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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侄張和平

2021-11-11 14:02姜貽斌
四川文學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張家老家兄弟

□ 文/姜貽斌

1

張家村是我的堂哥,張和平是張家村的獨苗。

張家村去世很早,聽說是給生產(chǎn)隊挑煤炭,坐船過河時,水大浪急船翻,船上八個人雖然都落了水,唯有堂哥張家村不幸身亡。尸體尋找了五天五夜,方在下游五十里遠的河邊找到。聽說尸體已浸泡腫大,面目全非。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三點鐘左右,我正在給自家菜地淋水,只見我父親匆匆跑來,神色慌張地說,你堂哥家村翻船死了。說實話,我當時并無多少感覺,也沒有什么悲痛,小聲地嗯一聲,繼續(xù)洗菜,似乎不關(guān)張家的事情。陽光很烈,不然,我也不用跟著鄰居一幫小伙伴淋菜了。我們煤礦家屬都種有菜地,可以節(jié)省不少開支。

我老家位于武崗縣的一個鄉(xiāng)村,隸屬朱溪人民公社,離我們煤礦二百八十里。我們兄弟從未去過,父親自從分配到這個煤礦后,也未回去過老家。當年那種緊張的氣氛,雙方的動靜都用書信聯(lián)系。

我們四兄弟沒有見過堂哥張家村,不知他長得什么模樣。而且,關(guān)于老家的種種事情,都是聽我父親說的。我父親似乎是個極其合格的聯(lián)絡(luò)員。

父親也有四兄弟,他們這輩人,除了我父親生了我們四兄弟,其他叔伯大多生的都是妹子,唯有二伯生了張家村,又唯有張家村生了張和平。如此說來,我那三個叔伯只留下張和平這根獨苗了。

我父親是他們四兄弟唯一出來工作的,俗稱公家人,其他人都在農(nóng)村務(wù)農(nóng)。我父親之所以能夠從山村走出來,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他有讀書的命,二是我祖父只送他上學。祖父的觀點是,四兄弟只要有一個讀書人即可,其他兄弟便用心守護家園。當年,我祖父也是大戶人家,到后來形勢發(fā)生了劇烈變化,家道迅速衰落了。

我們四兄弟也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他們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去世了,我們尚未出生),也沒有見過那三個叔伯(他們跟我家并無接觸來往,似乎擔心影響我父親的前程,后來呢,他們便先后生病去世了),我們甚至沒有見過他們的后代(他們的女兒都已嫁人,并無來往),我們唯一見到的就是堂侄張和平。

2

我父親雖說讀過大學,腦殼里還是存在著重男輕女的觀念。比如說,我娘還想生個妹子,我父親便反駁說,我們有四個崽了,還生妹子做什么?養(yǎng)得活嗎?父親很清楚,張家除了我們四兄弟,唯有侄子張和平這根香火了。因此,父親歷來對張和平關(guān)照有加,至于那些女姱,他幾乎視而不見。

堂哥張家村去世后,堂嫂很快改嫁,并沒有帶走張和平。據(jù)說,對方不愿意堂嫂帶著拖油瓶下嫁。這樣,張和平便成了孤兒,無人照料。那時候,他才十二歲。父親念他可憐,很想把他接到家里來,想想,又不可能。我家房子極其狹窄,我們四兄弟滾在一間黑暗的小屋里,哪里還容得下張和平呢?父親便咬緊牙關(guān),每個月給他寄去五塊錢。五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能夠讓他聊補無米之炊,好歹保住一條小命。除此之外,我父親還寫信叮囑其他親戚,要他們多多照顧并幫襯張和平。至于他們?nèi)绾侮P(guān)照和幫襯,我們不得而知。所以說,張和平肯定是在孤獨的歲月中,頑強成長起來的。至于其間的寒暑冷暖,以及酸甜苦辣,唯他自知。

多年后,我終于見到了張和平,發(fā)現(xiàn)他不太像我們張家的后代。張和平個子矮小,僅一米五多點,且小手小腳,好像沒有長大,也似乎是個侏儒人——當然,這有點夸張。而我們兄弟都在一米七以上,魁梧而高大,人稱四條龍。當我見到張和平時,他已經(jīng)有十八歲了,眼神里卻透出精明和靈活,說話雖然小心拘謹,卻很有條理,不急不慢,似乎見過世面,看來并非愚笨之人。至于張和平為何突然出現(xiàn)在父母家里,這個話題后面再說。

幾年后,為了生計,張和平?jīng)Q定賣掉自己的老屋,而且,把這個決定寫信告訴我父親。張和平明白,多年來是我父親在資助他,才讓他留下一條性命,所以,他一旦有事,便要告知我父親。我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十分焦急,老屋怎么可以賣掉呢?張和平以后住哪里?我父親不忍心讓張和平居無定所,到處打流,這畢竟是張家的一根苗。因此,我父親居然親赴老家,實地了解。

那已是20世紀80年代初了,我父親早已能夠自由地去老家了,這讓他心情十分舒暢。其實,說起來也令人心酸,我家雖然離老家二百八十里,而我爺爺奶奶以及叔伯去世,他竟然不敢去老家奔喪,害怕別人指責他跟地主家庭沒有劃分界線。因此,每逢收到老家報喪的來信,父親只敢躲在家里默默流淚。

我父親迅速趕到老家,問張和平為何要賣掉老屋,老屋沒有了,你哪有立足之地?張和平解釋說,他要到鎮(zhèn)上租個鋪面,專修手表單車電動機電視機,等等。我父親十分吃驚,問他是怎么學到這些修理技術(shù)的,怎么沒有聽你說起過呢?張和平冷靜地說,這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說他經(jīng)常站在那些修理鋪子里,看人家修理各種機械和電器,慢慢地,也就學會了。我父親聽罷,很高興,覺得張和平不愧是張家的后代,腦殼聰明靈活,終于可以自謀生路自食其力了。因為我父親擔心他手無縛雞之力,今后的生活如何繼續(xù)下去?現(xiàn)在,這個擔憂就不存在了。當時,張和平還只有十七歲。因為他需要租賃門面,所以,要賣掉老屋籌集資金。我父親很支持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松口氣了,不必像往年那樣資助他了。而且,張和平走的是一條正道,靠自己的技術(shù)吃飯,這是我父親最為放心的。因此,我父親當即表態(tài)支持張和平賣掉老屋,另外,還慷慨地資助他兩百塊錢。須知,在那個年代,兩百塊錢并非一個小數(shù)。

我父親甚至親自出馬,跟買主砍價。他動用三寸不爛之舌,臉含笑意,頻頻地向?qū)Ψ桨l(fā)出溫柔而強勁的進攻。其實,談判比較艱難,從早上談到太陽落山,直至雙方滿意為止。那時候,絢麗的晚霞已布滿天空,炊煙四起,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柴火味道。在老家,我父親充當了張和平的談判首席專家。當雙方終于畫押時,買方只說了一句話,叔爺,你讀書人還是比我們厲害多了嘞。我父親謙虛地說,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又迅速地遞煙給對方。

張和平對我父親感激不已,在前輩中,唯有我父親才如此關(guān)心和幫襯他,盡力罩住他。其他前輩死的死、病的病,或自身難保,所以,關(guān)心和幫襯也就無從說起了。

那一次,我父親在老家待的時間最長,總共待了半月之久。而且,他把老家周圍都走遍了,似乎是想更多地聞到家鄉(xiāng)的味道,并把它們深深留在記憶里。我父親還讓張和平帶他去拜祖墳,不禁老淚縱橫,感慨不已。我父親幫助張和平擺平家事后,才回家高興地對我們說,這下好了,和平的生活沒有問題了,而且,他走的是一條正道,端的是技術(shù)這碗飯。還說,看起來,我們張家人還是比較聰明的。他這是專指張和平,因為張和平?jīng)]有讀過多少書,初中讀一年就輟學了。至于那些修理技術(shù),完全是靠他自己剽學的,連個師傅都沒有拜過。

我父親慶幸地說,和平?jīng)]有走歪門邪道,這是他感到特別高興的事情。在這點上,我父親對我們兄弟也管教很嚴。我二哥是煤礦的描圖員,多年來,連一張繪畫紙都沒有拿回家。我在省城的大學教書,父親說,你要為人師表,要教好學生是很不容易的。小弟是煤礦的采購員,這是我父親最擔心的人,當時,大家對采購員的印象不佳,認為他們吃香的喝辣的,還要往家里拿東西。小弟卻兩袖清風,沒有任何閑話讓別人說,他說他牢記父親的話,絕對不敢亂來。

我們四兄弟,唯有我大哥曾經(jīng)給張家丟過丑。其實,大哥應(yīng)該是最讓我父親放心的。他是個絞車司機,又有什么油水呢?當時,大哥正在談戀愛,簡直談得昏天暗地。每到上夜班時,便沒了精神。有一次,絞車居然快開到機房了,他卻還在栽瞌睡。幸虧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趕緊拉掉電閘,這才避免了一場機毀人亡的重大事故。我父親得知后,趕赴我大哥所在的煤礦,把我大哥一頓臭罵,憤怒的拳頭差點擂到了大哥臉上。我父親說,多年來,他不論是否挨批斗,是否寫檢查,是否下放勞動,他做過一件壞事嗎?所以,你千萬要學好嘞。父親深知,談戀愛是雙方的事情,所以,他又找到我大哥的對象劉妹子,叫她正確對待談戀愛之事,不要因為談戀愛而影響工作。聽說,劉妹子被我父親說得痛哭流涕,表示不會再影響工作了。

其時,父親已經(jīng)恢復(fù)了職務(wù),掌握著整個礦務(wù)局的財務(wù)大權(quán)。所屬十多個煤礦,還有兩家機修廠,以及醫(yī)院學校等等,這些單位所需的資金,都要經(jīng)過我父親審批。我父親如果中飽私囊,是完全沒有任何問題的。而父親一直到退休之日,都沒有貪過公家一分錢,也沒有接受過別人的任何財物——這應(yīng)該是我父親人生中,感到最為驕傲的一筆吧。

現(xiàn)在,我父親最擔心的是張和平。他獨自遠在家鄉(xiāng),我父親又不能老是盯著他,他萬一出了什么事情,我父親的臉面又該往哪里放呢?不管怎么說吧,我父親是第一個從山村走出來的大學生,現(xiàn)在手握大權(quán),名聲在外,所以,他決心要把我們兄弟教育好——包括張和平——這才是對他極大的自我安慰,也是唯一對得起祖輩的地方。因為若論財產(chǎn),我父親無論如何也比不得祖父了,他能夠繼承下來的,也只有在德行方面努力了。

我父親曾經(jīng)說過,祖父雖然家產(chǎn)很大,卻從未虧待過當?shù)匕傩?。祖父看見許多殘疾人十分可憐,便把他們聚集一起,包吃包住,既教他們認字,還告訴他們自食其力,如編織篾貨,把所賣掉的錢分給他們,從未貪過一分錢。另外,祖父還告訴他們種果木,所獲得的錢,照樣分給他們。

我父親雖然沒有能力像祖父那樣救濟窮人,卻在自己的經(jīng)濟拮據(jù)中救濟了張和平,并且,對我們兄弟以及張和平管教很嚴,生怕我們出事,對不起祖宗。我父親除了對我比較放心——大概因為我也是教書育人者吧——對我其他三個兄弟,卻不斷地進行敲打,提醒他們安分守己,老實做人。我父親還經(jīng)常打電話問他們的工作生活情況,甚至利用出差的機會,跑到煤礦去暗暗調(diào)查他們,調(diào)查我的兄弟們,是否有違法亂紀或吊兒郎當?shù)拿珙^。他總是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有意識地去詢問那些接近我三個兄弟的同事,仔細地問他們的表現(xiàn),捕捉從對方嘴里流露出來的蛛絲馬跡。當然,除了上次我大哥差點造成重大事故之外,讓我父親比較放心的是,我那三個兄弟并無閑話讓人家指指戳戳。

3

后來,張和平居然找到了對象,這讓我們感到很驚訝,當然,也為他感到驚喜。我們卻不曉得他究竟采用何種手段,讓女方心甘情愿地跟著他。也許是看到他是個孤兒,沒有任何家庭包袱吧?也許是看他有門修理技術(shù)吧?

女方姓王,父母是縣茶場的,他們對張和平比較滿意,認為他腦子靈活、聰明。況且,能夠見子打子,不是那種呆板之人。所以,自己的妹子嫁給他,吃飯穿衣是不用發(fā)愁的。張和平的確腦子靈活,去王家的第一天,就迅速地改造了雞籠子,并把灶屋破舊的窗子重新安裝起來。王家人自然感到十分高興。他們只是提出一個要求,叫張和平做上門女婿。張和平在自己的這個歷史選擇關(guān)頭,竟然沒有絲毫猶豫,一口便答應(yīng)下來,而且,像這件大事,竟然沒有征求我父親的意見。由此可見,張和平在孤單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還是培養(yǎng)了一點自己的主見,并不凡事都必須依賴我父親的指點,他似乎已經(jīng)具備了不再依賴我父親的能力。其實,關(guān)于做上門女婿的問題,張和平的老屋早已賣掉了,成家后住哪里呢?所以,王家提出讓他做上門女婿,這不是給他開了一道方便之門嗎?

在張和平還沒有找到對象之前,曾經(jīng)來過我父母家——我們才終于得以見面。初初一看,他的確不像我們張家人,身材矮小,穿土黃色T恤,黑色短褲,一雙舊涼鞋,很有些土氣。若仔細觀察,他眼里的那種聰明或精明,還是繼承了張家的遺傳。他親切地叫我一聲三叔,立即給我端來杯茶。

望著這個堂侄子,我心有懷疑,他是來看望我父母的嗎?那為什么一點禮物都沒有帶來呢?竟然甩手甩腳地來了呢?我不明白張和平此行的目的。況且,父親居然叫他住下來,似乎暫時沒有叫他離開的跡象。

在我們兄弟中,唯有我在省城生活,其他三個兄弟都在煤礦成家,離父母家大約百多里。父母家住在位于湘中一個小城市的礦務(wù)局家屬院。兩位老人住的是三室一廳,張和平可以住下來的。那次,因為恰恰放暑假,我正好回家看父母。

我和父親散步時,我問他,和平為什么住在這里?似乎不是小住。他不是開鋪面修理電器之類的嗎?難道他不再做生意了嗎?

父親悄悄地告訴我,他給和平找到了一份臨時工,在老鄉(xiāng)的建筑公司做小工,讓他鍛煉鍛煉,至少不是在這里吃閑飯吧。至于他這次為何從老家下來,因為他也許被鬼捉到了,居然在鎮(zhèn)上偷人家的電視機,被派出所查出來了,并且關(guān)了幾天,還罰了款。父親恨鐵不成鋼地說,哎呀,和平伢子怎么去做這種事呢?太出丑了嘞。因此,他在鎮(zhèn)上待不下去了,便關(guān)掉鋪面,寫信給我,我就叫他下來了。

我驚訝地說,哎呀,他怎么做這種丑事呢?太給我們丟臉了。

父親點點頭,氣憤地說,為這件事情,我狠狠地打了他幾個耳光,如果不是你娘拖住我,我要打斷他的腿。張家人出這樣的丑聞,真是太讓我生氣了。

據(jù)父親說,張和平每天去做工,回來只管吃飯睡覺,其他事情不太插手,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以前他都是見子打子的,十分靈活,現(xiàn)在回來也不說話,看看電視就睡覺了。我想,這可能是因為那件偷盜之事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他還沒有走出陰影吧。再說,我管得很嚴,晚上絕對不準他出去。當然,年輕人犯錯誤,只要改正就好了。老三,你有時間也找他談?wù)劙桑_通他一下。

我四兄弟似乎也像父輩那樣,只有我一人在省城,其他三兄弟都在煤礦。他們只要有時間,便輪流去小城看看父母。我回家很少,除了寒暑假。我在省城的一所大學教書,為了評職稱發(fā)論文,也是忙得焦頭爛額。不瞞你說吧,為了寫論文或著書,我曾經(jīng)剽竊過別人的東西,這在我看來,只不過是參考參考罷了。況且,剽竊之事,不僅僅發(fā)生在我一個人身上,老師們都心照不宣罷了。在那個年代,網(wǎng)絡(luò)尚未發(fā)達,剽竊或抄襲的事情,有時候是查不出來的。所以,這種風氣根本就剎不住。從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兄弟幾個當中唯有我風光,其實,為了生存我也是痛苦不堪,壓力很大,逼著自己做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這就像俗話所說的話,世上條條蛇咬人。當然,我這些事情是不敢對父親說的,他若曉得,肯定會暴跳如雷,說不定會活活地被氣死——因為在我們張家,我是父親最拿得出手的一張名片。

張和平在我父母家里生活不到一個月,有一天,突然不見了。父親驚慌不已,趕緊打電話給我,叫我分析他出走的原因。

我想了想,說,這根本用不著分析,這肯定是他覺得在建筑工地上很辛苦,憑他那個瘦小的身體,根本奈不何,他認為自己只能吃技術(shù)飯。另外,他住在家里,沒有任何自由可言,內(nèi)心里覺得很壓抑,所以,就不辭而別了。

父親焦急地說,那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說,他不可能回到小鎮(zhèn)重新搞修理的,他名聲已壞,已無臉見江東父老。應(yīng)該說,他這點羞恥心還是有的。依我分析,在目前經(jīng)濟大形勢下,他唯一的目標就是南下。

父親說,你說他是到廣州,還是到深圳?

我笑起來,說,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哪里能夠準確說出來呢?

自從張和平消失后,我父親居然吃睡不安,還責怪我娘沒有把他看住。我娘說,難道讓我拿繩子牽住他嗎?再說,我又不是警察。我父親沒有料到,自己把張和平從小照料到大,況且,他事事都聽我父親的話,現(xiàn)在卻突然不辭而別,這對我父親的打擊極大,他似乎失去了對張和平的指揮權(quán)跟控制權(quán),心理上陡然失衡。尤其讓我父親擔憂的是,張和平萬一走上邪路了呢?吸毒?偷盜?參與黑社會?這豈不是張家莫大的恥辱嗎?我父親歷年來對他的諄諄告誡,豈不是前功盡棄了嗎?那時候,又沒有手機,怎么尋找張和平呢?父親便經(jīng)常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有張和平的線索。我莞爾一笑,我又不是派出所的,哪有什么線索?

我明白,在張和平失蹤的事件上,我父親是不會去問我那三個兄弟的,他們都生活在狹小的煤礦。所以,我父親覺得,有關(guān)張和平的線索,是不會向煤礦延伸而去的。當然,我父親還寫信給老家的親戚,叫他們?nèi)タ纯磸埡推绞欠窕氐搅死霞一蜴?zhèn)上,親戚們回信說,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看到。

難道張和平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嗎?難道他是為了脫離我父親的管教而出走的嗎?我父親經(jīng)常唉聲嘆氣,臉色陰沉,既有責怪我娘看管不嚴的意思,也認為自己沒有盡到責任而自責不已,似乎對不起去世的兄弟。

4

張和平消失不到一個星期,我父母家突然出現(xiàn)了兩個警察,一高一矮,很像兩個標準的相聲演員,他們自稱是從老家來的。

父親愕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或許,張和平回到老家又犯事了嗎?父親心里非常緊張,表面上還是比較客氣的,讓座,遞煙,篩茶,又問對方為何事來訪?

兩個警察說的是純粹的家鄉(xiāng)話,這讓父親既感到有幾分親切,又有點警惕。警察的態(tài)度倒也比較溫和,說是鎮(zhèn)上最近發(fā)生了一個案件,某個商店被盜了八臺電視機,所以,想來調(diào)查一下,請予以配合。

父親正色說,那你們問吧,我保證實事求是回答,絕不袒護。

警察很高興,高個子警察問道,其實,我們的問題也很簡單,那就是,張和平7月30號到8月1號這段時間在哪里?你是否曉得?

我父親沒有立即給予回答,而是走進自己睡房,拿出一個深色封面的小本子,戴上老花眼鏡,翻到其中一頁,說,張和平是7月28號來我家的,于8月27號離開的,他在我這里的一個建筑公司做小工,還是我介紹的。又補充說,現(xiàn)在,他可能去了深圳。最后這句話,是父親編造的,不然,如果人家問張和平現(xiàn)在何處,父親就回答不出來了。

警察似乎不相信,難道有這么準確的記錄嗎?便拿起小本子仔細看,上面確有記載,不禁感到極其驚訝。

父親得意地笑起來,自信地說,我這個習慣,已經(jīng)保持了三十多年,而且,每天都有記載的。并且,能夠精確到每分鐘,你們?nèi)绮幌嘈?,我隨便翻開一頁,你們就會明白,我這個記錄的真實性。

說罷,父親信手翻開一頁,上面記載的一條內(nèi)容是——1978年9月25號,陰天,晚上七點二十五分,唐工程師來我家閑談,于九點過五分離開。閑談的內(nèi)容是,唐的女兒考上了北大,非常高興。我雖有四個崽,唯三崽讀了省里的師范大學,本人不由深感慚愧。

兩個警察輪流看了看,嘖嘖地叫起來,佩服不已。

我父親笑著說,還要不要再看幾條?

兩個警察說,不必了,不必了,我們相信你老人家。

我父親見已到午飯時間,便要留他們吃飯,喝幾杯酒,再說,都是老家人,自然有種親切感。兩個警察生死不肯,立即道謝離開。

事后,我父親分析說,這肯定是老家鎮(zhèn)上出了這樁案件,還沒有查出犯案人員,他們就懷疑和平了,因為和平是有前科的。你們看看,如果沒有這個記事本,和平肯定屬于懷疑對象,何苦呢?

對于父親的記事習慣,我們是深有體會的。在那些年代里,膽小怕事的父親,幾乎天天挨批斗,寫認罪書,下放勞動,已經(jīng)搞得嗚呼哀哉了。由于害怕惹事,擔心有人故意找岔子,父親便養(yǎng)成了記事習慣。若有人找岔子,自己查找起來也很方便了。他的這個高招,的確為他減少了許多麻煩。

當然,我們后來也勸過父親,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你這個記事本也可以丟掉了,難道還會有人來找岔子嗎?父親并沒有聽我們的勸告,沒有放棄這個習慣,每天仍然勤奮記錄。所以,當那次老家的警察突然來訪后,父親則不無得意地說,嘿嘿,你們不是叫我不要記錄了嗎?你們看看,如果我沒有這個記錄,警察難道會放棄對和平的懷疑跟追蹤嗎?

我們甘拜下風。

大約一年后,父親突然接到張和平的電話,說他在東莞的一家工廠做事。父親非常激動,好像終于把他兄弟的獨苗找回來了,他雙手緊緊地抓住話筒,似乎生怕對方掛掉電話,急忙問他在做什么事情。張和平耐心地說,他先在工廠當電工,不久就換了工作,現(xiàn)在每天為工廠購買材料,還是比較輕松的。張和平顯得很懂事,并向我父親致以深深的道歉,說三爺,當時不辭而別,實在是對不起你老人家。他卻沒有說明離開的原因。我父親叮囑他要遵守廠規(guī),要注意安全,一定要為張家爭氣。張和平說,請三爺放心,我曉得應(yīng)該怎么做。

父親立即打電話給我,高興地報告了張和平的重大消息,像已破案的警察興奮至極。他說我們張家人,畢竟還是不錯的,能夠在外面殺出一條活路來。言下之意,似乎暗示我那三個兄弟墨守成規(guī),死守煤海,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且,煤礦已呈衰敗之勢。我兄弟他們應(yīng)該會一刀切,買斷工齡,以后只能在麻將桌上度日。其實,我明白父親心里還是看重拿國家工資的人。以我父親的權(quán)力,當時要給張和平在煤礦找個工作,并不是一件難事,而我父親似乎不愿意濫用職權(quán)。

總之,我們兄弟也很高興,這畢竟讓父親輕松了下來,不然,為張和平失蹤之事,他近一年來焦慮不安,唉聲嘆氣,我們生怕他的身體出事。我父親的胃病很厲害,稍不注意,便會發(fā)作,痛起來真是要命。況且,如果張和平仍不出現(xiàn),我父親已經(jīng)發(fā)出命令,指派我們兄弟輪流去尋找張和平。

按理說,跟張和平保持聯(lián)系的,應(yīng)該是我們兄弟中的某個人。奇怪的是,這么多年來,竟然都是由我父親跟他聯(lián)系。我父親留下了張和平的電話,并于每個星期打電話問張和平的情況,叫他一定要遵守廠規(guī),老實做人。

其實,這也是我父親對我們兄弟經(jīng)常叮囑的話語。

5

父親去世時,我正在臺灣旅游。

當時,我從臺北“故宮”參觀出來,反過頭來,看到故宮大樓上的電子橫幅上顯示,內(nèi)容是慶祝(臺北)“故宮”九十周年。我便跟朋友們開玩笑說,我父親也正好九十歲。誰料剛剛上車,手機突然響起,我頓感不妙,一看,竟是弟弟的電話,他說父親剛剛走了。

我馬上改簽機票,第二天迅速返回。

我問弟弟,父親臨終前說了什么話嗎?

弟弟說,父親說這輩子對得起張家祖宗了,說我們四兄弟還包括張和平,都是以本事立世的,而且,都沒有違法亂紀,沒有做出有辱祖宗的丑事,所以,他這輩子也心安理得了。

我們把父親埋在老家,這是父親的遺愿。

以往,每逢清明節(jié),我們兄弟都跟著父親去老家上墳掛青,這里包括從未見過面的祖輩以及叔輩們。在很多年里,父親都不敢在回老家,不敢跟老家的親人們來往,只敢悄悄地用信件保持聯(lián)系?,F(xiàn)在,父親似乎是要彌補過去的遺憾,竟然年年催促我們?nèi)ダ霞疑蠅瀿烨?,我們理解父親的心情——他父母以及他兄弟去世時,他每次收到老家的信件,只敢躲在家里悄悄流淚,不敢回老家奔喪——自從我父親去世后,我們兄弟經(jīng)常在某個墳?zāi)骨芭龅搅藦埡推健e看他遠在深圳,每到清明節(jié),他必定開車從深圳趕回來,并且,把妻兒也帶回來給親人們上墳掛青。這當然就免不了要給我父親掛青,所以,我們就有可能或有機會在某個墳?zāi)骨耙娒妗?/p>

張和平跟以前大不一樣了,頭發(fā)雖然稀疏,身骨卻比較結(jié)實,給人有種成熟的感覺。他已有兩個崽女,大的讀五年級,小的上幼兒園。張和平說,他每次都是一個人開車回老家。我們聽罷,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和體力。一般而言,我們?nèi)绻錾厦?,便在某個親人的墳?zāi)骨罢f說話,然后,又各奔西東,抓緊時間去給其他親人上墳掛青。

那次卻比較湊巧,我們雙方竟然都給親人們的墳?zāi)箳焱炅饲?,張和平看看手機,說,快十二點了,我請叔叔們到鎮(zhèn)上吃飯吧。

應(yīng)該說,這是我們兄弟和張和平第一次吃飯。張和平要了個包廂。飯桌上共八個人,我們兄弟四人,張和平四人。張和平把菜單遞給我,說,三叔,你點菜吧。張和平還要了一瓶酒,說叔叔喝酒吧。我說,你不喝?張和平說,他有高血壓,不敢喝太多。他讓他的家人喝飲料。

喝酒時,我看著張和平一家人,高興地說,和平,你真的很不錯嘞,把一家人都帶到深圳去了。又問他老婆做什么,他老婆笑笑地說,租個門面搞快遞。他老婆長得比較清秀,脖子上掛著一條細細的金項鏈。兩個崽女也很活潑,一個十一歲,一個四歲。

我說,你比叔叔們劃得來,有兩個崽女,我們呢,只能生一個。

我們兄弟紛紛贊賞說,不錯,不錯。

張和平喝了一點酒,很興奮,眼睛放光。他不時地看看老婆和崽女們,又不時地掃視著我們兄弟,似乎對于目前的生活十分滿足。

我問他在工廠做什么,他說,還是給廠里購買材料。

這時,我的話好像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也許是看到我們都是親戚吧,他竟然毫無顧忌地說出了一些秘密。他說,他的任務(wù)就是購買材料,以及保管材料。他覺得,這其中大有漏洞可鉆。因此,他特意買部越野車,為什么?就是為了能夠自由地在工廠進出。他把購買的材料放在車上,到倉庫卸材料時,并沒有把材料全部卸下來,每次都留一點在車上,然后,開出工廠便去變賣材料。顯而易見,這個工廠漏洞很大。按理說,應(yīng)該要有驗收員的,而這家工廠居然沒有驗收員,是老板為了節(jié)約人力,還是老板的疏忽?抑或是對張和平的信任?

張和平滔滔不絕地說著,臉上放光,沒有一點克制或謹慎,間或舉起酒杯敬我們的酒,并不回避他的妻兒。我不明白,他是在有意炫耀,還是在傳授生財之道?他由過去的小偷小摸,竟然發(fā)展到了明目張膽,毫無羞恥之心。難怪乎,他前年還在老家砌了五層樓房。

我曾經(jīng)幾次對他眨眼睛,示意他不要說這些事情了,何況,還有妻兒在此。他卻視而不見,并不在乎我的暗示,繼續(xù)說。

我忍不住插話,你難道不擔心別人懷疑嗎?

張和平溫和地笑道,誰懷疑我?廠里購買材料和保管材料,都是我一個人,沒有人來查清單。至于我在老家砌的樓房,更無人懷疑。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明白,我究竟是怎樣發(fā)財?shù)?。他說罷,舉起酒杯說,叔叔們,我們干一杯吧。

我們兄弟都沒有說話,更沒有贊賞他。我們明白,他這種搞法是犯法的,不足以贊賞。作為張和平自己,也沒有必要在這里大肆炫耀,大言不慚吧?尤其是當著他的妻兒。

他老婆一邊招呼崽女吃飯,一邊笑瞇瞇地聽他說話,甚至不斷地點頭。她似乎是第一次聽到男人說出這個秘密,因此,贊賞男人為家庭作出的巨大貢獻。她那有幾粒雀斑的臉上,放出一片興奮的光亮。

張和平接著說,三位叔叔,你們有所不知,在我們這一帶的人,只要在老家砌了樓房的,絕大多數(shù)是由于盜竊銷贓而發(fā)財?shù)?。為什么呢?我們這些人都沒有讀過幾天書,到工地下苦力吧,又吃不消,自己創(chuàng)業(yè)又沒有能力。所以,偷盜就是一個最來錢的路子。說著,張和平笑了起來,繼續(xù)說,深圳跟廣州那邊的警察,為什么經(jīng)常來我們老家抓人呢?就是因為有人在那邊犯了案子,四處躲藏,害得警察叔叔東奔西跑。

我看得出來,我那三個兄弟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沒有了傾聽的欲望,都望著我,似乎是要我勸勸張和平。

張和平坐在我身邊,我低聲而嚴肅地警告說,你千萬不要再這樣搞了。

張和平聽罷,沒有說話,居然鄙視地瞟我一眼。我心里不由一顫,似乎心虛起來,難道他能夠猜測到我的論文也是抄襲或剽竊的嗎?難道他在懷疑我的教授職稱來歷可疑嗎?那么,如此說來,我跟他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其實,在這次回老家上墳掛青之前,我一本很有可能轟動學界的著作,聽說已有人在舉報了,說我有抄襲之嫌疑。因此,我已經(jīng)做好了硬著頭皮打官司的準備,無論這場官司是輸是贏。

當然,我也在捫心自問,自己是否有資格說他呢?我的論文或著作難道就是那樣干凈嗎?那不是也算一種偷竊嗎?而且,是一種高級的偷竊,只是它們的屬性不一樣。一個屬于物質(zhì)層面,一個屬于精神層面。采用的手段,都是令人所不齒的。所以,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要繼續(xù)警告張和平,指出其行為的嚴重性,堅決制止他的盜竊行為,再說吧,目前還來得及。不然,恐怕某天會落于法網(wǎng)。如果不提醒他,萬一他被抓起來了,那就不是罰款的問題了,屬于監(jiān)守自盜,罪加一等,豈不是害了他的妻兒老小嗎?

吃罷飯,我們就跟張和平分手了,說明年清明再見。我那三個兄弟都跟張和平握手道別,唯有我沒有跟他握手,只是朝他點了點頭。車子開動后,張和平站在車子外邊招手,大聲說,叔叔們,一路平安,明年再見。又特意向我投來淡淡一瞥,我倆的目光在空中一碰,便飛快地移開了。

我不曉得明年是否還能見面,我隱隱地感覺到,劫難已經(jīng)降臨在我跟張和平腦殼上了,至于劫難何時發(fā)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尚不可知。因此,愿老天保佑張和平,當然,也愿老天保佑我張?zhí)斐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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