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yè)水平出眾的吳天賜在職稱評選中屢屢受挫。當他打破常規(guī)，費盡周折，似要步上坦途時，一切又都成為泡影。到底是誰在與吳天賜作對?

一

說起吳天賜，在東海大學文學院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吳天賜的出名，首先由于他的名字?！疤熨n”，哈，這個名字口氣大吧?這個名字做人牛吧?但是口氣再大，做人再牛，這個名字在今天的大學里怎么說還是透著土氣，還是透著傻氣。何況，吳天賜可是堂堂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高材生啊。就在吳天賜畢業(yè)分配到東海大學中文系一年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學校停課，師生造反去了。為此，吳天賜不止一次地慶幸自己畢業(yè)早了一點，多少還是從如雷貫耳、學貫中西的老師那里學到了一點貨真價實的東西。

就憑在北大學到的這點看家本領(lǐng)，吳天賜的講課在中文系無人可比，特別是教授《中國文學史》的古代先秦文學部分，頭一把交椅非吳天賜莫屬。只要吳天賜一走上講臺，講第一堂課，學生就會記住他。如果吳天賜在黑板上寫下第一行字，學生就會牢牢記住他。吳天賜滿腹經(jīng)綸，字卻寫得雞歪狗爬。字寫得不好也就算了，吳天賜板書還有與眾不同的一點。他板書時，寫字習慣往右上方歪斜上去。寫著寫著，歪斜得太高了，他就踮起腳尖順勢寫上去。手里的粉筆實在夠不著了，吳天賜會戛然而止，突然停筆，放平雙腳，在原處另起一行，直到把一句話寫完。這樣，吳天賜的板書就出現(xiàn)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怪狀——他寫的每一行字都是攔腰斷成兩截的。這一天吳天賜給剛?cè)雽W的一年級新生教《詩經(jīng)·小雅》里的《采薇》，照例要板書：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吳天賜板書的是《采薇》的最后一段。他在“昔我往矣”的第一個字“昔”底下畫一個圈；又在“載渴載饑”的“載”底下畫一個圈，問：

“同學們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意思?在這里，‘昔指的是出征的時候；‘載是‘又的意思，‘載渴載饑形容又饑又渴，不是運載饑渴的意思。懂得了?”

臺下的學生一邊大聲回答“懂得了”，一邊捂嘴偷偷地笑。他們笑吳老師的板書為什么總是滑稽地斷作兩截，好像一座“橫斷山”。久而久之，吳天賜老師在同學中就贏得了一個綽號叫“橫斷山”。

課講得好，板書寫得怪異，吳天賜這座“橫斷山”在學生中的名氣是很大的。再說了，吳天賜的大名是他當農(nóng)民的父親給取的，農(nóng)民的父親大字識不得幾個，又是在四十歲上才有了吳天賜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吳天賜上面有六個姐姐呢。吳天賜怎么就不是天賜?怎么就不能叫這個名字?也是因了這一層關(guān)系，考上北大第一年就想更改名字的吳天賜最終還是順從了父意，沒敢動自己名字的一根毫毛。

而且，吳天賜的脾氣也像是天賜的，說話不懂得拐彎。半年前，校方把原來的中文系擴大更名為文學院，掛牌當天，吳天賜拍著吳前程院長——就是原來的中文系主任的肩膀調(diào)侃道：

“吳院長，這樣叫你很爽吧?其實還是叫主任大，你不懂，在中國，居委會主任是主任，省人大常委會主任也是主任，那是連省長都要由他批準簽字才能走馬上任的咧?！?/p>

剛剛扯下蒙在文學院新招牌上紅綢布的吳前程院長喜氣洋洋的臉上立刻有些掛不住?？擅鎸Φ氖菂翘熨n——無論吳前程當系主任前還是當了系主任后，也無論是在人前還是在人后，吳前程總是拍著吳天賜的肩膀親熱地說：

“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

所以，吳前程院長就忍住了沒有發(fā)作。吳院長是“工農(nóng)兵學員”出身，平時做人比較低調(diào)。即便在后來從省委黨?；炝藗€博士畢業(yè)的頭銜，尾巴還是夾得比較緊的。不然他也不會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吳天賜肩膀都要親熱地拍拍兩下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來了。

這樣說來，吳天賜盡管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身上還是有點土氣——至少有點傻氣的。不然誰也知道如今中國一些高校注水嚴重、膨脹厲害、擴張無邊，虛夸無度，可誰會在公開場合說?更何況是在文學院更名掛牌的大喜日子里，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不管怎么講，由中文系更名為文學院，中文系的老師走出去名聲也好聽一點，大家都跟著沾一點光、加一點虛名，又何樂而不為呢?為什么只有吳天賜一個人感覺好笑呢?

二

關(guān)于吳天賜的書呆子氣，那是全院盡人皆知。今天東海大學的黨委宣傳部長金雅麗，當年從歷史系畢業(yè)留校時，因為在校談的男朋友一心一意要支援祖國的邊疆建設(shè)，去了遙遠的新疆伊犁——那是清末民族英雄林則徐銷煙失敗發(fā)配流放的不毛之地啊。作為紅得發(fā)紫的學生會副主席的金雅麗當然不會頭腦發(fā)昏跟隨而去。金雅麗在同學中歷來屬于頗有心計的那種有“定力”的女生——即便在愛情烈焰熊熊燃燒的時候也會睜大清醒的雙眸。而且，千真萬確的，有同宿舍的女生一次無意中驚奇發(fā)現(xiàn)，金雅麗和她男朋友接吻時也是睜大雙眼，一點不閉的。事后女生們私下里議論起來，究竟男女接吻時眼睛是該閉著還是睜著?個別人還以為自己以往閉眼睛接吻是錯誤的呢。

揮淚斬斷恩愛三年的愛情鎖鏈之后，如愿以償留校工作的金雅麗自知年齡不小，急于把自己嫁出去。她選中了北大才子吳天賜。當然，金雅麗并不是嫁不出去的貨，金雅麗的漂亮在歷史系坐上“系花”的交椅可謂當之無愧。誰不知道金雅麗出生的福州是一個盛產(chǎn)溫泉和美女的城市?抗日戰(zhàn)爭初期，作家郁達夫應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邀請到省公報室主持工作。自古才子愛佳人，郁達夫在《閩中滴瀝》長文中沒少費筆墨把膚白面秀眼睛大的福州女子猛夸一頓。這不，在東海大學威望如日中天的舒心城副校長的大公子已經(jīng)看上了金雅麗。雖說舒心城在中國的史學界屬于泰斗級的人物，家庭條件自然無懈可擊。然而他的大公子的相貌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單是那一個向外突出能把雨水接住的尖長下巴就能把第一次看見的人嚇一大跳。所以，金雅麗自然而然地將目光瞄準了吳天賜。

年輕時的吳天賜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有女生背后議論，說吳天賜老師長得有點像電影明星張豐毅。何況“張豐毅”其時在課堂上已經(jīng)嶄露頭角，還有堂堂北京大學畢業(yè)的金字招牌，怎么說也是個“績優(yōu)股”——當然了，當年可沒炒作股票這一說。但書呆子吳天賜一旦被金雅麗看上，還能跑得掉?

很快，金雅麗把已經(jīng)“套牢”的如意郎君吳天賜帶回家去讓父母大人認可。以吳天賜的外形、學問還有出身——那個年代是很講階級出身的，金雅麗父母的“政治審查”一關(guān)立馬通過——小伙子憨厚老實，相貌堂堂，與女兒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啊。作為省直機關(guān)一般干部的未來丈母娘，為了進一步“套牢”眼前這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乘龍快婿”，她老人家親自下廚房為吳天賜包餃子——因為她聽說“乘龍快婿”是道地的山東人，山東人不是把餃子當作天下第一美食嘛。偏偏，前面說過了，金雅麗一家是福州人，吃了一輩子——不，幾代人的大米，對“稀飯文化”早已情有獨鐘，而對饅頭、包子、餃子之類的面食聽了都頭大，哪里還會包餃子?這就叫做“哪壺不開提哪壺”。結(jié)果，端上桌的餃子造型那叫做慘不忍睹，味道更是可想而知。投其所好的未來丈母娘客氣地詢問吳天賜：

“天賜啊，餃子味道怎么樣，不好吃吧?”

“唔，是不好吃?！眳翘熨n實話實說，一點不客氣。把個未來丈母娘的笑臉立刻噎在半道上，長時間收不回去。就為了這一句不客氣的“實話實說”，金雅麗對吳天賜失去了信心，因為金雅麗的母親對吳天賜是否真的是“績優(yōu)股”產(chǎn)生了懷疑。

“他這樣怎么會讓領(lǐng)導喜歡?領(lǐng)導不喜歡又怎么能進步?再說了，一個農(nóng)民的后代，窮親戚一大幫，今后如果完婚，家庭關(guān)系太復雜了也是一個麻煩事?！苯鹧披惖哪赣H這么開導女兒。

“天賜雖然是農(nóng)民出身，可他本人總是從北大畢業(yè)的啊?！?/p>

金雅麗正在猶豫之際，沒想到耿直狷介的吳天賜反而搶先一步提出了“拉倒”，大凡出身農(nóng)民的子弟往往有這股倔勁：

“我平生最見不得你們城里人瞧不起鄉(xiāng)下人，你不要為難了，聽你媽的話，她是為你好?！?/p>

吳天賜寧可失去戀人，也不肯委曲求全，書呆子從來都是有傲骨的。金雅麗何等精明的女子，她當下順水推舟，放棄了“績優(yōu)股”，轉(zhuǎn)身投入舒心城大公子“長下巴”的懷抱。雖說人家下巴長得像飯勺——當年的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不也是這樣一副尊容啊，別忘了金雅麗可是歷史系的科班出身哦。何況“男人在才女在貌”——盡管舒心城副校長的大公子毫無半點才干可言，不是還有他能干的老爹——未來的公公嗎?果然，這個能干的老公公才是真正的“績優(yōu)股”。后來靠了老公公的關(guān)照、提攜，再加上金雅麗那么冰雪聰明的一個人，算是左右逢源吧，金雅麗很快就在仕途青云直上，春風得意。不過，多少年過去了，金雅麗依然對和吳天賜的關(guān)系不是由自己提出“拜拜”，反倒是由吳天賜這個書呆子提出“拉倒”一事耿耿于懷。這是后話，我們還來說吳天賜。

三

“因為一句大實話，弄丟了一個漂亮老婆?！薄@是吳天賜的原話。原話是原話，可怎么說，也有吳天賜的不對。現(xiàn)如今，有多少實話能當人面說?至于背后，你愛咋說咋說，人前說話怎么的也得注意著點是吧?吳天賜就沒學會人前人后說話的藝術(shù)——盡管他在三尺講臺上口若懸河、舌燦蓮花，下得臺來，吳天賜就成了直來直去的大傻瓜。

再說了，你直來直去就直來直去吧，可該求人處你得求人，你得學會彎腰，你得學會裝三孫子不是?吳天賜不，他不裝三孫子，連大孫子也不裝!不裝三孫子的結(jié)果，耿直的吳天賜人到中年——副教授當了十二年了，還是一個副教授。這一年，吳天賜已經(jīng)五十五周歲了。而作為吳天賜“本家”的吳前程早已在八年前就評上了教授，當上了系主任，更在八年后當上了文學院的一院之長。盡管吳前程不過一個“工農(nóng)兵學員”出身，盡管吳前程后來“惡補”的博士文憑也不過是由省委黨校發(fā)出的。而且，吳前程還比吳天賜小五歲——同樣都姓吳——這鴨頭不是那丫頭啊!

五十五歲了還沒有評上教授，再傻瓜再不諳世事的人，說心里一點也不著急那是鬼話。何況吳天賜又哪里是真傻呢?他就是不會——或說不愿求人而已。他總是覺得，無論發(fā)表的論文數(shù)量，還是作為學科帶頭人研究的課題成果以及教學質(zhì)量，自己哪一點比別人差了?可是，可是這些才僅僅是評定職稱的“硬件”啊，還有“軟件”呢?吳天賜不懂何謂“軟件”——他缺就缺在“軟件”上了。

“吳老師啊，不是我說你，這一次評職稱你一定要認真對待，一定要放下架子，學會求人，再耽誤不得了?！?/p>

說話的是吳天賜的山東萊陽小老鄉(xiāng)李明江。李明江是中國人民大學貨真價實的先秦文學專業(yè)畢業(yè)的正牌博士，與吳天賜同在一個教研室工作。相處十年，李明江太清楚吳天賜評不上教授的關(guān)鍵差在哪里了。他常常為吳天賜鳴不平。作為后學、晚輩，李明江反過來開導吳天賜：

“吳老師，其實你就差一把火，就差把一個個評委、專家——也就是高評委的一尊尊菩薩給一個一個拜下來。最起碼的，你得設(shè)法同人家打聲招呼、說句好話、領(lǐng)人家的情吧?至于送不送禮，送多大的禮，那是不好也不便言說的，我不能給你支招。誰知道當下的‘行情是多少?當下的‘紅包給多厚?”

“打死我也不送!一輩子不當教授我也不送!”吳天賜耿直脾氣又上來了。

“我知道你不會做這些事的，我只是提醒你今天的‘市場行情如此。不過吳老師也不要清高到把很好的‘社會關(guān)系給浪費了，不懂得利用很好的‘人力資源。”

“什么‘社會關(guān)系?什么‘人力資源?”

“比如，比如吳老師應該找找金雅麗部長，我想她會助你一臂之力的?！?/p>

“嗨——她?”

“她怎么啦?看見曾經(jīng)的戀人在職稱上遭遇不公，或叫做‘遇人不淑，她會幫忙的，她也有這個實力?！?/p>

“我，我聽你的，小老弟，如今也只有你肯真心實意為我著想了?！?/p>

垂頭喪氣的吳天賜一時感到了英雄氣短。不過，請客送禮之類的“業(yè)務”對吳天賜來說，確實有點難為他了。李明江于是千方百計設(shè)法搞來了省級教育系統(tǒng)專家人才庫的名單，讓吳天賜一個一個把電話打過去“拜碼頭”。不肯請客送禮，也不登門拜訪，吳天賜所能做到的，也只剩下這最后一道“工序”了——如今評審高級職稱的關(guān)鍵程序，除了把參評者的論文先送給具有評審資格的專家權(quán)威審查合格，然后由上級主管部門等到一年一度的評審時間了，再臨時從全省的專家人才庫中隨機抽選二三十個專家評委，秘密集中關(guān)到一個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去進行兩三天極其神秘的“地下工作”，新一批的正高、副高人才就在專家評委無記名投票的情況下產(chǎn)生了。更多的參評者自然也就跟著落選了。

所以，“功夫在詩外”，參評者必須盡可能把專家評委們的名單搞到手，然后開展對癥下藥式的“攻關(guān)”，這是誰都知道的“真理”。曾經(jīng)有一個平素也算清高的高校女教師為了達到“一次過關(guān)”的目的，無師自通，不惜犧牲肉體，把自己送到了當年對自己垂涎三尺而自己無比厭惡的一個舉足輕重的評委老師床上，終于一次搞定，拿到了副高職稱。當然，這應該屬于絕無僅有的個案。何況，吳天賜是個七尺男兒，即便他肯賣身，誰要?

四

“金雅麗嗎?我是吳天賜?！?/p>

想來想去，吳天賜接受晚輩李明江的“仙人指路”，第一個把“攻關(guān)”和“疏通”的電話打給了金雅麗。畢竟，兩人三十年前有過那么一段也算纏綿悱惻的愛情經(jīng)歷。而且，別看金雅麗如今是東海大學的宣傳部長，是黨務工作者，她同時也是擁有正高職稱的堂堂教授——現(xiàn)如今高校黨務和行政領(lǐng)導干部幾乎人人擁有高級職稱和博士頭銜，而且遠比在第一線教學的教師來得容易更加吃香，早已不算什么新鮮事了。這一點，吳天賜不服不行。金雅麗就是金雅麗，她雖是一介女流之輩，在官場也不是輕易肯“賣肉”的人，但是男人能做到的事金雅麗從不甘居人后。而且，平日里，金雅麗更喜歡別人叫她“金教授”；或者說，別人叫她“金教授”會比叫她“金部長”更受用——甚至連辦事都更好辦。這是與金雅麗關(guān)系非常密切的一個閨中密友透露的。對此，書呆子當然一無所知，書呆子只會直呼其名。

“哦，什么事?”無論如何金雅麗也不會想到吳天賜會給她打電話。

“我，我想和你說件事，方便嗎?”

“啊，你，你說吧?！睂翘熨n，金雅麗的感情是復雜的。怎么說金雅麗也是一個愛才的人，她對吳天賜人格和品質(zhì)上的農(nóng)民式的“干凈”很是欣賞。但同時，金雅麗又是一個具有南方人普遍存在的心高氣傲、小肚雞腸的人。到今天，三十年過去了，很多年沒有聽見“張豐毅”的聲音了——雖然他倆同在一所大學校園里，金雅麗猛一聽見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禁不住還是有點心跳。只是短暫的心跳過后，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平靜的后面還帶點冷漠。畢竟，官場歷練這么些年，金雅麗什么樣的風浪沒有經(jīng)歷?

“我，我，我這次評職稱想，想請你幫忙。”一說到這件事，一說到求人的事，吳天賜的舌頭就打結(jié)。

“哦，這事啊。我不知道這次會不會抽到我當評委?！苯鹧披愓f的是實話。

“我是說，如果抽到你了，你，你……”

“那沒問題，如果抽到我，一定支持。”

“謝謝，謝謝了?！?/p>

“你現(xiàn)在還好吧?我是說家里。”金雅麗只聽說吳天賜后來找了一個崇拜他的女學生做妻子。妻子人品相貌都還說得過去，只是也是一個從農(nóng)村來的，所以兩家的鄉(xiāng)下老家來人絡(luò)繹不絕，讓吳天賜感覺經(jīng)濟和精力上的雙重壓力。

“就那么回事吧，還好。你呢?”吳天賜在任何時候都習慣保持尊嚴，尤其在官人面前，即使在曾經(jīng)是戀人的官人面前也一樣。

“我也就那么回事?！币妳翘熨n到今天對情感上的私事仍不肯向她交底，金雅麗的自尊加倍表現(xiàn)出來。在內(nèi)心深處，金雅麗掠過一陣慶幸，幸虧這個書呆子當年提出了斷，才在客觀上無意中成全了她還算輝煌的今天。但同時，金雅麗對最終沒有享受到吳天賜這個北大才子身上那種特有的書呆子氣——好聽點該算書卷氣，還是流露出了一絲遺憾。歸根結(jié)底，金雅麗是喜歡吳天賜身上與生俱來的書卷氣書生氣書呆子氣的，這種真實的“氣”遠比充斥官場的那種虛假的“氣”衛(wèi)生純潔多了。當然，金雅麗這些內(nèi)心的活動和隱私是永遠不會通過語言表達出來的。

兩個曾經(jīng)的老情人就這樣在客氣中彼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結(jié)束了談話。放下電話，吳天賜還是感覺到了一絲輕松，甚至是如釋重負。

五

“吳院長嗎?我是吳天賜。”再接再厲，借著余勇，吳天賜把第二個電話打給了吳前程。雖然兩人在學院經(jīng)常見面，但類似這樣的“私房話”還是借助電話才方便說出。比如，剛才吳天賜一開口就很自然地叫吳前程為“吳院長”。雖然叫吳前程的職務、頭銜這是第一次，但很順口。如果換作當面，吳天賜怎么著也會感覺拗口別扭的。而且，吳前程在這次職稱評審中是一個關(guān)鍵人物。首先，職稱評審表的單位鑒定一欄就是由吳前程，不，吳院長執(zhí)筆。他如果和吳天賜過不去，吳天賜就真的過不去。所以，吳院長的這一票至關(guān)重要。

“哈，本家，什么事?”盡管吳前程對接到吳天賜的電話也感到意外，嘴上還是保持很親熱的口氣。

“是這樣的，是，是這樣的?！焙蛥乔俺陶f話，吳天賜感覺不如和金雅麗說話順當。別看吳前程人前人后都管吳天賜叫“本家”，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可吳天賜從來就沒有感覺吳前程說的是實話。他總感覺吳前程的為人讓人吃不透，似乎有點虛，有點飄，有點虛與委蛇的那么一點意思。

“哈，本家，有什么話就直接說嘛?！眳乔俺踢@會兒意識到吳天賜要和他說什么了，心想，“我說太陽怎么從西邊出來了，吳天賜這種嘴巴從不帶鎖不饒人的人怎么叫起我‘吳院長來了?！?/p>

“就是，就是……”吳天賜結(jié)結(jié)巴巴總算把要表達的意思說出來了，沒由來的額頭上還是冒出了細密的一層汗，心想，“真的是‘英雄志短馬瘦毛長，‘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求人的話就是不好說，比連續(xù)上三天的精品課都累!”

“你放心，本家，這事我包了，我一定為你說話。咱們學院你這座‘橫斷山誰人能比?你不是教授誰還有資格當教授?”吳前程的話代表了文學院師生廣泛的“民意”，但是不是他本人的真心話只有天知道了。不過此刻這種話在吳天賜聽來，還是立馬生出感動和感謝。吳天賜平素說話不拐彎，心思也不拐彎，別人說什么都容易相信。他真的就像是一個出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人，對什么事都容易相信，對什么人都容易相信。他應當永遠生活在五十年前那個講真話的時代。生不逢時——也許，“橫斷山”這一生吃虧就吃虧在這一點上。

再下來，吳天賜給中文系主任打電話。系主任與李明江同歲，也是吳天賜的晚輩級校友。而且系主任從四川大學考進北大讀碩士時，他的導師就是吳天賜在讀時的班主任。學業(yè)上也算同出一門吧。不同的是，這位晚輩級的校友自從當上系主任后，居然長袖善舞，表現(xiàn)出很強的“領(lǐng)袖欲望”來，屁大的事也要支使這個支使那個，仿佛忙得你團團轉(zhuǎn)他就有快感產(chǎn)生。為此，老師們背后都叫他“小爬蟲”，口氣是很不屑的。出于對校友的愛護，吳天賜當面找他談過，提醒他注意。對此，系主任很長時間后仍對吳天賜感激不盡：

“如果不是學長關(guān)心愛護，我差點又犯老毛病。我總是干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當學生干部時就有同學指出過這一點?！?/p>

不管系主任是否說的真心話吧，至少表面上對吳天賜是很客氣的，還總是說要去聽吳天賜學長的課，可總是抽不出空來。所以，吳天賜硬著頭皮把自己評職稱的事期期艾艾地拜托完，系主任隨即拍胸脯保證：

“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學長放心，如果真的抽到我，我一定在會上為學長作重點推介?！?/p>

就這樣，吳天賜把該打的電話總算全部打通了一遍，求爺爺告奶奶地很裝了一回孫子，不，三孫子。做這些事時，吳天賜心里的難受可想而知——那都是些什么評委啊，有幾個業(yè)務強過他的?比如眼下的這個系主任，小十幾歲的后學，前年竟然就破格評上了教授。就是這些人，居然一個個人模狗樣地成了教授、博導、學科帶頭人、國務院津貼享受者……自己還要屈尊向他們求助，想想真是滿心的悲涼：“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吳天賜禁不住仰天長嘯。

不管實際效果怎樣，吳天賜忙活到這一刻，心里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他扳起指頭一個一個算過去：金雅麗、吳前程、系主任……心說：

“這一次總該讓我過關(guān)了吧?”

六

轉(zhuǎn)眼間，一個月過去了。

每個周三下午兩點半是東海大學各學院全體教師雷打不動的政治或業(yè)務學習時間，更多的時候是聽上級傳達更高上級無關(guān)緊要的講話或會議精神。老師們一面打著哈欠埋怨為什么開會時間這么早讓人不能午睡，一面無比痛苦地邊“聆聽”精神傳達，邊互相轉(zhuǎn)告本系或本教研室與教學有關(guān)的相關(guān)通知。也就是說，開大會多是“務虛”，開小會反是“務實”——既然被抓來開會，不干點正事豈不是浪費生命?碰上系里發(fā)放每個月每個教師趕去位于市郊新校區(qū)上課的幾十元交通補貼，老師們嘴上發(fā)著牢騷嫌錢少，心里頭還是有“聊勝于無”的喜悅的。盡管這點喜悅是小小的。

文學院這天下午集中的主題是全體教師在文科樓101階梯教室舉行兩個副院長的民主選舉。因為一個副院長到年齡退休了；另一個副院長高升到兄弟學院當院長去了，空出兩個“官位”。所謂“民主”就是由上級物色幾個“候選人”，印成選票，讓老師們在選票上無記名畫圈圈行使“民主”權(quán)利。無論選中誰，都是上級早已“欽定”的人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埋頭往101教室趕的時候，吳天賜在走廊上被系主任攔下了。

“學長，我投了你一票?！毕抵魅蔚谋砬轱@得很莊重。

“什么，已經(jīng)評過啦?”吳天賜沒有想到這次職稱評審會進行得這么快。

“昨天，昨天剛剛結(jié)束?！?/p>

“那，那謝謝你啦?！?/p>

從后門走進101教室，吳天賜順過道往前門走，他要去簽名。文學院規(guī)定，所有教師參加每周三下午的開會學習必須簽到。才走到第一排放簽到簿的地方，吳前程院長一把把吳天賜拉到教室角落附耳說：

“我投了你一票?！眳窃洪L的表情也是很莊重的。

“謝謝，謝謝。”到這份上，吳天賜的口才顯得笨拙，所有詞匯只剩下貧乏的“謝謝”兩字。

接下來的幾天，吳天賜不斷接到電話，內(nèi)容只有一個：“我投了你一票。”這讓吳天賜再次心生感動。雖說這個正高職稱來得太遲了一點，但終歸是拿到了。

七

“聽說了吧，吳天賜中風了!”

“什么叫中風啊?”

“幼稚，連這都不懂。就是腦血栓啊。”

“哇，我同學他父親就是得的這個病，左半身偏癱不能動!”

“吳天賜更慘，下半身癱瘓，兩條腿毫無知覺。”

“哇，‘橫斷山真的成了‘橫斷山啦!”

“怎么好端端一個人說癱就癱了呢?”

“還不是這次教授又沒評上給氣的!”

“這些評委真他媽的缺德，居然一個都沒有投他的票!”

“不會吧?我聽見吳天賜親口說，吳前程、金雅麗他們都會投他一票的。”

“狗屁啊，這次他們都被抽中當評委，卻一個都沒有投他的票?！?/p>

“我們寶貝的系主任也沒有投吳天賜的票?那天開會我親眼見他攔住吳天賜表功，說他投了吳天賜一票啊?”

“哼，這些人也太不是東西了，明明不投票支持，還公開撒謊賺人情。”

“他們哪里知道居然沒有一個評委投贊成票，本來還想夾在其中渾水摸魚騙吳天賜呢?！?/p>

“這下可倒好，騙局穿幫了?！?/p>

“不穿幫還不會把吳天賜氣得中風呢，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紀錄啊，我省從來沒有過高級職稱評審有人贊成票會是零的。這對吳天賜真是太不公道了!”

“吳天賜哪里得罪這些人啦?”

“吳天賜不就是心直口快，平時眼里揉不得沙子嘛?！?/p>

“嗨，吳天賜，吳天賜。吳天賜的父親給他取這個名字固然好，可是他老人家忘記了他家姓吳。吳天賜其實就是‘無天賜啊!”

作者簡介：

施曉宇，男，1956年生于福州。發(fā)表文學作品350萬字。出版小說集《四雞圖》；散文集《洞開心門》《都市鴿哨》《坊間人語》等。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閱讀學會副會長、福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