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今日小雪,午飯是全羊宴。
地方志上說,在漢朝,簡陽家家戶戶養(yǎng)雞養(yǎng)豬,羊肉味道香飄十里。到底是川蜀之地,天府之國,民富如此,沒得說的。
簡陽的羊湯極好,乳白色,燈下一看,仿佛是陽光色,入嘴燦爛又中正平和。這是羊肉的大境界。羊肉太膻,失了平和。在新疆吃過幾回羊肉,太平和,又少了燦爛,我的口感里不及簡陽的羊肉耐人尋味。
簡陽的羊是大耳羊。偶見幾只大耳羊,頭呈三角,鼻梁微拱,有角或無角,頭頸相連處呈錐形,頸長,體形高大,胸寬而深,背腰平直,臀部短而斜,四肢粗壯,耳極長,下垂狀,大若牛耳。
有古代的醫(yī)生說羊肉甘熱,能補血之虛,能補肌肉之氣。故曰:“補可去弱。羊肉之屬也?!辈恢姥蛉饽芊窠o文章進補,吃得三五次羊肉,會不會下筆滋潤鮮美豐沛多一些。過去看字,喜歡線條干枯淺淡的書寫,如今喜歡滋潤鮮美豐沛的墨跡,其中多些厚實,多些圓潤,多些福氣。福氣多了不壞。我希望文章也可以寫得滋潤鮮美豐沛。
因為羊肉泡饃,我對西安有些向往。倒不是饞味,而是喜歡那種氛圍。想象在街巷深處的小館子里,破舊的桌子上,很多人聚在一起,吃羊肉泡饃,有世俗的情致。
我對羊肉泡饃一往情深。一方水土一方飲食,很多地方名吃,不僅僅是獨特的手藝,更需要天時地利。同樣是枸杞,寧夏中寧縣所產(chǎn)者為上品。同樣是碧螺春,太湖東山西山的茶最正宗。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環(huán)境一變,品質大不相同。
去西安后,朋友問想吃什么,我說羊肉泡饃吧。說完,去了鼓樓后的回民區(qū)?;孛駞^(qū)很有吃的氛圍,一家小店連一家小店,賣各種零食,三輪車后廂裝滿糕點糖果。
小巷里,一個面孔接一個面孔。秦腔盈耳,聽不太懂,只是覺得親切。應該沒有多少先秦的口音了,殘存的一絲舊時語調(diào),依然讓人情不自禁地歡喜。
進了家小店,店老板是個樂呵呵的中年人,慈眉善目有生意人的和氣,一邊打招呼,一邊讓我們里面坐。
桌子橫七豎八放著,瓷杯白亮亮的,木墩墩的筷子。后廚,熱氣騰騰的羊湯大搖大擺直沖屋頂。有個老者靜靜在餐桌邊掰饃,一塊塊,撕得很碎,我看了看他,他瞧也不瞧我,只顧滿心歡喜地掰饃,專注而認真。坐下后,我扭頭又看了看他,他還是瞧也不瞧我。東張西望,白墻有些脫落,桌子有些掉漆,地上掃得干干凈凈,墻壁上貼有民俗畫。店門外,幾個閑人抄手游蕩而過。
和朋友掰饃,閑話家常。這一碗泡饃,是已經(jīng)消亡了的歲月見證。吃出一嘴羊膻味,也吃出一肚子熱氣。吃完羊肉泡饃,渾身暖暖的,我想,在陰雨纏綿的天氣吃上一碗,真是福氣。
大冬天,隔三岔五去吃一碗羊肉泡饃,在城墻根下的小店里,這是很愜意的事情。可惜我不是西安人。
準備寫篇游記,醋椒魚片端上來了,香氣撲鼻,暫且按下作文之心。好久沒寫過游記了,不曾出游,也就無從記起。即便游了,還要追記,哪有那么多閑情?即便有閑情,還要謀篇布局,哪有那么多講究?
好久沒有寫過游記了,不光是懶,還有沮喪。讀明清文士記游之作,袁中郎、王季重、李長蘅、張京元諸賢寫得大好,讓人不敢動筆。前輩說盡心中事,后人憑吊空牢騷。
在西安東走西顧,老城有味,不想吃飯。人道秀色可餐,豈料一方風物亦能入味。穿過鼓樓,老城墻邊轉個大圈子,又去碑林附近游蕩了一下午,肚子里還是飽飽的。這是表面文章,實則昨晌吃了一頓羊肉泡饃,太瓷實。盡管早上沒吃飯,到中午胃里才感覺饑餓。醋椒魚片已經(jīng)上來了,不再胡思亂想。開吃吧。
醋椒和魚的搭配很好,醋能去腥氣,椒能添香味,椒沖淡了醋的酸涼,醋分解了椒的辛辣。這道菜分明有一份匠心,連吃三口,還舍不得放下筷子。肥沃、濕潤,火候恰到好處,調(diào)料不多不少,關鍵魚片里還留下了三根長刺,不多不少,正是三根,這是廚師的刀功。三根刺就像武林高手故意賣的破綻。恰到好處是一種功力,留有破綻卻非大境界者莫能為也。一個破綻,可進可退。飲食中的破綻,則是余味,要想余味繞口,非藏有破綻不可。這道菜恰恰又放在青花瓷盤里,感覺有如藝術品。
醋椒魚片是北京菜,和我相遇在西安,仿佛當年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中國菜講究太多,有時候,一道菜,同一個人,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味道也大相徑庭。這道醋椒魚片從京城傳到故都,味道不改,讓我大有好感。
想象一條魚順著河流,東游西蕩,躍出水面,然后游到廚房,身子劃動著優(yōu)美的弧線。比它身子更優(yōu)美的是色澤,乳白的質地里,隱現(xiàn)出細膩柔嫩的肌理。烹制的時候,廚師放了料酒和生抽。調(diào)料滲進魚片乳白的質地里,裝盤上桌時平添了茫茫霧氣,更有種清香。
醋椒魚片是湯菜,主料首選鱖魚或草魚。草魚刺少,肥嫩,有民間富貴氣。鱖魚是退休在家的官宦,草魚是豐衣足食的地主。鱖魚是蟒袍寬幅的士大夫,草魚像一身布衣的讀書人。水墨畫家筆下的鱖魚,嘴畫得像個大鐵鉤子似的翹起,那是翹嘴鱖。
年年有魚,年年有余,也并非一味取家有余慶的好兆頭,更是桃花流水鱖魚肥的人間生活。飽滿,喜滋滋,其樂融融。
我對朋友說,畫上的魚比餐盤的魚更好。宣紙上的水墨魚,倏忽一動,游到跟前作人言:你撒謊!說中心事,我大吃一驚。
在小攤買半斤豬頭肉,白切薄片,微微撒點鹽,拌上香菜末。空口吃亦好,夾燒餅也相宜,勝過肉夾饃。
豬頭肉,我愛吃。不愛吃的人,實則不敢吃。豬頭猙獰,想到它丑陋兇惡的樣貌,食欲頓無。豬頭固然猙獰,豬頭肉味道實不差,嚼在嘴里,綿筋中有快刀斬亂麻的脆嫩。
豬頭肉是世俗的,有煙火氣。古人以《漢書》下酒,我借《水滸》吃豬頭肉。我覺得豬頭與《水滸傳》的味道相似。前些時讀知堂雜詩,見“中年意趣床前草”一句,心下居然對道:灑家饕餮豬頭肉。
豬頭肉微紅,或者說泛紅、透紅,有種夏夜露水的清涼,尤其適合天熱吃。約三兩個朋友,在小館子里,挑一張靠窗的桌子,邊喝啤酒邊啖豬頭肉,吃了一盤,再來一盤。
我會做豬頭肉。鍋里放清水,把豬頭肉放入,煮到筷子剛剛能穿透為止。不能煮得太過,所謂過猶不及,太軟太爛的豬頭肉食之如嚼爛蘋果。
豬頭肉起鍋后立即投入冷水中降溫,切成薄片,放芝麻油、鹽、蔥花、香菜。
豬頭肉是揚州人燒得好,清人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記江鄭堂家以治十樣豬頭聞名。普通人能把豬頭做成熟肉已不容易,他們居然能調(diào)出十種味道,真是了不起。揚州我至今沒去過,揚州的豬頭肉一直在菜譜上誘人。
后來去過數(shù)次揚州,吃過兩回豬頭肉,名不虛傳,有異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豬頭肉。
前些時朋友送來幾本袁枚的書,對袁夫子興趣一直不大,但我見他說燒豬頭先用武火猛煮,后用文火細煨,不禁引為同道。豬頭與畜內(nèi)臟身份相稱,皆屬下水,同狗肉一樣,上不得臺面,尤其不入文人雅士法眼。袁枚勘破常規(guī),也算性情中人。
小時候走親戚,本不打算過夜,看到屋檐下掛著煙熏的豬頭,硬是住上一宿吃了才走。
老派人請吃飯,最后一道菜是魚。年年有余,成全最后的圓滿?,F(xiàn)在不講究,昨天在飯店,涼菜還沒上桌子,先端來一盤刀魚。
以前“有余”是余情未了下次繼續(xù),是希望,是憧憬,也是對生活的熱情?,F(xiàn)在“有余”,除了余下很多菜,余無足觀。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連說五遍“真浪費”,是因為有人說就要浪費給我看看,我不得不浪費點筆墨讓她瞧瞧。
有一年在香港,富戶請吃飯,席終剩下半盤紅燒肉,他打包帶走了。我起先是詫異,然后是尊敬,跟著就是慚愧了。一個人對食物應該心存感激與敬畏。對食物的態(tài)度,能看出一個人的層次,也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層次。
刀魚先上來,就從刀魚記起。
孟子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睋Q成我就不。十年前在杭州,有熟識的朋友在酒店掌廚,有天弄來一點熊掌,黑乎乎的黏稠得很,又腥又膻,并不美味。
梁實秋文章中寫過,有客送來七八只帶毛的熊掌,毫不猶豫送人了。有些飲食,吃的是傳奇,與味道無關。刀魚差不多也快成傳奇了,價格太高,成了奢物。想當年故鄉(xiāng)水產(chǎn)市場,用細柳絲或新鮮竹絲穿就的刀魚隨處可見,不過鯽魚價位。正所謂:
二十年后稀為貴,從此刀魚入侯門。
昨天的油炸刀魚外面裹有薄薄的漿粉,外酥里嫩,談不上喜歡。我向往的是汪曾祺寫的那種滋味:鎮(zhèn)江人以刀魚煮至稀爛,用紗布濾去細刺,以做湯、下面,即謂“刀魚面”,很美。
刀魚面沒吃過,我吃過兩次雙皮刀魚。
刀魚的特點是肥厚鮮嫩,肉極細,口感有齊白石的清。齊白石的畫,家長里短中有清氣,仿佛江南殷實人家的小兒女。學他的人往往學不到這一點,不是濁氣一重成為粗笨丫頭,就是清氣淡了好似蓬頭稚子。
鰣魚的口感貴,風姿綽約是趙孟的行書。鱖魚的氣度風華,稍遜鰣魚,是董其昌的書法,清俊活潑有之,蘊藉不足。齊白石、趙孟、董其昌我都不迷,近來獨戀金農(nóng)。金農(nóng)是一尾野生的鯉魚。
皖南以前有位作家,語絲社的,叫章衣萍,和“我的朋友胡適之”同鄉(xiāng)。一九三二年,北新書局請他編世界文學譯本,并出版兒童讀物,銷路頗廣,手頭漸闊,錢多了可以不吃豬肉,改喝雞湯。不料《小八戒》一書引起訴訟,書局被封,改名青光書店才得繼續(xù)營業(yè)。魯迅寫詩戲云:“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p>
很突兀,憶起這段舊事來。下雨,一個人無聊,臨窗懷古。風雨如晦,加上近視,看得不遠,古也只能懷到民國。這幾天情緒低落,毫無來由。人的情緒許多時候和天氣一樣變幻莫測。于是想買一只雞燉了吃,哄自己開心。
我會燉雞的,有多年老家底。祖父喜歡吃雞,祖母養(yǎng)了很多,隔三岔五殺一只。晚上靜候在瓦罐下,或者端一把凳子在稻床上閑坐,等著祖父歸來。
雞很好燉,只要是散養(yǎng)的,現(xiàn)殺用冷水煮,放干菌大棗若干,炭火慢慢煨上半天,沒有瓦罐,電飯鍋代之亦可。慢火燉出來的雞,肉質爛,火勁直抵骨髓,吃在嘴里,帶一絲山野的鮮氣,不像急火做出來的,入嘴柴。
下班后,去了超市,看見一只只倒掛著慘白到?jīng)]有肉色的死雞。怏怏去了菜市場,選了只活蹦亂跳的小公雞。宰好的雞放入鐵桶制成的去毛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錦毛亂舞,紛紛揚揚,像魯迅小說《藤野先生》中傍晚時分日本仙臺中國留學生會館那間洋房的地板,咚咚咚響得震天。
人在學生時代真好,學看圖認字,學造句作文,學跳舞打球。不比江湖,泯滅性靈,逼人學一肚子世故。雞處雞窩,不入江湖半步,保持住自己的性靈。韓嬰在《韓詩外傳》中說雞有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p>
雞是可信賴的“五德之禽”,許多人心中,雞湯的格調(diào)比豬肉高,連章衣萍這樣的文士也未能免俗。有作家更是宣稱自己的文章為心靈雞湯,實則和心靈無關,雞湯是無辜的。
有過一個夢想,老了,回鄉(xiāng)養(yǎng)一籠雞,每天清晨給雞喂食,在雞鳴嚯嚯聲中日出日落。燉一鍋雞,大吃大喝,一縷濃湯融化冰雪,春暖花開,能聽見種子發(fā)芽的聲音。
老了,燉一鍋雞,與伊同食。
袁枚說吃過最好的燕窩,用雞湯、蘑菇汁大力熬出來,配以冬瓜。那燕窩熬成玉色,湯極清極醇??础峨S園食單》,如睹傳奇,有目食之趣。
袁枚說“雞、豬、魚、鴨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參、燕窩庸陋之人也,全無性情,寄人籬下”。這話我等聽了,心里舒服些。平常人家一日三餐,擺宴請客,差不多用的都是雞、豬、魚、鴨豪杰之士,做法也簡單,紅燒為上。
雞、豬、魚三類,生平吃過無數(shù),鴨吃得極少。我老家人很少吃鴨,雞倒常常殺了改善生活。
很多年前在鄭州,買過兩回半邊鴨,放海帶熬湯,燉到稀爛。燉出來的鴨湯,口感木了一點,不知是燉不得法,還是鴨子不夠老。
吃雞要嫩,未鳴的仔公雞最滋補。吃鴨要老,取其醇厚。雞湯味清,以輕靈為美。鴨湯味重,醇厚方佳。民間有言: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鴨子要揀肥的吃。雄鴨越長越肥,皮肉至老不變。
《儒林外史》中杭州胡尚書家三公子“錢癖”,去買燒鴨,恐鴨子不肥,拔下耳挖來戳戳,試試脯肉厚薄。這是懂吃的行家?!度辶滞馐贰分杏幸换囟派偾湔埧停杏衅呓镏氐睦哮?,尋出來九年半的陳酒。老鴨配陳酒,少不得一場好醉。
記憶中吃過一次十年老鴨,鴨肉并沒有什么特色,但湯色極透亮,黃油累累如珠,喝起來滋味穩(wěn)妥。
長江流域愛吃鴨子,杭州倒還罷了,南京鴨子最有名,吃法也多,燒鴨、板鴨、咸水鴨。我最喜歡的是烤鴨,在北京吃過多次,烤至金黃色,肉極爛,又有嚼勁,用薄餅包起來,放上甜醬、生菜、黃瓜絲,入口香糯,外鄉(xiāng)多有不及也。
明清小說中多次提到鴨,《聊齋志異》《罵鴨》篇堪稱絕妙?!都t樓夢》冬日元宵夜,賈府賞燈吃酒。四更天后,賈母覺得饑餓,王熙鳳預備了鴨子肉粥。鴨子肉粥應該是葛洪《肘后備急方》中點化而來的,中醫(yī)認為鴨肉涼補,清虛火,適合老人。曹雪芹還寫過一道酒釀鴨子。酒釀就是醪糟。酒釀鴨子吃過幾次,味道是甜的,不如烤鴨?!督鹌棵贰分械镍嗮偣灿惺溃簾啞⑺?、糟鴨肫掌、糟鴨、腌臘鴨脖子、炙鴨、熏鴨、臘鴨、鹵燉的炙鴨、熏臘鴨。都是家常菜,有心人不妨一試。
我做過一次啤酒鴨,滋味一般。
鵝肉并不美味。《閑情偶寄》云,鵝肉無他長,取其肥且甘而已。肥始能甘,不肥則同于嚼蠟。在我看來,鵝肉即便肥,也味同嚼蠟。李漁還說以河南固始鵝最好,固始鵝我吃過,并不見佳,不如固始雞。
數(shù)年前在固始住過幾天,燒鵝、烤鵝、鹵鵝、清煮臘鵝、紅油燜仔鵝,輪番吃,遍及鵝血、鵝腸、鵝頭、鵝掌。我敢說,周圍短期內(nèi)吃過那么多鵝的,蓋無二人。
固始鵝中汗鵝塊頗可一說。將鵝切大塊,清湯燉熟后切成小塊裝盤,再用燉鵝的高湯加八角、桂皮、茴香、蔥、姜、辣椒、鹽,煮開澆在鵝塊上。滾湯下來,鵝塊表皮現(xiàn)出一層汗斑,故稱“汗鵝塊”。汗鵝塊肉嫩酥軟,吃起來還是一般,只是微辣中透出一絲鮮美,有些特色罷了。
鵝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我沒有吃過。真要說吃鵝,廣東人做的燒鵝、鹵鵝、大鵝煲,比固始汗鵝塊好。
鵝倘或做不得法,入嘴粗。記憶中,赴宴無數(shù),鵝大多數(shù)總是乏人問津。自古至今,中國人將雞鴨鵝座次排得分明,是有道理的。
鵝肝好吃,質地細嫩,口感微微有些粉。西餐里鵝肝尤其豐美,中國餐館鮮能匹敵。鵝掌也不錯,或鹵或者干鍋紅燒,空口吃,賽過雞爪子。故鄉(xiāng)人不大懂得吃鵝掌,一般請客設宴,總是吃雞爪子。
清人筆記載錄鹽商吃鵝掌,其法殘忍:糠殼鋪地上點燃,活鵝放進去,鵝掌被燒痛,嘎嘎直叫,口渴難忍,這時以醋喂食,等到鵝掌上燙起血泡,砍下烹調(diào)成菜?!堕e情偶寄》也記載說:
昔有一人,善制鵝掌。每豢肥鵝將殺,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鵝足,鵝痛欲絕,則縱之池中,任其跳躍。已而復禽復縱,炮瀹如初。若是者數(shù)四,則其為掌也,豐美甘甜,厚可徑寸,是食中異品也。
做法太過殘忍,李漁忍不住痛罵:以活物多時的痛苦,換人片刻的甘甜,殘忍的人都不愿意去做,何況稍微有些善心的。地獄正是為這種人準備的,他死后受炮烙的酷刑,一定會比這還殘酷。
吃鵝頗有古風,賈思勰記有四種“鵝炙法”:搗炙、銜炙、腩炙、筒炙。這些做法如今見不到了,有興趣的人可以翻閱《齊民要術》。
《水滸傳》中武松遭發(fā)配時,施恩掛了兩只蒸鵝在行枷上。不過五里路,這兩只熟鵝已吃盡了。發(fā)配路上有蒸鵝吃,味道再差,比吃一頓棍棒好。《紅樓夢》中有胭脂鵝脯,以杏花膏澆供,又名“杏花鵝”。杏花是紅色的,其紅色恰如胭脂,是為胭脂鵝脯?!都t樓夢》第四十一回,賈母請劉姥姥吃一道叫松瓤鵝油卷的點心,名字極美,不知制法如何。
鵝的樣子好看,得鶴之美,又比鶴樸素。古詩《詠鵝》完全是詠鵝之美: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是駱賓王七歲時的作品,有兒童的深情與真氣,不愧千古名詩。
紹興一婦人養(yǎng)了只鵝,擅長鳴叫。王羲之想把它買來,帶著幾位好友前去。婦人聽說后,宰鵝款待。王羲之怏怏而返。
上古時,鵝被作為聘禮送給女方,此俗至今猶存。
刀板香之名甚美,透過文字聞見刀板上食物的清香。刀板香的色澤更美,豬肉腌制后淡黃的質地里隱隱藏著微紅、朱砂、橙黃的肌理。南瓜色肉皮、黃玉般的肥肉和紫紅的瘦肉相連。透過筷尖,能看到肉質細膩的密紋。上好的五花肉,一塊塊小方寸斜放著疊在一起,不粘不連,干干凈凈。
刀板香味道在不咸不淡之間,不油膩,還有股新鮮勁兒,這是一份功力與手段。朋友說:“刀板香是普普通通的徽州土菜,但在那些缺油少葷的日子里,無論是在城里還是鄉(xiāng)下,能受用它,哪怕是淺嘗輒止,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边@樣的情感我也有過。以前夏天吃晚飯,人們紛紛移桌子、搬板凳坐到稻床上,邊吃飯,邊乘涼,誰家碗頭上有幾塊臘肉,很讓人羨慕。
小時候,我家飯桌上能看見一碗肉,不是來了客人就是逢年過節(jié)。每次家里有客,母親就摸索著咸菜壇子,從里面掏出一塊臘肉,厚重的木蓋從瓦罐壇口挪動時發(fā)出木墩墩的聲音,那聲音不好聽,卻饞人。
相對于安慶人,徽州人在飲食上似乎更精細些。同樣是臘肉,徽州人做成刀板香,視覺和味覺上風趣多了。飯店里還將刀板香裝在竹籃里,竹籃子編制得像小船一樣,很有晚唐詩的意思。想想一桌子的人纖纖玉手托著輕舟,巧笑倩兮,飄然走來,食客靜坐著,停箸不食。懷古?思味?憶事?心里會有些風雅前人的觸動。
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罩萑酥埔晃兜栋逑悖厦媸欠适菹嚅g、層次分明的五花肉,下面是絲絲縷縷的筍干。竹肉同食,不瘦不俗,善莫大焉。
干臘肉好久沒見過了。記憶中它是蠟黃的,壓在咸菜缸中,渾身被淡褐色的咸菜蓋著,深居陶甕,微觀一角。
張岱有《蟹會》一文,背不下來了。懶得查書,故不引錄,有興趣的自個找去。張岱的小品文,起承轉合天衣無縫,用的是淡墨,看起來卻濃得化不開。
讀一點張岱的書,能得文章作法。張岱的文法,一言以蔽之: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苦心經(jīng)營容易,隨便也簡單,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里有宗師氣度。竟陵派苦心經(jīng)營,公安派下筆隨便,不如張岱恰到好處。
談蟹文章蔚為大觀,很多人下筆沒有張岱光鮮清麗。光、鮮、清、麗,是我做飲食文章四要訣:光者存其華,鮮者得其味,清者彰其質,麗者賦其形。
一己之喜好,山珍不及海味,海味遜于湖鮮。湖鮮中,蟹拔得頭籌。蟹又分六品,一等湖蟹,二等江蟹,三等河蟹,四等溪蟹,五等溝蟹,六等海蟹。湖蟹中據(jù)說以陽澄湖大閘蟹為尊。陽澄湖的蟹吃過不少,不見得比別處好多少。我們安徽不少湖區(qū)的大閘蟹也令人贊不絕口。
吃蟹法大體兩種,大一點的蟹用水煮熟,或隔水蒸,用姜末加醋、糖作為調(diào)料食用。較小的蟹則燒成面拖蟹、油醬蟹當作下飯小菜。后一種吃法,鄉(xiāng)下見過不少。
秋天的夜晚吃蟹,是清歡,也是清福。
吃蟹不能人多。一人得味,二人得趣,三人得歡,四人得意,五六人以上便煞風景也。幾次在飯館,十來個人一起持蟹把話,人多嘴雜,仿佛牛嚼,幾無美妙可言。當然和廚師制法的不純粹也有關系,放茴香,放香葉,放蔥姜,放紫蘇。煮蟹只要清水,滋味就有。不但有滋味,滋味還長著。
吃蟹一人獨食為佳,吃得出悠閑,吃得出愜意,吃得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況味。
蟹香中有秋思,容易令人傷感。蟹殼慢慢堆積,蟹肉微微透露出暖氣,心頭的情緒便跟著繚繞而上,消沉于大千世界。蟹肉入嘴,細嚼慢咽,其靜寂如同毛筆劃過宣紙,宛如偎紅倚翠溫香在抱。于是想到春天,想到煙雨蒙蒙、芳草凄美的景況。
有年在安慶,朋友送我一竹籃大閘蟹,每只半斤,雌雄捉對,捆扎清蒸。候到蟹殼通紅,調(diào)好姜醋,獨坐沙發(fā)上看電影自剝自食。蟹肉鮮而肥白似玉,蟹黃甘而膩黃似金,色香味畢集,是平生吃到最好的蟹。這里說白了,還是得享逍遙與閑逸而已。
我食蟹先吃爪,再吃鉗,然后吃蟹黃蟹肉。一口濕潤的清香,一口濕潤的鮮美,一口濕潤的回甘,一口濕潤的青嫩,一口濕潤的膏腴,真當是不加醋鹽而五味俱全也。
吃完蟹后,可飲少量姜茶,既可去腥,又能祛寒。這是一個廚師告訴我的。
螃蟹橫行。我念書的時候,有個同學寫字馬虎潦草,老師說像蟹爬。
補記:大閘蟹第三次蛻殼的“童子蟹”,外殼脆、內(nèi)殼軟、肉質新嫩,人稱“六月黃”。六月黃主要吃公蟹,以殼薄肉嫩黃多著稱。
俗話說,忙歸忙,勿忘六月黃。這個時期,是大閘蟹進入成熟期前的最后一次蛻殼,盡管稚嫩不飽滿,但已經(jīng)有了油膏,不及成熟后的大閘蟹肥美豐腴,但貴在鮮甜,清香嫩滑無以取代。
六月黃或油燜或蛋黃焗。一個取其鮮美,一個取其香辣。清香、麻辣周旋唇齒之間,讓人留戀。
再記:以發(fā)酵茶如鐵觀音、烏龍茶、紅茶之類蒸蟹能去腥氣,陳年普洱尤佳。
丁酉年中秋,午飯吃螃蟹四只,試以普洱茶蒸熟,與過去所食者味不同也。
又記:川菜里的香辣蟹,香辣是足夠了,可惜油辣太重,奪了蟹肉的清香。蟹之美,膏腴乃其一,實在不必入油太多,入辣太多。
香辣蟹,要一點點香,一點點辣,襯住蟹肉之鮮美方為上品。
印象里,似乎沒吃過上品的香辣蟹,不是香辣過火,就是蟹肉品質不佳。不良商家欲以香辣之味蓋蟹之不足。
蟹,不可多食,醫(yī)書說發(fā)風,積冷,時感未清,痰嗽便瀉者,均忌。亦不可與茶、柿子同食。
母親將雞蛋一顆顆攢起來,存放五斗櫥。踮起腳尖,拉開抽屜看看。一顆顆圓潤的雞蛋白花花擺了一層,有種說不出來的富貴。
鄉(xiāng)下,雞蛋被老百姓稱為“雞子”。小時候,鄰居家孩子比我大,說過不少孔子、莊子、韓非子、公孫龍子的故事,說這些人都是很久遠、很古老的智者。他們的名字后面都帶一個“子”字,我長期把他們想象成雞子的模樣。
想象中孔子圓滾滾,莊子滑溜溜,韓非子像荷葉上的露珠,公孫龍子是掌心的玻璃球。
透過玻璃,看見庭院有樹有水有亭臺,心情大好。菜很多,我愛吃的是一缽魚湯。湯色乳白。味道在鮮美與清淡之間,大為爽口。我喜歡燒菜,做魚偏偏不在行。一條魚煎得七零八落、碎肉滿鍋,不會燒魚是我烹飪的死穴。
酒足菜飽,主食有面條、米飯,索然無味,朋友說來點湯飯吧。菜和飯一起煮,既是菜,又是飯,也是湯。好久沒吃湯飯。小時候急著上學,母親常常做湯飯給我吃。
以前愛吃青菜湯飯,吃的時候放一匙芝麻油。油在湯面上漂漂蕩蕩,清香裊裊。這樣的湯飯,能吃三大碗。
手藝好的人燒湯飯,菜葉爛了,顏色還是綠的。飯煮得軟硬適中,盛在大碗里,有五谷豐登的滿足。以前,每逢湯飯就暴飲暴食。一來實在喜歡,二則湯飯不瓷實,不多吃些,肚子容易餓。
燒湯飯的菜,最好用上海青,去掉菜幫子,將菜葉切成絲狀,或者撕成片狀。有人用萵筍葉燒湯飯,燒出來有一股澀味,有陳茶的味道,我不喜歡。
現(xiàn)在湯飯是百飯爭鳴,百湯斗艷。不僅僅有青菜湯飯,還有排骨湯飯、牛肉湯飯、豬肉湯飯,還見過雞鴨湯飯、香腸湯飯,還吃過魚翅湯飯、鮑魚湯飯、海參湯飯。有人用羊肉燒湯飯,膻氣太重,味道打了折扣。
湯飯我取青菜排骨湯飯第一,好在平原春色。
水米菜三合一是湯飯,米菜同燜是菜飯,米菜共炒是炒飯。炒飯中最有名是雞蛋炒飯,雞蛋炒飯最有名的是揚州雞蛋炒飯。唐魯孫先生寫文章稱舊時官宦人家招聘大廚,炒飯是考論技藝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高手的雞蛋炒飯,蛋黃全部裹住米粒,所謂“金包銀”是也。生平吃炒飯無數(shù),沒見過一次“金包銀”。有人做蛋炒飯,米飯與雞蛋各懷肚腸,不相往來,更有甚者,雞蛋熱面冷腸,米飯不死不活。
不管是燒湯飯還是蛋炒飯,一定要用冷飯。
二十年前第一次吃湯包,印象是鮮。一種干脆的鮮,不膩。吃了兩籠,意猶未盡。那鮮美一直陪了二十年。
湯包四方皆有,是早點攤上的??汀1本?、天津湯包、青島湯包、開封湯包、杭州湯包、揚州湯包,東南西北的湯包,我吃了個遍,風味各自不同。
湯包最先出現(xiàn)在茶館,算是一種佐茶的小食。湯包油水足,抵得飯食。升斗小民早晨點一籠湯包,一天的日子油滋滋水汪汪地開始了。
熱氣騰騰的小湯包摞著端上來。小巧的包子,雛菊一般的皺褶,聚集到中心,上面尖尖的,像一把沒有柄的白傘??曜虞p點,晃悠悠都是餡汁。
淮揚菜系的湯包格外好,名不虛傳,湯包皮薄而不破,隱約看到肉餡和汁水在晃蕩。小心咬一口,湯水又多又鮮美,肉餡緊實彈牙,粉色的緊緊團攏的鮮肉在嘴里爆出湯汁和濃香。
倘或是蟹黃湯包,味道會更好。我吃過蟹黃湯包,極小,一口一個,模樣俊俏,蒸籠里墊著老粗布,有賣相。餡里加了蟹黃,固然大佳。包子皮也有妙處,薄厚適度,韌勁十足,口感松軟輕糯。
蟹黃湯包蒸熟后,半透明狀,包子皮驟然下墜。咬開薄如蟬翼的皮兒輕輕吮吸,一股鮮美的汁水流入嘴中,欲罷不能。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心急更吃不了熱湯包。有人倒吃湯包,咬破后湯汁外溢,流到手掌上,一舉手乃順著胳膊流到脊背,燙到脊背。湯包汁水極燙,溫熱吃方好。吃蟹黃湯包有此四要訣: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后吸湯。
輕輕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湯汁吸飲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
因為湯包,冬天成了最可愛的季節(jié)。
下了一夜雪。去臨近的小店吃一籠湯包。天寒地凍有那一嘴溫熱的鮮,好日子。
近來常食魚頭。魚頭湯乳白,一口飲下半闋宋詞。
丙申年秋,予過蘇州,友人攜游太湖。水畔農(nóng)莊吃到一款魚頭,嫩滑如無物。另有一盤芋頭,毛桃大小,極粉嫩,香軟清甜,經(jīng)年不忘。
吃了三十年的飯,有人吃硬飯,有人吃軟飯,有人吃稀飯,有人吃干飯。有人書畫吃飯,有人權謀吃飯,有人體力吃飯,有人智慧吃飯,我文章吃飯。
吃文章飯的時候,想起一個農(nóng)婦,蓬頭垢面,蹲在鍋灶下,一會兒朝灶膛里塞進一根柴火,一會舉起斧頭劈開一根木頭。
生活中衣衫整潔,寫作常常讓人蓬頭垢面。蓬頭垢面讓我想起農(nóng)婦,可惜我的文字沒有農(nóng)婦樸素。佳麗的美艷固好,讓人賞心悅目。但洗衣的農(nóng)婦,燒水的農(nóng)婦,炒菜的農(nóng)婦,卷起褲腳下田除草的農(nóng)婦,捋起袖子上山采茶的農(nóng)婦,卻有一段世俗生活讓人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