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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水靴的馬 中篇小說

2021-11-11 16:52呂翼彝族
邊疆文學(xué) 2021年1期

呂翼(彝族)

睡著的時候,隴啟貴想醒來。醒來的時候,隴啟貴又想入夢。在重要的決斷前,任何人的心都會慌亂。隴啟貴也不例外。

野草坪的山,高,高得鳥雀大多都只在山腰飛。坡呢,陡得落個氈帽,溝底才撿得到。說是坪子,其實(shí)也就巴掌大,像顆黑瘤,深深地長在崇山峻嶺之間。這野草坪,眼下還真是名副其實(shí),山山嶺嶺、溝溝壑壑都是草木的天下。高處枝杈拉拉扯扯,低處的藤蔓,也是裹纏不休。草木多,人卻少。人少,女人就更少。毫無疑問,對于隴啟貴這樣一個中年男人來說,夢里有的,肯定就是女人了。事實(shí)也是,多年以來,在馬背上突然回頭一笑的、在火塘邊一飄而過的、夢醒來時還有她脆脆的笑聲的,當(dāng)然就是如花了。如花的眼睛會發(fā)光,像晨光下的露珠;如花的行動敏捷,像被驚嚇的麋鹿;如花的聲音,像山茅草在耳廓邊輕輕晃過,讓隴啟貴難以忍受??墒?,眼下在他的夢境竄出竄進(jìn)的,卻是一匹馬,一匹他喚作“幺哥”的馬。這匹馬把他的夢境當(dāng)作一片草原,興奮時搖頭耍耳,四蹄騰空;累了就閑庭散步,餓了肆意啃嚼滿地的草皮。那些被秋雨捂出來的草芽,嫩,幺哥的長嘴一碰,就汁液滴出,又甜又香。幺哥把沾有綠色草屑、濕漉漉的長嘴伸來,親隴啟貴的腮幫,隴啟貴的臉就一半黑,一半綠……

這樣的情景,折磨得隴啟貴心如針戳。

隴啟貴從夢里醒來,天并未見亮。拍拍腦袋,眨眨眼睛,感覺到了黎明前的真實(shí)。他起床,摸索到幺哥的身邊,用掌心撫摸它飽滿的額頭,用五指梳理它又厚又硬的鬃毛,揀除它身上長長短短的蒺藜,品味它身上咸腥的氣息,然后往馬槽里添谷草,添豆秸。谷草是從山外買來的,豆秸是自家地里種的。這對于幺哥來說,都好。但隴啟貴認(rèn)為,沒有找完豆粒的秸稈,對這個胃口好得出奇的家伙來說,更能上膘。

幺哥正值壯年,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牙口呢,像切草機(jī),干燥的秸稈也嚼得香氣撲鼻。這家伙,只有嘴是難以滿足的。隴啟貴給馬槽里倒了半碗燕麥炒面。幺哥潮濕的嘴唇立即白了,它一邊咀嚼,一邊抬起頭來看隴啟貴。隴啟貴明白它的意思,這種過于殷勤的愛護(hù),連這毛臉畜生都感覺到了。“咋回事?這么膩!”如果隴啟貴懂得馬語,他應(yīng)該聽到幺哥這樣的直言。

隴啟貴捋了捋它脖頸上紛亂的鬃毛:“很快你就會曉得的?!?/p>

檐下有鳥雀出窩來了,在漸次落葉的柿樹上,噼噼撲撲地扇打翅膀,啄食半紅的柿子,嘰嘰喳喳地講著只有它們自己才懂的鳥語。安排好幺哥,他得給自己考慮考慮了。隴啟貴抱來干柴,扔到火塘里。撥開上半夜捂好的火灰,拾起荊竹做的吹火筒,對準(zhǔn)火灰里殘留的火星,腮幫一鼓足,吹了兩口,火焰噼噼撲撲地躥了起來。隴啟貴燒熟幾個土豆,剝皮,撒些辣椒面,吃得肚皮發(fā)脹。

隴啟貴從木柜子里找出一雙黑色的長筒水靴,將腳洗了又洗,換上。靴底的溫度和里層絨毛的柔軟,讓隴啟貴明顯感覺到舒服。他臉燒了一下。水靴的長筒襯得他比以往更威武些。這是上次如花從東莞帶來的?!半m是廠里批量生產(chǎn)的,但說不定這雙就從我手里經(jīng)過。”這不是說不定,隴啟貴絕對相信。隴啟貴往帆布背包里塞進(jìn)口缸、電筒、打火機(jī),零用的鈔票,還有半袋燕麥炒面。隴啟貴上路了。出門時,隴啟貴感覺到幺哥朝他笑了一下。這家伙,一定是明白他和水靴的關(guān)系了。隴啟貴背著手,一頓一挫走在后邊。踢踏。踢踏。幺哥甩著頭,走在前面。幺哥的蹄子打過鐵掌,泥巴路不經(jīng)踩,一腳一個印,路面就落下了無數(shù)的省略號。隴啟貴有時也會用水靴去蹉上幾下,這樣倒欲蓋彌彰,爛泥鋪展得更寬。幺哥長臉一舉,打了個響鼻,咴咴叫了兩聲。隴啟貴暗地里咬咬牙。他咬牙的時候,沒有讓幺哥曉得。幺哥雖然只是一匹馬,但它知懂的事理,還不算少。

兩個黑物,一高一矮,一長一短,在山路上不緊不慢地移動。兩邊是深秋熟透的草木,路上沒遇上一個人,這樣,幺哥就可以走路的正中了。要是前兩年,那可不行,逼仄的山路上,常常會有另外的馬幫和人,他們要就是去山里挖土豆,收瓜菜,要就是到鎮(zhèn)上趕集,或者送貨出山。眼下,村里人漸漸走光了。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將房子修到水、電、路都方便的公路邊,還有一部分人,下步將搬到縣城附近的“幸福家園”。隴啟貴屬于后一種,他在幸福家園,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將變城里人了。

穿過彎彎拐拐的山谷,他們來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子不大,房屋也不高,街面都是用水泥平整過的,雨水淋過,顯得更干凈了。街兩旁有新植的樹,不掉葉那種,枝杈很少,挺直著腰,仿佛要超過旁邊的山嶺。走近街口,隴啟貴抓下護(hù)耳帽,拍打上面潮濕的灰塵。再搓臉,臉上的板硬搓得柔軟,紅潤便從黑里沁出些來。如花回東莞前,給過他一瓶男用護(hù)膚霜,他不大喜歡用。那東西抹在臉上,逗灰。

隴啟貴上前,幺哥在后。隴啟貴走,幺哥就走。隴啟貴停,幺哥就停下來。隴啟貴兩只腳,幺哥四只腳,加起來六只腳。六只腳走在路上,有起有落,有落有起,頗有節(jié)奏。隴啟貴停下了,不走了。路兩邊全是門面,沒有草葉,幺哥就伸出長嘴,去拱隴啟貴背在后面的手。隴啟貴有些恨它,反手在它的長嘴上捏了一把:

“幺哥,只曉得吃!”

隴啟貴在水泥坎上蹉腳。蹉了左腳,再蹉右腳,靴幫上紅色的粘泥掉了下來。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有幾個男人,呼著熱氣,正在往一輛大車上攆幾頭胖豬。其中那個叉著腰指揮的胖子,昨天剛從野草坪下來呢!他是豬販子,這些年里,野草坪的豬牛羊雞、白菜蘿卜,他拉走的不少。他的胖里,明顯就有著野草坪的各種成分。野草坪的東西,原生態(tài),無污染,外地人喜歡得很,胖子也喜歡得很。隴啟貴沒少幫助過他,有時幫他琢磨一下豬膘的大小,有時幫助他協(xié)調(diào)一下牛羊的價格,有時給他烤幾個土豆、煨一壺罐罐茶什么的。隴啟貴喜歡幫人,他相信幫助別人的人,都會有好報(bào)。胖子看見他,遠(yuǎn)遠(yuǎn)朝他揮了一下手。眼下,那些“二師兄”不大愿意坐冷冰冰的車,哼哼嘰嘰,扭扭捏捏地對抗。但畜生始終斗不過這幾個壯漢,在他們粗大的手臂的推搡下,它們越是掙扎,離車廂就越近。

這個空當(dāng),幺哥已經(jīng)走進(jìn)街心,在多嘴小吃店門口停了下來。幺哥抖抖鬃毛,搖了搖尾巴,回頭來看隴啟貴。

多嘴小吃店的店主駱二,一大早就坐在吧臺里的火爐邊看手機(jī)。微信里, 是兒子發(fā)來的視頻。兒子在上海虹橋國際機(jī)場做外墻清洗,蜘蛛一樣在非常高遠(yuǎn)的地方爬上爬下。比他高的地方,有飛機(jī)飛往四面八方,差不多就是一兩分鐘一架。那些飛機(jī)像無數(shù)小蜜蜂,嗡嗡嗡地叫著,不緊不慢地消失于寬闊的天空。聽到幺哥的蹄聲,駱二放下手機(jī),走出來理它的鬃毛,摸它的長嘴:“雜種!這么帥氣,得生一群小馬駒才行??!”也不知幺哥是不是聽懂了,用臉蹭他,不停地甩尾巴,蹄子將水泥路面叩得悶響。

隴啟貴大步進(jìn)店,水靴著地,嘭嘭作響。

“這么好的靴,從沒有見穿過?!瘪樁f:“老表,想吃啥?”

“大碗羊肉米線,加肉,花椒放重些?!鼻斑叺穆愤€遠(yuǎn),隴啟貴得再充實(shí)一下自己。出門前那一肚子土豆,雖然香,但缺油少葷,不經(jīng)餓,多走幾步,就不在了。

“是如花要回來了嗎?”駱二洗洗手,往滾燙的鍋里丟米線。

“花椒用金河邊的?!彪]啟貴說。江邊氣候熱,花椒味重。

駱二開始切羊肉。他選的是腿部,肉多的那個地方,刀一去,刃口陷入一半。駱二還算厚道,隴啟貴點(diǎn)點(diǎn)頭。

“你的牧場,弄得怎么樣了?”隴啟貴努力讓自己顯得漫不經(jīng)心。

“項(xiàng)目報(bào)上去了,估計(jì)年前下來,開春就可以進(jìn)場了?!瘪樁荒樝采?/p>

“烏蒙馬不比外地馬差,來路正得很。你別弄那些雜七雜八的假馬兒來夾棍打岔了。”灶臺上的香味撲過來,隴啟貴咽了咽口水。駱二路子寬,想法多,但他常常幾天一個主意。幾十年里,那些想法算得上是堆積如山,但基本都泡湯。只有這個小吃店,生意馬馬虎虎,但一開就十多年。

“不想養(yǎng)馬了,養(yǎng)豬?!泵拙€燙軟,駱二將澆了骨頭湯,撒了蔥花、芫荽的大碗端了過來。

隴啟貴嚇了一跳。

“新冠”肺炎疫情之后,豬肉價一路飆升。駱二改變主意,是對的。駱二早年在西部混過,穿越過大沙漠,侍候過各種各樣的馬,沒少和隴啟貴講述萬馬奔騰的場景,沒少說起騎馬周游世界的夢想。駱二是個有夢想的人,他一直在努力,想建一個馬場,這也是對的。這烏蒙大山深處,與外邊的交往,物資的進(jìn)出,全得人背馬馱。駱二的老家在三岔口另一方的村落里。他養(yǎng)有一匹小騍馬,前些天發(fā)情,馬槽都被啃壞了。駱二最看中的是幺哥,他曾把小騍馬拉來,在店門口等幺哥。幺哥年齡也不小了,醒事,見到了小騍馬,騷風(fēng)發(fā)作,躍躍欲試。小騍馬也很纏綿,在幺哥身邊轉(zhuǎn)去轉(zhuǎn)來,很配合的樣子。可隴啟貴不肯,硬生生拽開了。

配種傷身吶,是骨髓都被抽掉的感覺,這個隴啟貴懂。傷了元?dú)?,幺哥就不是幺哥了。駱二為此給過隴啟貴好幾種許諾,比如吃米線不要錢啦,開春給他提供兩袋最新的土豆種子啦,事后弄些肉蓯蓉、淫羊藿、菟絲子給幺哥壯陽??措]啟貴不為所動,駱二說:“我還有幾片鹿茸,要不你先拿去?”

隴啟貴不吭氣。

“搬家的期辰,擇了嗎?”

“還早?!?/p>

隴啟貴埋頭開吃,駱二靠在門框上,看了看隴啟貴,看了看幺哥,又低頭去弄手機(jī)。

“附近哪里還有畜牧場?好一點(diǎn)那種?!彪]啟貴問。

駱二沒有回答,不知他在手機(jī)里看到了啥,突然咕咕笑出聲來。

隴啟貴撈完米線,再喝湯,咕嚕咕嚕,麻辣鮮香,都有。吃完,將錢拍在矮小的松木吧臺上,大步出門,跳上馬背,雙腿一夾,幺哥狂奔起來。

出了小鎮(zhèn),有兩條路,樹枝一樣杈向兩個方向,就像是兩種無限。一條路是土路,人背馬馱踩出來那種,無非比先前走過的略寬些。從這條路到幸福家園,時彎時曲,時高時低,跑快點(diǎn),也得兩三個小時。另一條是新修的,筆直的高速公路,遇山鉆洞,遇河搭橋,汽車只需要半小時。如果在上面走,最少可省一個小時。隴啟貴決定走高速,但剛到收費(fèi)站,就給攔住了。

“要過路費(fèi)?”隴啟貴往衣袋里層摳。

“牲口能上高速路?老表,你真逗!”收費(fèi)員說。

隴啟貴眉毛一橫,將錢遞了過去:“雙倍,二十塊,不用給票?!?/p>

收費(fèi)員伸出手來,并不接他的錢,而是叩了叩玻璃窗邊貼著的通告:“老表,你喝早酒了?這不是錢能解決的。有規(guī)定,人和牲口不能在高速路上走的。出了事,你我都擔(dān)待不起?!?/p>

據(jù)說,這條路再往前,是連著北京、上海,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的。往回的一段,穿過野草坪,穿過了隴啟貴最好的土地的一部分,深入到烏蒙山的更深處。征地時,村主任站在高高的路坎上,說得激情飛揚(yáng),說得白沫子飛,大伙就是不吭氣。隴啟貴一步跳到村主任身邊,在協(xié)議書上重重地按上手印,當(dāng)場就拔了一大片正開花的土豆苗。這口子一開,其他村民就汃了,一個個只好配合。現(xiàn)在,連過趟路都不行,隴啟貴覺得委屈。他皺了皺眉,回頭去看幺哥:

“怎么辦?不走高速路,我們今天要到新家,怕要天黑呢!”

“只能繞一繞啦!老表?!笔召M(fèi)員揮揮手。

“附近哪里有畜牧場?好一點(diǎn)那種。”隴啟貴問。

“麻煩讓一下,后面有車來了?!笔召M(fèi)員朝他的后面看。一輛中巴車開始摁喇叭了。

“不能讓收費(fèi)員為難,這路又不是他家的?!彪]啟貴摸了摸幺哥的額頭,擠擠眼,“我們走?!?/p>

幺哥踢了踢腿,擺了兩下尾巴,表示同意。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繞開收費(fèi)站的視野,隴啟貴領(lǐng)著幺哥,悄悄往山坡后面走。這條路此前他走過,不知誰在那里弄有一個入口,輕易就可以翻過欄桿,進(jìn)入高速路。

心情好嘛,隴啟貴老著嗓子哼:

出銀子的地方,

有一個銀姑娘。

騎一匹大白馬,

爬到了云朵上……

幺哥看了看他,打了兩聲響鼻,表示好聽。隴啟貴也覺得好聽。隴啟貴摸了摸幺哥筆立的耳朵,覺得它能懂自己,能聽懂自己說話和唱歌,還真是自己的福分。再往前走,他卻愣住了。高高的一堵水泥坎,將原來的豁口堵住了,要上去,得有飛檐走壁的功夫。自己沒有問題,野草坪再高的山崖上,他都爬上去摘過火草、打過蕨苔、挖過白芨兒。他看了看幺哥,這多長了兩只腳的家伙,倒還上不去,他為上天這樣的安排而好笑。隴啟貴摟了摟袖子,比試了兩下,還是放棄了。要將這家伙舉上去,做夢。

隴啟貴摳摳腦袋,嘆口氣,攆著幺哥,往回。一直走,走回了鎮(zhèn)上。

多嘴小吃店里,駱二還盯著手機(jī)。那是抖音,抖音里的視屏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在參加青少年武術(shù)協(xié)會的比賽。男孩虎頭虎腦,一招一式,剛勁有力,閃展騰挪,很是內(nèi)行。這是駱二的孫子,打工的兒子的兒子。孩子長了這么大,駱二經(jīng)??此恼掌?,看他的視頻,但還從未見過真人。要不是科技這么發(fā)達(dá),他現(xiàn)在也不知道孫子是啥模樣。窮山溝里的娃兒,能在那大地方讀書,能學(xué)得這般武藝,駱二還算滿意。

“這么快就回來了?同意了?”駱二的眼里有火苗閃爍。

“不是?!?/p>

駱二臉上的笑硬住。這個野草坪人,越來越難琢磨了。

隴啟貴徑自朝街頭的空地走去。這段時間,那些黑黑白白的“二師兄”最終還是被推上了車,它們在車廂里哼哼嘰嘰,為新環(huán)境的陌生而不安地拱動。幫忙的幾個漢子漸次離開。胖子丟掉手里的煙頭,關(guān)上車廂門,爬進(jìn)駕駛室,抹汗,點(diǎn)火,發(fā)動機(jī)轟隆隆響。隴啟貴抓著車把手,將頭舉了上去,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胖子臉上一笑,下車,打開車廂門,拾起一根木桿,將那些“二師兄”往里戳,騰出一個空來,把幺哥弄了進(jìn)去。幺哥是云南山地馬,個子不算太大,但比起這些“二師兄”,卻高大了許多。幺哥先是不肯,扭扭捏捏的。但站在里面一比,它顯得最高最大,毛臉上居然有些得意。

“看你那熊樣!”隴啟貴舒了口氣,想笑。

貨車開到了收費(fèi)站。豬群在上車前就作過檢疫,胖子揮了揮手里的單據(jù),收費(fèi)員便把攔車桿升起。很快,他們過了綠色通道。隴啟貴摘下護(hù)耳帽,從窗口伸出頭來,朝先前那個收費(fèi)員招了招手,笑。

收費(fèi)員無可奈何的臉一晃而過。

唰!貨車急吼吼地,挾著一股風(fēng),豹子般躥出。喝汽油的家伙,顯然比吃草的幺哥爆發(fā)力強(qiáng)。隴啟貴很少坐車,坐上車就犯暈,路會翻到天空,云彩會歇到腳邊??磁肿娱_這么快,隴啟貴雙手就往心口上摁。群山在往后退,身子在往前奔。胖子笑:“跟不上社會了,老兄!”胖子給他講外邊的火車、高鐵、飛機(jī),講自己掃碼就可使用的各種工具。隴啟貴嗯嗯地應(yīng)著。這些隴啟貴都知道,隴啟貴沒少上網(wǎng),大千世界里的種種,他都看過,但生活在野草坪的他,也就只能看成傳奇。一頓飯的工夫,貨車就到了幸福家園附近。隴啟貴下了車,趔趔趄趄就走。胖子叫:“嘿,老兄,你的馬!你的馬不要啦?”隴啟貴還是往前走。胖子叫:“你不要了?那我送屠宰場!”隴啟貴嚇了一跳,站住。幺哥一蹦一跳朝他走來。幺哥顯然有些不高興,不停地甩頭,抖動身子,跺著還在發(fā)麻的四蹄?!白屇阕嚹氵€不高興?真是毛臉畜生!”隴啟貴說這話時,臉熱了一下?;仡^看,胖子已經(jīng)坐回駕駛室,貨車畫了個弧線,又往高速路奔去。

這幸福家園,名為家園,其實(shí)是個城,大得很呢!據(jù)說,過不久,鄰近的馬腹村、背篼村、牛欄坪都有好多人要搬來,總?cè)藬?shù)會有好幾萬。要進(jìn)到幸福家園里面,還需穿過一條長長的街道。那空曠而寬闊的街道,也是新修的,秋雨剛過沒幾天,地面依然干干凈凈。行人很少,那些將要搬來的人,估計(jì)還在老家收拾莊稼,處置家產(chǎn)。兩個黑物,就顯得十分突出。突然,前邊無聲地開來一輛電瓶車,車上撲通跳下兩個穿制服的人來,隴啟貴一看他們的著裝,就知道是小區(qū)管理員。兩人個子差不多,只是其中一個眼睛大,燈籠一樣鼓起,另一個眼睛小,谷花魚一樣細(xì)長。兩人的臉上像打了霜。

大眼睛眼珠一鼓,說:“老表,這是新城,現(xiàn)代化管理,不能讓動物進(jìn)來的?!?/p>

“回去!回去!”小眼睛說。

隴啟貴說:“不準(zhǔn)動物進(jìn)來?你不是動物呀?”

大眼睛眨了一下眼,發(fā)覺自己是說錯了,拍拍腦瓜說:“我說的是畜生?!?/p>

“畜生?畜生怎么了?有的人,比畜生還不如!”隴啟貴忍不住,氣大了起來。

這話沖呢,沖得有些過。小眼睛看隴啟貴有些變形的臉,還有捶草榔頭一樣的手腚子,暗地里一把拽住大眼睛的衣襟,指指前邊的牌子說:“老表,你看哈,上面清清楚楚的,牲口不能進(jìn)小區(qū)的。小區(qū)的環(huán)境,需要大家一起來維護(hù)?!?/p>

隴啟貴明白了,原來他們是嫌幺哥臟?;仡^看看幺哥,在野草坪,幺哥算是干凈的了,黑黑的皮毛,綢緞一樣光滑,偶爾粘上兩根蒺藜,腿上粘上些泥土,那可和臟沒有關(guān)系的。但小眼睛臉上帶著笑,隴啟貴就不能老是一根筋。

“我保證……”隴啟貴手一抹,將臉上的霜揩掉。但話還沒有說完,見幺哥兩只后腿一分,就有拉糞的意思。隴啟貴迅速往幺哥屁股墩子上重重地拍了兩巴掌:“你以為這是野草坪呀?以后出門,先洗澡,不然討人嫌!”

幺哥被這一嚇,要出來的糞便縮了回去。隴啟貴拉緊韁繩就走。大眼睛瞇成一條縫,小眼睛鼓成大湯圓。他們意外的是,這個野草坪的老表,不算難纏,一說就通。那說走就走的動作,和這匹馬一樣,蠻瀟灑的。

隴啟貴邊走邊回頭,他不是看幺哥,而是看開電瓶車的那兩個人。待電瓶車在幺哥屁股后面慢慢小去時,他牽著幺哥,繞開了那條進(jìn)城的主街,穿過背后尚待建設(shè)的荒地,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幸福家園。以前隴啟貴來過幾次,當(dāng)時正在施工,鋼筋、水泥、石塊、挖掘機(jī)高高矮矮,橫七豎八,坑塘到處都是,到處都亂。他沒少往這些地方繞?!澳闾阕虞p些呀!輕輕抬,輕輕放,對,再輕點(diǎn)?!彪]啟貴告誡它。幸福家園是專為沒有居住條件的偏遠(yuǎn)山區(qū)群眾修建的生活區(qū),一幢一幢的高樓,竹筍一樣長起來了。正好,有陽光從云層里透了出來,整片新區(qū)明晃晃、金燦燦的。隴啟貴將眼睛揉了又揉,以為是仙境呢!上次他來搖號分房時,樓房剛修完大半。當(dāng)時,負(fù)責(zé)人舉著個大喇叭,高聲介紹這里面種種的好。那時想看,看不了,只能看沙盤,看那些縮小的樓房在明亮的燈光下閃閃爍爍。當(dāng)時他懷疑呀,會不會是用來哄人的?眼下,外墻涂了漆,門窗安了,水電通了,場地平整好了,綠化樹也栽了,公園里的健身器材也安裝了,池塘里也有水嘩嘩流淌了。走到靠東邊的第一棟第一單元,隴啟貴抬起頭,從一樓開始數(shù)。數(shù)到十九層時,他的目光停住了。幺哥也抬起頭,將目光停留在隴啟貴目光的高度。

那是隴啟貴分到的新房。要知道,那野草坪,不通水,不通電,不通公路,住的是茅草房,烤的是木柴火,出門一抬頭,漫山遍野全是瘋長的野草和荊棘。隴啟貴的茅草房,是父親在世就修的。幾十年的風(fēng)吹雨蝕,現(xiàn)在土墻開裂,草頂腐朽,晴天擋不住陽光,冷天遮不住風(fēng)雪。隴啟貴成人了,婚事成了頭等大事??擅看稳ヌ嵊H,女方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房子。隴啟貴幾次想修,可要將那些水泥、鋼筋等建材搬上山來,馬背都得脫幾層皮,運(yùn)費(fèi)是材料價格的兩倍以上。摸摸空空的錢袋,隴啟貴只能搖頭。隴啟貴做夢都想不到會有今天,突然有了這房,一下子就要成了城里人,隴啟貴高興得直哆嗦。是不是窮鬼蘇沙尼次已繳械投降?是不是有神仙在暗中幫他?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里看外看,看不出什么跡象。他雙手捧住幺哥的長臉,看著它的黑眼睛:

“是不是真的哦?”

幺哥甩甩鬃毛,踢踢腿,表示肯定。酒盅大的眼睛里,晃動著隴啟貴有些夸張的五官。隴啟貴又用力擰了擰自己的腮幫,很疼??磥聿皇菈?,他跳起來,迎著天空喊:“我有房嘍!我有新房子嘍!”

其實(shí),隴啟貴不只是有房子,他還有媳婦了。

隴啟貴初中畢業(yè)后,就沒再跨進(jìn)校門半步。原因很多,但主要還是家里窮。窮鬼蘇沙尼次扼制了他向上向外的想象力和一意孤行的勇氣。其實(shí),野草坪貧窮的不只他一家,如花家里呢,更夠嗆。如花笑著拿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卻坐在后山的野草叢里哭。如花媽媽悄悄將農(nóng)閑時做的幾雙千層布鞋背到鎮(zhèn)上去賣,試圖將得到的錢作為學(xué)費(fèi)。但那些平日里沒舍得穿的布鞋,并不值幾個錢。錢到手了,只是杯水車薪。更意外的是,屋漏偏遭連夜雨,媽媽的赤腳在路上被荊棘戳穿,腫起老高。如花媽媽抬著浮腫的腳掌挑刺,人老眼花,挑刺的鋼針沒有將刺挑出,相反將腳刺得血肉模糊。隴啟貴試圖幫她,接過鋼針,卻手抖得不行。

山外有人來買土豆,隴啟貴那時還沒有馬,就用竹背篼幫助背出山,每天可賺二十塊的勞務(wù)費(fèi)??慈缁o助的樣子,他放下背篼來勸,要她一起去?!拔覀円黄饞陮W(xué)費(fèi),你背不了那么多,但我可以幫你。”隴啟貴說這話時,滿臉的懇切。如花淚水再次漫出眼眶,哭得鳥雀都歇不下來,哭得野蜂都驚惶逃竄??迚蛄?,如花抹抹眼淚,擤了鼻涕,紅著眼看他漸次寬闊的脊梁,看他健壯結(jié)實(shí)但卻沒有鞋穿的腳板,又回頭看那比人還高的深底背篼,搖搖頭,將嘴唇咬得發(fā)紫。

隴啟貴割來竹子,削成篾片,花了一夜工夫,編了一個更小些的背篼,在背篼貼靠人身體的一面墊了些棕片,試圖讓它不硌如花的背。如花的腰,細(xì)得像只馬蜂呢。當(dāng)他提著背篼,興沖沖地走到如花院子里時,如花并不賞臉。

“我用不上它?!比缁ㄞD(zhuǎn)身回屋,將漏風(fēng)的木門“哐啷”一聲關(guān)上。

送了幾背簍土豆出山,隴啟貴心慌意亂,猶猶豫豫來到如花家門前,見如花的媽媽扶著門框,用野草坪最惡毒的語言詛咒窮鬼蘇沙尼次。那些語言隴啟貴沒少聽過,從小到大,他最記得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他的祖母,他的母親,也經(jīng)常這樣詛咒。但窮鬼蘇沙尼次就從沒有因?yàn)樵{咒,而逃離這個連電燈都用不上的野草坪。

如花沒在。如花像樹梢上的鳥雀,沒吱上一聲,就消失了。

冬雪時大時小,時飛時融。草枯葉萎,野草嶺那些毫無規(guī)則的山峰,像是無數(shù)裸露的腳指頭。它們在溫暖的時候,從大地的深處伸了出來,在寒冷的時候,卻怎么也縮不回去。

第二年年底,如花回家過年,隴啟貴帶著幺哥到鎮(zhèn)上去接她。如花穿得像電視里的演員一樣光鮮,眉毛黑得像涂了鍋灰,嘴唇紅得像剛喝過雞血,臉卻血色失盡的白。隴啟貴倒退半步,仿佛眼前是個陌生人。如花坐在馬背上,不停地說話。說大街上的車水馬龍,說演藝圈的俊男倩女,說商業(yè)街的吃喝玩樂,說多彩的夜生活,說對各種酒的品鑒,以及品牌衣服如何選擇。如花變了,如花變得青春了,時尚了,成熟了,也復(fù)雜了。如花說的那些,隴啟貴都聽不懂,也就不愛聽。不愛聽的話,給山風(fēng)一吹,就刮走了。隴啟貴原本要告訴如花,她走后,他是如何買到馬的,他現(xiàn)在存了多少錢,他準(zhǔn)備什么時候修房,水泥怎么保存不易受潮,砌磚的師傅哪里的踏實(shí)些??伤宀贿M(jìn)嘴,只是一邊走,一邊用木棍敲打兩邊刺叢上的碎雪。

如花蹺蹺腳,讓他賣掉馬,買一輛摩托來跑運(yùn)輸?!拔覐目h城到鎮(zhèn)上,不到兩小時,就付給摩托駕駛員五十塊。你算算,摩托駕駛員一天隨便就掙一兩百塊。你呢?你能掙多少?”隴啟貴往外送土豆,連人帶馬,累得腰酸背疼,一整天才五十塊。他沒有說話,他哪好意思說。再就是,隴啟貴無法把幺哥和摩托聯(lián)系起來想。那摩托是好,速度快,只吃油,不需要更多的管護(hù)??伤浔?,不會和人交流,使用不當(dāng),還會帶來麻煩。鎮(zhèn)上的錢二狗,前久用摩托車馱一頭活豬進(jìn)城,跑得是快,不想半路上豬一掙扎,無法控制,就全都栽進(jìn)溝里。摩托成了廢鐵。人呢,斷了一條腿,還躺在醫(yī)院里,等大伙籌錢給他交醫(yī)藥費(fèi)呢。眼下這幺哥,會呼吸,會踢腿,會用眼睛看人,摸上去,毛皮上還有溫度,就是下雪天,只要和它在一起,迷了路,也冷不死。它懂隴啟貴,隴啟貴也懂得它。如花再說那些,隴啟貴笑得曖昧,不置可否。如花說話像倒豆,倒了半天,見隴啟貴沒接到一粒,便垮下臉,指桑罵槐,說天氣的冷涼,說路兩邊的凍荊花沒有往年開得好,說泥土的麻木,太陽光再是如何曬,季節(jié)也老是比山外晚三二十天。如花斷斷續(xù)續(xù)地透露,她在東莞最大的皮鞋廠當(dāng)工人,流水線作業(yè)。那些鞋供到全國各地,好賣得很,根本就做不過來。她的收入嘛,在野草坪背土豆,肯定是無法比及的。

如花下馬時,差點(diǎn)跌跤,隴啟貴伸出雙臂,迅速將她摟住。如花站穩(wěn),隴啟貴低頭看去,嚇了一跳。如花腳上穿了一雙高跟皮鞋。那鞋跟高高的,足足一拤多長。那跟尖尖的,踩在泥地里,陷深了,拔不出,差點(diǎn)崴了腳。那顏色呢,紅艷艷的,和如花的唇色差不多吧。

如花走起路來,春天的河風(fēng)擺柳一樣,老走不動。“我背你吧!”隴啟貴將寬闊的背矮下,給她。汗?jié)n像幅山水畫,在隴啟貴的背上時隱時現(xiàn)。如花的手輕輕扇了扇鼻子,退回半步:“算了,還是騎馬更好些?!?/p>

如花給媽帶回的最大的禮物是一雙鞋。牛皮的,黑色,好像是什么名牌。如花媽媽很快就穿上,在村子里打蕎麥的場院里,轉(zhuǎn)了好幾天。

大年初三,如花要走,現(xiàn)在她的腳上,是一雙雪白的旅游鞋。隴啟貴在寨子門口堵住她:“那馬,我找到買家了。你帶上我?!?/p>

如花看了看又黑又壯的隴啟貴,還有在雪地里不安地拱食草根的幺哥,又低頭看了看隴啟貴解放牌鞋上糊得厚厚的紅泥,搖搖頭:“你不行?!?/p>

“重的臟的我都不怕?!?/p>

如花搖搖頭:“那里沒有你說的這種?!?/p>

“白班夜班我都可以上?!?/p>

如花還是搖頭。

“那需要干啥的?”

“你的馬跑了!”如花指著遠(yuǎn)處說。隴啟貴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果然,那匹不安的黑色馬駒,正騰起蹄子,在山地上撒野呢!未化完的雪,和著泥漿,被它踢得四處飛揚(yáng)。隴啟貴嚇了一跳,扔下正要送給如花的凍荊花,不要命地追去。追得大汗淋漓,追得腿肚子發(fā)脹,追得眼前發(fā)黑暈,隴啟貴總算將糊滿泥土的韁繩拽住。這家伙,還沒經(jīng)過調(diào)教,脾氣沖?;剡^頭來,如花早已消失在茫茫蒼蒼的群山之中。白雪掩飾了一切。

“你賠我個媳婦吧!你這個毛臉畜生!”隴啟貴說著,用汗水蒸騰的臉,去撞毛臉的幺哥。幺哥根本就不買賬,嘿兒嘿兒地叫了兩聲,頭一甩,又要跑開。隴啟貴將韁繩往樹干上綰緊,舉起拳頭,照準(zhǔn)它的背狠狠地打去。隴啟貴拳頭雖硬,但和幺哥的身體相比,差得遠(yuǎn)呢!這不算回事,幺哥正長身子,皮癢,正好,它又嘿兒嘿兒地叫起來。隴啟貴鬼火綠,跳起來,朝它屁股上踢去。幺哥一讓,隴啟貴踢空,跌倒在地,腿骨錯位,疼得他齜牙咧嘴,冷汗直冒。隴啟貴找來一根木棒,照準(zhǔn)它的背、肩、腿、屁股打去,直到木棒折斷。一場好打,幺哥從此順服。三天后,它走路還趔趔趄趄。

隴啟貴有了這馬,便沒再讀書。在野草坪人的眼里,有這樣的牲口,比養(yǎng)個大兒子還管用。這小馬駒長相好,腿腳粗,力氣大,跑得咚咚快,不偷懶。有了它,隴啟貴自家的活干完,還能幫助別家。不僅能混到吃,偶爾還能賺點(diǎn)錢回來。春天,隴啟貴領(lǐng)著幺哥,往山地里馱運(yùn)種子、化肥和小苗急需的水。秋天往回馱苞谷、土豆、蕎麥和瓜豆。事實(shí)上,真要讓他把馬賣掉,肯定難。此后的日子里,隴啟貴更沒有了離開這小馬駒的意思,他們感情日益深厚,他沒有把它當(dāng)牲口,也沒有當(dāng)兒子,是當(dāng)兄弟。幺哥,是野草坪人對比自己小的男性的昵稱,親熱,夠意思了吧!

此后就很少見到如花。如花甚至連過年也沒見回家。前幾年,她不斷地給家里寄包裹。春種時匯,秋收時匯,過年匯,親人的婚喪嫁娶、老人的生日也要匯。包裹一到,郵遞員就會汗流浹背地來到野草坪,放下背上那個墨綠色的背包,站在村口大聲叫喊,仿佛是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如花她媽,包裹到了!鞋子一雙!”有時也會喊:“匯票一張,金額兩千塊!”最近幾年,包裹和匯票慢慢少了下來。據(jù)如花她媽說,東莞那邊也在打大老虎,在拍小蒼蠅,好多企業(yè)倒閉了,經(jīng)濟(jì)下滑了,鞋廠收入不太好,如花就改行啦!如花后來去過服裝廠、化妝品廠、電子廠,再后來是在手機(jī)制造廠。外面的生意不好做了,找到點(diǎn)錢,得先讓自己過好。那邊房價高得很,買不起,就是租一抱那么大的房間,每月也得好幾千塊。

眼一眨,時光就過去了。野草坪的草木豐茂,草窩里的野兔、狐貍、麋鹿、蛇蝎越來越密集,天空中的鳥雀、鷹越來越多,而這山地上的人,卻越來越少。突然有一天,扶貧隊(duì)員跨進(jìn)隴啟貴的屋子,和他擠一根板凳,坐在火塘邊,掰著手指頭算他的收入賬。算來算去,他隴啟貴連溫飽線也沒過,怎么也就是個貧困戶,要給他辦農(nóng)村信用社的銀行卡,每月要給他最低生活保障。他隴啟貴怎么就是貧困戶了?他不是好吃懶做的那種人,也不是沒有收入的人,劃定他為貧困戶,隴啟貴羞愧,臉上有雞虱子在爬。自己年紀(jì)輕輕,氣飽力足??!“我有幺哥,單就它,至少也值幾千塊錢吧!能算是貧困戶嗎?”隴啟貴這態(tài)度,著實(shí)讓扶貧隊(duì)員意外。野草坪能有這樣誠懇的人,他們始料不及。其他地方,為爭當(dāng)貧困戶,和村干部、扶貧隊(duì)員干架的,越級上訪的,或者請客送禮、攀親附戚的,甚至采取種種不陽光的手段的,不少呢。扶貧隊(duì)員和村干部反復(fù)商量,再次評估,他們認(rèn)為隴啟貴收入還是不達(dá)標(biāo),特別是住房太破舊了,再住下去,遲早要出問題。按照脫貧的標(biāo)準(zhǔn),他必須搬出去,住新建的集中安置點(diǎn)。當(dāng)然那安置點(diǎn)也不是給他一個人修,也不僅是給野草坪的人修,而是給烏蒙山區(qū)里所有符合易地扶貧搬遷條件的老百姓修的。

一個人過,還得背井離鄉(xiāng),隴啟貴腦殼里的彎還沒有轉(zhuǎn)過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如花突然回家,找上門來了。如花送了隴啟貴一雙長筒水靴。黑黝黝的皮面,伸手一摸,里面居然有絨。那絨毛軟和得不忍心伸進(jìn)腳去。高貴呢!隴啟貴不知所措。

“隴啟貴,這些年苦到錢,就把我給忘了。”如花背靠門枋,不進(jìn)不出。臉上還是當(dāng)年的濃艷,衣服更加光鮮。只是一眼看去,多年的光陰已經(jīng)不在。苗條的腰身不在了,一笑,眼角就有了些隱約的細(xì)紋。

隴啟貴有點(diǎn)糊涂,怎么是自己將她忘了呢?此前的時光里,隴啟貴是想起過如花,想她的盤子臉,想她的黑豆眼睛,還有,想她那像揣了個活兔的軟鼓鼓、一蹦一跳的胸。但想也白想,除了夢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如花。后來,他努力忘記她。只要她的眉眼出現(xiàn),坐在火塘邊時,他就出門去劈柴;騎著馬時,他就跳下來走路。

眼下她還是這樣,一走動,山巒一樣鼓脹的胸脯,夸張地晃動,辣眼睛??矗缓?。不看,也不好。

“進(jìn)來坐吧?!彼f。如花擋住了門外的陽光。

如花一步跨了進(jìn)來。如花不像以前擦板凳上的灰塵了,屁股一蹴,擠著他,就坐了下來。時近黃昏,外邊微涼,火塘邊卻很熱。當(dāng)然,隴啟貴的心就更燥熱了。如花身上的氣息,有些香,有些甜,有些澀,像是蘋果、柚子、石榴、杏仁、山桃,又像是野桂、山茶、蠟梅、茉莉、苜蓿……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是。隴啟貴的心頭,野貓抓了一樣,受不了。如花不停地和他說話,說外面科技發(fā)展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躲在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找到;說做衣服、做鞋、做手機(jī)配件,都用機(jī)器人了;說掃地、炒菜、安保、餐飲服務(wù),也用機(jī)器人了。甚至,有的做夫做妻,都用機(jī)器人代替了……隴啟貴聽來聽去,覺得科技不是好東西,好像是人的死對頭,專搶人的飯碗,再發(fā)展,人恐怕就得餓死。隴啟貴心生憐憫,覺得如花在外面這些年,還真不容易。

三天后,隴啟貴牽著韁繩,如花騎幺哥的背上,搖搖晃晃來到鎮(zhèn)上。

經(jīng)過多嘴小吃店,隴啟貴給如花買羊肉米線。案板空空,羊肉已經(jīng)賣完。隴啟貴便給如花買冰激凌。駱二收了錢,又低下頭去看手機(jī):“要啥味的,自己拿?!?/p>

隴啟貴和如花是去鎮(zhèn)上民政所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這樣,隴啟貴得到的屋子,就不是一個人的二十二平方米,而是兩人的四十四平方米。如果能在上面規(guī)定的時限內(nèi)生個娃,面積還可再增加二十二個平方米。當(dāng)然,那是后話。

領(lǐng)證的第二天,如花就讓隴啟貴送她到車站,她要回東莞。

“這房吶,如果在那邊買,得一百萬以上!”如花還算滿意。

一百萬以上?自己怎么就從一貧如洗,瞬間就變成擁有價值一百萬元房子的富翁了?隴啟貴直了直腰,覺得比以前挺多了。如果是這樣,如花和自己結(jié)婚,也不算虧。

“年底用工合同到期,和公司了結(jié)完手續(xù),我就立即回來?!比缁ㄕf,“我想好了,在樓下開個鞋店,養(yǎng)活一家沒問題。如果資金允許的話,我們就賣監(jiān)控器、取暖器、手機(jī)、健身設(shè)備什么的,那些更賺錢。”

隴啟貴高興,如花的鞋子情結(jié),讓他想起了當(dāng)年的苦楚。如花走得再遠(yuǎn),走得再久,還是沒有忘記根本。

“最好賣土豆?!彪]啟貴說。

“只要能掙錢,都成?!便读艘幌?,如花又笑,“把野草坪的農(nóng)產(chǎn)品賣到南方的城市,這倒是個致富的好辦法?!?/p>

隴啟貴的眼睛一直在看眼前這高高的樓,看它的高度,看它的顏色,看那些火柴盒大小的窗格子。眼睛看酸了,揉揉,再從一層數(shù)上去,數(shù)到十九,又繼續(xù)看。幺哥有些不耐煩,踢腿,吹響鼻,甩長得過分的尾巴。隴啟貴從馬鞍上取下馬料袋,給它套上。豆秸的香味,暫時平息了幺哥內(nèi)心的煩躁。

隴啟貴看夠了。他牽著馬往單元門里走。小眼睛氣喘吁吁地趕來:“老表,你干嘛?你干嘛?”

隴啟貴說:“我來看房。政府說,春節(jié)前得搬進(jìn)來呢!”小眼睛明白了,問了他住的樓層,說:“歡迎歡迎,老表,先前就告訴過你啦!這是人居住的地方,不能讓牲口進(jìn)來。”

“房子是政府給的,馬是我自己養(yǎng)的,你管得了我?”隴啟貴生氣了,在野草坪,他就這德性。

“不行的,這是規(guī)矩,希望你能理解?!?/p>

隴啟貴不再說話。他將幺哥牽回,把韁繩拴到房角的一塊尚未搬走的石頭上,再一個人走回來。小眼睛還在單元門邊,看隴啟貴要順著梯子往上走,便攔他:“你別走步梯了。十九層,又高又遠(yuǎn),半個鐘頭都怕走不到?!彪]啟貴說:“那我怎么辦?”“有電梯呀!”電梯?隴啟貴以前坐過幾次,但不是太相信它,老是擔(dān)心墜落,或者打不開門。隴啟貴曾看到過駱二煮飯,好幾次突然不來電,飯夾生了,無法吃呢。這電梯要是停了電,讓他待在半空中,那不就麻煩了!“謝謝啦,老表,走動一下舒服些。”說著,他便自個往上走。小眼睛搖搖頭。這野草坪來的老表,是個犟拐拐,真拿他沒法。

隴啟貴一層一層往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步樓梯,千篇一律的樓梯,讓他非常不適,汗水掛滿了頭、臉,背心里全濕透了。在野草坪,他就是背上百多斤的土豆,也沒有這樣累。他坐在梯子上喘氣時,大眼睛突然從電梯口出來,看到他:“聽喘息,還以為是頭牛。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就是想看看。”這些天來看房的貧困戶不少,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大眼睛笑了:“算你厲害,走到了十二層。昨天有個老表,也才走八層,就喊頭暈?!彼麌樍艘惶吡诉@么久,居然才走十二層,還這鬼樣子,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大眼睛笑:“好多老表都不習(xí)慣這高樓層??墒牵阆胂?,這高樓,在高高的野草坪面前,小螞蟻都不如!”還真是,這樣一想,他頭就不暈了。大眼睛領(lǐng)他進(jìn)電梯,看他不會,便一一教他,怎么開門,怎么關(guān)門,怎么摁自己需要的樓層,一旦出了意外怎么辦。末了,還讓他自己演習(xí)了一遍。大眼睛說:“如果你弄不懂,或者中途有啥意外,就對著攝像頭招手,摁鈴,大聲求救,就會有人來幫助你?!贝笱劬υ俳o他摁了個“1”。一點(diǎn)都不晃動,平平穩(wěn)穩(wěn),很快他就回到了一層。

出門,幺哥還在安閑地嚼食豆秸。隴啟貴回到電梯里,摁了“19”。

隴啟貴總算進(jìn)到自己的房間了。不錯,客廳不是很寬,但要砌個火塘,靠墻放一條木條凳,屋角堆幾捆木柴,準(zhǔn)夠。臥室呢,他伸開兩臂量了量,擺張床,躺兩個人,沒問題。不,現(xiàn)在必須考慮的,是幺哥。只要幺哥能住,其他都是小問題??纯矗赃呌幸婚g,大大的窗口,對著不遠(yuǎn)的崇山峻嶺。隴啟貴伸開兩臂,橫量豎量,大小正好。

今年光照好,

蕎麥長到肩膀高;

木甑子蒸滿了,

肚皮兒翹得高……

這是隴啟貴喜歡的歌謠。他輕輕哼著,回到電梯間。嗯,幺哥!如果它真的能……隴啟貴摁了開門鍵,電梯無聲打開??磥?,自己并不笨,很快就學(xué)會了。他摁了個“1”,再摁關(guān)門鍵。很快,電梯到了一層,停住,門自動打開。他大步出門。幺哥吃飽,沒事干了,搖頭耍耳,正煩躁著,看他來,悶聲悶氣地哼了一聲?!坝心愫玫摹!彪]啟貴回頭看了看單元門,那里的幾個工人,剛剛搬了一堆東西進(jìn)去。他在心里數(shù)數(shù),從一數(shù)到十。加上他走過去的時間,工人們已經(jīng)可以把東西搬進(jìn)電梯,而且電梯往上升了。他迅速解開韁繩,拉著幺哥就走。到了單元門邊,幺哥停步,猶豫不決,眼前陌生的景象,讓它多多少少有些膽怯。隴啟貴回頭:“幺哥,看看你的新家!”幺哥看到隴啟貴鼓勵的目光,便碎步跟了過來。在電梯門前,隴啟貴伸出手,卻又停住。想了想,他拉著幺哥,轉(zhuǎn)身朝旁邊的步梯走去。

步梯的臺階間距并不是很大,隴啟貴走起來很合適,但幺哥就很吃力。對于它來說,一級臺階不夠,兩級臺階卻又多了點(diǎn)。步梯的臺面上貼了瓷磚,幺哥的鐵蹄踩上去,就像踩到野草坪冬天的冰凌,滑呢。而且蹄聲很大,很難聽。上到第三層時,幺哥居然踩滑,跪倒了。膝蓋磕破,暗紅的血從皮毛里沁了出來。隴啟貴倒吸了一口涼氣。在他的幫助下,幺哥站了起來。隴啟貴將幺哥前后的腳依次抬起,掰了掰,叩了叩。幸好,皮毛雖有些破損,但沒有傷到骨頭。隴啟貴脫下棉布褂子,找到破口,順勢撕成四塊,將幺哥的四只蹄子包了起來。

“走走,我看看。”隴啟貴說。

幺哥蹄子動了動,隴啟貴還算滿意。他拍了拍馬背:“走吧,幺哥。這下不會滑倒了?!?/p>

再往上走,也就兩三層,突然聽到有人說話。隴啟貴緊了緊韁繩,讓幺哥停下。聲音越來越近,他將幺哥推到步梯通往電梯間的過道門的背后。那里正好將他們倆藏住。“別出聲?!彪]啟貴噓噓嘴,低聲叮囑。噼里啪啦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有人將過道門推開一半,伸進(jìn)了一只腳來。隴啟貴的心高高地懸了起來,他緊張極了。

“咦,剛才看得清清楚楚的,這人和馬,是往上走的。追了這么久,影子也沒有一個?!蹦鞘切⊙劬Φ穆曇簟?/p>

“樓層太多,看一眼就行,我們快往上找。它就是會飛,會遁土,也諒它跑不掉!”一聽,隴啟貴就知道,大眼睛也來了。

小眼睛縮回了腳,一幫人回到電梯門口。

“看來,我們暴露了?!彪]啟貴屏住氣,小聲說。幺哥晃動了一下耳朵,大黑眼睛看著他,盼他出主意。很顯然,這個時候,牲口的智力是不可能和人相比的。隴啟貴聽到電梯關(guān)閉上行的聲音,果斷地拉著幺哥,走到電梯邊,摁開另一道電梯門。他們迅速進(jìn)去。這電梯間好像專門為幺哥設(shè)計(jì)的,長寬正好合適。隴啟貴滿意地笑了笑。電梯上行,還算平穩(wěn)。

不料,意外發(fā)生了!幺哥兩只后腿一張,馬糞如無數(shù)的圓球,冒著熱氣,噼噼撲撲滾落出來。瞬間,整個電梯里彌漫著屎尿的腥臭。隴啟貴臉色大變:“幺哥!你忍一忍不行嗎?”幺哥可顧不了這些,它屙得歡快,屙得舒暢,屙得忘乎所以。先前被貨車顛來簸去,它就一直憋著。剛才吃了那么多草料,又折騰了半天,更受不了啦!再不解決,怕要爆炸了。現(xiàn)在,它才有機(jī)會得以釋放,它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了。幺哥屙得肆無忌憚,屙得神采飛揚(yáng),屙得渾身通泰。幺哥屙完了,長長吹了口氣,甩了甩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隴啟貴。痛快呢!隴啟貴舉起手想打它,卻又輕輕落下,笑著說:“發(fā)了!發(fā)了!不只是我們家。整個幸福家園,都發(fā)福了,發(fā)財(cái)了!”

有靈性的牲口拉屎屙尿,可不是亂來的,野草坪有這種說法。

到了十九層,電梯門打開。隴啟貴拉著幺哥走出來。他們很順利就進(jìn)了屋。隴啟貴不忘把門掩上。墻體刷過白色的涂料,白凈得晃眼睛。頂燈已經(jīng)安裝,看上去造型還不賴。地面的瓷磚也貼了,平整而且干凈。幺哥抬起蹄子,卻不敢走,那光潔的地面,剛才就讓它吃虧不小。

“別怕別怕,你腳上不是還有布包著的嗎?”隴啟貴用力拉它。

“這是客廳,前久我去參觀過已經(jīng)住人的安置區(qū)。”進(jìn)了屋,隴啟貴給幺哥介紹,“正面掛個電視,靠墻擺一組沙發(fā)。沙發(fā)呢,用城里人那種,用布縫的,軟和。”幺哥小心地喘著粗氣,神情有些張皇?!伴T邊得放個搓腳墊,放幾雙拖鞋。這是城里人的做派,進(jìn)門時蹉掉鞋底的泥巴,屋里就不臟了……你呢?你能穿拖鞋嗎?”想到幺哥穿上拖鞋的樣子,隴啟貴忍不住想笑。走到大臥室,隴啟貴說:“在這里我倆得分開住。這是我的房間……不,還有如花……”隴啟貴將幺哥拉到另一間,讓它在里面打了個轉(zhuǎn):“這就是你的了,窄了點(diǎn),不過,你能轉(zhuǎn)身就行。我們都從野草坪來的,哪里能有更多的講究。馬槽呢,就給你放在窗戶邊上,矮一點(diǎn)。你想野草坪了,抬起頭來,就可以看那遠(yuǎn)遠(yuǎn)的山脈。嗯,山腰上有一團(tuán)白云那里,翻過去就是老家了。當(dāng)然,我也想。有空了,我們就回去。晚上呢,還可以看到星光……”幺哥似乎聽懂他在說啥,抬起頭,咴咴地大叫了幾聲。

“再有,我警告你!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啊!以后你要拉糞,盡量在回家之前拉,這屋子里弄得太臟,恐怕如花不會答應(yīng)的?!彪]啟貴跪起一根手指,輕輕叩它的額頭,“要記住,我可沒和你開玩笑!”

“哐啷!”門被重重地推開?!爸耍 彪S著一聲吆喝,大眼睛和小眼睛沖了進(jìn)來。他們先是看到了幺哥,再是看到了隴啟貴。小眼睛將馬韁繩奪走,大眼睛封住隴啟貴的領(lǐng)口,就往外拖。“怎么了?怎么了?”隴啟貴問。“怎么了?你干了好事!”要想將隴啟貴拖走,一般的力氣還夠嗆。隴啟貴只往回退了兩步,大眼睛就一個趔趄往這邊倒。而幺哥呢?頭昂起來,尾巴一甩,咴咴地大叫了一聲,前腿微曲,后腿猛地彈起,那迅急的雙踢,差點(diǎn)踢到了人。

“抓住它!”有人往這邊擠。

“不用抓了,我先放斷它的腿!”有人舉起了又粗又結(jié)實(shí)的木棒。

隴啟貴掙扎著竄過去,將幺哥與他們隔開:“你們,別犯傻啊!”

大眼睛和小眼睛背后,走出一個高個子??茨菢幼?,估計(jì)是個領(lǐng)導(dǎo)。高個子說:“別犯傻,下樓再說吧!”

隴啟貴牽著馬,隨著他們進(jìn)了電梯。馬屎馬尿還在,污污濁濁淌了一地??瓷先?,的確是太不舒服了。不用多說,隴啟貴懂的。下到一層,出門,他找來鐵鏟、掃帚、拖把和抹布,弄了半天,將電梯打理得干干凈凈。來到物業(yè)管理辦公室,幾個人臉色好了些。當(dāng)聽到他是那房子的主人時,高個子哭笑不得:

“老表,這里是不能養(yǎng)馬的。不僅馬,牛、羊、豬、狗、雞、鴿子、麻雀、八哥,都不能進(jìn)來。”

“我自己的屋,我有我的權(quán)力!”

“是你自己的屋,但到了這里,你的生活方式就得改變。我們是城里人了,不要再把那些陋習(xí)帶來。要講究衛(wèi)生,要文明,要有生活品質(zhì)……再說了,我們也得給自己點(diǎn)面子。別讓人吐我們口水,別讓別人說我們臟!”

“我們是人,是幸福家園的主人,不能和牲口在一起……”

“附近哪里有畜牧場?好一點(diǎn)那種。”隴啟貴問。

高個子說:“有啊,前幾天我看到,領(lǐng)導(dǎo)們在會議里專門討論這事兒呢!村民們不能養(yǎng)又舍不得處理的,都可以交給他們?!?/p>

“是呢是呢,”大眼睛指指不遠(yuǎn)處說,“那里還要建扶貧博物館,你們家的犁耙、鋤頭、砍刀之類的工具,都可以往那里放。”

小眼睛:“住進(jìn)來后,這環(huán)境,好多東西都用不上了。比如你的水靴……”

隴啟貴看了看自己的腳,又看了看幺哥。幺哥搖著尾巴,在原地踩著碎步,心神不寧。

“畜牧場還有多久能用?”

“最快,也怕要半把年……”

隴啟貴很快就要搬家了。半年,那種長,想都沒法想。隴啟貴的臉抻得比馬的還長:“幺哥,我們回!”

他的火氣這樣沖,讓幾個人不知所措。

踢踢踏踏走出幸福家園的大門,他們多少有些狼狽。看來,幺哥真難以交代了。手機(jī)響,鈴聲是如花給他設(shè)置的:“妹妹要是來看我,不要從那小路來。小路上的毒蛇多,我怕咬了妹妹的腳……”聲音炸耳,隴啟貴捂了捂衣服口袋,那聲音并沒有小下去。他有些不高興,掏出來,接通。

電話那頭的聲音意外地溫柔。如花說:“老公,你在哪里呀?”如花把他叫成老公,這是第一次,他有些不習(xí)慣。盡管他們已經(jīng)辦了結(jié)婚證,已經(jīng)做過夫妻間的事,他覺得這稱呼還需要過程。隴啟貴說:“我下山啦!”如花說:“你穿了水靴沒有?”“穿了穿了。”“有啥感覺?”“感覺?呃,就像……”“就像啥?”“就像把這個,放進(jìn)你那里面的感覺……”“你變壞了,啟貴?!比缁ㄍ蝗徽f:“你是不是瞞著我,和哪個女人在一起了?”隴啟貴急了,說:“我在幸福家園門口呢!”如花說:“真的嗎?用啥來證明?”用啥來證明?隴啟貴看了看四下,一個人也沒有。他的手機(jī)是老人機(jī),不能視頻呢!靈機(jī)一動,他把手機(jī)湊到幺哥嘴邊:“幺哥,叫一聲。”幺哥抬起頭,悶聲悶氣地吹了一下鼻子。這只能說明隴啟貴和幺哥在一起,并不能說明他在啥地方。不過如花還是相信了他:“那,你去看看,客廳能不能放下組合式沙發(fā),臥室能不能放下兩米的大床……”隴啟貴說:“估計(jì)夠嗆?!比缁ㄕf:“你問問領(lǐng)導(dǎo)們,可不可以給我們換一套更大的?”隴啟貴說:“政府規(guī)定的,按人頭給的,想換就可以換?”如花說:“我們要添人了呢。”隴啟貴問:“是你媽要來住嗎?”如花說:“不是。”隴啟貴又問:“是你妹妹要來讀書嗎?”如花說:“再猜?!彪]啟貴不愿意再動腦筋了:“繞啥彎?直說嘛!”

“這幾天一直不舒服,早上我去醫(yī)院了?!?/p>

“嗯,有病就不能拖,你一個人……”

如花聲音低了下去:“笨蛋,你要當(dāng)?shù)耍 ?/p>

“???我要當(dāng)?shù)??”隴啟貴摳了摳腦袋,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在他的腦子里,當(dāng)?shù)莻€很遙遠(yuǎn)的事情,是個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是和他隴啟貴幾乎沒有啥關(guān)系的事。如花的小九九,厲害。

“我,我怎么就當(dāng)?shù)耍俊?/p>

“醫(yī)生說,我懷上了?!?/p>

“懷上了?”

“懷上了??!”

“哈!真的?”隴啟貴脫口而出,“是帶把的?還是鍋邊轉(zhuǎn)?”

如花有些不高興:“咦,啥時代了,還重男輕女呀,討打!”

隴啟貴連忙認(rèn)錯:“不就是高興一下嗎?野草坪的人不是都說,姑娘比兒子更孝順?”

“這就對了,”如花笑了,“你和扶貧工作隊(duì)說說,再給我們增加一個人的面積。娃兒出生了,是符合政策的?!?/p>

如花說的有道理。但要增加房子的面積,怕沒這么容易。

“你快回來?。∪缁?,你又不是不曉得,疫情還有,好多在國外的人,都回國了。你那里,怕不見得安全?!?/p>

如花高興呢,她說:“你想我,我就回來……和你商量一下啊,那個馬,不,那個幺哥,怎么辦呢?它能做的事,換輛摩托,不,換微型車吧,輕輕松松就代替了。上次回來,你都變成馬了。你那身上啊,全是馬尿的騷味呢,過后我洗了好幾次……”

“你老說……”隴啟貴回頭再看幺哥,看天空。今天發(fā)生這些,他覺得還是不說為好。

“你不高興了?男人嘛,大器點(diǎn)。你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比缁ǖ穆曇舻土讼氯?,“我就喜歡你那力氣,野馬樣的……”

如花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但那意思,隴啟貴一聽就明白。幾年前,隴啟貴一腳踩空,從高高的土埂上摔下,頭破腿折,當(dāng)即昏死過去。幺哥奔到他身邊,用蹄子輕輕刨他,用呼著熱氣的長嘴頂他。他醒來,幺哥屈下腿,將他弄上背,馱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救了他的命。那摩托,那微型車,那些冷冰冰的機(jī)器,遇上這事兒,行嗎?用幺哥來換錢,他隴啟貴打死也不會。這些話,他不會給如花講,講了她也不愛聽,聽了她也不會懂。

但是,如花把什么都給了自己,還給自己懷了娃。她的想法,不當(dāng)回事兒,也不行。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幺哥前腳一屈,矮下身來。隴啟貴擺擺手,沒騎它。路寬的地方,他就和幺哥并肩走。路窄的地方,就讓幺哥走在前邊。遠(yuǎn)處的山山嶺嶺或紅或黃,色彩豐富,像是鄉(xiāng)場上早早就開賣的年貨。前幾天曾有一幫學(xué)生來這里畫過畫,隴啟貴看了半天,老覺得他們色彩沒有弄準(zhǔn),一眼看去,要就是像過期的布料,要就是像如花手機(jī)里開了美顏的照片。路邊坎上的山茅草,水分漸失,但估計(jì)是儲了一年的營養(yǎng),最香,幺哥每走幾步,就會停下來撩上兩嘴。喜歡吃就好,喜歡吃的牲口,身體不會差到哪里去的。隴啟貴不管它,自顧走。其實(shí)也走不了多遠(yuǎn),落后的幺哥就會奔過來,用長嘴在他的后背上蹭一下。幺哥的嘴唇潮濕而溫暖。這樣的感覺,在隴啟貴的記憶里,除了幺哥,恐怕就只有如花才會給他。

幺哥會不會知道它的未來?隴啟貴又想,自己是人,連晚上是吃燒土豆,還是蕎疙瘩飯,都無法預(yù)測,何況這毛臉畜生。

隴啟貴跳上馬背,感受著幺哥特有的氣息。來到鎮(zhèn)上,天色漸晚。多嘴小吃店門口,隴啟貴韁繩一緊,幺哥站住了。隴啟貴跳下馬來。餐館里沒有一個客人。駱二還在看微信,小視頻里,一匹小騍馬,在山地上,低頭啃一口枯黃的草葉,又抬頭四下張望。秋風(fēng)吹過,長長的馬尾巴恣肆散開。

“房子看了嗎?質(zhì)量怎么樣?”

“還行?!彪]啟貴說得很小聲,側(cè)頭去看了看幺哥。

“土豆?fàn)F飯,配一碗酸菜土豆絲湯?”這是隴啟貴一直的標(biāo)配。但駱二在做飯之前,還是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見。

隴啟貴晃了晃背包:“不用了,有炒面。打斤酒來。”

“再苦再累,別虧了身子骨?!瘪樁此樣行┿俱?,“聽說如花要回來了?”

“你耳朵靈得很。”隴啟貴也不否認(rèn)。駱二剛揭開酒甕。隴啟貴搶著把酒提子塞進(jìn)去,往平靜的酒面上蕩了蕩。駱二睨了他一眼:“那酒花不是?”有酒花,是酒品質(zhì)好的表現(xiàn)。隴啟貴咽了咽口水:“一斤?!瘪樁脕硪粋€空的礦泉水瓶,把酒潺進(jìn)去,遞給他,又用土碗,給他另盛了半碗:“這是送喝的。”隴啟貴也不推辭,接過,端著出門來喝。幺哥看著他,甩尾巴,刨蹄子,吹響鼻。隴啟貴提了提馬嚼口,讓幺哥的嘴高些起來,往里倒酒。馬嘴不是人嘴,沒有包容,隴啟貴倒一口,幺哥嘴就漏掉一口。隴啟貴努力將幺哥的頭舉起來,小心往里倒,酒液還是嘀嘀嗒嗒往外流。幺哥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又舔了舔隴啟貴的手。

駱二說:“這家伙,也貪酒呢。”

“它是投錯胎。”隴啟貴說。下句他沒有說出,他怕駱二不高興。

“過些天你就要離開野草坪,幺哥怎么辦?”駱二問。

“正想呢!”隴啟貴也不瞞他。

駱二說:“賣給我算了?!?/p>

隴啟貴吃驚地看著駱二。什么時候,駱二都鉆進(jìn)他的心里去了?

“你不是辦養(yǎng)豬場了嗎?”

“是呀!”

“那你買馬干嘛?”

“我做生意呀!那匹花騍馬,都有人給價了?!?/p>

駱二是個廚師,也做生意,想法怪異。馬到了他的手,怎么處理,肯定就由不得隴啟貴。隴啟貴呆住了,臉綠了。他跺了一腳,扔下酒碗就走。幺哥不知所以,呲著嘴,突突突地跟了上來。

夜色隱晦,隴啟貴的腳步慢了下來。前邊是個岔路,往山上走,就是野草坪,往山下走,是另一個村莊。穿過那村莊,過一座石橋,就是另外一個省了。岔路口有塊石頭,又大又平,都給往來歇腳的人磋磨得干干凈凈。隴啟貴坐下來,石頭涼涼的,正好給燥熱的屁股降溫。折騰了一整天,靴子濕漉漉的,腳非常的不舒服。隴啟貴脫下,另一種爽,從腳底升了起來。隴啟貴反過手去捶了背,掏出礦泉水瓶,擰開蓋,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幺哥抬起前腿,撓了撓他的腳,又撓了撓那靴。隴啟貴說:“幺哥,穿靴的感覺……”幺哥腳上包的布,早不在了。隴啟貴拾起水靴,套在幺哥的兩只前蹄上??此幕鼧?,隴啟貴忍不住笑。

“舒服不?有沒有那種……”隴啟貴突然想起,幺哥活了這十多年,還沒有和異性相處過,它哪會有那種的感覺!他有些歉意,覺得對不起它。

幺哥長臉蹴來,潮濕的嘴巴將他的臉弄得癢癢的。

隴啟貴嗔怨它:“幺哥,你有酒癮了?!?/p>

隴啟貴翻了翻背包,掏出口缸和炒面。他將炒面倒進(jìn)瓷缸,倒了些酒進(jìn)去。伸進(jìn)手指,不停地?cái)嚹?。炒面成坨,隴啟貴撅起手指,捏了一團(tuán),嘗嘗?!班?,不錯?!彪]啟貴捏了一大團(tuán),塞進(jìn)幺哥的嘴里。幺哥大口一張,三兩下就咽下去了,舌頭轉(zhuǎn)了轉(zhuǎn),長嘴又蹴過來。隴啟貴喝一口酒,就給馬嘴里塞了一團(tuán)炒面。自己還沒有咽完,馬嘴里又空了。

“你吃慢點(diǎn)行不?”隴啟貴又給幺哥嘴里塞去一團(tuán),“好東西要慢慢品啊!聽不進(jìn)去?真是毛臉畜生!”幺哥懶得聽他,只顧吃。幺哥一直都貪吃。有一回,隴啟貴和幺哥馱土豆出山,累了,在半路上,隴啟貴將韁繩的另一頭,拴住自己的腰,在路埂上坐喝。隴啟貴做了個夢,自己躺在云朵上,在飄動,浪漫呢!睜開眼睛一看,哈,這家伙,居然將他一步步朝菜地里拖。

腦殼熱,雜亂的聲音此起彼伏。隴啟貴將臉背開,努力不看幺哥。他一邊喝酒,一邊揉眼睛。一邊揉眼睛,一邊喝。喝著喝著,他受不了。回過頭來,幺哥卻不再看他。幺哥看的不是回野草坪的路,是另一條路?!拔铱墒且?dāng)?shù)娜肆?。要美好的感覺,你自己去找吧!”隴啟貴說。隴啟貴舉手,手軟得像是煮熟的掛面。伸腳,腳也不像是自己的。他吼出幾句,聲音糙,鋸濕木頭樣的。

酒瓶高高,酒杯低,

這輩子咋就記得你?

一次次盼你,你不回,

眼珠子掉在酒杯里。

酒瓶跌倒了,酒杯碎,

前半夜喝酒,我后半夜醉。

前心扯著后背疼,

酒瓶空空,我好累……

也不知過了多久,隴啟貴覺得有誰在舔自己的臉,涼涼的,濕濕的。隴啟貴醒了過來。睜眼看去,他沒有看到幺哥的臉,也沒有看到野狼齜白的牙。他看到的是,寂靜的天空中,一輪圓圓的月亮。月亮從天幕的高處,將手伸了下來。那手很長,很干凈,很冰涼,撫在他的臉上。隴啟貴摸了一把臉,是夜露。他揉揉眼,四下里看去。三岔口空空蕩蕩,伸向三個方向的路,每個盡頭,近處都是白茫茫的,遠(yuǎn)處都是黑乎乎的。

盡管是他所料,但隴啟貴還是被傷心擊中。他一躍而起,聲嘶力竭:“幺哥……”

蠢貨!隴啟貴拍拍腦袋,罵了一句。他弓成蝦米,貼著地面,找幺哥的蹄痕。地面十分潮濕,有些痕跡??蓻]跟蹤幾步,就模糊難辨了。他嗅著氣味找,那氣味已隨風(fēng)消散。跨過溝,沒有。爬上山,也沒有。迎著風(fēng),隴啟貴焦急地喊:“幺哥,回家嘍!莫在陰山背后躲。陰山背后野狗多,咬傷腳桿沒得藥……”喊了半夜,嗓子燥得像塞了粗糠,嘴唇喊起了硬殼,幺哥還是沒有。

此前,各種復(fù)雜的事攪在一起,隴啟貴無法理清,頭疼?,F(xiàn)在,所有的背負(fù)都不在了,突然輕松了下來。輕松之后的他,卻又大腦空空,連走路都有了輕飄飄的。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坐下來的時候,他又將長筒水靴取下來,伸手進(jìn)去感覺里面的溫暖。借著天上的點(diǎn)點(diǎn)星光,隴啟貴失魂落魄地回到野草坪。四周還是一片模糊,這是黎明前最模糊的時候。這樣的夜里,不知道窮鬼蘇沙尼次是否還會在窺視他,是否還會嘲笑他,是否還會朝他使壞。不管了,反正他隴啟貴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在幸福家園,可沒有它窮鬼可以藏身之地,還想挖空心思折磨人,沒門。隴啟貴試圖想找?guī)拙湓{咒的歌謠,來向這可惡的窮鬼告別,第一瞬間跳進(jìn)腦海里的,卻是今年光照好、蕎麥長到肩膀高那樣的句子。

眼睛迷糊,兩個影子在老屋的檐下晃來動去。他緊張,心被擠了起來。是盜賊嗎?不大像,盜賊哪會光臨他這窮窩子。是狼嗎?這幾年盡管山上草長了,樹多了,但也就多了幾頭野豬呀!是鬼怪嗎?“呸呸呸!”隴啟貴連吐三口唾沫,念了幾句野草坪驅(qū)鬼的咒語,揀起一塊石頭,“撲”地扔過去。那兩個影子受到驚嚇,回過頭來。它們沒有逃跑,相反,一前一后朝他撲來。隴啟貴毛發(fā)倒立,咬緊牙巴骨,馬步蹲開,攥起捶草榔頭一樣的拳頭,準(zhǔn)備一搏。他隴啟貴可不想隨便把命扔掉。

那兩黑乎乎的東西,越來越大,腳步踩得踢踢踏踏。近了!近了!領(lǐng)頭的那黑影甩甩頭,擺擺尾,朝他打起了響鼻。

天吶!是幺哥!隴啟貴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他看清了,是幺哥。幺哥身邊,是一匹泛著銀光的小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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