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空氣中仿佛懸浮著往年湮滅的鼻息,凝結(jié)了飄落的聲響。那般潮濕,細微,邈遠,暗淡。一個人走進祠堂,會被它包圍而來的寒氣、陰森所震懾——高而空洞的屋頂,粗壯光滑的柱子,梁上群獸的浮雕,豁開磚縫的墻壁,斜斜陡坡的天井,在霧氣漫散的冬天的早晨,它的氣息是腐爛的(時光的過去式),靜止的(讓人想起封凍的河水),向內(nèi)心擴散(像擴充的句群),浸透全身(永久的記憶)。在楓林小學,我所遭遇的早晨迷人而驚慌。
祠堂呈“回”字形,進門后是對稱的四小間教師辦公室,過了天井有個大教室,拐個小門,是兩個扁長的小教室。村路從東墻彎個直角,到了一片墓地,柿子樹噴泉一樣往高處涌,又翻卷而下,秋天,紅紅的柿子耀眼地晃——那是液體的燈籠,兩戶低洼的人家與菜地構(gòu)成了被遺忘的(它處的)荒野。我坐在教室里,稍微扭轉(zhuǎn)頭,可以看見路上挑擔的人,一群送葬的人,邊走路邊織毛衣的婦女。西墻內(nèi)是一畦菜蔬,油油的,一棵野桃樹翻過了墻頭。與祠堂形成對角的是兩棟混磚樓,松木的樓板,咚咚咚,腳步的節(jié)奏在走廊里回響,揚起的灰塵在陽光中撲朔迷離,閃爍。中間的空地是操場,通常被農(nóng)家用于曬柴草、稻谷、咸菜、紅薯渣,打豆莢,擺宴席。晚上的露天電影也在這里放映,露水打濕了睫毛。那是我的胎盤,我的搖籃曲,我遺失的照片。我模糊的水漬后的顯影,奔跑的靈山臥了下來,它的曲線是我最初的素描。層層向上推移的山巒,像駿馬鼓起的肌肉,遠遠看去,茂密的杉林也成了油綠的絨毛。
在小學與公路的夾邊內(nèi),是一個廢棄的瓦廠。春天的紫云英點起大地的燈盞,在滿眼的翠綠中漫游,壯闊無邊,從饒北河漫溢過來惺忪的氣息給人微醺。養(yǎng)蜂人來了,瓦廠的空地擺滿了蜂箱。蜂箱是個立方體的木板小房,多年雨水的浸泡,木板留下了歲月的指紋。養(yǎng)蜂人來自上海,兩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個年輕的女子,說軟綿綿的普通話。男的清瘦高挑,愛穿蛋白色的襯衣,修長的喇叭褲,爆炸式的卷發(fā)。女的穿連衣裙,肌膚白凈。瓦廠有一排矮房,像養(yǎng)蜂人暫時??吭诋愢l(xiāng)的貨車,斜出的平臺也成了旅途上的亭子。
站在平臺上,視野收盡田野,山巒,河流,村舍。春天的雨水連綿,花朵低著頭,讓我們感到大地是羞澀的。養(yǎng)蜂人會教村里的青年男女跳舞。仿佛是蜜蜂的音樂會。學舞的人很少,慌亂地被兩只陌生的手移來摟去。圍觀的人就哈哈大笑。有一天,我上學路過我的鄰居家,看見鄰居的女兒被吊在梁上打。她叫華華,還不到二十歲,靠手織毛衣掙錢,有事沒事都往那兒跑,與養(yǎng)蜂人摟摟抱抱地跳舞。她哥用繩子抽,邊抽邊問:“上海佬有什么好?飯都沒得吃,蜂蜜能當飯吃?你再去,就把你腿打斷。”華華不哭也不說話,但淚水嘩嘩嘩地噴涌。過了幾天,我又在平臺上看到她,仿佛不曾被抽過。在我十八歲那年,我讀到屠格涅夫的《初戀》,再次想起她。華華嫁給了巷子里的曹魚四。魚四父親因得了出血熱過世沒幾年,家境貧寒。魚四在一間破舊的矮房子里修收音機和鐘表。村里沒幾戶人家有收音機,生意很清淡。他靠在一張搖椅上,蹺著二郎腿,聽收音機。收音機放出的音量很大,嗯嗯呀呀,巷子里的人都聽得見。村里幾個姑娘,在中午或傍晚,喜歡到魚四這里玩,聽流行歌曲。鄧麗君的《甜蜜蜜》《何日君再來》《我只在乎你》《夜來香》《在水一方》,鳳飛飛的《愛在你心口難開》《我是一片云》,徐小鳳的《賣湯圓》,羅大佑的《童年》《戀曲一九八〇》,常被電臺播放。魚四右眼有些吊,身材魁梧,愛講西錄(幽默、詼諧),逗得姑娘前俯后仰哈哈大笑。過了一年,華華的肚子挺了起來。結(jié)婚后,他們苦了很多年,孩子的衣服也靠鄰居的舊衣物接濟。魚四不愿做農(nóng)活,用牙簽剔長長的指甲,哼著流行歌曲,靠在搖椅上,瞇著眼睛。他的兩個孩子,都讀什么書,初中沒畢業(yè)去了義烏做工人,做了將近二十年,也沒娶上媳婦。華華急死了,可媳婦急也急不來,四處找媒婆。找了幾年,她不找了,說:各人有各人的命,命里怎么樣就怎么樣。她肥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裙,太陽沒下山,去水庫散步,回來走一趟,三公里。在水庫的岔路口,有一塊水泥平地,她和幾個婦女,搖著手扭著腰,跳大媽舞。魚四候在麻將館門口,從褲兜里摸出一根紙煙,等人上桌。
養(yǎng)蜂人的菜蔬是用蜂蜜交換的。到了星期天,我就到田野割野蕎苗。他們最愛吃,炒炸豆泡、白菜心、咸肉、煮魚、打羹湯,野蕎苗都是非常好的佐料。我端個小碗,還沒到家,就把蜂蜜吃完了。養(yǎng)蜂場是一個神秘的世界。那是我們的天堂,放了學,蜂擁而去。我們看他們刮糖、分房、抽漿、曬網(wǎng)。
到了深秋,他們被一輛大貨車帶走??盏厣狭粝旅苊苈槁榈乃懒说拿鄯洌茽€的蜂箱,與墻角里的瓦桶瓦礫竹刀座架一起,扔進記憶的廢墟。村莊瞬間枯寂,瑟瑟的秋風給視野壓了一層深色的灰暗。田野瘦瘦,虛弱寬大的景象讓我無由地感傷。我知道來年的春天他們還會來,我們盼著紫云英花開。
從祠堂的大教室,往里,分別是一、二、三年級。李英坐在大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是因為她身子高,豆稈一樣,也不是因為成績差,而是她經(jīng)常拉尿在身上。一下了課,我們就圍過去,看地上濕了沒有。她通常低下頭,臉色羞紅,突然“哇”地哭起來。班上沒人跟她說話。我們也看不到她說話。放了學,她拿起刀、繩、就去砍柴。我媽說,你跟李英一起去吧。我覺得很羞恥,哭鬧著不去。其實,她是心地很好的人。她砍柴快,還要幫我砍。我是動手能力過差的人。第二年,她死活不上學,她爸打她也沒用。我初中剛畢業(yè),她就嫁人了,在一個高山上,靠砍柴糊口。有一次她媽領著她到我家借米,挑擔籮筐,頭發(fā)亂得像草窩,鞋墊一樣細長的臉,還蠟黃。她把米挑出我的家門,也沒說一句話。我再也沒見過她。她媽常說,李英做得苦,一輩子做了兩輩子的體力活,即使生活好了,也沒放下過活。她媽這些年身體不好,醫(yī)藥費也由李英供著。李英有個弟弟,是個老石匠,沒有賺到錢。老石匠好玩撲克牌,打炸彈,嘴角翹一根煙,煙灰落在衣服上,也不拍一下。玩牌誤事,常把東家的事忘了,趕不上工時,漸漸地,也沒什么人叫他上工忙活了。他還好女人。村里有幾個留守婦女,都和他有說不清的關系。有一個比他大十來歲的女人,也和他有關系。這讓他被村里人恥笑。他極力否認,說:我怎么可能這樣沒名堂呢?電魚的余青反駁,說:去年端午頭夜,我去打魚,魚燈照到的兩個人,你說說是誰哇。老石匠一腳踢過去,說:就你喜歡掏屎。
三年級我們開始有了英語課,卻沒英語老師。一個黃瓜臉的人上村里找到學校,說能上英語課。他走進教室,我們既興奮,又鄙視他——他是游手好閑的人。他的女兒也插班過來。她叫玲鳳,細白,頎長,穿一條水藍色的連衣裙,宛如一根細蔥。一年后,徐老師搬到我弄子的一間老房住,我經(jīng)常去他家看連環(huán)畫。他因有海外關系從靈溪移民而來,躲避復雜的社會關系。我小學畢業(yè)以后,再也沒看過他們一家。徐老師仍生活在村里。于我而言,他們成了不知去向的部分。生活能把一些人與事隱藏起來,像枝上的豆,我們看到的只是殼。
全初圓老師是我童年的見證人。我?guī)煼懂厴I(yè)分在西山中學教書時,到她家玩,我說,我完全不知道我小時候長得怎么樣。她說我有些胖,白凈,像個小瓷器。我記得我在冬天愛戴一頂長耳的棉帽,穿笨重的棉襖。有人叫我日本兵。至于長相,已經(jīng)成了焦糊的膠片。全老師從一年級一直帶到我小學畢業(yè),她也嫁到西山,離開楓林小學。我吃過午飯,就去她家,然后一起去學校。她家是一棟徽派建筑的大房子,過一扇門一個天井。后院有一棵柚樹,四月,細碎的白花垂下來,雨滴也垂下來,正午的時光變得迷離多姿。她對我寵愛有加。她從不檢查我的作業(yè),因為在上學的路上,已經(jīng)問過了。她有圓月一般飽滿的臉,披肩發(fā),笑的時候會露出兩個酒窩。前幾年,我在村里見到她。她來娘家拜年。她已經(jīng)退休了。她頭發(fā)白得像麻。十幾年前,她兒子偶爾會給我打電話,舅舅,舅舅,叫得親切,也會來我辦公室坐坐。有一次,他說他母舅手指被機器切斷了,急需用錢。我給了他。他再也沒給我打過電話了。
同班的粉良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媽說,接生婆接下他,再接我。他是極其聰明的人,上課盡做惡作劇,成績卻好。他的毛筆字常被老師表揚。后來他去了隔壁鄉(xiāng)中學讀書,我們再也沒有歡聚在一起。聽他哥說,他全變了,學會喝酒抽煙,跟社會上的人打架。沒過幾年,他被判刑。一九九九年,我去深圳玩,在南山意外遇見他。他有些胖,和一個離婚的女人在一起。我認識這個女人,豐腴,皙白,高挑,五官雅致。但她名聲不怎么好。說起她的人,一般都搖著頭。他們后來也沒結(jié)婚。至于他和誰結(jié)婚,結(jié)過幾次婚,我一無所知。我們雖同在一個村,也沒有一起喝過茶,甚至沒照過面。
從我家門口去學校,一條是大路,一條是小路。上學走小路,放學走大路。
小路要經(jīng)過一片田疇,一塊墓地,翻過矮墻,再拐一條“2”字形的弄,陡坡下去直通學校。我經(jīng)常迷惑于這條路,它仿佛是熟悉的迷宮。它的景色繁雜而單一。它的四季迷眼,令一個少年恍惚。田疇向兩邊打開,像一把扇子。油綠的,延伸的,張揚的。秋天,稻田涌起泛濫的金黃,與山岡上枯萎的茅草、紅色的小楓樹、墨綠的油茶樹連成一片。多年后,我在米勒的油畫中讀到了它。它是粗糲的、堆疊的、也是尖細的、內(nèi)斂的。
不走大路上學是有理由的。出了我家的弄,是一個“丫”字形的村口,一年有那么幾天,那兒擺上紫紅或深黑的棺材。通常棺材在深夜擺好,第二天清早到饒北河買了水,抬到山上。村口成了死者在村里最后停留的驛站,像一個令他留戀的寂寞的街市。我顛著小屁股,唱著兒歌,彎過弄口,突然看見一副棺材,我頓時被嚇哭了。仿佛看到的不是棺材,而是死者。這樣的恐懼會伴隨我很長的時間。在我六歲那年,我看過死人。我叫二爺?shù)泥従铀懒?,我媽說,向死去的老人上香會有福的。“金香,金香。”我媽喊二爺?shù)南眿D,沒人應。房子是長條的廂房,很暗,稻草腐爛的氣味和霉霉的潮氣混合在一起,讓我暈眩。我媽拉著我的手,推開厚厚的木門,剛要跨過高高的門檻,就看見一個人躺在搖椅上,身上蓋了一塊白布。我奪路而逃,一直哭到家里。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早的記憶。我再也不敢看死人,包括我祖母祖父外祖母在我成年后相繼過世,我都不敢掀起他們身上的白布。我不知道,我是不敢看死人還是懼怕死亡本身。
和我一起上學的,還有我二哥(我奶媽的兒子)。一棵棗樹和一棵柚樹會耽擱我們簡短的時間——柚和棗是李家的,二哥猴子一樣爬樹,我負責放風。棗落了,柚子的瓤也甜了。小書包不一會兒就鼓起來。我十幾歲,奶媽一家遷往沙溪王東風。我去過多次,但都沒看到二哥,他常年在浙江做石匠。他建了一棟樓房,在國道邊上,被炸了半邊。二〇一二年正月初一,我突然很想奶媽,早早去了沙溪王東風。奶媽說不出的驚喜,拉著我的手,舍不得放。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午飯。二哥不怎么說話,新建了房子。我回城上車,奶媽和二哥一直送我到馬路。奶媽逢人便介紹我:這是幺子,幺子想我。二〇一三年,我伯(奶媽的老公)過世,我去了。奶媽整個人都干癟了。
孩童時代,我吃得最多的水果就是柚子。我家有兩棵。我奶奶坐在院子里守著,從開花到最后一個柚落地。她是潑辣的人,沒人敢招惹。她坐在竹椅上,一邊納鞋底一邊自言自語。同學枝蘭也會帶柚子去學校。她一瓣一瓣地分好,一瓣賣一毛。我們是前后座,她語文好。她會自己做寫字板。在白紙上涂勻豬油,再鋪一張笛膜紙,字寫在笛膜紙上,字滿了,一掀,字就沒了,像隱身術。做算術是最好不過了。她會把神秘的寫字板送給我。我去鎮(zhèn)里讀初中,我們再也沒同班。
吃多了柚子的人,也成了游子。柚子是命運的一個暗喻。是分離和飄蕩。
夏天,班主任給了我重要的任務:中午誰也不許到河里游泳,必須在課桌上午休。離校三百米就是饒北河。茂盛的柳樹和洋槐,把河流緊緊包扎在田野的裂縫里。我們都去那兒游泳。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比河流更吸引人的東西。饒北河是我們得樂園,帶給我們無限歡樂。我們游泳,把石頭一個一個地翻開抓螃蟹,用飯粒釣蝦,到河堤的石縫摸鯰魚。即使躺在埠頭的黑石板,枕著草瞇眼瞌睡,也舒服極了。穿過柳梢的陽光并不熱烈,白白的,米粉灰一樣。潺潺的溪流,聽著也賞心。河風涼涼爽爽,風車扇出來似的。
我吃了午飯,慌慌張張跑到教室,拿小練習簿,同學來一個就登記上。課桌和板凳是長條的,上下各睡一個。天井的陽光斜斜的,有點飄忽,粉塵慢慢往下旋,微風一吹,又浮上去,有睡意一般的迷幻。桌上酣睡的同學岔開小腿,流長長的涎水,額上滲出細碎的汗珠。同學大多瘦弱,襯衣打了補丁。我們的臉上蒙著小小的夢想和沒有憂慮的神情。寫大字課還沒進教室的同學,會被老師安排在柱子旁罰站。奇山、正標,差不多每天都在柱子旁度過下午第一節(jié)課。奇山黑得像熊仔,打赤腳,罰站時,左腳搓右腳,右腳搓左腳,還撲哧地笑起來。我們也跟著撲哧地笑。
在校門口,通常有一輛自行車停在那兒。車把上搭一條臟臟的毛巾,印染著手握鐮刀的勞動者的紅色圖案。后架用繩子繞兩圈綁個木箱,木箱是杉木板做的,原色而光滑,里面塞了個破棉襖,翻開襖的外襟,有一堆長方形的棒冰。綠豆的,一毛一根,白糖的,五分一根。很多同學因偷錢買棒冰而在家里挨打。上課鈴響了,我們還圍在自行車邊上,不肯離去。為了一根棒冰,我會付出在太陽下烤半天的代價。星期六,我提一桶石灰水,摻上蓼粉,到水溝去毒魚。在水源處堵一個壩,把水引向田里,往小溝潑石灰水,在水尾裝上竹飯箕。水潺潺地弱下去,像人慢慢斷下去的呼吸。魚也搖著尾巴邊游邊退,一直退到箕里。魚有半根筷子那么長,滾圓的是棍子魚,扁長的是紅光頭。我把魚賣給開瓦廠的國標老伯,十條一毛錢。
整個夏天,我被中耳炎所折磨著。我的耳朵進了被太陽照射的水,會發(fā)炎。先是隱隱地痛,頭被什么箍得很緊,過了幾天,內(nèi)耳有壓力,熱熱地脹,眼發(fā)暈。一發(fā)病就一個多月。這種恐懼緊緊地伴隨我。有一年,村里來了個耍把戲的安徽人,我媽花了一斗米,向他求藥方。他在我家的矮墻找了一種短藤的葉片長絨毛的植物,對我媽說,把它搗出水,滴進耳內(nèi),滴七天就會愈合。我爺爺一看,氣呼呼地說,不就是貓耳朵嗎?!還丟了一斗米。葉子像貓耳朵,這就是何首烏。何首烏在荒地斷墻根墳地四處蔓延。但我始終不敢在有太陽光的時候游泳,直到現(xiàn)在。
大概是一九九三年,小學遷到中蓬后山,建了一棟樓房,圍了圍墻,豎了一個籃球架。原小學被拆除賣給私人。祠堂是全姓的族屋,不知如何處理。緊靠養(yǎng)蜂場的廁所賣給一家診所。小學離我家更近了,走路也就三五分鐘,但我很少去。我的任課老師,早已退休。有一個初中同學,在小學教書,也沒有來往。我小學同班同學,有幾個考上了大學,有一個還讀了研究生。這些同學,雖是發(fā)小,卻很少來往。不是忙,也不是工作地域相距較遠,而是個人情趣、人生觀相差甚遠。偶爾在正月,我擺上一桌,請幾個同學一起坐坐。其他男同學都在義烏一帶務工。女同學基本上成了留守者,當上了外婆或奶奶。有一個同學,叫其永。在初中,還玩得很熱乎,我參加工作了,還一起玩。他一直打工,生活也過得緊巴巴的。他再也不來我家。我?guī)状谓兴麃砗炔枇奶欤愿鞣N由頭推托。我再也不叫了。雖然兩家只相隔三百來米,我已二十多年沒見過他。他是個容易靦腆的男人。他父親倒是常見,每次見,他父親都說:其永肩上的沙灰桶,不知道哪一年卸得下來。
有一個瞇瞇眼的男同學,十七八年前,患上精神分裂癥,常年被關在房間里。
一個叫標的同學,個子矮小,七八年前,老婆跟人跑了。標不出門打工,不種田,也很少在村里走動走動。他待在家里,也不知道他干些什么。一個小名叫土生的同學,小學時,毛筆字寫得很漂亮,年年毛筆字比賽,全校第一。他沉靜,陀螺打得也很好。陀螺可以轉(zhuǎn)一個下午。十多年前,他得了什么慢性病,體力活再也干不了。他的家在山邊,還是70年代的泥瓦房,矮撲撲,窩在梧桐樹下。吃了飯,他在村街上散步聊天,在這家屋檐下站一會兒,在那家屋檐下站一會兒。他的睫毛長長的,手抄在袖筒里。他的衣服布料大多是燈芯絨,黑色,黃色,暗紅色。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燈芯絨,從十幾歲開始,直到現(xiàn)在,一直如此。我們在麻將館喝茶,他在邊上站著。我請他一起坐,他也不坐,即使空了位子,無人坐。即使我一個人坐,他也不坐,我只好站起來。
我女兒兩歲時,發(fā)高燒,抱她去全其龍診所打退燒針。診所在老小學隔壁,即養(yǎng)蜂的瓦廠。廢棄的瓦廠還保留著老舊矮房子。我進廁所方便的時候,看見墻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墨水字:“xxx是傅旭華的老婆”(傅旭華是我童年的名字,作為符號,封存在遺失的成績單上)。不知是哪年寫的,少說也有二十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