。該法規(guī)定:伊拉克議員數量將從329 名縮減到251 名,選區(qū)從18 個增加到83個;選舉投票修改為向候選人投票,選區(qū)內優(yōu)勝者當選;將議會席位的25%設定為婦女保留席位,并按人口比例為雅茲迪等少數派保留席位。在《新選舉法》的各項安排中,候選人制最具實際意義,它能夠防止政黨黨團內部調劑選票,這讓中小政黨和獨立候選人將有更多的勝選機會。

其二,全面整頓軍備。具體政策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切割民兵組織的非軍事功能,懲治不法行為。針對真主黨旅等民兵組織采取邊界走私、設卡收費、收取保護費等不法手段謀取錢財,總理卡迪米在2020年6月宣布伊拉克武裝部隊將接管陸路邊界、海港和國際機場。此外,伊拉克政府還懲治民兵組織危害社會的不法行為。伊拉克政府曾先后懲處涉嫌襲擊示威民眾和襲擊綠區(qū)和巴格達機場的真主黨旅和真主之血(Thar Allah,God’s Blood)民兵暴徒。這些措施對打擊民兵組織插手經濟和危害民眾起到了一定的遏制作用。二是推動圣陵軍整編到國防部。2020年12月,在薩利赫等官員的努力下,四支向西斯塔尼效忠的圣陵軍(Atabat,Holy Shrine Defender)宣布脫離民兵組織歸順國防部。圣陵軍歸順響應了伊拉克民兵國家化的號召,對擁兵自重的親伊朗什葉派民兵構成了巨大的壓力。三是同美國達成撤軍協(xié)定,以緩解國內什葉派的敵意。蘇萊曼尼遇襲事件之后,伊拉克國內的什葉派對美軍群情激憤,薩利赫、外長福阿德·侯賽因(Fuad Hussain)同蓬佩奧等美國官員舉行數輪談判并達成撤軍協(xié)定。美國承諾尊重伊拉克主權和領土完整,同意在2021年底前從伊拉克撤出2700名美軍士兵,剩余2500名美方人員將不執(zhí)行作戰(zhàn)任務,只負責培訓和咨詢。北約將接替美國負責伊拉克的局勢穩(wěn)定。美國撤軍在外交上給足了伊拉克面子,伊拉克國內的反美情緒得到部分緩和。美國與北約間的軍事?lián)Q防保障了伊拉克的軍事平衡,防范伊朗乘機在伊拉克坐大。

其三,切實保護弱勢群體,醫(yī)治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雅茲迪和基督教信徒是受“伊斯蘭國”傷害最深的兩大弱勢群體。2021年3月,伊拉克議會在薩利赫提議下通過《雅茲迪幸存女性賠償法》(Yazidi Female Survivors’Law)。該法承認是國家保護不力導致雅茲迪遭受了種族屠殺,為此伊拉克政府將向遭受欺凌的雅茲迪幸存女性予以補償,為她們提供固定津貼、土地和2%的公職職位。賠償法同樣適用于土庫曼、基督徒、沙巴克(Shabak)等遭受欺凌的女性。伊拉克還接洽梵蒂岡讓后者幫助撫慰國內的基督教徒。梵蒂岡教皇是全球天主教的最高宗教領袖。伊拉克基督徒主要是迦勒底天主教徒(Chaldean Catholic)、敘利亞天主教(Syrian Catholics)、亞述天主教(Assyrians Catholics)。“伊斯蘭國”給伊拉克基督徒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信眾人數從2003年的150 萬驟減到2014年的40萬。2021年3月,梵蒂岡教皇方濟各(Pope Francis)不顧新冠疫情的肆虐訪問伊拉克。教皇訪問給伊拉克的基督教信眾和民眾以極大的精神鼓舞。教皇敦促伊拉克政府保障基督徒的權益,并表示“伊拉克的宗教文化貴在多樣性,基督教是伊拉克宗教文化的重要組成。如果伊拉克只有單一的伊斯蘭教,那就像只用面粉不加鹽和酵母做不出好面包一樣,伊拉克的宗教文化多樣性將不復存在?!?span id="syggg00"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2_52" style="display: none;">“Pilgrim of Peace:Pope Francis Heads to War-Scarred Iraq,”,March 5,2021.教皇在伊拉克積極宣揚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三教同源,同屬于先知亞伯拉罕創(chuàng)設的宗教,三大宗教的后裔應當相互尊重和諧相處,共同反對宗教極端主義。任何以宗教名義進行的煽動和殺戮都是對亞伯拉罕宗教的褻瀆和背叛。教皇還前往什葉派圣城納杰夫(Najef)同主持大阿亞圖拉西斯塔尼會晤。由于教皇和西斯塔尼分別是天主教和什葉派地位最高的宗教領袖,他們的會晤也因此具有強烈的宗教象征意義,用以提醒天主教和伊斯蘭信眾要像兩位教宗一樣摒棄宗教分歧,以博愛代替仇恨,以尊重寬容平等對待他人。教皇訪問為伊拉克弱勢宗教和族群注入了強大的精神動力,讓他們逐漸恢復對伊拉克政府和政治重建的信心。

經過各方的不懈努力,伊拉克的政治重建逐漸走上了正常的軌道,當前總體上呈現樂觀的態(tài)勢。

首先,伊拉克涌現出一批有責任有能力有擔當的官員。以前伊拉克的政客是以宗派政治劃線黨同伐異。現在以總統(tǒng)薩利赫、總理卡迪米和議長穆罕默德·哈拉布斯(Mohamed al-Halbousi)為代表,伊拉克涌現出一批有責任有能力有擔當的官員。盡管伊拉克仍未完全擺脫宗派政治的束縛,但是這些官員已經做到了以伊拉克國家和民眾的利益為重,帶領伊拉克朝著合眾為一和民族和解的方向前進。特別是總統(tǒng)薩利赫,雖然出身弱勢政黨且不掌握實權,但薩利赫憑借嫻熟的政治技巧游走于各方之間,積極推進伊拉克的政治重建。當前這批官員是伊拉克政壇的中堅力量,并將繼續(xù)帶領伊拉克在政治重建上取得進步。

其次,伊拉克的政治體制重建穩(wěn)步推進。2005年的憲政并沒有給伊拉克帶來民主和光明,相反卻使伊拉克陷入宗派政治的泥潭。激烈的宗派爭斗、緊張的族群和殘酷的教派沖突讓伊拉克隨時有爆發(fā)內戰(zhàn)和四分五裂的可能。但是反恐戰(zhàn)爭后在薩利赫、卡迪米的帶領下,伊拉克在政治重建上取得一定的成績。一是拆除庫爾德分裂的定時炸彈,封堵了庫爾德拆伙獨立的借口。二是借助梵蒂岡教皇的力量安撫了國內基督教等弱勢群體,并讓他們逐漸相信政府和伊拉克的未來。三是通過幫助遜尼派等政治少數派平衡什葉派,避免伊拉克政局過于失衡。四是圣陵軍歸順讓民兵國家化初見成效。

更重要的是,政治重建的成效讓人們看到薩利赫、卡迪米領導的伊拉克政府在努力為國家和民眾的福祉做事,伊拉克政府逐漸成為國內沖突的斡旋者和公共產品的提供者。薩利赫等人的努力和伊拉克國家功能的逐漸恢復增強了民眾對政府的信心和對國家的期望,國家和民眾之間開始形成良性互動,被宗派斗爭和戰(zhàn)爭破壞的國家認同在逐漸恢復,而這恰恰是伊拉克政治走向重生的起點。另外,教皇方濟各和西斯塔尼會晤的示范作用也激勵伊拉克民眾重塑教派間和人際間的相處之道,這將有助于緩解伊拉克國內對抗,有利于政治重建。伊拉克從以前離心離德的一盤散沙向具有一定向心力甚至凝聚力的國家邁進。

再次,伊拉克的法制建設走上正軌。盡管2003年后,伊拉克通過了憲法和一系列法律,但是制訂和執(zhí)行上存在的缺陷讓伊拉克陷入嚴重的宗派政治,黨同伐異、恃強凌弱成為伊拉克政治的通行規(guī)則。弱勢的政治力量和社會群體因自身權益難以得到保障而心懷不滿,宗派政治嚴重阻礙了伊拉克國家的正常運行。當前,伊拉克先后出臺《新選舉法》《雅茲迪幸存者賠償法》等法律,并在民兵國家化、倡導宗教族群寬容、處置伊拉克同庫爾德關系上作出了有益的探索。這些法律和實踐從國家與政黨、國家與軍隊、國家與宗教、國家與社會等層面界定彼此之間的關系。從性質來看,這也是伊拉克國內各行為體之間重新簽署的社會契約,用以界定各自的權益及其在國家和社會中的位置,并讓他們各安其位各行其是。這些法律和實踐為伊拉克未來的政治重建提供了制度層面的保障,有利于伊拉克政治的正常運行和社會的穩(wěn)定。

國際社會對于伊拉克的重建普遍予以支持。伊拉克的政治重建對國際反恐的勝利和伊拉克重新融入地區(qū)具有重要的意義,為此,美國、梵蒂岡和阿拉伯國家出于不同的戰(zhàn)略考慮投身到伊拉克的政治重建。美國期望伊拉克通過重建實現團結、民主和繁榮,鞏固反恐勝利的成果。美國愿意在美軍撤出、民兵整編上同伊拉克協(xié)調。梵蒂岡期望伊拉克各宗教和教派能以亞伯拉罕為本,秉持宗教的博愛寬容精神。教皇不顧年事已高和新冠疫情前往伊拉克布道。伊拉克周邊鄰國沙特、阿聯(lián)酋、科威特都表態(tài)支持伊拉克的重建,愿意接納伊拉克重返阿拉伯陣營和地區(qū)事務。盡管這些阿拉伯國家同伊拉克走近有讓伊拉克遠離伊朗的地緣考量,但是它們的債務減免、援助資金有利于伊拉克重建。美國、梵蒂岡和阿拉伯國家今后將會繼續(xù)支持伊拉克,予以更多的幫助。

展望未來,伊拉克的政治重建仍將面臨嚴峻的考驗。首先是庫爾德歸心問題。伊拉克政府同庫爾德的關系改善是現階段伊拉克政治重建的重要成果,但是雙邊關系的改善在很大程度上是伊拉克政府滿足了庫爾德的權益和訴求。庫爾德盡管拿到了權益但并不領情,而是認為薩利赫等人無非是歸還庫爾德認為本該屬于自己的權益。而且從伊拉克中央政府那里拿回物質權益是一回事,讓庫爾德放棄民族獨立訴求是另一回事,兩者之間并不存在內在的因果關系。姑且不論庫爾德尋求獨立的訴求由來已久,就伊拉克庫爾德地區(qū)的政治生態(tài)來看,馬蘇德·巴爾扎尼仍然是庫爾德獨立的精神領袖,他領導的庫民黨仍是庫爾德最大的政黨,他們的獨立渴望并未泯滅而是受制于形勢暫時蟄伏。他們在關注伊拉克重建會否觸動自己權益的同時,也在積極尋找機會東山再起。

對此伊拉克必須做實兩方面的工作。一方面,在聯(lián)邦框架內以公正平等的原則對待國內的宗教族群,切實尊重庫爾德的民族權利。但是伊拉克不容許庫爾德以民族認同超越伊拉克的國家認同,或以自治來否定憲政。另一方面,建立強大的中央政府,實現富國強兵。伊拉克在政治上建立廉潔、自律和高效的政府,在經濟上提升石油產量和出口來擴充經濟實力,在軍事上建立統(tǒng)一高效的武裝部隊,只有這樣伊拉克才能提升聯(lián)邦的公信力和凝聚力,形成強中央弱地方的政治格局,降低庫爾德在伊拉克的地位,并讓庫爾德認識到留在伊拉克聯(lián)邦遠好于自行獨立,逐漸放棄自己的獨立訴求。

其次是親伊朗民兵的整編問題。西斯塔尼的圣陵軍歸順只是伊拉克民兵整編的第一步。由于涉及收繳取消番號、上繳非法武器、清理空餉名額等技術問題,以及如何剝離同伊朗關系等重大問題,親伊朗民兵的整編是伊拉克政治重建中的難題。但不管怎樣,壟斷并合法使用暴力是國家的基本職能,伊拉克不會容許任何組織分享國家的暴力壟斷權,伊拉克的民兵整編也勢在必行。

解決政治效忠是民兵整編中的首要問題。作為主權國家,伊拉克國內所有的武裝力量必須服從服務于本國的利益,因此伊拉克必須改變親伊朗民兵的效忠取向,讓他們向伊拉克效忠而不是向伊朗效忠,不讓他們成為伊朗安插在伊拉克的第五縱隊。政治效忠還不能流于形式而要發(fā)自內心。特別是在兩伊出現利益沖突時,這些民兵要站在伊拉克一邊。伊拉克需要頒布法律來規(guī)范國內武裝組織的對外行為,規(guī)定伊拉克的武裝組織除非得到伊拉克相關部門的授權,否則不得接受國外的資助、培訓和指揮。對拒不服從的民兵組織或成員,要堅決取消其番號并收繳資金和武器。伊拉克還要同伊朗、土耳其等國簽署基礎條約,將這些國家同伊拉克各類組織的關系嚴格限定在民事、宗教和私人層面;不得以政治、軍事、安全、宗教等名義介入伊拉克的內部事務。①Cengiz Candar,“Iraq:From a Failed State to the Epicenter of Change,”Utrikes Magasinet,December 2018.伊拉克只有從內外兩個層面入手,國內的民兵組織才能真正去真主黨化,伊拉克才不會變?yōu)橄乱粋€黎巴嫩。

最后是宗派政治的妥善應對。宗派政治是制約伊拉克政治重建的重大障礙?!缎逻x舉法》被認為是伊拉克應對宗派政治的利器,但其成效如何還有待2021年10月議會選舉的檢驗。如果以《新選舉法》的內容進行推演的話,大致可以得出幾點結論。一是人口優(yōu)勢將讓什葉派政黨繼續(xù)在選舉取勝,但什葉派陣營內部將出現新的分化。民眾基礎較好的薩德爾政黨的選票將會上升,民眾基礎較差的達瓦黨和伊拉克最高委員會的選票將會下降。二是因為選區(qū)增加和議席減少使得本次議會選舉的競爭更趨激烈,特別是在宗教種族混雜的選區(qū)。三是本次選舉投票率將會因政治少數派積極參與得以提升。更多的中小政黨和獨立人士將在本次選舉中涌現,并同什葉派政黨展開競爭??傊?,更趨分散的選票和更多的中小政黨將推動伊拉克朝著多黨制的方向發(fā)展。多黨制將會對什葉派獨大的狀況構成一定沖擊,部分解決伊拉克的宗派政治。

新選舉法只是伊拉克解決宗派政治的第一步。作為后續(xù)和更長遠的舉措,伊拉克還需加強選民教育,同時打破總理、議長和總統(tǒng)分由三大派系出任的傳統(tǒng)政治安排。但是,伊拉克最終的政治轉型走向何方,將取決于伊拉克領導人的智慧及民眾的覺悟程度。2021年10月舉行的議會選舉將為伊拉克迎來新一輪的權力組合和政治洗牌。新的當政者如何引領伊拉克的政治重建將有待觀察。未來的重建道路漫長,不排除出現曲折反復和新動蕩的可能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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