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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孛兒嶺

2021-11-11 17:00宋亞平
綠洲 2021年2期

◎宋亞平

在我的人生走向暮年之際,有一件事始終在心頭縈繞,久久難以忘懷,它讓我糾結難安,也讓我耿耿于懷。更兼身體每況愈下,我覺得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件事做個了斷。這樣,我的靈魂才會安妥,我才能平靜地度完余生。遠方的那一群人,尤其那個叫五俊的智力障礙者,近二十年來,一直盤桓在我的腦海中,難以忘懷,頑固地占據(jù)著一個位置。

考慮再三,我決定去那個地方一趟。當我把這個決定講給兒子時,他稍作沉默,也許看出我決心已定,便沒有阻攔,只是說,那這樣吧,你把出發(fā)的日子定下來之后,我派個司機,開車送你去,這樣也方便些。

兒子的這番話讓我感到欣慰。也許他理解我,也許他只是為了滿足我的一點心愿。不管怎樣說,征得他的同意,是必須的。

不用,我自己能去,坐火車也方便。我平靜地對兒子說。

兒子還在堅持他的想法,說了一些理由,那些理由雖然冠冕堂皇,聽起來有理有據(jù),但我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他是難以理解的,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也懶得說。等他說完了,我說,我是訪舊,后面跟個人,像視察一樣,那樣,我倒不如不去了。

兒子愣了一下,說,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又那么遠,如果你覺得行,那你就去吧。

當然行的,身體的事,我心里有數(shù)。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孛兒嶺的一些往事,漸漸浮上我的心頭。

那會兒,在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孛兒嶺附近的人,都在傳說傻子五俊被打傷后,住了一段時間醫(yī)院,出來之后居然不傻了。五俊被打是孛兒嶺當年最大的新聞。五俊傻病好了的消息傳出之后,又完全刷新了五俊被打得頭條效應。

要說五俊挨打,的確有些冤枉,當然,這事跟我有關。但五俊直至病愈出院,還沒有想明白為什么挨打。五俊挨打,說來話長。剛一開春,孛兒嶺村的麥田里,每隔五六十米,就被人插上了一根木橛子。木橛子是兩行,行距約二十多米。在自家地里發(fā)現(xiàn)了木橛的人們,開始議論紛紛,這些來路不明的木橛插在這里,是要干什么?

答案不久就揭曉了。村主任姚有明很興奮,他告訴前來打探的村民們:孛兒嶺要修鐵路了!

村子里一時間議論紛紛,人們七嘴八舌。地里插了木橛子的人家暗自高興起來,沉浸在即將發(fā)財?shù)呐d奮中。沒插橛子的人家并不看好,不過是幾個橛橛嘛,這么當真。但多數(shù)人堅信,幾千年沒等到的發(fā)財機會來了。這些年,地里經(jīng)濟效益不好,還不如學人家外面,把地賣了,得一筆輕松錢。

孛兒嶺表現(xiàn)得最興奮的是五俊。

五俊是姚得舉的大兒子,人長得不錯,眉清目秀,個子中等,胖胖的,穿著也整齊。五俊小時候在溝邊的榆樹上摘榆錢吃,掉下溝里,摔得昏迷不醒,別的小孩喊來大人,抱上原之后,姚得舉用碗接了小兒子的尿,灌五俊喝了。有人說得送醫(yī)院,姚得舉看兒子清醒了,想著不要緊,慢慢就恢復了,便沒有去醫(yī)院。真實的原因是姚得舉沒有錢,山地里的麥子黃了,正待收割。那會兒收割用鐮刀,特別慢。五俊表面上看康復了,能走能跑能吃,但精神上康復不大到位,變得呆乎乎的,記憶力減退了,越來越傻。姚得舉經(jīng)濟上從沒有寬裕過,給兒子看病這事也就拖下去了。后來五俊更傻了,經(jīng)常兩只腳原地大幅度踏步,胳膊有規(guī)律地機械性晃動,嘴里持續(xù)重復叨念一些話。那幾天,五俊逢人就說:要修鐵路了,要修鐵路了……手舞足蹈,興奮異常。

那年農(nóng)歷二月初的一天,工程隊的人沿木橛撒石灰線,那天我到現(xiàn)場去了,天氣有些冷,但地里的麥苗已經(jīng)返綠,冬天干掉的葉子開始脫落。有村民在遠處看著,但我們的人不管那些,旁若無人地忙碌,迅速將兩條白線延伸向遠方,有兩戶人家的房子把白線分割開來。

不出我的預料,第二天丈量土地時,矛盾就產(chǎn)生了。有十幾戶人家的土地一部分在白線內(nèi),還有一部分在白線外,并不規(guī)整,呈各種形狀。參與丈量的有施工方的兩個人,還有鎮(zhèn)上的駐村干部,有村主任姚有明,還有涉及的十多戶村民。

在丈量姚登平家的土地時,兩邊嚷了起來。事后村主任對我講,姚登平是孛兒嶺的硬氣人,平日里以打零工為主,有個兒子正上大學。姚登平常常對別人說,兒子上學用錢太多,靠打工供學費和生活費,頭上壓了座山一樣。

那天,姚登平很氣憤,說,我這里一畝二分地,你登記了九分二厘,剩下的二分八厘我怎么耕種?拖拉機進去耕不了,沒來得及加油就到地頭了。收割機進去掉不了頭,更沒法收割,你們?nèi)漳艿煤?,給我示范一下,教教我看咋弄?

我們的人并不吭聲,一個領人邊量邊唱數(shù),另一個只管往冊子上登記白線內(nèi)的長和寬。姚登平見無人理他,又大聲說,你們登記的這個不行,我不同意。

看姚登平嚷嚷不斷,小劉說,我們修了幾百公里鐵路,都是這么個丈量法,到你這里還得變了不成?

姚登平說,不要給我說那些,就說我這事咋辦。

這時候,也有人嚷嚷,自家的地在線外剩下六分的,剩下半畝的,剩下四分的,跟姚登平的情況一樣。還有好幾戶人家,被劃進線內(nèi)的只有幾分地,在線外的倒比例偏大,他們不好吭聲,在一旁看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嚷嚷著的村民繼續(xù)嚷嚷著,用皮尺拉面積登記的幾個人繼續(xù)在丈量登記,誰也阻止不了誰。村主任姚有明悄悄對農(nóng)戶說,大家不要嚷了,先叫他們登記,結果出來了咱們再計較。

村民們覺得主任說得有道理,再加上是悄悄說的,是自家人的態(tài)度,他們就不嚷了,只在一旁冷眼看著。

到下午,全部丈量完畢,涉及的有近二十戶人家。小李不但算出了準確的面積,還造了表格。這時,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走散了,他們覺得沒什么好看的。剩下與自己有關的那些人,覺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村頭遠遠地看著。

姚有明在遠處喊,登平,你們十幾家戶主過來。

姚登平和那些村民面面相覷,臉上帶著怨氣。有人說,如果叫咱們簽字,咱不簽,他們這樣征地不公平。再說,白線里還有幾家人的祖墳,總不能讓鐵路從墳上修過去。

說這話的是姚麻舉。姚麻舉五十多歲了。那些年,他騎著自行車收各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開春了收蒲公英、小薊等藥材,五六月里收桃核杏核,秋季收各類豆子,春節(jié)前收農(nóng)人們喂肥的公雞。他和別的收購者不同,每天早上出門,騎一輛舊自行車,車梁上有一個帆布褡褳,順車梁綁著一桿秤,秤砣裝在褡褳里面。自行車后面有幾個編織袋,收到東西后,就搭在自行車后座上。他收到的東西并不帶回家,而是順路交給大一點的收購站。這幾年姚麻舉的兩個兒子也長大了,他便沒有再跑小生意。但他的精明,別人都是知道的。

包村干部李新選走了過來。李新選說,咱這里修鐵路,要征地,項目部的小劉和小李他們丈量完了,也把表造好了,大家看一下,沒有啥問題就簽個字,賠償標準是每畝地一萬五千元,這個是按政策執(zhí)行的,有統(tǒng)一標準。至于那六座墳墓,如果愿意遷走,每座補償一千元,遷完之后給我們說一下,和補償款一塊就下來了。說到這里,他轉頭看看項目上的人和村主任,那幾個人表示沒補充。他便朝著眾人說,就這些事,大家都看著簽字吧。

姚登平說,我那地征完之后,剩下的二分八厘怎么辦?

小李說,這個有規(guī)定,我們只征用和賠償線內(nèi)的,線外的不管。原因是線外的征了也沒有用。大家知道,鐵路修成以后,得做圍欄,如果你家三分,他家半畝,這樣圍欄也沒辦法做。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吭聲,他們也許覺得小李說得有道理。

李新選說,大家沒意見就簽名吧,以后就等著領賠償款,但是沒有人愿意上前簽名。

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熱氣也散了下去,一陣風鉆入了脖頸,竟然有些冷。姚有明打了個冷戰(zhàn),縮了縮脖子說,這狗日的天氣還冷著呢。他一只手伸進衣兜里,撮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又摸出打火機,打著火,香香地吸上一口,笑呵呵地說,都簽吧,簽了好回家吃飯,都這樣耗著,也不是個辦法呀。

眾人開始嚷嚷起來。有人說,剩下的角角落落,一綹一綹的怎么種?要不就全征了吧,別的地方一畝地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咱這才一萬五,太少了。也有人說,遷墳的事都沒有說好,怎么簽字?

小劉補充說,有兩件事我再重申下。第一,每畝地補償一萬五,這個是上面規(guī)定的,是經(jīng)過對土地產(chǎn)值核算出來的,全省統(tǒng)一標準,不是哪個人隨便說的。第二,每座墳墓的搬遷費用是一千元,這個也是統(tǒng)一標準,到哪里都一樣,也是不能變的。

姚有明問小劉,墳墓的名冊造好了嗎?如果造好了,讓遷墳的先簽,簽了報上去,錢也就早早下來了。

小劉說,造好了。說著拿出花名冊,對眾人說,來,這里沒桌子,大家將就一下,趴到車頭上簽。

眾人嚷嚷不斷,沒有人去簽字。有剩下或三分或半畝的農(nóng)民反復說,別的地方土地征用了,每畝賠好幾萬十多萬,咱這土地不值錢,每畝給一萬五千元。一萬五千元就一萬五千元吧,把人家的地搞成小塊塊,三分五分的進不去機械,讓我們用镢頭挖著種?用鐮刀去收割?還真沒道理了?咱們就這點平地,這樣一征用,以后憑啥吃飯?

眾人由七嘴八舌的嚷嚷,逐漸變成了竊竊私語。有罵項目的,有罵包村干部的,也有說村主任跟人家一伙的。有人說,天快黑了,咱等一天是一天,麥子長在地里,黃了就收,鐵路能自己長起來嗎?大家哈哈一笑,氣氛變得輕松,有人開起了低俗的玩笑。

太陽已經(jīng)西斜,有人說,五點鐘了,到吃飯時候了。莊稼人開始騷動,蹲著的人站了起來,站著的人也作勢要走。姚麻舉說,天大的事先得把飯吃了再說。開始有人散去。

小劉看看李新選和姚有明,說,到六點鐘吃飯還早呢,要不你們再勸勸?

姚有明說,農(nóng)村每天吃兩頓飯,這會兒確實到了吃下午飯的時候了。要不改天再談,看來今天是談不攏了。你們怎么辦?要不到我家去吃?

小劉說,既然這樣,咱幾個到街道飯館去吃,也好再商量商量。

幾個人乘坐皮卡車,向村子外面的柏油路駛去。其實,這一切都是我走前安排的。那會兒,我有事去了縣上。強龍不壓地頭蛇,到任何一個地方,得和基層領導搞好關系。

還未散完的村民看到了,說,你們看,咱主任跟著去飯店吃好的去了。你剛才沒聽他說話嗎?全向著施工隊,和李新選一樣,是個漢奸,胳膊肘向外拐呢。

第二天,李新選和小劉他們又去了。姚有明站在村道上,讓村民們互相轉告,項目部的人來了,讓大家來簽字。人們?nèi)齼蓛桑谶h處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李新選說,如今的村民不好管理了,這么簡單的事,就是辦不下去。

姚有明說,如今好些人外出打工,看到別的地方拆遷之后賠得多,有些地方因為拆遷鬧事,看樣子呢。再說,給多少都一樣,總想多要些。李新選說,欲壑難填。小劉跟我好幾年了,各種情況都處理過。他把煙屁股摔到地上,惡狠狠地說,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有的是辦法對待釘子戶,只是還沒有到用的時候。

姚有明喊了好幾次,村民們才慢慢聚攏過來。李新選說,給錢哩都不積極。姚麻舉笑著說,這錢不好領,扎手呢。

好一會兒,李新選看村民差不多到齊了,望一下姚有明,開始講話。今天把大家叫來,還是這么個事,修鐵路得征用咱村上的部分耕地,你們暫時是這些土地的承包者,你把承包地賣了錢,又不是拿自家東西賣錢,這跟福利是一樣的,大家把字簽了,等著領錢吧。

姚得舉說,你們別給我留巴掌大塊地,如果全征了,我就簽字,一萬五就一萬五,我也不嫌少。

姚得舉是姚麻舉的堂弟,這幾年常在外面打工,也沒有手藝,就干個力氣活兒,每年收種還得趕回來。前些年翻修了包產(chǎn)到戶前修建的瓦房,花了三四萬元,之后給小兒子娶媳婦,又花了好幾萬。不但花光了積蓄,又貸又借拉下了三四萬元的欠賬,日子過得緊巴。去年臘月里,小兒子兩口子從外面打工回來,那媳婦嚷嚷著,要分家另過,得給另修一院房子。姚得舉聽得明白,但錢從哪里來?

姚得舉說完,也有人跟著說,一時間七嘴八舌。

姚有明說,說句鄉(xiāng)親們不愛聽的話,不要吃飽不知道放碗,要知足哩。土地是集體的,為啥不趁機會把補償領了?種莊稼沒利潤,這點大家都比我清楚。年景再好,除去化肥種子機械耕作等費用,把自己投進去的勞動力不算錢,每畝有三百元利潤嗎?如果按三百元算,一萬五千元需要多少年才能掙回來?大家心里都有小算盤,比我清楚。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沒有人上前簽字。只有五俊傻乎乎地笑著,在人群中東張西望。

五俊整天在村子里轉來轉去,哪里有人往哪兒湊,聽別人說話,有時候插上一句,但往往和別人說的不是一件事,風馬牛不相及那種。后來,也就沒人愿意理他了。

到下午,這事依然沒有解決。村民們不溫不火,一副打持久戰(zhàn)的樣子。既不離開,也沒有人帶頭簽字。小劉連續(xù)抽了幾根煙,悄聲對李新選說了句什么,李新選又對旁邊的姚有明耳語幾句,姚有明點點頭,對眾人說,既然大家今天不愿簽,那就算了,但事還得辦,總不能讓火車改道吧?你們好好想想最終會怎樣,不要把人丟大了。

眾人逐漸散開??慈藗冏哌h了,小劉說,最關鍵的是那幾座墳墓,只要把墳墓遷了,一切都好辦。

李新選說,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主要是涉及的農(nóng)戶太多,沒人愿意出頭,都在觀望。

小劉說,遷墳是大事,得抓緊辦遷墳這件事。

姚有明說,我也知道遷墳是大事,墳墓遷不走,別的無從談起。能不能給每座墳墓增加些補償款?一千元確實不夠遷墳。

小劉說,一千元是統(tǒng)一標準,我們好幾個標段都是這樣干過來的,沒法增加。

姚有明看看李新選,李新選也在看他。

過了幾天,村民們沒有再見到項目部的人,有人問姚有明,主任,不修鐵路了嗎?姚有明說,咱群眾不愿意簽字,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打算。

姚得舉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把字簽了,每畝一萬五,確實是不少。姚麻舉說,按說一萬五是不少,但一萬五到手花了,以后沒地種了,子孫后代吃啥?再說,一千元遷一座墳,真不夠用,得往里賠錢。

十多天以后,能看到溝那邊有大型機械在施工。有人說,到如今不見有人來找咱們,是不是人家要硬往過修?

這天中午,姚有明逐戶上門,找到有墳墓在規(guī)劃范圍內(nèi)的,說上面來人了,到村上會議室里開會。

六戶的當家人來到村會議室,坐著抽煙閑談,等領導來。

一輛白色的越野車開進了院子,李新選從后排跳下來,副駕駛門開了,下了個人,進去坐在主席臺的位置。李新選介紹說,這是咱鎮(zhèn)上的楊鎮(zhèn)長。楊鎮(zhèn)長工作忙,專門抽出時間來和咱們談一談。就咱們那點事,打攪了鎮(zhèn)長,我都覺得不好意思。

李新選說完,楊鎮(zhèn)長咳了一下嗓子說,火車路修到咱們村,是國家的意志,有專家規(guī)劃,誰也改不了,也攔不住。俗話說得好,經(jīng)濟要發(fā)展,交通要先行,交通是一個地方的經(jīng)絡和血管,這個要是不通,你這地方就好不了。這條鐵路不單經(jīng)過孛兒嶺,還經(jīng)過野狐嶺,徐家溝林場,牽扯的不單是你們村,還有咱們?nèi)h,甚至我們?nèi)〗煌}絡的大盤子,你們不想發(fā)展,別的村還想發(fā)展呢,你們總不能因自己鬧情緒就堵了別人謀求發(fā)展的機會吧?這樣是不是太自私?我建議大家把字簽了,把墳塋遷走,讓人家施工。如果誰不愿搬遷,萬一叫施工方給鏟平了,也就當作無主之墳白鏟了,到時候一分錢也撈不到。

這時,五俊進來了,傻乎乎地笑著,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對姚麻舉說,你家的狗在雞窩上睡覺著呢……說罷嘿嘿地笑著。楊鎮(zhèn)長問,這是誰?姚有明說,這是個傻子,亂跑哩。李新選對五俊說,出去!出去!作勢要打。五俊看那人很兇,便來到外面,過一會兒又爬在窗子上向里張望。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不作聲,有些人看窗外,有些人把頭勾下去。過了一會兒,楊鎮(zhèn)長問,大家有什么意見,可以提,但規(guī)定是不能變的。

姚麻舉說,既然變不了,我們說了也白說,還不如不說。

幾個人隨聲附和。

這會兒,楊鎮(zhèn)長的手機響了,拿起來看了一下,向外走去。過了一會兒,主席臺上坐著的幾個人也陸續(xù)出去了。

姚麻舉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有些后悔剛才沒有順勢把字簽了。不大一會兒,李新選和小劉、姚有明進來了。在主席臺上坐定之后,李新選說,楊鎮(zhèn)長工作忙,已經(jīng)走了,他走前留下話,讓想辦法給你們增加些,我和姚主任商量了,每座墳墓的搬遷費是變不了的,咱們只能在數(shù)量上想辦法。這樣吧,咱這一段涉及六座墳,花名冊上造九座,多得三千元,分到六家,每戶多得五百元。你們看這樣行不?再不行的話,我就無能為力了。

姚麻舉幾個人互相看一眼,臉上緊張的表情輕松了下來,有些如釋重負。姚有明說,我們向楊鎮(zhèn)長說了許多好話,他才松了口。大家簽字吧,好事只有這一次,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這下大家沒再僵持,就坡下驢地簽了字。

數(shù)天之后,姚麻舉他們分別遷走了自己爺輩或父輩的墳塋。雖然有些人家沒有重新買棺材,但遷完之后細算下來,都沒有多少剩余。遷墳的那幾家,在遷墳之日,外面工作的子嗣,不是很遠的都回來了。墳遷完之后,他們買了各色紙貨,小汽車,電視機,樓房,冥幣之類,燒給長輩,算是對打擾他們所作的補償。

遷墳是很莊重嚴肅的大事,沒有被請去幫忙的村民,是不好意思去看熱鬧的。但五俊不管,他遠遠地看田野里有用彩條布搭帳篷的,覺得好奇,用含糊不清的話語問別人,那達干啥哩?有人告訴他,遷墳哩,他問啥是遷墳,那人耐煩,說,不遠么,你去看吧。五俊便向彩棚走去。無人理他,他也無所謂,依舊往里看。

小滿時節(jié),田野里的麥子已經(jīng)拔節(jié),整個看去,孛兒嶺的村后這一大片麥地綠油油的。這些天,姚有明領著李新選和小劉小李又來了好幾次,每次都苦口婆心,但是村民就是不簽字,這事就一直耗著。

下午在村道上遇在一起,姚登平說,他們把剩下的小塊地如果不征用,不賠款,咱們就不簽字,看他們能怎么樣?

姚得舉說,你說不簽就不簽,咱們?nèi)绻凝R,就把他們攔住了。修不過去,他們非得給咱們加錢。姚麻舉沉悶了好一會兒,慢騰騰地說,反正那些人不缺錢,就看給不給咱們。如果給,每家?guī)浊г氖?,不是大事?/p>

幾天后,大型機械從坡里爬上來了,開始有技術人員指揮著,從麥苗上碾過去,把高處的土鏟掉,把低處墊起來?,F(xiàn)場有小劉、小李,還有好些工人,他們?nèi)看髦冱S色的安全帽。工人們手持鐵锨,在裝載機平整過的地方,把挖掘機修出的排水溝,用人工做規(guī)整,還有一部分工人,在路基兩邊做斜形護坡,之后要用混凝土做護坡的表面。

平整土地推進很快,半天時間已經(jīng)推進了幾十米。鐵路從孛兒嶺村邊上掠過,因而,占地并不是很多。有人說,照這個速度,三天就做完了,得趕緊攔下來。也有人說,不要緊,路基做出來,還得倒石料,鋪軌,沒有半年做不完,任何時候都能攔。姚登平說,這幾類不是一個項目部,以后攔太遲,咱就攔損壞咱莊稼的。照你們這樣說,以后火車開通了,咱攔火車也行?

姚得舉說,我覺得要這會兒攔,如果這會兒攔不住,以后修好了,就沒法攔了。

有人問接下來該怎么辦,姚麻舉說,得攔住,攔不住修成了,那會兒就完全由了人家,咱就說話不算數(shù)了。

眾人意見逐漸一致。這天中午,他們在村道上約定,下午開工了,全莊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動,到工地上去,攔住裝載機和挖掘機,不讓他們施工。

下午,村道上不斷有人喊叫著:走,擋他狗日的施工隊去,沒有達成協(xié)議,你們憑啥破壞我的莊稼?

于是,男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向村子西邊的施工現(xiàn)場走去,也有女人們站在遠處看熱鬧。

姚登平來到裝載機前,對司機喊:停下來,都給我停下來!駕駛室封閉嚴實,司機聽不清楚他在喊什么,但從他揮手振臂的氣勢看得出來,是不讓干活了。無奈之下,只得停下來,打開駕駛室門,問姚登平,你要干啥?

姚登平說,我讓你停下來。

司機看到這個四十多歲的瘦小伙很囂張,便冷冷地說,我是聽你的還是聽我們老板的?

姚登平看到這個小伙有些橫,便說,沒賠錢憑什么鏟掉我的麥子?

那小伙說,賠錢的事我不管,我只是按老板的安排干活。

姚登平說,老板讓你吃屎你就去吃屎?你給我下來!

司機看到這邊人多,有人七嘴八舌地或罵或說,于是,把駕駛室的門鎖上,待在里面打電話(幾分鐘之后,便有人把電話打到了我這里)。

干活的幾個民工看到不讓施工,在村民的勸說和阻攔下也停了下來。

工地上機器的轟鳴聲沒有了,人們坐下來諞些閑話,也有人和這些外地的工人拉家常,完全沒有水火不相容的局面。

還沒到下班時間,工人們看到干不成,便提前下工了。臨走,姚登平對開機械的司機說,明天不要來了,來了也干不成。什么時候把事談妥了再干。

兩邊人都撤走了,空曠的田野里一片靜寂。姚登平對往回走的人說,這次攔下來了,就要齊心協(xié)力,把咱的目的達到,不要半途而廢。

姚麻舉和姚得舉也說是,既然到這一步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咱得堅持到底。

于是大家商定,明天仍然攔下來,不讓干,看他們還能耍啥把戲?

次日早晨,有人發(fā)現(xiàn)機械又在作業(yè),一傳開,人們紛紛出了家門,向施工的現(xiàn)場走去。

大約半個小時后,機器停了下來。原來是開機器的人強硬了,并不理會下面的阻攔。于是,有人向駕駛室揮舞著鐵锨,有人向駕駛室扔土塊,還有人站在裝載機的鏟頭上,最終攔停下來。

和昨天一樣,工人們看到?jīng)]法干活,便早早收工了。村民們也散去了,但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把旁邊的小塊地不征去,就不讓他們修路。

第二天早上,天氣有點陰沉沉的樣子,開機器的人還是來了。等村民們發(fā)現(xiàn)機器在鏟起他們的麥苗時,已經(jīng)過去半個小時了。姚登平他們在村道上大喊,快,把他們攔下來!在家里的閑人都去,人越多越好!

一時間,與自家有關的人都去了,有些沒關系的也湊上前看熱鬧。孛兒嶺村西一時間人聲鼎沸,像趕廟會似的。

在姚登平、姚麻舉、姚得舉他們的阻攔下,機器停了下來。有人看到裝載機里面的人在打電話(電話是打給我的,我只說了一句,知道了。之后,我給項目上的一個副總打了個電話,只有一句話:又被攔住了,按計劃行動)。那會兒,兩邊的人們在地里三三兩兩地站著,僵持起來。

二十多分鐘后,一輛黃色的中型客貨車開過來了。駕駛室有些大,貨廂有點短,是工程上專門拉工人的那種。這輛車一直開到施工現(xiàn)場,車門打開了,從里面涌出十多個身穿迷彩服、頭戴迷彩帽的人,他們從后面的貨廂里抓起鎬把,向坐在裝載機前面的人沖過來,一聲不吭見人就打,好幾個人的屁股上、腰上、頭上就挨上了沉沉的槐木鎬把。更多的人看到事情不妙,撒腿就跑。這些人看到村民跑出了他們圍起的警戒線,也不追趕。村民們從地里跑出來,在村道上回頭,看到無人追趕,才心有余悸地停下來。有人驚魂未定,還沉浸在剛才的恐怖氛圍中。有人幸災樂禍,看到鎬把落在別人身上而自己有驚無險。

這會兒,人們看到五俊踉踉蹌蹌,哭著從地里走出來,頭上流著血,快到地頭時,一下子摔倒了。姚得舉這才發(fā)現(xiàn)兒子挨打了,而且比別人挨得重。

人群如潰敗的隊伍,有了喘息之地,站穩(wěn)了,開始清點傷員。五俊傷勢最重,姚登平腰部挨了兩鎬把,姚得舉也感到肩頭發(fā)疼,姚麻舉腰上挨了不輕不重一下。

得報警,打110。有人說。

姚麻舉說,打110。于是,有人去小賣部,用公用電話向110說了村民被打的事。

在等警察到來的時候,有人說,看,那些人鉆進汽車要逃跑了!但說歸說,孛兒嶺的男人女人們,面面相覷,把攔擋裝載機的勇氣丟失了,沒有人來阻攔這些手持槐木鎬把的外地民工,眼睜睜地看著這輛黃色的汽車揚長而去。

警察還沒有到來,李新選和姚有明來了。李新選還沒等摩托車停穩(wěn),就跳了下來,問,咋了呢?你們這是咋了呢?

姚得舉憤懣地說,被工程上的人打了。你們說,打誰不行,非要打這個話都說不清的傻子。如今打得頭破血流,我看是有危險呢。你們說,讓人咋活?

人們七嘴八舌,紛紛向這兩位干部描述挨打的經(jīng)過。到后來,李新選聽得笑出聲來,把你們趕了羊了,你們咋不反抗?不是有人拿鐵锨嗎?

姚有明倒沒有笑,他說,你不要找事了,你還嫌事不大嗎?那些外地民工,全是二十多歲到四十多歲的壯勞力,咱村里全是七老八十的老弱病殘,能和那些人對打?再說,人家是有備而來。多虧跑得快,不然出大事了。

李新選止住笑,臉上變得嚴肅起來,說,那天小李說過,他們一路修過來,凡是和平解決不了的,就用武力,我把這話沒當事,誰知道在咱這用上了。

一會兒,一輛警用面包車從孛兒嶺的村道上開了進來,車頂?shù)木療糸W爍,卻沒有鳴叫。

三個警察跳下車,一個問,打架了?姚登平說,啥打架了,是我們被別人打了。警察對姚登平的態(tài)度不滿意,便說,被人打也是有原因的,人家為啥不打別人,只打你?

姚登平說,有你這么說話的嗎?我們維護自身權益,被人打了,你們還這樣說話。

一個警察說,他們打人的事,我們會調(diào)查取證,依法處理。但對一些鄉(xiāng)霸村霸等黑惡勢力,我們也會打擊處理。

好幾個準備向警察訴苦的村民,都默不作聲。

警察開始詢問事情經(jīng)過。姚有明把李新選叫到一邊,悄聲說,還是把傷員送到醫(yī)院吧,再來調(diào)查事情。

李新選對一個領頭的警察說,李所長,要不把這幾個挨了打的村民送鎮(zhèn)上醫(yī)院吧,讓醫(yī)生給用些藥,我們再慢慢調(diào)查處理。

李所長說,不就一個受傷的嗎?你怎么了?他問五俊。

五俊坐在地上,只是個哭,說不出話來。頭上的血從臉上流下來,順著骯臟的脖子流進衣服里面。

李所長一看,感覺這人有點不正常,便問眾人:再有挨了打的嗎?去鎮(zhèn)衛(wèi)生院看病。沒有挨打的不要想著占便宜,非外傷不承擔醫(yī)療費用。

李新選問誰都挨了打,一問,竟然有五個人:五俊、五俊他爸姚得舉、姚登平,還有一個跛腿老頭姚元娃,第五個是姚麻舉。

姚麻舉剛出地頭,有人看見他,便說,麻叔,我看見他們打你了,你感覺好著嗎?

姚麻舉這人好面子,沒想到慌亂中挨打,竟然被別人看到了。他感覺挨得并不重,畢竟挨打不是什么光彩事。姚麻舉說,當時看到那些人拿著鎬把過來了,只顧跑,沒有感覺到挨打。

那人說,也許是我看花眼了,沒打上就好。這會兒,姚麻舉看到好幾個人都說被打了,稍加思索,也說,慌亂中我好像腰部被打了,也可能跑得扭傷了,這會兒去醫(yī)院看一下,如果沒有啥問題,更好些。

一個警察說,如果不是打傷的,得自掏藥費和檢查費。

姚麻舉說,這個我知道,咱一個老百姓,還能訛人家不成?人家畢竟是公家的。

警察笑道,覺悟還挺高的。覺悟這樣高,阻攔人家施工干啥?

姚麻舉有些尷尬,小聲說,我是去看熱鬧的。

警察說,這么說你是無辜的?放心,我們會調(diào)查清楚的,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姚麻舉沒有再說話,他有些后悔剛才說自己被打了。

一會兒,來了一輛面包車,李新選說,李所長,車來了,讓他們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先檢查包扎一下。

幾個人上了車,但五俊卻不愿上車,他哭嚎著,臉上流著淚水和血水,在地上走來走去,嘴里哇嗚不清。姚得舉看兒子不上車,就從車上下來,他拉住兒子的胳膊,又哄又拽,好不容易才塞進車里。

面包車拉著五個傷員和姚有明走了,警察不一會兒也走了。人們議論說,五俊被人一棍打得摔倒在地,之后爬起來才走出來,不知傷勢怎樣?

眾人并沒有馬上走散,好多人還在心里忖度著警察說的話:這幾天不要出門,我們會找相關人員調(diào)查,做筆錄,要隨叫隨到。村民們都覺得事情搞復雜了。

姚有明帶姚麻舉他們到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檢查了一下,別人可以收治,五俊得到縣醫(yī)院去做CT。姚有明安頓姚麻舉他們按醫(yī)生的安排治療,他帶著姚得舉父子去縣醫(yī)院。

在縣醫(yī)院經(jīng)過清洗、包扎。五俊被推進CT室做頭部CT。這會兒,姚得舉的肩痛也退到次要位置。直至五俊做完CT,醫(yī)生才給他檢查、拍片、輸液。

兩個小時后,姚有明進了病房,對姚得舉說,CT結果出來了,五俊的傷勢有點嚴重,可能要做開顱手術。如果做開顱手術,最好是轉院。我看這樣吧,你們的液體先掛著,下午看能否轉到市上去,這樣對治療好一些。

姚得舉看到旁邊的兒子沒有原來那樣的活潑勁兒,躺在病床上一聲不吭,問他有什么感覺,只說頭疼。

姚有明打電話給李新選,匯報了五俊的情況,讓找一下五俊他媽,叫剛出去打工二十多天的五寶回來,去醫(yī)院照顧病人。

與此同時,我也接到了關于打人之后的最新情況匯報。是村主任姚有明告訴小劉的,之后小劉給我打了電話,我讓小劉告訴他們,受了傷的抓緊治療,不能耽誤。我也讓小劉去醫(yī)院里,先把錢交足。

五寶開春之后原計劃出門打工,但家里有征地賠償?shù)氖拢攘艘粋€多月,實在等不住了,才領著媳婦出門,去了上海。這不,剛找到工作沒兩個星期,便趕了回來。

五俊得做開顱手術的消息傳回孛兒嶺,人們議論紛紛。都覺得五俊可憐,傻乎乎的,可能把事情都沒有搞清楚,便挨打了。而且全孛兒嶺他的傷勢最重。做開顱手術,風險又那么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手術失敗,能不能下手術臺都是個未知數(shù)。好些人這才感到事情鬧大了,超出了預想的范圍,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一連好幾天,人們茶余飯后熱議的全是五俊的挨打和治療,以及手術存在的風險。除此之外,話題便是另外幾個挨打住院的人。

從眾人挨打之后開始,幾臺大型機械正常施工。這次,沒有人去阻攔了。姚有明暫時在市里幫忙照看五俊,村上的事由李新選說了算。李新選對在遠處觀望的群眾說,人家一路修來,賠償都是執(zhí)行的統(tǒng)一標準,不會三等兩樣。咱村人不聽話,硬要阻攔人家施工,怎么樣?被打倒幾個,這下住醫(yī)院里,疼痛總要自己受吧?眾人想想,覺得也是。有人說,豬羊怕殺人怕打,這一打,到近前看熱鬧的人也沒有了。李新選說,在人家拉起的警戒線之外,他們絕對不會動你一個指頭。

住醫(yī)院的這幾位,經(jīng)過一周的治療之后,陸續(xù)回家了。人們開始議論誰花的錢多,誰花的錢少?;ㄥX多的似乎占了便宜,心中竊喜?;ㄥX少的似乎吃了虧,心里忿忿然,聽到這些之后,我想起了《阿Q正傳》。

有人問起警察怎樣做筆錄,姚麻舉說,警察問是誰帶頭阻攔人家施工?我只能說實話:我不知道,我一個近六十歲的老漢,是跟著看熱鬧的。

有人問姚登平,姚登平說,人家問誰帶頭了,我敢說是我嗎?挨了打,弄得不好還得坐班房。有個警察說,最近上面有文件,說要打擊村霸鄉(xiāng)霸,掃除黑惡勢力。你說,咱能和人家講理嗎?顯然不行。

好一會兒沒人吭聲,突然聽到有人說,看來都是些門背后的英雄。人們一看,是跛腿老頭姚元娃。老頭年紀大了,雖然日子清苦,但人很樂觀。經(jīng)過老頭一句話的總結,別人都沒有再說什么。

過了幾天,姚有明和李新選叫村民們簽字。姚有明笑著說,再不簽就沒有了,當心煮熟的鴨子飛走了。

村民們稍作猶豫,都順勢簽了。雖然不痛快,但內(nèi)心深處,確實是怕那即將到手的幾千元一萬多元飛走了。通過這次挨打,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些外面來的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對付。

十多天后,路基已經(jīng)做完,施工隊一部分人向前推進,后面來的開始上石料,用壓路機來回碾壓。

好些天過去了,不見派出所的來通知對打人者的處理結果,有人去問姚有明。姚有明說,你們看清楚是誰打你的嗎?姚麻舉說,他們穿著迷彩服,綠綠的一大片,像蝗蟲飛過來了,我哪里知道是哪個打我了?即使把那些人叫來,我也辨不出來。

就是么。姚有明爽聲笑著。法不責眾,更何況,近二十個人,穿得一模一樣,誰是打人者?怎么找得出來?

姚麻舉說,我早知道這打是白挨了。

隨著征地補償款的到位,基本悄無聲息,人們逐漸淡忘了這件事。然而,二十多天后,五俊從市里回來,征地挨打的這件事,又一次成了孛兒嶺村民們茶余飯后談論的焦點。

人們再次見到五俊,是在這天傍晚。這會已到農(nóng)歷四月下旬,天氣越來越炎熱。小麥花已開過,正是灌漿的時候,天氣也很遂人意,并沒有陰雨,每日陽光普照,連續(xù)十多天都是艷陽天。

吃過下午飯的人們,經(jīng)常聚到莊前屋后的村道上,談論天氣,預測收成,憤慨物價,打發(fā)無聊的時光,等待收割即將成熟的麥子。不知誰突然驚叫,這不是五俊嗎?什么時候回來的?病治好了嗎?

人們這才回過頭去,看到五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人群后面。五俊很穩(wěn)重的,甚至有些靦腆,完全沒有了以前那種不斷移動腳步的習慣。而且嘴角沒有了口水,臉也干凈了,皮膚也比以前白了。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半袖衫,下身穿一條藍褲子,腳上的鞋子也是新買的,衣著得體,很有點落落大方的感覺。出院之后的五俊,和以前相比,真是脫胎換骨的變化。

人們開始七嘴八舌地問。五俊,什么時候回來的?五俊有些局促,怯怯地說,中午回來的。也有人問,五俊,城里好還是咱孛兒嶺好?五俊稍作思索,說,一樣好!

人們不由地說,這五俊出息了,進一次城完全變樣了。沒有說出口的,是傻子五俊不傻了。

好些人挖空心思地問五俊一些問題,諸如在哪里吃飯,醫(yī)院里人多嗎,等等。這些問題,五俊或快或慢,都能回答上來。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一會兒,遠處有女人在喊,五俊,五俊。五俊扭頭去看,有人說,是你娘喊你。五俊轉身走了。有人聽到女人對兒子說,回去吃藥吧。

一連幾天,人們在議論五俊的未來。姚麻舉說,得舉是個老實人,生了兩個兒子,這五俊傻著哩,少娶一個媳婦,這日子也過得緊張。給大兒沒錢看病,這次挨了一鎬把,倒把傻病治好了,怪事!聽說花了近三萬元,放在得舉身上,想都不敢想。

旁邊姚登平說,是好事也是壞事。

有人不解,問,為啥是好事也是壞事?

姚登平這次沒有賣關子,直接說,好事是說不傻了,基本是個正常人了,最起碼能照顧得了自己。說壞事你們不明白嗎?這人一正常,就得娶媳婦,像咱們這里,彩禮那么高,拿啥給娶?

有人說,這次給五俊治病之外,他們工程隊不賠個三萬兩萬的?

姚登平說,我也住院了,沒有拿到一分錢的誤工補貼,你們有人拿到了嗎?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啞然了。

過了不到一個月時間,麥子黃了,在收麥子的時候,人們看到五俊和父母在汗流滿面的勞動。姚麻舉見到姚得舉,問,給娃除了看病,給補償款了嗎?

姚得舉說,他們總說完了處理,我從出院等到現(xiàn)在,也不見個結果。我不知道完了是什么時候?是麥收完了?還是鐵路上路基干完了?還是通車了?

姚麻舉說,他們說的完了,不是具體什么時候。是以后吧。

姚得舉說,以后是什么時候?

姚麻舉看看堂弟,嘆口氣說,以后是什么時候,我也不知道。

兩個人一臉茫然,好久沒有再說話。到后來,姚麻舉說,你去找一下咱主任吧,給他說些好話,讓他幫著說說,要不,找誰都不知道。記住,給主任承諾一下,百分之二十……

到立冬的時候,開始鋪鐵軌了。不幾天,已經(jīng)把孛兒嶺這一段鋪好,延伸向遠方。人們在遠處看著那兩根前后望不到頭的鐵家伙,嘖嘖稱奇:公家干啥就是不一樣,快!

在那前后,我離開了這個縣,去了另外一個縣境內(nèi)的工地,依然負責那個標段的總體事務。在我走之前,通過幾個人的口,聽說了傻子五俊不傻的故事。這個故事被好些人當作新聞在傳播,真有些天方夜譚的味道,我曾安排讓盡快給他們一筆賠償。而有的人,包括那個多次和我打交道的楊鎮(zhèn)長,覺得我們種豆得瓜,做了一件好事。但我的內(nèi)心,卻陡增不安。因為比較離奇,這件事始終無法忘記。因而,那幾個鎮(zhèn)干部的聯(lián)系方式,我始終保存著,每隔幾個月時間,我會打電話和他們聊聊,并問一下這邊的情況,但后來發(fā)生的事,出乎預料。

那會兒,人們都在傳說,五俊挨打之后補償了一萬元。孛兒嶺的人們,都在議論著姚得舉一家,有人羨慕,有人幸災樂禍。幸災樂禍倒不是五俊家又有什么不幸,而是有人一算賬:五俊不傻了,得娶婦媳,彩禮四萬,費用一萬,少說也得五萬,而且還得娶在這舊房子里。

過春節(jié)的時候,五寶和媳婦回來了。不幾天,有人便在傳說,五寶媳婦要征地的賠償款和給五俊的那一萬元,而且家里鬧得烏煙瘴氣,差點出了人命。

比較準確的消息是:因為五寶媳婦鬧得無法收場,姚得舉只得請精明且相對有威望的堂兄姚麻舉出面,調(diào)解家庭矛盾。

五寶兩口子年后出門時,孛兒嶺修鐵路已經(jīng)成為板上釘釘?shù)氖?,只是還沒有談攏。后來五俊被打,他還去醫(yī)院侍候過幾天。臘月里回家前,媳婦金麗就提議把今年兩人攢下的六千多元、征地款和給五俊賠的錢,這些錢合起來也有三萬多,用這些錢,另修一院房子。五寶媳婦想得倒美,但姚得舉把征地款和賠償款全部還了貸款,貸款倒是還完了,錢也沒有了。面對兒媳提出的要求,姚得舉無法辦到,金麗氣憤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姚得舉看兒媳生氣了,心里便思索這事該咋辦。到天黑睡下,久久難以入眠。剛睡著,聽到有女聲在叫罵,仔細一聽,是兒媳在罵兒子,罵聲粗野彪悍,也傳出兒子不高不低的勸解聲:你這人怎么不講理……叫罵聲持續(xù)好長時間,姚得舉知道兒子性格懦弱,膽小怕事,不會產(chǎn)生特別的不良后果,便沒有起床去勸。更何況他知道兒媳在指桑罵槐,就等他出場,想想便忍了。但身旁睡著的老婆不愿意裝聾作啞,要出去勸勸,必要時講講道理。到后來,兩邊房里都有女聲在叫罵。小媳婦叫罵聲音大,語言難聽。老婆子叫罵聲音小,沒有兒媳罵得深刻惡毒。倒是旁邊房子里的五俊并沒理會,后來睡著了,是這家入眠最早的一個人。

金麗從年前鬧到年后,分別對陣五寶、姚得舉老兩口,愈戰(zhàn)愈勇,絲毫不輸對陣劉關張的呂奉先。到后來,姚得舉只得請姚麻舉出面調(diào)停。姚麻舉并無呂奉先調(diào)停劉備和紀靈的轅門射戟之術。他去了五寶房中,見到了幾天不吃不喝、披頭散發(fā)的金麗,問了要求,講了道理,但金麗只有一句話,如果不答應也行,正月十五一過,她就去醫(yī)院引產(chǎn),之后離婚,沒有商量的余地。

姚麻舉向姚得舉復命,兩人垂頭喪氣,無可奈何,都長吁短嘆。

到后來,姚麻舉分析,如果不答應金麗的要求,這日子沒法過。另娶一個,最少還得花五萬元,而且二婚不好找。與其這樣,不如答應她,另修一院房。修好了是自己兒子和媳婦住,生了孩子,是自己孫子,住也是應該的。

姚麻舉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但姚得舉悶聲抽煙,一言不發(fā)。到后來,姚麻舉有些不耐煩了,問堂弟,你是個啥主意?總有一句話么,只是個抽煙,把四分錢一根的那爛慫煙,吸一肚子能解決啥問題?

姚得舉停下來,望著這位精明的堂兄說,錢還貸款了,拿啥給修房子?

姚麻舉說,還進去了,仍然貸出來。

姚得舉滿臉驚愕,面部肌肉僵硬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慢騰騰地說,這次五俊做了手術,比原來好多了,我想著再過幾年,娶女子肯定不行,有姿色些的寡婦,給物色個,我死了也就能閉眼了。按你說的這么一來,我又背上了賬,給五俊娶女人怕是沒希望了。

姚麻舉說,先保住一個再說,不要弄得兩頭都占不住。

姚麻舉看看堂弟一張苦臉,停了好一會兒,說,你怎么越來越死腦筋?這次你是頭上挨打了嗎?把五俊打精靈了,倒把你打傻了。

姚得舉并沒有看出堂兄的譏諷之意,呆呆地說,是打在肩上了。姚麻舉嘆了一口氣。

姚得舉變得傻乎乎的,整天沉默不語。老婆也病倒了,躺了幾天,才慢慢爬了起來。她說,修他娘的腳,修啥火車路哩,等火車通了,我就到火車路上去,讓火車把我壓死算了。

半年后火車路被護欄圍起來,她再次對別人說起,并罵了安裝護欄的人。有人告訴她,在火車路上碰死,一分不賠。如果碰不死,還得去坐牢。她張了張嘴,沒有再提去鐵路上的事。

到冬天,鐵路終于通車了,人們爬在護欄上看熱鬧,不出一個月,也沒有人去看了。

正月里,五俊到人群里去,有人對五俊說,五寶把你一萬元拿去了。五俊并不太當事,但說得時間長了,次數(shù)多了,五俊回去問爹,姚得舉悶在心中的氣憤已經(jīng)變成甲烷,被點燃了,突然間就爆炸了。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破口大罵,他也不知道是在罵誰。孛兒嶺的人們很驚詫,從來沒有聽到過姚得舉罵人,哪怕別人欺負了他,他也不罵人。但今天,渾厚而凌厲的謾罵聲傳得很遠:這些嫖客日下的,還要我活不活?是不是看我還有一口氣,想把我氣死……

五俊被爹突然的暴怒嚇蒙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一直呆立著,大腦中又是一片恍惚,腳下如搗蒜一樣,又原地踏起步來。

孛兒嶺的人們對火車沒有任何興趣了,只有五俊仍然望著開過的每一列綠色長蛇,甚至沒有火車開過的時候,他也爬在護欄上,望著兩條蜿蜒向前,看不到頭的鐵軌。有人說,五俊被他爹吼傻了。

日子依舊平淡,但是有一天,一個收廢品的從孛兒嶺經(jīng)過,第二天,開始流傳一個笑話,跟五俊有關。

笑話是這樣的:村里來了個收廢品的,五俊悄聲問:收鐵不?收廢品地說,收。五俊說,你晚上來。到晚上,兩人在村西的鐵路邊碰頭,五俊指著兩根鐵軌說:就這兩根鐵,有點長,從烏魯木齊到上海,收廢品的說:滾……

聽到這些消息,是在兩年之后。那會兒,我們公司的所有標段全部完工,我也回到公司總部上班,有一天閑著無事,便給楊鎮(zhèn)長打了一個電話,寒暄之后,問起孛兒嶺的一些人與事,楊鎮(zhèn)長便把從姚有明這里聽來的笑話講給我聽。聽到這個笑話,我沒有笑出來,有的是一片苦澀。

到后來,也許有十年時間吧,我退休了,楊鎮(zhèn)長也早已調(diào)離了那個鎮(zhèn)子,于是,孛兒嶺的一切,于我來說變得影影綽綽。之后,我曾給姚有明打過電話,但那個號碼成了空號。多方打聽,最終打聽到姚有明的新號碼,打過去,接電話的聲音含糊不清,跟我記憶中那個一口方言,聲若洪鐘的村主任判若兩人。我懷疑是不是打錯了,再三追問對方,是不是姚主任,對方所言我無法聽清。后來另有人接了電話,說不是姚主任。我說,這明明是姚有明主任的號碼,怎么會錯呢。對方說,是姚有明,但沒有再擔任村主任,現(xiàn)在有病了。我問是什么病,回答說是腦溢血后遺癥。我問腦溢血多久了?回答說是半年了,腦溢血之后,辭了村主任。我愕然良久,再問時,對方已掛了電話。

這一切,都讓我對孛兒嶺難以忘卻。

我是在這天中午到達孛兒嶺所在的那個縣城的,火車站在縣城外三公里的地方。我下了火車,找到縣城的賓館,地址并沒有改變,但里面增加了一棟大樓,非常氣派。從大廳的介紹上看,賓館已達到五星級標準。我登記了一個普通標間,不到三百元。在這個小縣城,我覺得很不錯了。房間里鋪著地毯,各種設施都相當好。

第二天一早,我上街攔了一輛出租車,和師傅談好價錢,去孛兒嶺,三百元整,停多久由我,并負責把我拉回來。

坐在出租車上,剛出縣城不久,是一大片蔬菜大棚,司機說,這片蔬菜種植區(qū)是一個叫楊村的村子里的,政府投資修建,本地外鄉(xiāng)農(nóng)民自由承包。效益不錯,有種蔬菜的,有種瓜果的,每年都能掙不少錢,也方便了縣城里的居民。

孛兒嶺在三十公里開外的一個原畔上,我們首先得從縣城所在的川道上原。上了原,農(nóng)田里幾乎全是蘋果樹。金秋時節(jié),蘋果的套袋剛剛摘除,樹下鋪著反光膜,正在為蘋果著色。我們一路向北,很快,司機說,前面不遠處就是孛兒嶺。

隨即,車子拐進一條水泥硬化的村道,司機說,這就是孛兒嶺。我的心情激動起來,我該怎樣去面對那些曾經(jīng)的對手?他們曾為補償款點錢和我們對峙,我雖然沒有出面,但他們的挨打,卻和我有直接的關系。

司機問,你去哪一家?我說,遇到有人時你就停下來,我打聽一下要找的人家。

村道上不見一個人,水泥硬化的村道不錯,平整光潔,寬度大概有四米,兩輛小車完全能錯過。無奈之下,我對司機說,你把車停在任何一家沒有掛鎖的門口,我下去打聽。走了四五家之后,才看到一家的大門是緊閉著的,我去大門口向里大喊,有人嗎?有人嗎?好久之后,出來了一個干瘦的老頭,顫顫巍巍,雖步履蹣跚,但并沒有依靠拐杖之類。到大門口了,我向老人打了招呼,他問我找誰。從簡短的對話中,我聽得出來,他的耳朵有點背,我得大聲說,他才能聽得明白。

我問起他叫什么時,他說,他叫姚麻舉。對他的印象,我還是比較深的。他是農(nóng)民中特別會說話的那種,會繞彎子,也有謀略。

當我講清楚自己是誰時,姚麻舉把我讓進他的家里。院中有兩棵柿子樹,高大,枝繁葉茂,讓院子里幾乎見不到陽光。進了他家的主房,一股霉味撲鼻而來,這也許和長期關門閉窗有關,更兼樹的遮擋,房中不見陽光。他非??蜌獾刈屛易?,但我看了一下,陳舊的家具上面是一層厚厚的灰塵,我只得說,咱拿個小凳子,坐到院子里去吧。

我們坐在房檐下,開始拉些家常。當然,主要是我問,他來回答。原來他一個人住在廚房的土炕上,吃住一體。我們的對話很慢,漸漸地,孛兒嶺的現(xiàn)狀,在我腦海中清晰起來。其實,這幾年哪個村子不是這樣呢?我的老家也在農(nóng)村,父親也曾是農(nóng)民,他去世后,葬在農(nóng)村,每隔兩三年,我還是要回去一趟的,給另一個世界里的先輩們燒些紙錢。

姚麻舉說得最多的是莊里沒人了,他們社里四十多戶,如今鎖門戶近三十戶。沒鎖門的人家,也是子女在外打工,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

村主任姚有明性格豪爽,肯為群眾辦事,只要你有求于他,他都會答應下來,想盡一切辦法去為你辦事,但你給他的好處,他也會照單全收,毫不推辭,是那種混得風生水起的人,常常喝得醉醺醺的。那年他突然就腦溢血了,雖搶救過來了,但留下了后遺癥,走路一瘸一拐,說話含糊不清,村上的事自然干不成了。得病后待在自家的院子里,由老婆侍候著,前年去世了。

五俊的老爹姚得舉五年前得肺癌死了,那年他六十三歲,并不老,身體也沒有別的毛病。他吸煙特別厲害,多是自種的旱煙,或是最便宜的紙煙。到后來,咳血,去醫(yī)院一檢查,肺癌晚期,半年后走了。他的老婆也在兩年后死了,說是心臟病。那女人比姚得舉年長兩歲,生前也沒有去醫(yī)院治療,只是在村衛(wèi)生所買些藥湊合。他的小兒子五寶最終在外地落了戶,在一個小城市賣菜,好幾年沒有再回來。

這些都不是我最關心的,我最關心的是那個叫五俊的年輕人。他的去處和現(xiàn)狀讓我牽掛。

父母相繼去世后,五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他整日在村子里游蕩,不會做飯,不會照料自己的生活。有村民在門口見到他時,進去拿個饃饃給他,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也不說饑飽。衣服越來越臟,越來越爛,成了徹頭徹尾的叫花子。兩年前,干部找到他,把他送到縣民政局辦的養(yǎng)老院里,聽說這兩年把福享了,吃住都有人操心。

我緊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這些年,國家對孤寡老人及社會弱勢群體的關懷力度加大了,對于五俊這樣的智力障礙者,無疑是個福音。

告辭了姚麻舉,我決定去縣辦的養(yǎng)老院找五俊,去看看他。但司機師傅說,縣辦的養(yǎng)老院,正在運行的有三個,一個在縣城,另兩個在鄉(xiāng)鎮(zhèn),不知你要找的人在哪一家?商量之后,我決定先去縣民政局,在這里,肯定問得清楚五俊的去處。

果然,在民政局里,我們很快就問到了姚五俊的所在。工作人員說,按片區(qū)劃分,姚五俊在縣城外的那個養(yǎng)老院里。臨出門時,在民政局大廳的一面墻上,我看到有工作人員的照片、職務和分工。停下來一看,局長是一個叫李新選的中年人,這名字讓我覺得有點熟悉,沉思片刻,我想,該不會是那年和我們合作過的那個李新選吧?我重新上樓,去辦公室問了李局長的房號,于是,找到了有過短暫交往的那個我曾稱之為“小李”的人。

我們都不認識對方了,但談起那年的事,又讓我們一下子拉近了距離。講明我的來意,李局長說,五俊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衣食無憂,你根本不需要為他捐錢捐物,一切有上面的撥款,專款專用,大到吃飯穿衣,小到衛(wèi)生紙,牙膏牙刷之類,全部發(fā)到手里。我說,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見五俊一面。說真的,那年發(fā)生了那么大的事,我只是聽說了,也過問了,但是卻沒有想著去看看。人的心境是會隨年齡變化的,曾經(jīng)覺得無所謂的事,也許在一定階段,會覺得很重要。曾經(jīng)特別看重的事,也許在一定階段,會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這個素未謀面的農(nóng)村青年,卻讓我夢縈牽掛。

李局長執(zhí)意要陪我去,無奈之下,我付了司機的車費,讓他走了。李局長安頓了手頭的事,我們坐他的越野車,去了縣城外面的養(yǎng)老院。

養(yǎng)老院在穿城而過的河邊上。這條河是全縣最大的河,因為這條河的存在,這座縣城變得山清水秀。兩岸青山翠綠,川道碧水清澈。

養(yǎng)老院的院子并不大,五畝不到吧,一棟五層樓房聳立于院子的一邊。院子里綠化搞得特別好,草坪、涼亭、休閑桌凳等基礎設施一應俱全??吹嚼罹珠L來了,養(yǎng)老院的負責人忙出來迎接。對我的介紹,李局長含糊其詞,只說我是從正處級退休,過來看看。姓馬的院長便顯得特別恭敬。

李局長帶我看基礎設施,我覺得看看也好。于是,馬院長帶領,李局長陪我看了食堂、活動室、老年人宿舍等。說真的,特別不錯。馬院長介紹,工作人員和老年人是一樣的伙食標準,并且同時就餐?;顒邮依镉邢笃?、乒乓球桌等設施。老年人的宿舍也不錯,每個房間住兩個人,跟賓館的標間是一樣的陳設,并配有大衣柜。

聽說我是專門看望姚五俊的,馬院長把我?guī)У轿蹇〉姆块g,五俊不在,護理員說,他在院子里。他的房間跟別人的房間沒有什么兩樣,衛(wèi)生也不錯,每天有護理人員打掃、整理,并安排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馬院長介紹,每天早上還有早操之類的活動,適當?shù)腻憻捯幌隆?/p>

不一會兒,護理員領著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人來到房間,馬院長介紹說,這是姚五俊。又對中年人說,這位領導從幾千里之外專門來看你了。

姚五俊并沒有回答,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癡呆呆的,沒有光澤,空洞無物。我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那手纖細、瘦弱。他的衣服雖然普通,但也得體、干凈,一切都比我想象得要好,唯一不足的是他的胡須有點長。

五俊,你還好嗎?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見到五俊的場面,也想象過見到他要說的話。當我脫口而出之后,這個中年人并沒有回答,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轉向別處。我仔細打量了他,又不厭其煩地問他的情況,他基本答非所問,或以嗯之類回答。倒是旁邊的馬院長,向我介紹了五俊的情況,市第四人民醫(yī)院鑒定為精神二級殘疾,這樣,他就可以享受國家給予的生活補助,可以長期待在養(yǎng)老院里,直到老去。

聽到馬院長的介紹,我的心里感到慰藉,看來五俊以后的生活有了著落。但這次我是抱著為他做些事情的目的來的,或者說,我是來贖罪的。我能具體為他做些什么呢?下午李局長請吃飯,我執(zhí)意要叫上五俊,李局長沉吟片刻,爽快地答應了。五俊是馬院長用他的私家車帶過來的,已經(jīng)換了衣服鞋子,洗了澡,看上去精神煥發(fā)。席間,大家在我的帶動下,對五俊特別照顧,碟子里的菜總是滿滿的。五俊也不說話,一聲不吭只管吃。

第二天中午我就坐火車離開了這里,于次日返回我所在的城市。離開前,我讓李局長陪我去了一趟養(yǎng)老院,我拿出五萬元交給馬院長,他推辭不要,我說,拜托你特殊照顧一下五俊,他的穿衣、得病之后的治療,都可以用這些錢去辦,我希望他的生活質量能更好一些。在我掏錢的時候,馬院長安頓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拍照,我說,拍這個干啥?不要拍。馬院長說,拍照宣傳。你拿出這么多錢給一個毫無瓜葛的人,是該大力宣傳的。我說,不要宣傳,沒必要。李局長看我態(tài)度堅決,便對馬院長說,刪了吧。在馬院長的疑慮中,我離開了養(yǎng)老院。

臨出門時,在院子里,我看到五俊坐在涼亭下的條凳上,便走過去,拉住五俊的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時,五俊突然對我喊:爹!爹!一連幾聲。陪著的馬院長連忙呵斥,胡說啥哩!我看到旁邊幾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偷笑起來,李局長的臉上有些尷尬,在那一瞬間,我有些哽咽,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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