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

1

做巖匠的父親，坐在石頭上，用手錘敲幾百斤的石灰?guī)r，敲木魚一樣敲，不見裂縫，不見崩塌，只見零碎的火星。他說，每一錘都是有用的。二十分鐘過去了，巖石突然像花瓣一樣，裂開了。嘮叨也是有力量的，每一句都有，當(dāng)聽到她第九次說想坐我摩托車去西藏了，我告訴她，鍛煉好身體。十多天過后，四月九號，晚八點，月亮從玉屏山出來的時候，我們從北門沖出發(fā)了。目標(biāo)，林芝四月底到五月初的桃花。

2

如果選個地方，讓你一年去一次而不擔(dān)心厭倦，我會選橫斷山區(qū)。這里是中國豐富多彩的地區(qū)，它大起大落，給人的意外和驚喜，連青藏高原都有所不及，聽聽那些名字就知道了，四姑娘山、玉龍雪山、轎子雪山、哈巴雪山、梅里雪山、央邁勇雪山、碧羅雪山、貢嘎雪山、高黎貢山、寧靜雪山、大小涼山、哀牢山、蒼山、無量山、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獨龍江、九寨溝、海螺溝、虎跳峽、瀘沽湖、黃龍、蘿卜絲鎮(zhèn)……有時候，剛剛還是巨石猙獰寸草不生的峽谷，轉(zhuǎn)過去，又是原始森林，剛剛還是帶老人須的原始森林，翻過山坡又是帶雪的草甸牧場。在理塘縣還下雪，還開了電熱毯，第三天到了巧家縣，就是35 攝氏度的盛夏，兩人不斷地脫衣服，綁在摩托車上，讓摩托車變得像一輛笨重的小貨車，再過兩天，到畢節(jié)，又深寒難當(dāng)，把衣服都穿上，摩托車又恢復(fù)了輕騎狀態(tài)。有一次，在鹽源，十公里不到的村級公路，經(jīng)過了四個寨子，分別是藏族、摩梭族、納西族、彝族，四種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服飾，不同的建筑風(fēng)格，如同游歷了四個國家。彝寨外，遇到一個彝族帥哥在刷房子，見過各種裝修，第一次見到把小磚房涂成粉紅色的，均勻細致，嬌嫩的童話一樣的建筑在蒼涼的大地上，顯得格格不入，但他說他喜歡，因為他的妹妹喜歡，他的妹妹去外面打工了，六年了沒有回來。

3

貴州山多，雨多，霧多，云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多，沒有鮮明的層次感，感覺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什么事物都是模模糊糊、恍恍惚惚的?；貋?，明明一路艷陽天，從昭通剛踏進貴州的地界，就陰了，到了納雍，就細雨綿綿，加上山高風(fēng)大，體表感覺比下雪的理塘還冷，騰云駕霧多了，見到云海霧山都有些煩，因為會影響能見度。貴州的山比湘西的高大，因為坡長，一度導(dǎo)致后剎失靈。貪近，在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縣走了一段野路，李子埡段太陡，只能叫她步行，我在山下等。她走的山上，油菜花金黃，我等的山腳，油菜已全部結(jié)莢。去舊城鎮(zhèn)的路上，雨越下越大，鞋子進水了，風(fēng)吹著腳趾發(fā)痛，停車，在長凳上休息。我穿得厚，又有綁腿，彎腰很難夠著。她蹲下來，替我脫鞋，再脫掉三層襪子。洗澡沒洗腳吧，有點臭，她邊說，邊把干襪子給我穿上，依然是三層，套上皮鞋，又換另一只腳，脫三層，穿三層，上車?yán)^續(xù)走。到舊城鎮(zhèn)點了帶皮牛肉，等菜熟的時候，她去給我買半筒靴，一會兒就來了。25塊，41碼的，不知道碼子足不足，她說，他們這里不叫半筒靴，叫水鞋。我試了一下，小了。她跑了去換一雙來，42 碼的，應(yīng)該可以了。還是緊，襪子穿多了的緣故吧。她回去，換了43 碼的回來，給我套上，這回剛好。后來到?jīng)錾?，到理塘，回到永順，八千里，都是這鞋。在香格里拉鎮(zhèn)，服務(wù)員還笑話，說出來旅游還穿這種破鞋，她們拖地時才穿，她們不知道，騎長途摩托，防水防寒，這種鞋最可靠。

4

總有一些無聊的路，沒有美景，也沒有驚喜。沿途的牌子，多是警示、宣傳和廣告，直接、粗暴、生硬、冰涼，對字敏感的我會越看越焦躁。這時候，寧愿看來往的車輛，也不去看牌子。內(nèi)心柔軟的時候，還真能把這些車看出生機、性格和故事來。大貨車，人見人怕人恨，其實也挺可憐的。發(fā)動機的呻吟，排氣管排出的發(fā)黑青煙，一路的剎車水，大地傳來的震動，都能讓你感受它們承受的重壓和磨損。貨車一般只停服務(wù)區(qū)，318 國道那么好的風(fēng)景，沒看到一輛大貨車停在觀景臺的。其中，水泥罐車最暴躁，像懷胎的女人，大著肚子，看到什么都煩，老遠就聽得到喇叭在咒罵，你停下摩托讓路，對方也不減速，濺一丈高的灰塵。它們又愛結(jié)伴，塵埃落定，又來一輛，同樣的暴躁，同樣一丈高的灰，很少生氣的妻子，也禁不住罵了一句，話音剛落，又來一輛，還是一丈高的灰——后視鏡里，她已經(jīng)在滾滾紅塵中，變成了灰姑娘。貨車也有好看的，拖風(fēng)車葉的貨車，像背著翅膀的蚱蜢。長途大貨車一般都很有禮貌，晚上會車，他們關(guān)遠光燈的概率遠遠高于別的車輛。最不關(guān)遠光燈的是三輪車，像獨眼龍一樣莽莽撞撞地迎面而來，不懂的人還以為是兩輪摩托車。它們也最不遵守交規(guī)，跟在后面要特別小心它們的急停急轉(zhuǎn)，但這種車最勤勞，往往凌晨三四點，就出現(xiàn)在馬路上，另外，它們也很坦誠，車廂里裝的什么都一覽無遺，經(jīng)常裝有背著書包的女兒靠在昏昏欲睡的妻子懷里，她們對三輪車師傅絕對的信任，讓人羨慕。倒是轎車，經(jīng)常欺負(fù)摩托車，對面過來，明明不能超車了，也要超，不管你的鳴笛閃光，它們知道你撞不過，逼著你猛踩剎車，甚至讓到路邊。最沒心沒肺的是手扶拖拉機，哪怕拖著幾桶泔水，也會快樂地叫著，它們又慢，很好超車，人畜無害，有的還很老實，自覺地貼著路邊走。如果把公路比喻成水流的話，貨車是坐頭鯨，小輛車是流線型精明的海豚，拖拉機是小黃鴨，三輪車是慢騰騰橫著走路的螃蟹，摩托車就是人見人欺的小蝦米。警車是鯊魚，黑質(zhì)而白章，要隨時警惕。在鹽津，交警把我攔下來，我自以為手續(xù)齊全，也戴了頭盔，大大咧咧地給他們查，誰知他們說我后備廂是非法改裝，硬要罰五百，最后講法講情，罰一百了事。后來，我見著他們都繞著走。

5

關(guān)于車，再補充一點。在磨盤山，三輛大貨車，連在了一起，速度慢，盤山路上誰也不敢貿(mào)然超車，于是二三十輛車，跟在后面走走停停。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是一輛745i 的寶馬車，后面是一輛奔馳S350L。在兩輛豪車之間，摩托車的寒酸顯而易見，一輛整車加上貨物，抵不上人家的一只輪子。于是沒話找話說，問她，前后兩輛車，都要一百多萬，你坐一萬三千八的車，沒有感覺到丟面子嗎？她說，小心開車，剎車又不好，將別人追一下尾，這輩子就還賬算了。想想也是，忙打轉(zhuǎn)向燈，鳴笛超車，超到寶馬車前面，跟著一輛五菱宏光的小貨車，就輕松多了。車廂里裝著一車綿羊，貨車停下來，綿羊會亂紛紛地叫，仿佛在催車快點走，車走動的時候，綿羊會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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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哪怕是三江并流地區(qū)。怒江比它自由，比它狂野，瀾滄江是暗紅的，是土壤的紅。金沙江的渾濁，是工廠和礦山污染過的怪異的鐵灰色。在路邊，在買涼粉的時候，都心懷敬畏，你知道，大姐身后的彩條篷布外面，就是垂直幾百丈的懸崖；停車拍照的時候，都盡量熄火下車，因為垂直下去，幾百丈就是金沙江。前幾年，是帶著妻兒到元謀的江邊鎮(zhèn)看金沙江，還特意帶著孩子在江水里游了泳，那時候，感覺金沙水和時間是同質(zhì)的液體，充滿不可抗拒的力量。她還記得，那年鳳凰花正開，芒果大熟，三塊一斤。這一次，雖然沒有下水，再次感覺到了金沙水和時間一樣不可抗拒的力量，當(dāng)初壯年的我，能背著大背包，一個人輾轉(zhuǎn)七趟車，走十多公里的山路，為了看這條江，找不到平地搭帳篷，在亂墳堆里過夜，也要看江岸的日出，現(xiàn)在，叫我騎車走十公里，去看看山頂?shù)拇迩f，都覺得耽擱時間。

金沙江有水電站的地方，則是另外的樣子。在灣碧鎮(zhèn)，兩岸保持著金黃的荒涼，江水又平又藍，和湖泊沒有兩樣，分不清哪是上游，哪是下游。那天趕集下來，在木瓜地里等船。因為下游修電站，老碼頭被淹了。并排坐的是一家三口，兩口子和兒媳，他們每個人拿著一瓶二兩裝的扁瓶二鍋頭，沒有下酒菜，默默地喝，喝飲料一樣喝，像在祭江。兒媳會講普通話，她說因為地都淹了，男人買了船，接送趕集的客人，沒事做，公婆常喝酒，自己也就學(xué)喝了。太陽落山時，船來了，航線扭扭斜斜，開船的丈夫看來也是喝醉了，幸好，水面沒有交警查酒駕。在巧家縣，潘聰說，再過五六年，等白鶴灘水電站修完，風(fēng)景會好看很多，縣城將變成海濱城市，他還說，雷平陽送了他的一副對聯(lián)“眼前一灣金沙水，我當(dāng)五湖四海看”，但我喜歡渾濁、奔流、危險的金沙江，看起來像一筆笨拙、蒼勁的枯墨，力透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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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金沙江，還有幾點要補充的。一，在金沙江邊，看到一個紙牌上掛有廣告“大量批發(fā)羊糞（電話號碼略）”。二，還在金沙江邊，看到一個殯儀館，上面有指示牌，寫著“焚化車間”。三，對于懸棺，詩人樊忠慰說，是死去的人想飛，我覺得，是為了給洋芋和苦蕎騰地方，因為這里平地太少，大貨車打個倒，需要走十多公里，才有專門的倒車坪。四，在金沙江邊，看到一個穿著灰色僧衣的漢族僧人，沿公路磕長頭，身形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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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化解山的高和陡，路到了橫斷山脈，變得繁復(fù)、冗長和靈動，再加上沒有樹的遮攔，線條連貫清晰，更具穿透力，穿過雨霧，穿過黑云，穿過村莊，特別去無可去逼近隧道的時候，你會想起鐵絲穿過了鎖骨。當(dāng)然，比路讓人驚嘆的是，那些高處住著的人們。當(dāng)年沒有公路，他們?nèi)绾纬鲩T？如何出嫁？如何種地？如何趕集？有了公路，為什么不搬下來、不進城？她仰著臉，看著那些路，仿佛是對著天空說的。這正是我想看到雄奇，就像進入了唐詩的現(xiàn)場，頻頻心動——“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崖巒”“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山從云面起，云傍馬頭生”“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關(guān)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這些詩句一股腦地涌現(xiàn)出來，曾經(jīng)在腦海中驚嘆的畫面，在眼前一一展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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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三四個鄉(xiāng)鎮(zhèn)，就會遇到一處趕集。晚餐住宿選擇縣城，早餐午餐，多是在這些集市上解決。在涼山美姑縣的拉木阿覺鄉(xiāng)，趕集的人把公路堵死了，索性在鎮(zhèn)外停下車，趕了兩個小時的集?；氖彽纳絽^(qū)，一下子冒出這么多人，這么多琳瑯滿目的貨物，讓人有點驚訝。多是彝族人，女人基本都穿著傳統(tǒng)服裝，男人和孩子，一部分也是。偏遠的集市上往往能找到童年的感覺，那種商品和娛樂極度缺乏的年代，趕集就是節(jié)日，是我了解世界的唯一窗口。集上商品雖多，但絕大部分都是外來的工業(yè)制品，真正當(dāng)?shù)厝速u的東西種類很少?？吹饺齻€八九歲的少女，圍著一架首飾串珠細細地挑選，涼山的陽光透明度很高，仿真的玻璃、塑料，比真的鉆石還耀眼，以前厭惡的劣質(zhì)商品此時覺得挺好的，如果都是真的，這些小姑娘最多得眼看，摸都沒機會摸。我們在樹下躲蔭，對面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一手拿著西瓜，一手拿著冰棍，吃一口西瓜，又吃一口冰棍，烈日下，你能感受到她的快樂與甜蜜，她把西瓜啃成了白板了還在啃，另一只手，冰棍剩下一根棍子了，也沒有丟，于是，你又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眷戀。更小的孩子，多在媽媽的背上，天氣熱，人又嘈雜，所以媽媽背上的孩子，百分之八十，都在沉睡。但也有個別的孩子，是在姐姐的背上，背著孩子的姐姐，會有著母親一樣的慈祥，這再度讓我想起了童年和我的姐姐。見一個女人一邊賣櫻桃，一邊賣草莓，紅得可愛，她一樣買了半斤。往西昌的路上，我在前面騎車，她在后面給我喂，要櫻桃時，是櫻桃，要草莓時是草莓，準(zhǔn)確率高達百分之八十，這讓我又一次地想起了童年和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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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這次騎行，著重敘述16、17、18 這連續(xù)三天的經(jīng)過。4月16日，星期二。大晴。黃歷上寫著，宜嫁娶、祈福、出行、移徙，財神西北，喜神西北。從木里去稻城，六點多天還沒亮就出發(fā)了。翻了一山又一山，到了埋塘河之前還順利。逆理塘河而上，在一家屋檐下吃酥油餅，餅子難吃，吃了幾口準(zhǔn)備上路。主人主動上來搭訕，兩句話，改變了我們的行程，也給了我們此行最大的考驗。他說你們摩托車，不要沿理塘河走了，走近路吧，翻山過去，風(fēng)景好得多，也近得多。山很高，爬到半山，摩托過熱，二擋也有氣無力，人也明顯的有了高原反應(yīng)，于是在固增苗族鄉(xiāng)找了一處松林休息。地上滿是松軟的松針，睡得很好，中午12 點，被一只烏鴉吵醒，繼續(xù)趕路。果然人少路好風(fēng)景好，雖然烈日當(dāng)空，因為海拔持續(xù)增高，也要加衣服。十多米高的杜鵑樹，呈墨綠色，上面掛滿了原始森林才有的菌絲“老人須”，樹底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冰雪。在海拔4280 米山岡，遠遠地看到了雄偉的亞丁三大雪山，仙乃日、央邁勇、夏諾多吉，央邁勇在最左，弧線也最為完美，像展翅飛翔的天鵝。隨后，炒砂路突然變成了泥石路，在原始森林中盤旋而下，擔(dān)心剎車片過熱，所以在蒙熱普溪，又停下來休息。水清澈無魚，古木縱橫，落葉沉浮。繼續(xù)吃難吃的酥油餅，她還趴下去喝了一口溪水，然后選擇在一棵楓樹下休息，我選擇了溪中的巨石上躺下，水聲如一支打擊樂隊在兩耳邊，一下就睡著了。醒來繼續(xù)走，路越走越爛，過了水洛河橋，右轉(zhuǎn)是一個五十多米U 形陡坡，接近30度吧，路面多石塊，而且有厚厚的灰，沒有把握，叫她先下車，硬著頭皮騎下了，一擋，雙剎，果然不穩(wěn)，眼見要沖下河，往內(nèi)拐，上了中間陡棱，側(cè)滑，失去了控制，前輪又往外沖，急剎，剎不住，堪堪失去重心下河之際，一邊想著棄車，一邊盡力扭住龍頭，沒想到還穩(wěn)住了，沖到對面，驚出一身冷汗。停下車，回過頭去看，如果摔下去，三十米高的河坎，幾乎不可能全身而回。這是整個旅程中最危險的一次，后來想想，這種情況，應(yīng)該叫她在后面拖住，慢慢下來。繼續(xù)沿河而上，雖然沒那么陡了，但是更加爛，17 公里，沒在灰塵，路面全是亂石，左側(cè)高不見天日的懸崖，右側(cè)深不見底的河水，崖石猙獰可怖，如刀如斧，如鋸如牙，每一塊似乎都有殺氣。落日偏西，大風(fēng)又起，有石頭落下來，離我最近的，也只兩米，不過只有核桃大，落在頭盔上也沒事。只能用一擋二擋，寧愿冒著被落石擊中的危險，走里坎，走外坎一旦掉下去，沒有生還的可能。風(fēng)越來越大，河坎越來越高，有一次，二擋錯換成了空擋，輪子右沖，我已經(jīng)看到輪子下面金紅的河水，還好操作留有余地，扭過龍頭，有驚無險。太陽正正地打在臉上火辣辣的，汗水流入眼里，手臂震得發(fā)麻，時速降到12 碼，也不休息，多停一分鐘，就多一分風(fēng)險。50公里爛路的結(jié)尾處，是一個陡坡，有亂石和深灰，沒來得及考慮，加速往上沖，半途發(fā)現(xiàn)沖不上去，緊急剎車，剎不住，倒退，她驚叫，我叫她下車，她反應(yīng)快，在車倒之前下了車，人都沒事。視野不好，怕有貨車過來，叫她先去豎了標(biāo)志物，才豎車。都累了，再加上高原反應(yīng)，竟然豎不起。取下后備廂后，才豎起來。一擋，我加油門她推，能聽見她的喘息聲，這次還是上來了。過橋就是兩車道嶄新的炒砂路，橋頭有路牌，稻城還有100 公里，藍底白字，不容置疑。這才知道，那人說的這是走亞丁的近路，而不是稻城。大為泄氣，天快黑了，慢悠悠，走二十公里，麻煩并沒有結(jié)束，又遇一懸崖塌方，大大小小的石頭，從兩百多米高的懸崖上塌下來，壓震了鐵絲網(wǎng)，壓斷了公路。那土方，估計得幾天才能挖通。不想回了，她說把車停在這里，把行李帶走，找地方住宿，明天再想辦法。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不想多走一里路了，這時，兩個藏服的年輕人主動問我是不是想過去，我說是，他說我騎他們推，我說我技術(shù)不行，不敢。真不敢，比剛才走的那一段路難多了，一點失誤，就會偏下河。其中一個人說我來，你讓開。一個人推，一個人騎，五十公分高的坎，磨盤大的卵石，搖搖晃晃地竟然騎過去了。感激都不足以表達我的謝意，應(yīng)該是感恩。給錢，他們都不要。記不清他們的樣子，反正康巴漢子，都有修長的身段、棱角分明的臉、黑白分明的眼以及一字一頓地藏區(qū)漢語口音。繼續(xù)騎行五公里，到了香格里拉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一身有劫后余生的輕松，住雪域神峰酒店303 房，120 元，在琴瑟流年餐廳她點了我喜歡吃的野生菌和牦牛肉，又花了217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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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7日，星期三，晴轉(zhuǎn)雪轉(zhuǎn)晴轉(zhuǎn)雪轉(zhuǎn)晴轉(zhuǎn)雪。從香格里拉鎮(zhèn)，經(jīng)稻城到理塘，一直在海拔四千米上下，波動不大。有成群的白色的蟲子或者楊花，從眼前飛過，后面發(fā)現(xiàn)是有晶瑩的光澤，才知道是雪，四個月之后，在烈日下又見到雪，感到新鮮而新奇。它們飛著飛著在空中就消失了，所以路面依然是干的。過稻城，到海子山，又起風(fēng)雪，這次就正規(guī)多了，成了一朵一朵的雪花，落在公路上化成了水，但落在草上的，變成一層薄薄的霜。車速降到了二十公里，還有點不穩(wěn)，索性停下來看風(fēng)景。海子山是古冰川地帶，冰川消失了，就變成了石頭的王國，特別是石頭河中，全是圓形花崗巖，有些直徑五六米，像河流產(chǎn)下的蛋。繼續(xù)上，感覺來了外星球，在別處常被人忽略的石頭，在這里，成了主人，成了有生命感的事物。有的石頭依偎在一起像在取暖，有的保持著陣形像在閱兵，有的頭湊在一起像在密謀造反，有的大石頭背著小石頭像背著孩子，也有的小石頭背著大石頭像在親熱，有遙遙相望的，也有遺世獨立的……手摸上去，每一塊石頭都是冰冷的，所以在石頭上不能久坐，要不然石頭的冷，會侵入體內(nèi)，會感覺到自己也在慢慢石化，在石頭的世界里，要不停地說話，一靜下來，即使兩個人也會感到無邊無際的孤獨，真佩服山上孤零零的那家牧民，只有一個撿牛糞的女人，男人去采蟲草了，夜里，她一個人如何面對這3287 平方公里的石頭，還好，她有一條小獅子一樣的藏獒。這里的第二個奇跡，是湖泊很多，資料顯示共有1145個大小海子，沿途只看到十來個。大大小小的，有的湖全是冰，有的湖全是水。夏茹措，意為烏鴉海，面積15 平方公里，海拔4733 米，相傳為神鴉居住的靈湖，主司晴雨風(fēng)雪，半冰半水，有冰的是白中帶著點淺藍，無冰是藍黑色，像陰陽八卦圖。月亮好的晚上，如果有無人機俯拍，一千多個湖泊反射著月光，可能會像繁星點點的夜空。雪停了，本來想看更多的湖，但遠處那排雪山前面，有團黑云正壓過來，帶著明顯的雨腳，又是暴風(fēng)雪。我見識過沙塵暴和暴風(fēng)雪，緩慢的外表下，暗藏著兇險的旋風(fēng)。連忙催她趕快上車，逃亡似的下山。暴風(fēng)雪和我們的方向一致，像一支大軍一樣，窮追不舍，跑到兔兒山，吞沒了我們，不過這時已經(jīng)減弱了許多。這里海拔4696 米，石頭像一頁一頁的書冊，參差錯落，其中，有兩冊特別突出，像兔子耳朵，因此得名。能見度驟然降低，閃光燈打起，速度降低，雪花大片大片漫山遍野地落，還好，落在路面上的又被大風(fēng)卷走了，要不然，堆積起來，是不敢走的。車速降至五公里，有好幾次，把車龍頭都刮偏了，終于找了一個背風(fēng)的山谷停下來，那里剛好有一條幾百米冰瀑，從山頂一直垂到路邊，像一匹哈達。半個小時之后，雪開云散，繼續(xù)走，到甲洼鄉(xiāng)，陽光愈艷麗，越冰涼的，感覺有些詭異，什么都像做夢一樣虛幻，土是咖啡色，藏民的房子，也是咖啡色，山上的草是金黃色，山的線條柔和而飽滿，都是我最喜歡的，但興奮不起來，那種詭異而虛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到后來，覺得頭腦不是自己的了，才知道是高原反應(yīng)。理塘4014米，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城市，比拉薩還高，在酒店里，渾身無力，說話都不敢大聲，走路幾乎是一步一挪，身體虛弱的時候，內(nèi)心也虛弱起來，完全喪失了信心。我說去不了林芝了，不想冒這個險。我倒沒有什么失落感，早已過了征服和證明的年紀(jì)，對于失敗，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一路上，她幾乎沒有提過反對意見，這次也一樣。明天就往回走，她說，能到這里已經(jīng)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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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8日，星期四，大晴。宜祭祀、出行、教牛馬、掃舍，余事勿取。早上開窗一看，理塘四周的山上，全是雪。薄薄的，恰到好處。不冷，也不危險。薄雪配以蒼黃的草坡，配以圓潤而有彈性的線條，配以金黃的晨光，配以成群的牦牛，層次分明，動靜相宜，讓318 國道上的青藏高原更加雄渾壯麗，我禁不住告訴她，這是數(shù)次進藏以來，我看到的最美的青藏高原。發(fā)現(xiàn)自己越走越輕松，信心倍增，找了塊寬敞的地方，停下車，她以為我要拍照，我說自己的高原反應(yīng)好了，問她，想不想去不去林芝，如果去，馬上就掉頭，反正沒走多遠。她想了一陣，又查了查里程，說不去了，夠了。

因為要走涼山，摩托車的音箱里裝了《口弦》《媽媽》《彝族舞曲》《帶我去山頂》這幾首彝族音樂。特別是這首《不要怕》，莫西子詩的詞曲都難以挑剔。曾經(jīng)到鹽源縣的龍洼小學(xué)，那里剛通路和電，孩子們什么都缺。有個年輕好看的女老師，以為我是什么老板，問我能不能給她找份工作，只要能出去，做什么都行，實在是窮怕了。她用彝語唱了這首《不要怕》，當(dāng)時就記住了。妻子覺得好聽，慢慢也學(xué)會了。沿318 國道走到中午，嫌國道車多，從康定的新都橋，轉(zhuǎn)到九龍縣，沒想是騎行的最好的路。兩車道，車非常少，一路順著河流走，有彎但不突兀，有起伏但不古怪，風(fēng)景還出人意料的好，有一排排的大雪山，還有高高的藏族古碉樓，有在土里尋食的大雁，有整齊好看的白樺林，有還未發(fā)芽的紅柳林，有類似于干死的胡楊林的原始森林，和深灰的土地一起，色調(diào)收斂、畫面和諧、意境幽遠。沿河的路，也會受到水流的感染，變得流暢、歡快，青楊葉甚至發(fā)出了嘩啦啦的水響，人也會受到河流的感染，她唱起了《不要怕》，雖然五音不全，但因為適情宜景，尚可忍耐——“蕎葉落了，樹葉黃了，春去秋來，心緒起伏，時光流轉(zhuǎn)，歲月滄桑。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無論嚴(yán)寒或酷暑，無論傷痛，或苦難。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在格日底村附近，視野開闊，路平直。忍不住提了一會兒速，海拔已經(jīng)不高，摩托車恢復(fù)了強勁的動力，蜜蜂撞在頭盔有子彈的脆響。幾分鐘后慢下來，問她怕不怕，她說不怕，我叫她猜一下時速，她說可能有七十碼吧？我告訴她，九十七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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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雪山、玉龍雪山、哈巴雪山、寧靜雪山、白馬雪山、大雪山、碧羅雪山、貢嘎雪山、仙乃日雪山、央邁勇雪山、夏諾多吉雪山，橫斷山區(qū)這些雪山，我都見過，每一座都超出了喜歡的范疇而是尊重加迷戀。在全球變暖的大背景下，比之青西藏高原和帕米爾高原的雪山，橫斷山區(qū)的雪山更不容易。在低緯度低海拔地區(qū)，又在高速公路和大都市的附近，很多山放棄了自己的雪，裸露出與森林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癩瘡疤一樣的石頂。聽保護區(qū)的扎西尼瑪說，就連四大神山之一的梅里雪山，因為冰川急劇縮小雪線在年年升高而有可能在最近幾十年失去雪。黃昏，我們抵達了九龍縣城郊，運氣也好，這正是大雪山最美的時候，早來一小時，雪山?jīng)]有立體感，遲到十分鐘，太陽就下山了。雪在夕陽下鮮明奪目金紅欲燃，她在山腳興奮地拍照我靜靜地看。她覺得雄壯的雪山我覺得悲壯，因為我也有自己珍視而又在漸漸失去的雪，我也想在有生之年守住自己的雪——這種與環(huán)境和氣候?qū)χ诺墓陋毟泻蜔o力感，是我決定渡過金沙江去詩人王單單家喝酒的主要原因，也是王單單戒酒兩個月閉門練字看書后破戒陪我喝醉的主要原因，也是凌晨一點鐘詩人張雁超不顧我妻子在跑到房間里邊喝飲料邊說話聊到三點才走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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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9 號晚上8 點出門，4月27 號晚上6 點到家，走了18 天，4205 公里。關(guān)于騎摩托帶妻子走長途的不好的利弊，我總結(jié)了十二點。一，我得強行倒時差，晚上盡量不趕路。二，看著她跟著自己睡公交亭、公園甚至山林，覺得有點愧疚。三，怕她在車上睡覺，超過十分鐘不說話，就得叫喚一聲，她掌握著一家的存折密碼、經(jīng)濟命脈、內(nèi)務(wù)外交，以及孩子的前途，平均每天只能走兩百公里。四，不敢隨便找賣烤洋芋的老板娘搭訕。帶她走長途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一，有人買早餐，有人找住宿，還會砍價。二，有人洗衣，不用一套衣服穿十多天了。三，有人推車，從理塘過來，有幾次打不著火了，是她推出了速度，用發(fā)動機沖叫的。四，有人扶車，倒車之后，一個人扶還是很吃力，特別在高海拔地區(qū)。五，可以隨時叫她查當(dāng)?shù)氐奶鞖?、攻略、風(fēng)景、路程。六，餓的時候，可以不停車，她會把餅子或者包子撕碎，喂到我嘴里，開始，會喂到鼻孔、下巴甚至眼睛里，后來，連礦泉水都能喂準(zhǔn)了。七，大的決定，還是她的正確，比如說幸好沒去林芝，要不然風(fēng)險會很大。八，找不到路的時候，我不愿意開口，會兜圈子硬找，她就愿意下車問路，有一次，她下了摩托，走好幾腳泥濘，攔停別人的車，問這樣的爛路有多遠，司機告訴她，沒多遠，她過來，告訴我，沒多遠——沒多遠到底是多遠，等于沒問，我告訴她一定要問清公里數(shù)，還好，一教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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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這次旅途，最后再補充八點。一，雅礱江綠得像玻璃種的上等的翡翠，在沙灘上午休時，看到水邊黑壓壓的一層蝌蚪。二，從雷波到西昌，大地慢慢恢復(fù)元氣，從寸草不生的石頭，到土壤，到草甸，到灌木，到松林，頭發(fā)越長越長，越長越密；從九龍到巧家，又反過來，原始森林一樣的頭發(fā)，慢慢地脫落到寸草不生。三，雷波縣的彝餐、理塘縣的豆花魚、冕寧縣的酸菜魚、思南縣的牛肉，又好吃分量又足又便宜。四，木里到九龍，有滿坡滿坡的高山杜鵑，紫紅的，像大火燒山的樣子。五，九龍縣三埡彝族鄉(xiāng)，在一塊數(shù)百米高的垂直的三角形的石壁下面，看起來挺讓人擔(dān)心的，九龍縣住宿貴，那晚的牛肉沒炒好，能把牛肉炒得那么難吃，實為罕見。六，在長青春科爾寺，聽全寺的僧人一起誦經(jīng)，見識了獅子吼的震撼。七，普格縣螺髻山鎮(zhèn)梯田田埂、昭通苞谷土的塑料薄膜線像大地的琴弦。八，在香格里拉鎮(zhèn)遇到一甘肅摩托車手，他說佩服我敢走木里到稻城的老路，更佩服坐在后座的她，他說坐車人比騎車人更艱辛，更需要生死度外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