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原
撞破秋風(fēng),得要多大的心力
而鐘聲落于江心,抱有沙粒終身之憾
白鷺騰空,潰散于紙上
電話里,傳來逝去者的消息
雨滴便滂沱于虎口,亂風(fēng)漸入我懷
棄我去者,皆彈奏一曲:那如風(fēng)般逝去的
或正在逝去的,亦將要逝去的,以及
還未逝去的……
在逝與不逝間,統(tǒng)統(tǒng)都入土為安
統(tǒng)統(tǒng)是擾我、亂我之心者,皆如白駒之隙
她已駕鶴西去,云游極樂,卻聽不見
一絲活人的悲慟
一生守寡,曾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一世替人看命,又看不出吞象的人心
天地闊遠(yuǎn),空空的薄紙里
小小的安息
遠(yuǎn)去的云,還在天邊
這是時間的搬運(yùn)術(shù),也是人心的幻象
靈魂出竅時,已帶出借尸還魂
化古海子,一個小山村,被烏蒙群山
圍得水泄不通;一個生與死擠壓的交接地
一片高原之上的小汪洋
像水晶的制造者,被蒼老的戲揭穿
一萬年,十萬年
甚至是上億年。它的身體里,曾無數(shù)次
填滿圖書館的殘頁,捍衛(wèi)著
寒武紀(jì)、奧陶紀(jì)、志留紀(jì)、泥盆紀(jì)
侏羅紀(jì),白堊紀(jì)……
同時,也落入土地、草木、牛羊
和炊煙的繁衍中
一心想化掉虎腹里的亂象
在秋風(fēng)里
撫一次流水的古琴
日光透過寺廟的窗格,花朵在塔尖
僧人的口里,舌如蓮花
在大金塔下
一對未來的新人在拍婚紗照
粉脂如雪,胭脂香腮
塔下的早課,正經(jīng)聲四起
像花間的菩薩
而我此刻恰巧路過,仿若蓮臺下的童子
滿心歡喜,它們的慈悲
用弱小的聲音
托夢——
登上竹筏,不知是流水
接納了我,還是竹筏順從了流水
一種命運(yùn)與共,瞬間
抱成了一團(tuán)。立于筏頭,胸中之酒力
正在延宕,而漓江上,冷風(fēng)撲面,巉巖高聳
讓我思接千載——
忽而,有噫吁嚱,危乎之高哉
忽而,有清泉于石上之幽秘
忽而,又有城春草木之深的憂憤悲嘆
而腳下,卻是水推送著竹筏,竹筏推送著水
恍惚中,聽見船家唱:“唱山歌來,山歌
好比春江水噯,噯,噯……”
歌聲飛渡,在這劉三姐的故鄉(xiāng)
我們一群人,又做了一回
流水的虎衣
在江湖僅存于內(nèi)心時,自己
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就是自己的
刀客。但少年不同
不知他從哪本書籍里習(xí)得江湖
每次回老家,總要在他祖父的果園里
揮刀。他把整個果園的荒草都預(yù)設(shè)為江湖
他要行俠仗義,他要斬妖除魔
把每一棵草都當(dāng)作一個橫征暴斂的
盟主,必須取它首級;把每一棵草都當(dāng)作
奸佞小人,必須取它項上人頭
把每一棵草
都當(dāng)作一個誅心的華山論劍,必須
一一鏟除;把每一棵草都當(dāng)做吸星大法
九陰白骨爪,葵花寶典,玉女心經(jīng)
必須給它一掃而光……
我看著那么多草倒在他的刀下
成了他臆想中的冤魂、刀下鬼和替罪羊
我告訴他,割草是“割”,不是砍草
殺草、宰草、捅草、切草
滅草、挖草、屠草。少年聽了
不得要義,略顯得
有些憂傷
在烏蒙山巔眺望,每一列火車
都像一枚子彈,從山的身體里一穿而過
從每個如白紙的清晨開始
到疲軟得像一片灘涂的夜晚
生鐵與速度碰撞的火花,轟鳴交織
可在事物的內(nèi)部——
對立的統(tǒng)一,辯證的悖論,都已形同虛設(shè)
在平面滑行的鐵軌上,呼嘯
是埋伏在歌頌者冷血下羞恥的澎湃
而豹子,是漢字
勾勒出,一塊力學(xué)下摧枯拉朽的彈頭
每個人都在列車上
突然,朋友發(fā)來微信
他在看南邊的殘荷、云影和天光
我卻在北邊躲避刺骨的寒風(fēng)
我回復(fù)他:
南在南,北在北
在樂馬廠舊址,我們都落入
時間的圈套,一塊殘損多年的碑帖
只剩下石頭的骨架,以及它身邊的荒草
——而望天吼,這石頭的神格
它是一只不死不滅,望著天空
怒吼的猴子。見到它,我想送給豢養(yǎng)老虎的人
吼一吼;送給那廢墟上盛開的冷兵器
吼一吼;送給骨頭與骨頭相撞時
吼一吼;當(dāng)日落壓在
黃昏的舌頭上,也代喉嚨
吼一吼
天空是閃電的故鄉(xiāng),夢是人的故鄉(xiāng)
清晨的水龍頭,聽到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
流水之聲,被圍追堵截
妻子在催促,兒子也在催促
——“要遲到了!”
可我還在低著頭,用清水一遍遍
清洗臉上的哭聲
像個求救的人,把一盆骯臟的鐵屑
潑在時間的
墻上
一個久居山林
還俗的人,他最終活成一個
在內(nèi)心博弈的僧人
他從女人的火焰上看到青燈,又從鹽里
看到了海水,從櫥窗里的仿真花朵
看不到春風(fēng)吹拂,卻依然盛開
所有的不平凡——都是平凡的極致,所有的修行
都是內(nèi)心的執(zhí)念
他曾視萬物為親人,視行善為功德
殊不知,生活是另一座深山
得重修廟宇,金身重塑
把黑夜里穿云而過的閃電拋下
等風(fēng)起,等胸中的月光
逼出明亮的
業(yè)障
是不是日有所思,才導(dǎo)致
夜有所夢,是不是自己欺騙自己
太久了,才導(dǎo)致夢中是非顛倒?;蛘哒f
這根本就不是夢,但我寧愿相信:就是一個夢
“生活如此陡峭,那么多囚徒
緊緊抱在夢中?!?/p>
古人在現(xiàn)實中飲酒,我卻在大夢中初醒
喝五柳先生的菊花酒,杜甫的草堂酒
蘇軾的大江酒,李商隱的藍(lán)田酒,易安的
梧桐酒,還有庭鈞、納蘭……
這些孤獨(dú)的靈魂,酒是他們血性中的
第二重火焰,心中搓洗的黃沙
我曾答應(yīng)去看多依河
可事實上,我只是枕著一條河水
坐在油菜花盛開之地,痛飲
那金黃的浪濤
代我撞響天空的蜂巢
暮色殘留湖面,月亮落在水中
蘭隱、翔武、小缺和我
以及眼前的巖石、崖洞、亭臺
廟宇、草木……
在此刻,都成了孤山的仆從
我們對著湖水喊,對著蒼茫的天空喊
它們無聲無息,又無動于衷,惟有那一面月影
像塊波浪中閃爍的白玉璧,令我動容
令我思緒萬千,突然像個
等待救援的人,那胸中的萬古愁
又怎能敵得過
古墓上那句“四面碧濤
驚夢客”。
歌詠,或縱酒
給花朵一個安撫悲傷的理由
把這個庚子的春天,統(tǒng)統(tǒng)寫在紙上
讓灰色、凋敝,都擦洗一遍
相信:“恐懼的傷口會開出明亮的花朵?!?/p>
也相信無助、焦慮、煎熬、疼痛
都會煙消云散
妻說,“櫻桃花開過后
就會輪到梨花、桃花、杏花
迎春、夾竹桃……”
是啊!在彼此無法預(yù)測花期的身份里
就做個窮途末路的
葬花人
又一次
與那個油菜花自由盛開的地方
失之交臂
它呼喚我,可我拒絕了它
我像一個不配擁有花香和金黃的囚徒
而那些金黃的波濤,是大地上鑲在天邊的彩云
會讓我想到文字中的抱團(tuán)取暖
酒中的惺惺相惜
可又不能。我相信在掛斷電話的那一刻
坤哥是懂我的,瓊姐也是懂我的
唯獨(dú)這無邊的黑夜
——像張又愛又恨的巨大漁網(wǎng)
仿佛是它故意在骨髓里點(diǎn)燈,在電網(wǎng)下監(jiān)視
故意在狼狽不堪的身體種植流水
但事已至此,那就隨它吧
那就默念:晚安!
默念從凌晨辦公室走出的每一個人
空蕩蕩的大街上,那些被釋放的身體
被放生的自由,是那么的冷清
和無所適從
在攝影師身上,我看見
一個浮世中的菩薩:自己給自己開示
自己丈量自己,自己用照片
留住菩薩的金身,也留住工匠的錘痕
還有時間的穿腸與莫名的彈痕
看一眼,就不能忘,就觸目驚心!而那些把菩
薩
當(dāng)作靶子的人,或許仍活在我們中間
一個個都慈眉善目,平靜而安詳
像極了另一尊世相中的菩薩
他們?nèi)栽诖罂於漕U地談?wù)撘蚬痛缺?/p>
談?wù)撔欧?,虔誠,以及忍耐之心
花開和花落,沙中法身……
某一刻,在攝影師的照片里,我懷疑
這些人已越過菩薩的邊界
企圖
活在每個人的心中
每一刻世界都在樸素流血……
如此清澈的事,可能無需思,無需感傷
——啞石
第一滴雨落在額頭上
讓我認(rèn)出一滴透明的心臟
接著是第二滴心臟
山雨欲來。我的身體上,也有
羞于袒露心跡
隨后是:第三滴、第四滴
雨與雨滴之間,被裹在越來越多的雨蔓里
它們不斷地重復(fù)、吞噬
甚至毫不手軟地刪除前面的雨滴
在雨中,我手里的卷宗,也滲進(jìn)了雨
那些紅色的手印沾滿了雨滴,指紋在垮塌
所有的口供,所有的陳述,都在
退讓。這令我心亂如麻
不知道該挽救誰?誰先誰后
更擔(dān)心這雨滴,它巨大的刪除能力
會不會把不同的身份
混為一談
陳列著那么多刑具
腳鐐,手銬,警繩……
移步往前,我明明聽到:“刑不上大夫?!?/p>
可為什么
我的身體里又叮當(dāng)作響
甚至,在靠近肋骨地方,突生尖刺
離開警史館,都舒了一口氣
心又重新回到了身體
其實,在觀摩中,很多人和我一樣
都聽到一把冰雕的錐子,在時間的對抗中博弈
在肉身、文字、人倫、教化、荒誕
甚至是,宗教、政治、哲學(xué)
或經(jīng)書里
被一次次地逼退疼痛
但誰也不愿輕易
喊出來
廟里的八哥會說話了
至于它是誰教的,何時教的
人們也說不清——只要一有響動,它就憋著嗓子
喊
“來人了,來人了……”那份高興勁
那份永不厭倦的熱情,迸發(fā)出
它樂此不疲的哲學(xué),有時可能是一陣大風(fēng)
有時可能是另一種鳥叫,有時
是一片月光。但不論何時,它都是
一副報喜不報憂的腔調(diào)
更多的時候,是它在籠子里
上躥下跳,自娛自足
練習(xí)“來人了
來人了……”
百米開外的彈坑
密密麻麻的輪胎,堆砌成一座
橡膠的監(jiān)獄,或者說一片黑色的泥沼
在時間的廢墟上,每一個練習(xí)者都在瞄準(zhǔn)
都在對準(zhǔn)虛擬的敵人射擊,都想
彈無虛發(fā)。事實上,誰都不是天生的神射手
誰都有成為一名神射手的潛質(zhì)
這并非罪過,是生而為人的卑賤
當(dāng)很多的誤解疊加一起,就是一場戰(zhàn)爭
災(zāi)難中,很多無辜的生命
失去家園和親人,飽嘗那擔(dān)驚受怕的槍林彈雨
煎熬、困頓的炮火烽煙……
射擊結(jié)束,我還停留在刺耳的槍聲里
想著那些迅速飛向輪胎的彈頭
有的整個落在地上,有的卻是半遮半掩
更多的,肉眼已經(jīng)看不見了
有時,正是這樣一個橡膠的緩沖
安撫了
多少子彈的亡魂
在哪里不重要
不論是北京,或是云南
河與山,并無兩樣??梢院雎?/p>
吃什么不重要
不論是滇菜,或是川菜
都是菜,一樣穿腸而過??梢院雎?/p>
喝什么不重要
不論是杜康,或是明月
呼兒的輕,萬古的愁。也可以忽略
唯有大理:月下排排坐,在本園里讀詩
十個人,十條小船
在那夜的洱海潮聲里蕩漾
至今,被磨成一把
月光匕首
茶壺里的水,是滾燙的
對面三樓,入喉的酒,也是
滾燙的;樓下面嘻嘻哈哈的少年
他們的心,也是滾燙的
可兩個人的世界,沉默得像入世的石頭
我們心照不宣,卻往窗外的黑夜
凝望一下——瞬間,寒冷就被攔在窗外
昔歸茶氣足,回甘生津,喉韻中含有甜度
我說出一片葉子對沸水的解構(gòu)與消融
也包括置之死地的孤絕
最后,他說起瓶子具有的普遍性
我知道,那個瓶子的歷史與自己有關(guān)
取下,或者敲碎瓶頸
與滾燙無關(guān)
于是,我又往更深的暗夜
看了一眼,他卻不去在意了,把杯子
輕輕放回桌上
很多人從水源地回來
每年都找到相同的那一部分,歡喜又悲觀
仿佛春天的泥土是咸的
惟獨(dú)蘋果樹一直沉默,活在它的塵世
不卑,不亢;開枝,散葉
看著忙碌的人們
像一群正在集結(jié)趕路的螞蟻,把午后的影子
背對日落的方向,拉長
再拉長,又慢慢
消亡
“人生是無趣的
若不喝酒,那就更無趣了。”
是的,一個無趣的人,我聽到
他身體的倉庫正被搬空,開始堆積灰塵
昔日,他也在酒里埋伏,無酒不歡
酒就是兄弟,酒就是情敵
酒就是酒的桃園結(jié)義,酒就是柳暗花明下
又一重火焰
可以喝得天塌地陷,氣吞山河
可以借酒明心,抽刀斷水
可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可以
酒逢知己……
今夜,餞別是掉在酒里的月亮
所有的美意,在這一刻,都是明晃晃的月光
都是一架轟炸機(jī),穿過遠(yuǎn)方的地平線
而今夜,也請允許一位痛風(fēng)患者
說一聲:抱歉!
窗外,星空遼闊,夜色冒著酒氣
愿順利,愿皆安!
葡萄是從露水醒來的,每一顆
都是翡翠的淚珠
在看守所我又看見了葡萄
它們正在集結(jié)生長
而我卻像一名拾慧光陰的掃地僧
一瞬間,就想起了遙遠(yuǎn)的老博爾赫斯
他的雨里,那么多黑葡萄
在葡萄架下私語
談?wù)撝┯曛?,北半球的另一?/p>
更多的葡萄平靜地腐爛
或被晾干。此時,鐵閘將要合攏
我趕緊閃身出來,忍不住
又看了一眼
那些翡翠般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