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文鋒
上個禮拜,我最小的叔叔也死掉了。死因不明,具體是上個禮拜的哪一天咽氣的,都沒弄清楚。若不是好幾天沒見他獨居在葫蘆嘴旁邊的土坯房子冒煙,我和天賜還渾然不覺,以為他又在閉門禪修呢。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只見他盤腿坐在里屋正中間的一張稻草編織的蒲團(tuán)上,沒了呼吸,卻保持著一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模樣。
“有可能是餓死的?你看看,他連一張小小的蒲團(tuán)都沒占滿?!碧熨n說,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線索。
“滿倉的大米。他還種了好些蔬菜呢?!?/p>
隔天,我和天賜一起在村外的葫蘆嘴的苦楝樹下挖了個坑,先放入一口大陶缸,然后將他原模原樣地挪進(jìn)缸內(nèi)。
“只剩咱兩個了?!蓖咨w上添加黃土的時候,天賜難過地說。
可不是嘛。偌大的村莊,二十多棟墻垣斑駁的舊房屋,現(xiàn)在僅剩我和天賜兩人了。好像之前生活在這里的人,近些年來,全成了旅客,偶爾到此一游,拿手機(jī)拍幾張照片,發(fā)一回朋友圈,連住宿費都省了。
最讓人生氣的還不止這些,你是沒瞧見他們趾高氣揚的做派:一方面,從小汽車尾廂里拎出些水果、牛奶之類的東西,假裝出手闊綽地送給你;另一方面,卻不拿正眼瞧你,那嘚瑟的眼神,仿佛在說:“好好品嘗一下吧,都是些稀罕玩意兒,有生之年,恐怕你們很難吃得到?!?/p>
我就十分不屑地看他們那副嘴臉。很久以前便是如此。總之,我和天賜是不被同齡人喜歡的。比我們倆后出生的小屁孩兒們似乎也受到他們的影響,稍微長大一點點,便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拖個大黑箱子,逐一離去。再往后,上了年紀(jì)的那部分人,說是進(jìn)城幫他們的兒女照看孩子。呵呵,只有天知道他們的真實去向,反正我是沒有絲毫興趣去打聽的。
“我們也離開吧?到我姐夫的建筑工地去學(xué)習(xí)安裝模板,很快就能上手干活兒。”我說。
“我們走了,要不了幾年,這里便會被那些瘋長的竹子全部占領(lǐng)?!碧熨n面露難色地說。
出葫蘆嘴,山勢便分別往兩翼伸展開來,其形狀像極了一彎月牙。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人們四處開荒,竹子只在山丘脊背上呈線條狀偷偷地發(fā)育。現(xiàn)在完全不同了,原本潛伏在地表下面的竹根,時常會鉆出土皮來挑釁我們,仿佛認(rèn)準(zhǔn)了我和天賜總共才四只手,便肆無忌憚地四處亂竄,眼看快要進(jìn)屋了。
“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這些破房子,想必他們早已看不上了?!?/p>
“瞧瞧,那邊正在修建高速公路。聽說不久以后,鐵路也會通過這里?!彼逼鹧鼇恚魍h(yuǎn)處的山坳說。
“通了路,興許他們會回來建工廠,說不準(zhǔn)就變熱鬧了?!彼^續(xù)說,深邃的眼窩里忽閃著絲絲光亮。
可即便他站得再直,算上一頭亂蓬蓬的枯發(fā),身高也突破不了一米六。關(guān)鍵是滿額的抬頭紋和干癟的腮幫子,特別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覺,誤以為他已年過五旬。事實上,天賜只比我大五歲半,才四十歲出頭。按照輩分,他該稱呼我一聲叔叔,可壓根兒沒聽他喊過一聲“叔”。他還有一個哥哥,難得回鄉(xiāng),每次見到我,也是直呼大名,兄弟倆別無二致。
“工廠建成后,會招些女職工吧?”
“總不至于請男人做飯和打掃衛(wèi)生?!?/p>
“到那時,托你嫂子出面,前去給你說個媳婦。”我笑著提議說。
見他彎下身子去刨土,不吭聲。我繼續(xù)說:“我還有點積蓄,到時全部給你?!?/p>
“我可不想被你娘詛咒。”憋了好一會兒,天賜回答,臉都漲紅了。
“再說,就咱們這點錢,哪個姑娘瞧得上眼?!彼又终f。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到我娘了?!蔽彝驘o盡的原野深處,小聲答道。
我姐生第一個孩子那年,我隨我娘一道,頭一回去到她所在的H市。出門之前,我娘見人便要說上一通:“那城市大得喲!望不見盡頭的火車都要在里面跑半天。”
我只當(dāng)是H城很大,沒料想到路途那般遙遠(yuǎn)。連車廂中間過道,都擠滿了站客。長途客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乎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人上下車。司機(jī)踩一回剎車,我的胃里便有一股酸臭氣味往嗓子眼處上涌。挨到午后時分,客車總算停下來了,睜眼見到一長溜大大小小的汽車列隊等候在碼頭邊,時不時靠攏來一艘渡船,載走靠前的一截。
我記得下游對岸有一座石頭山,橫擋住半幅水流,崖壁如同刀削一般。直等到將近黃昏時分,落日變得越來越大,柔和的霞光散灑在顫動的江面上,宛若無數(shù)隨波逐流的黃金薄片。而那山的背面,仿佛有一個巨坑,正等待著落日沉入。
“你若能留在H市干點什么,咱們便一家團(tuán)聚了?!蔽夷飳ξ艺f,語氣里充滿了期待。
那時我佇立在輪渡的甲板上,遠(yuǎn)觀對岸數(shù)不清的高樓與直入云霄的煙囪,和其身后亂石兀立的群山背景,心里卻生發(fā)出諸多憂慮來……
出渡口,便見一道并行的鐵軌橫陳在眼前,密集的人流和車輛被隔離在道口兩邊,我娘所描述的那種“望不到盡頭的火車”正轟隆隆地迎面開來,呼哧呼哧地吐著白色氣體,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
“它似乎在爬坡?!蔽乙苫蟮卣f。
“趕了一天的路,油料快耗光了吧?!?/p>
尾隨它緩慢遠(yuǎn)去的方向,我們腳踩枕木徑直前行。
我娘說:“很快便能走到?!?/p>
在我的步伐即將混亂、偶爾出現(xiàn)一腳踩空的現(xiàn)象時,我娘又說:“應(yīng)該不遠(yuǎn)了?!?/p>
總算到達(dá)了目的地。我姐家的房子竟然找不到一扇窗戶,無論白天黑夜,始終得亮著燈。估摸著,隔壁左右亦是如此,因為從外觀來看,幾乎別無二致。入門便是客廳,先下兩級臺階,往里走,是一間小臥室和稍大一點的主臥。直線貫穿到后院,才見到廚房??傊?,空間特別狹小。比如中間的小臥室,僅只能擺放一張條桌和單人折疊床。
“這張床是為咱娘準(zhǔn)備的?!?/p>
“我睡哪兒?”
“客廳那張長沙發(fā)?!蔽医慊卮鹫f。
“你瞧,桌子上的杯子在跳舞呢!”火車路過的時候,我詫異地沖姐姐大聲喊。
“沒看見我把廚房里的油罐全放在地上嗎?”她露出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說。
辦完大外甥的滿月酒宴,我執(zhí)意要離開。
“好多人去火車站扒拉車廂里的東西,能賣好些錢呢。”臨行前,我娘語氣興奮地告訴我。
“那么高的車廂,你如何爬得上去。盡早別想這事了?!?/p>
“你看,我的腿腳靈便著哩?!?/p>
“可你都快六十了?!?/p>
“趁現(xiàn)在還能動,抓緊弄些錢,好給你娶個媳婦兒。”
至今仍然印象深刻,我離開H市的那天清晨,江上漫天飄浮的云朵,紅似鮮血。如同后來我時常在夢中所見,我娘栽倒在軌道邊,她的身旁,火車風(fēng)馳電掣般駛過……
“那城市大得喲!望不見盡頭的火車都要在市內(nèi)跑半天?!蔽曳耆吮阏f。
“那城市大得喲!望不見盡頭的火車都要在市內(nèi)跑半天。”我分不清夢里夢外,逢人便說。
“那城市大得喲!望不見盡頭的火車都要在市內(nèi)跑半天。”那些年,我分不清夢里夢外,逢人便說。
“你還記得老篾嗎?”天賜突然問我。
“早死掉了。聽說他兒子為了躲避火葬,弄了一輛救護(hù)車把老蔑的尸體送了回來,連夜抬上毛村的后山,悄無聲息地下了葬,連酒席都沒置辦?!?/p>
“咱要有他生前那一身做竹器活兒的手藝,用來收拾這些得寸進(jìn)尺的竹子,想想看,是不是容易得多?”
“可是做出來的工藝品,怎么賣出去呢?”
“請兩名業(yè)務(wù)員。咱們只管在家生產(chǎn)?!?/p>
“女孩子做銷售,好像比較有優(yōu)勢一些?!?/p>
“將打谷場旁邊的大倉庫,稍做改造修繕,完全可以當(dāng)廠房用。”
“住在村辦小學(xué)那六間大教室里的扶貧干部,好像全都回城了。咱們?nèi)フ掖逯魅螀f(xié)商,租金先欠著,另外還能節(jié)省一筆不小的裝修花銷呢?!?/p>
“可是,那些人之前三番五次地來上門做工作,建議我們栽種楠木樹苗,養(yǎng)殖國外引進(jìn)的什么肉牛,你都不愿意搭理他們?!?/p>
“我們干的可算是民營企業(yè),宣傳政策常說要扶植民營企業(yè)?!?/p>
“問題是,老篾已經(jīng)死掉了?!?/p>
“別忘了,他還有個徒弟,也住在毛村?!?/p>
“即便他的徒弟愿意重操舊業(yè),咱這小廟,也供不起那么大一尊佛。據(jù)我所知,人家這些年搞小龍蝦養(yǎng)殖,專供省城的水產(chǎn)市場,早發(fā)達(dá)了。”
我們沉默的時候,烏鴉的叫喚聲自頭頂處傳來。天賜抬頭瞄了好一會兒,突然彎腰下地,撿起幾塊瓦片,連續(xù)朝著苦楝樹上亂扔一通,罵罵咧咧地大聲說:“真他媽的晦氣?!?/p>
之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只泄了氣的皮球,直愣愣地看著腳尖的那一小塊地面。
“要不,咱們也養(yǎng)小龍蝦?”我提議說。
“想想看,他好好的篾匠手藝都不干了,改行養(yǎng)小龍蝦。說明什么?”見天賜不吭聲,我繼續(xù)說。
“別忘了去年養(yǎng)生豬的事。辛辛苦苦地忙活大半年,眼看快出欄了,鬧出個莫須有的非洲豬瘟,結(jié)果全拉去活埋掉?!?/p>
“政府發(fā)放的補貼款,足夠彌補那些損失了。你怎么還是過不去心里那道坎呢?”
“沒有養(yǎng)殖技術(shù),也沒有銷售渠道,更不能指望政府補貼。風(fēng)險實在太大了?!?/p>
“咱先去毛村學(xué)習(xí),然后買他們家的蝦苗,再把養(yǎng)大的龍蝦交給他去銷售,讓出一部分利潤,總該行得通吧?!?/p>
“這么算下來,還剩下多少利潤?萬一出點紕漏,又白忙活一場?!?/p>
話題再次陷入僵局。烏鴉的叫聲消失不久,貓頭鷹不知藏匿在何方,也跟著叫喚了起來。聽起來,那聲音憂傷而驚悚,好像來自遙遠(yuǎn)的天際,又似乎源于咫尺之間的地下深處。
“天快黑了?;丶野??”我說。
“明天咱們一起去城里找我哥,興許他有更好的主意?!?/p>
“順便跟你嫂子說說,幫你尋個好媳婦?!蔽倚χf。
從鎮(zhèn)北的收費站入口上高速,全程將近一百公里,空調(diào)大巴只花了一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便抵達(dá)了長江大橋。
“上次去省城,經(jīng)過了那座新修的鄂東大橋?!碧熨n指著上游不遠(yuǎn)處的另一座斜拉橋,告訴我。
我沒有回答。順流而下,我憶及那座橫臥在江上的山,和那個站在輪渡甲板上仰面見到鮮紅色云朵的清晨。仿佛這城處處彌散著令人窒息的悲傷情緒,讓我眩暈、心悸,渾身冒冷汗。
“你帶藥了嗎?”隱隱約約間,天賜好像在問我。
“我沒事,休息一會兒就好?!蔽一卮?。
天賜喚醒我時,長途客車已經(jīng)入站。
“你哥不來接咱們嗎?”望著窗外空曠的廣場,我問天賜。
“旁邊的高鐵站有出租車載客點?!?/p>
“你上回說,你哥家的房子要拆遷了。他還住在之前那個地方嗎?”
“相隔不遠(yuǎn)。位置已經(jīng)發(fā)給我了,咱們直接導(dǎo)航過去?!?/p>
“給了他們家很大一筆補償款吧?”上出租車之后,我繼續(xù)問天賜。
“我嫂子管錢。她向來喜歡喊窮,生怕我找她借錢似的?!?/p>
“是因為你之前找他們家借過錢,沒按時償還吧。”我笑著說。
“自打出生到現(xiàn)在,我還從未找別人借過錢。咱窮得硬氣,不欠任何人情債?!彼攀牡┑┑卣f道,一副要與我詛咒的架勢。
出租車爬上一座跨越湖汊的高架橋,在即將進(jìn)入一個山腰處的雙向隧道時,突然轉(zhuǎn)彎駛向旁邊的匝道,之后便望見大片房屋坍塌的廢墟,沿橋下道路右側(cè),延續(xù)數(shù)公里。左側(cè)的湖畔,仿古的亭臺樓榭掩映在層次分明的綠色植物間,宛若一幅人跡稀少的清明上河圖。
“目的地在您的右側(cè),請尋找合適的地點停車?!睂?dǎo)航語音提示。
“看樣子,導(dǎo)航出了差錯,竟將我們指引到這種鬼地方來了。”天賜說。
“打電話給你哥,確認(rèn)一下,興許就在那叢密林里面呢?!蔽抑赶虿贿h(yuǎn)處的坡上,笑著調(diào)侃天賜。
巧得很,卻被我猜中了。坡上原本是一家早年間開山采石的堂口,如今經(jīng)過災(zāi)害治理,人工種植了灌木和雜草,已然復(fù)綠。天賜哥哥住在堂口下面的幾間臨建工棚里。若不是他親自來路邊迎接,我們無論如何也很難找到進(jìn)入密林的那條羊腸小道。這條步行小道,明顯是被他一人走成形的。
“那些植被,是我當(dāng)年領(lǐng)著施工隊噴播上去的。工程竣工驗收之后,工人都撤走了,老板請我留下來干養(yǎng)護(hù)工作。你們瞧瞧,長勢多好?!碧熨n的哥哥仰面看著巖壁,向我們介紹。
“天天干這些農(nóng)活兒,倒不如回鄉(xiāng)下種地逍遙自在?!碧熨n帶著嘲弄的語氣說。
“瞎說些什么呢?種地賺不到錢了。老板從不過問我這里的工作,只要這些綠植不死,便月月有工資拿。”
“來了這么久,我還沒見到嫂子,她去哪了?她情愿隨你住在這種破地方才怪?!?/p>
“孩子正面臨高考,她在學(xué)校附近的出租屋里陪讀,忙著呢。”
“瞧瞧你這一臉失望的表情?!蔽掖蛉ぬ熨n,指著他的臉說。
“別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商量正事要緊?!?/p>
望著一臉茫然的哥哥,天賜說:“我們想操辦竹器廠。如果能找到手藝像老篾那般出色的師傅,錢便像雨點一樣落到我們頭上來了?!?/p>
“老篾已經(jīng)死掉了?!蔽已a充道。
“想請你幫忙謀劃一番。而且,我們還有一個養(yǎng)殖小龍蝦的主意。”
“先聲明,拆遷款全攥在你嫂子的手心里,她一個子兒都有沒分給我?!?/p>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你想想,自你結(jié)婚至今,我向你伸手借過錢嗎?我們大老遠(yuǎn)來,只求你給拿個主意。僅此而已?!?/p>
“我有個朋友,福建莆田人,以前老往我們工地送竹跳板。聽說這幾年拓展了業(yè)務(wù),不光生產(chǎn)竹跳板,還編制竹籬笆,建竹房子??梢宰稍円幌滤绻疫€能聯(lián)系得上他的話。”
“很多人發(fā)財之后,便不拿正眼瞧人,你確定他還記得你嗎?”
“我存了他的手機(jī)號碼,只是不常聯(lián)系。若是聽到我的聲音,他肯定高興壞了。”
說完,他撥通了那個號碼,打開免提,等待對方接聽。
“誰呀?我不需要小額貸款,別老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普通話,帶著濃重的福建地方口音。
“兄弟,我是李天佑,還不記得我嗎?”
“不認(rèn)識。”
“我是你的老朋友,李天佑……”
沒等這邊繼續(xù),那邊已掛斷。看情形,對方似乎很忙,且態(tài)度極不耐煩。
“他原本是個熱心腸的人,一定是最近更換了手機(jī)號碼?!彼砬閷擂蔚乜粗覀冋f,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仔細(xì)想想,還是不太可行,前幾年人們建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子,竹跳板用量倒是比較大?,F(xiàn)在大多改成了主體現(xiàn)澆,少量墻體隔斷工程量,用腳手架施工更方便,輪到租賃公司發(fā)財了。”停頓了一會兒,他繼續(xù)解釋說。
“先進(jìn)屋吧?哥,我有些餓了?!?/p>
“你看,也沒準(zhǔn)備什么吃食。但有酒、花生米和蘭花豆。幸虧平常種了一些蔬菜,我去摘一些來下酒?!?/p>
三間片石壘成的矮房子,單看外觀,倒也原始古樸,可一旦這種原始古樸延續(xù)到屋內(nèi),便令人倍感心寒。好在還有一張舊桌子,不然我們?nèi)齻€人就只能席地而坐了。處在這種返潮尚未結(jié)束的季節(jié),有幾塊摞起來的石板隔在屁股下面,再墊上一片黃紙板,吃頓飯的時間,我的腰并沒有感覺到不適。而天賜兄弟倆那沒完沒了的酒話,聽得我實在有點坐不住。
“我飽了?!辈莶莩韵乱稽c東西,我說。
沒有回應(yīng),仿佛我已淡出了他們的視野。
“你瞧見了,我住在這種地方,你嫂子竟然視而不見。她說,當(dāng)初建房的地基,是她娘家人的自留地;買建筑材料的錢,是那幾年她在水果批發(fā)市場擺攤兒賺來的;所以拆遷款也不關(guān)我屁事。我問她,是誰帶著一大幫工人將房子壘起來的?然后她說,你白住了十幾年,工錢早抵消掉了?!备绺绲纳囝^打著戰(zhàn),情緒激動地說。
“嫂子能干,眾所周知。她還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娶到她做媳婦,你知足吧。”弟弟臉紅得像關(guān)公,笑著大聲說。
“我快活不下去了。那么一丁點薪水,根本不夠我抽煙喝酒。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聞到肉味了。”哥哥說話的聲音有點哽咽。
我這才注意到,他們正在喝的白酒,一壺十斤裝,市場售價應(yīng)該不會超過十塊錢一斤。至于香煙,同天賜平常抽的牌子一模一樣,聽他說過,四塊五一包。醫(yī)生以我的病情為由,不允許我抽煙喝酒,每次去復(fù)查,他都要反復(fù)強調(diào)好幾遍。我想,即便他允準(zhǔn),我也不敢沾上這些嗜好。我害怕再次犯病的時候,沒有人來照料我。
“為什么不同他們娘倆住一塊兒?嫂子會做飯,伙食總歸要強一些。老不吃肉,喝酒會很傷身子的?!钡艿苷f。
以前他老婆做飯,葷菜要留給孩子吃,理由是孩子正在長個子?,F(xiàn)在變成了孩子只吃葷菜,連盛菜的盤子都不讓碰了,還嫌棄他渾身酒氣,弄出滿屋子煙味。哥哥一邊仰起脖子,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邊擦拭著眼眶。
“反正在哪里都能賺到錢。不如隨我們倆回鄉(xiāng)下去,家里有那么多土地,你見多識廣,領(lǐng)著我們干,咱不愁沒有活路。”弟弟接著說,他的嗓音帶著嘶啞,開始結(jié)巴了。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哥,我都快不認(rèn)識你了。你剛進(jìn)城那會兒,娘天天盼著你出息,后來聽說你被招進(jìn)了市政公司,她跟人炫耀說,我兒子進(jìn)了市政府辦的公司,吃上公家飯了。我記得當(dāng)時你燙卷發(fā),穿一身羊皮短套,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你看,如今怎么啦?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p>
“自打結(jié)婚之后,我沒過個一天舒心日子。她娘家人看不起我,總說我是鄉(xiāng)下來的,干的全是他們嫌棄的粗活兒,收入又低。孩子也不樂意見到我去學(xué)校接他,讓我盡量離校門遠(yuǎn)一些。久而久之,連我都覺得自己比其他人矮一截兒?!?/p>
他給身前的酒杯斟酒時,幾滴眼淚碰巧落入杯子里,他自己可能沒有發(fā)覺,我也不清楚天賜是否看到。屋子里光線已經(jīng)暗下來了,而我站立的位置,正好順著一縷余亮。我想找到電燈開關(guān)所在的具體位置,有些擔(dān)心他們將堆放在桌面上的蘭花豆外殼全部吃光了,可掃視完所有的墻面,還是一無所獲。但我分明見到一只燈泡懸掛在空中。
“天要黑了?!蔽艺f。
“鍋臺邊的案板上有兩截蠟燭?!?/p>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我走進(jìn)另一間光線更加暗淡的屋子,只見到一口鍋架在半截油桶改造成的火爐上,爐門前堆積了好些劈碎的木頭門窗外框。這種灶具我在鄉(xiāng)下時常見到,只要有人家辦酒宴,廚師便會自帶這些家什上門來找活兒。此刻我若再去問蠟燭在哪兒,估計也是白搭,還不如自己找找。借助手機(jī)顯示屏的光亮,在我轉(zhuǎn)身大約一百六十五度的視角處,找到一張長方形案臺,它其實是由兩扇大門拼接在一起,背面還卡著門閂。
“看情形,晚上只能睡在那張案板上了?!蔽宜拖灎T過去時,提醒天賜說。
“瞧我的記性,差點把正事給忘了。你們明天返程,將里屋那兩扇大門給捎回去。俗話說,賣屋不賣門。雖然房子拆除了,但大門關(guān)乎一個家庭的臉面,可不能弄丟了。”
“如今誰還稀罕木頭做的大門呢,不僅招蛀蟲,還不防腐,都換成不銹鋼材質(zhì)的了?!?/p>
天賜這么說,他哥便不再說什么了,只顧低頭喝悶酒,仿佛屋子里的空氣突然間凝固了,兩個大黑影被影射在墻面上,宛如播放無聲電影一般。
他們沉默的時候,我想起了水庫的應(yīng)洪道旁那片林場。穿過葫蘆嘴,再翻兩座小山包,小時候我去那片林子掏過白鶴的鳥窩。前幾年來了一伙城里人,搞什么科技農(nóng)業(yè),將之前的大杉樹全伐掉了,改種了一大片獼猴桃。林業(yè)部門幾次上門,幫助改良土壤,還免費贈送一套滴灌系統(tǒng)?,F(xiàn)在可不得了,聽說他們給果樹全都安裝了攝像頭,推廣客戶前來認(rèn)栽,跟養(yǎng)寵物似的。每逢節(jié)假日,便像以前生產(chǎn)隊出工那樣,女人們領(lǐng)著孩子,全都下地干活來了。
我把這件事同他們兄弟介紹了一遍。
“那些都是有錢人。我們可不行,除了那些荒蕪的土地,我們什么都拿不出來?!?/p>
“我們有使不完的力氣呀。月兒山下有幾百畝不需要繳納租金的田地,等咱們干出了規(guī)模,政府部門必定會來幫扶?!?/p>
“想形成規(guī)模,首先需要機(jī)械化作業(yè),月兒山下溝壑叢生,別做白日夢了。還是想想竹器廠或養(yǎng)殖小龍蝦,比較靠譜?!?/p>
外面的夜色似乎更黑了,屋內(nèi)的燭火忽然明亮了不少。兄弟倆的對飲依然沒有結(jié)束的跡象。至于他們反復(fù)爭論的話題,無非總是那么幾句話,彼此說服不了對方。我想,無論如何,人各有命,明天一早,我是一定要返程回家的。
出門見山,順著近在咫尺的巖壁抬頭望,巴掌大的一小塊天空,幾顆星星忽明忽暗。在一株稍大一點的樟樹腳下,我尋得一塊桌面大小的青石板,然后仰面平躺。的確是太困乏了,可我的腦子卻轉(zhuǎn)個不停。
那個時候,我獨自從H市回到月兒山,小叔守在村口的大樟樹下翹首以盼,見到我便說:“城里有什么好的,改天我教你閹雞的本事,只要有手藝傍身,在哪兒都餓不死?!?/p>
他一生未婚,膝下無兒無女,始終視我如子。若不是后來小叔迷上了修行……
再見村口的大樟樹,猛然間,方才意識到小叔的離世,像是從我的腦海摳走了所有的溫暖部分,仿佛許久之前所受的一道傷口,此刻感知到了疼痛。
“就剩咱們兩個人了?!蔽艺f。
“是?。e指望誰會回來了。即便我們辦成了竹器廠,哪有工人愿意來這種鬼地方打工呢。”天賜回答。
“守在月兒山,也未必是一件糟糕的事情,說不定那邊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會穿過咱們村子呢?未來還有鐵路,總會跟這里沾上邊的。到時候,田地被征用,房屋拆遷,咱們什么都不用干,也能得到一筆豐厚的補償款?!?/p>
“假如,你有一位像我嫂子那樣的媳婦……”天賜說這句話的時候,同我四目相對,爾后,我們都笑了。
這時,烏鴉的叫聲自葫蘆嘴上傳來,貓頭鷹那令人驚悚的鳴叫聲緊隨其后,在空曠的原野間持續(xù)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