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朋
“三吳墨妙——近墨堂藏明代江南書法展”正在浙江大學(xué)藝術(shù)與考古博物館展出,向人們展示了明代吳門書派及三吳地區(qū)書法的華彩篇章,具有書法史的意義。不僅于此,“三吳墨妙展”還具有鑒藏史的意義,在那些書作、墨跡的背后隱藏著收藏家們的鑒與藏,也隱藏著他們的智慧、貢獻,我試著把它們揭示出來,從而展現(xiàn)出明代蘇州及三吳地區(qū)繁盛的鑒藏風(fēng)氣,以及這種風(fēng)氣對于此地書畫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下將以“三吳墨妙展”展品為例,分別闡述吳門收藏文化中幾個有意思的話題。
之所以先掠過更早的吳門收藏家直接先說王世貞,是因為這次“三吳墨妙展”的展題即出自王世貞為自己的一件藏品所起的名字。如(圖1)所示,這件現(xiàn)今滿是蟲蝕的“三吳墨妙”四字,正是當(dāng)年王世貞邀請顧應(yīng)祥為自己的藏品題寫的引首。
圖1 顧應(yīng)祥題“三吳墨妙”引首
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弇州山人,蘇州府太倉人,官至南京刑部尚書,為明中期倡導(dǎo)復(fù)古的文學(xué)流派“后七子”的領(lǐng)袖。王世貞家境富裕,又少年成名,入仕極早,因而在收藏方面是真正的有力者。他的收藏宏富——藏書、藏書畫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名跡累累。
作為收藏家,王世貞是一位不甘寂寞、富于創(chuàng)意、敏于行動,特別希望在藏品上留下自己鮮明印記的人。所以于收藏一道,王世貞可謂玩得很開。比如,他喜愛將自己的藏品編輯成各種主題的合卷、合冊,樂此不疲。他常常先定下一個主題,然后耐心積累多年,不斷添入佳品,又不斷汰除不佳者,精挑細(xì)選,集腋成裘,終成精品。他就用自己所藏真跡編輯成了《宋名人山水人物冊》《宋人雜花鳥冊》《三吳楷則冊》等等。這種工作有點類似于現(xiàn)代人編輯某家某派的畫冊,作精致的彩印,但王世貞的做法顯然奢侈得多,他是把原作進行編排組合,做成真正的名跡薈萃。“三吳墨妙”正是王世貞自定的一個主題,并最終編輯完成的兩個大卷。
注釋:
〔1〕 《三吳墨妙》分別記載于《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一及《弇州四部稿續(xù)稿》卷一百六十三。據(jù)四庫提要,“四部正稿為世貞撫鄖陽時所刊,續(xù)稿則世貞乞休后,手裒晩歲之作以付其少子駿者,至崇禎間其孫始鋟以行世”。也就是說《弇州四部稿》正稿的編訂在萬歷初年,1575 年左右,王世貞五十歲之前。而《續(xù)稿》則是在王世貞最晚年,即1590 年才編訂好,后由他的兒孫輩付梓行世的。
〔2〕〔3〕語出《三吳墨妙》,《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
如同王世貞所輯其他合卷、合冊一樣,《三吳墨妙》的編輯工作并非一步到位,而是有一個多年不斷精選、添加、汰除,積少成多的過程?!度齾悄睢纷畛踔挥幸痪?,是在王世貞五十歲前編輯的〔1〕,總共只有二十五件作品,由于有的作者有兩三件作品,所以實際收錄的作者還不到二十五人。而后,通過王世貞不斷地搜集積累,到了他最晚年(1590年之前)編訂《弇州四部稿續(xù)稿》時,《三吳墨妙》已是上、下兩卷了。與十幾年前相比,擴充了的《三吳墨妙》中添入了更廣泛的三吳地區(qū)書家作品,最終收錄了35位書家的作品,其中云間6人:沈度、沈粲、錢溥、張弼、陸深、徐獻忠;南京7人:顧璘、顧瑮、倪謙、徐霖、金琮、陳沂、王逢元;蘇州20人:徐有貞、陳鑒、李應(yīng)禎、沈周、吳寬、祝允明、唐寅、文徵明、徐禎卿、王鏊、蔡羽、陳淳、王寵、袁袠、陳鎏、王榖祥、彭年、桑悅、周倫、王同祖;寶應(yīng)一人:朱曰蕃;寧波一人:豐坊。
王世貞說“天下書法歸吾吳”,又說“國朝書法盡三吳”。他界定“三吳”的概念是指“自建康至云間以南皆吳也”〔2〕。他又說:“而三吳鏦錚稱名家者則又盡數(shù)君子。其長篇短言出于有意無意或合與不合,固不可以是而概其生平,然亦管中之一斑也。留山房中,異日便堪作吾鄉(xiāng)掌故,兒輩其寶存之?!薄?〕這段話道出了王世貞癡心搜求“三吳妙墨”的初心,就是要向天下人展示,也為后人留下這個時代最好的書法。
在后世的流傳中,王世貞集成的這兩個《三吳墨妙》大卷經(jīng)歷了種種變遷——被拆散、分離,又部分聚合。現(xiàn)存的上卷主體在香港中大文物館,被改裝為冊,散失了8件,另有兩件改裝至下卷去了。(圖2)下卷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亦被改裝為冊。但今天在這些被改變了裝幀形式的作品中仍能一目了然王世貞留下的痕跡,即每件作品的右上角都鈐有“貞”“元”朱文連珠印,而左下角則鈐有“有明王氏圖書之印”白文印。(圖3)
圖2 《三吳墨妙冊》(選頁) 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
圖3 《三吳墨妙冊》中留有的王世貞收藏印記(左下角“有明王氏圖書之印”白文印,右上角“貞”“元”朱文連珠印)
當(dāng)年近墨堂主人在拍賣會上見到一件李應(yīng)禎信札殘本,正是因為在左下角發(fā)現(xiàn)一方“有明王氏圖書之印”——此可謂王世貞收藏的基因密碼,于是聯(lián)想到曾在港中大文物館細(xì)讀過的《三吳墨妙冊》,敏銳地感受到兩者之間存在的同質(zhì)性,于是果斷拍得這件信札殘本。后來經(jīng)過與中大文物館《三吳墨妙冊》中的《李應(yīng)禎致劉昌札》比對,發(fā)現(xiàn)市場上購得的正是這通信札散失的后半部分,欣喜之余,或許當(dāng)時便在心中種下了促成“延津之合”的愿望,于是才有了今天這兩通信札在浙大博物館的合璧展出(圖4),也才有了接下來包容更多內(nèi)容的“三吳墨妙展”。在此,我們首先說明了這個“三吳墨妙展”的緣起。
圖4 《李應(yīng)禎致劉昌札》被拆散的前后兩部分在“三吳墨妙展”中得以合璧展出
圖5——1 《九段錦》第一開
圖5——2 《九段錦》第二開
圖5——3 《九段錦》第三開
圖5——4 《九段錦》第四開
圖5——5 《九段錦》第五開
圖5——6 《九段錦》第六開
在沒有照相印刷術(shù)和公共展覽機制的古代,一個畫家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的眼界。市井小畫工能看到的只有師父教給的粉本,他的所能最多只是在畫工當(dāng)中爭個高下。一般畫家的眼界是學(xué)習(xí)老師的畫風(fēng),如此代代相因,跳脫不出師門的范圍。而那些在畫史上開宗立派的大師級人物,除了有過人的天賦以外,幾乎皆有機緣可以接觸到古代的書畫名跡,或是自己收藏,或是身處鑒藏圈中,周圍有藏家朋友,可以時時觀賞及借觀臨??;又或是有機會接觸到內(nèi)府的書畫收藏,那就更加眼福不淺了。
明代蘇州有大量書畫名跡在這一帶流轉(zhuǎn),這里活躍著一個人數(shù)眾多的鑒藏家群體,他們的賞鑒、雅集、買賣使得蘇州乃至更廣泛的三吳地區(qū)具備了繁盛的收藏、賞鑒風(fēng)氣,而這正是吳門畫派和吳門書派誕生的催化劑。吳門的書畫家們有的直接向家藏學(xué)習(xí),有的向朋友藏家借觀藏品以臨摹學(xué)習(xí),有的則是去朋友家里觀摩或是在雅集上細(xì)讀他人藏品,總之通過各種途經(jīng)向古代經(jīng)典學(xué)習(xí)。
1.沈周直接向家藏學(xué)習(xí)——以《九段錦》為例
此次展覽中有一套沈周《九段錦》冊〔4〕,是沈周作于成化七年(1471)前后,其45歲上下的作品〔5〕。畫九頁,用筆細(xì)致溫潤,設(shè)色明艷又雅致,是極其難得而珍貴的細(xì)沈山水佳構(gòu),在現(xiàn)存沈周作品譜系中實屬罕見,而又在印證著畫史對沈周早期畫風(fēng)的描述,因而具有填補畫史空白之意義。(圖5)
關(guān)于《九段錦》畫風(fēng)的來源,我們來看看這個畫冊較早的幾位著錄者和題跋者的看法。萬歷時的徽州鑒賞家詹景鳳在他的《東圖玄覽編》中記載了《九段錦》冊在王世懋家,這是我們目前能找到的最早著錄。詹景鳳評價道:“(《九段錦》)皆法元人趙、吳、王、黃四家。然實啟南生平精心作,雖佳,于今日稱精古雅秀可耳,以比元人不無堂室之判。”詹景鳳認(rèn)為,沈周這冊《九段錦》畫風(fēng)學(xué)元人,算得沈周平生精心之作了,在今天看來畫風(fēng)“精古雅秀”,但比起元人來仍有很大差距。
最具分量的題識來自晚明巨眼董其昌,原在冊后,可惜乾隆年間毀于火災(zāi),好在高士奇《江村銷夏錄》中作了全文抄錄。董其昌說“(九段錦)乃兼元季四大家及趙吳興、莆陽惠崇諸體”。董其昌這里所言“元季四大家”已經(jīng)是指“黃王倪吳”四家了,再加上趙孟頫和北宋的惠崇——這兩位都善寫著色小景,這是董其昌從《九段錦》中分析出的沈周畫風(fēng)來源。
到了清初高士奇收藏并著錄這冊《九段錦》時,就干脆為每頁畫起了個“仿某家”的名字。從第一開到第九開依次是:仿趙吳興青綠山水、仿黃鶴山樵、仿吳仲圭水墨、仿趙千里、仿惠崇、仿王孟端、仿趙仲穆、仿李成、仿趙大年蘆汀菱汊。盡管高士奇所評出處未必盡然,但他的品鑒仍有一定道理。他認(rèn)為九段錦的風(fēng)格除了得自于趙孟頫父子、“元四家”以外,還受到宋人李成、惠崇、趙大年、趙千里的影響。高士奇在他的另一本筆記《竹窗集》〔6〕中也談到了《九段錦》,他說:
世傳沈石田畫多粗豪磊落,謂其未脫畫家習(xí)氣,不知其原從宋元精微探討而出,人特未之見耳。吳中所傳九段錦冊子,高五寸許,長僅一尺。董思白題為“快心洞目之觀”。又云“如北朝人見庾信詩”,不勝嘆服!
在這里高士奇再次強調(diào)了世人所不了解的沈周另一面,即精深地學(xué)習(xí)宋元諸家,并以精微的形式呈現(xiàn)。
那么沈周從何處得見宋元名跡,并向其師法呢?答案是家藏。當(dāng)然,身處吳門鑒藏圈中,有大量的古代名跡流轉(zhuǎn)其間,周圍朋友們的藏品也都可觀可摹。而且作為鑒定核心,沈周目見及鑒賞過的名跡一定遠(yuǎn)超其自家的收藏,但向家藏學(xué)習(xí)是最直接、最深入的。
作為吳門畫派的第一代領(lǐng)袖,沈周家富收藏,而且其家族已有四代與藝術(shù)圈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其曾祖沈良與王蒙有不錯的交情,王蒙曾月夜訪沈,并繪小景相贈,一直保藏在沈家。而沈周的祖父沈澄亦蒙錫山沈睿相贈王蒙名作《聽雨樓圖》,沈周自己也藏有王蒙的名作《太白山圖卷》(今藏遼寧省博物館)。在“元四家”中,沈周從家族親誼及師友關(guān)系上可算是與王蒙最近。除此之外,黃公望的名作《富春山居圖》也曾是沈周的收藏,他還有吳鎮(zhèn)《古松圖》《水墨冊頁》(前為山水六,后為松竹者十)。在宋畫方面,沈周家藏的李成畫、高克明《溪山雪意圖》以及惠崇《秋浦雙鴛圖》等是與《九段錦》語言有關(guān)聯(lián)的。在清宮藏品目中有好幾個宋畫集冊中著錄有沈周藏?。ń裨谂_北故宮博物院),即說明這些宋畫集冊中有一些冊頁、團扇曾在沈周家,其中應(yīng)不乏精致的小景畫。
注釋:
〔4〕 筆者曾撰文《沈周九段錦真?zhèn)伪妗?,就沈周《九段錦》的雙胞案展開考辨,得出結(jié)論:近墨堂藏《九段錦》是真跡,而京都國立博物館藏本為摹本。文章刊載于《中國書畫》2020 年第四、第五期。
〔5〕 《九段錦冊》第九開“蘆汀菱汊”上有沈周老師杜瓊作于成化七年辛卯(1471)的題跋,由此可以判斷,《九段錦》中相同尺寸的八開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即在1471 年前后,而另拼配進去的第一開由畫風(fēng)判斷也應(yīng)作于相近的時段。
〔6〕 現(xiàn)存寧波天一閣,為傳世孤本。
〔7〕 黃朋《吳門具眼——明代蘇州書畫鑒藏》,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 年版。
其實沈周的收藏遠(yuǎn)不止于此,以上只是我們依據(jù)《九段錦》的畫風(fēng)來源選取的相關(guān)沈周家藏,在我的《吳門具眼》〔7〕一書中,對目前我們能查找到的現(xiàn)存的以及文獻記載的沈周家藏做了統(tǒng)計表〔8〕,統(tǒng)計出50多件書畫藏品,這可能只是沈周收藏的冰山一角。正因為擁有這樣規(guī)模的收藏,沈周才可以泛濫宋元諸家,深入而細(xì)致地學(xué)習(xí),逐漸形成他獨特而又包容豐富傳統(tǒng)語言的繪畫風(fēng)格。
2.祝允明向收藏家黃琳的藏品取法——《夢游鶯花洞天記》背后的故事
注釋:
〔8〕 同〔7〕,第59——64 頁。
〔9〕 何炎泉《毫端萬象:祝允明書法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13 年版,第17 頁。
〔10〕 參見黃朋《祝允明的臨帖冊》,《典藏》,2019 年第一期?!?1〕 白謙慎《傅山的交往和應(yīng)酬》,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12 月版。
此次“三吳墨妙展”中有一件祝允明的中楷作品《夢游鶯花洞天記》(圖6),開篇便寫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暢哉生自蘇臺拏舟涉江入龍虎之都,登鳳凰之臺,瞻眺雄麗,神爽飛越……既暮,因寓宿于故人大金吾一江令公之第……”“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是在弘治十五年(1502),而這個起首一句對年月日的描寫,恰巧與蘇軾名篇《赤壁賦》的首句相合?!皶吃丈笔亲T拭鞯淖蕴枴吃丈商K州來到南都(即南京),寓宿在“故人大金吾一江令公之第”。故人,表明是老朋友了。大金吾是武官的別稱,明人常用以稱呼錦衣衛(wèi)。祝允明說自己由蘇州乘船涉江到南京,住在老朋友錦衣衛(wèi)一江令公的宅第。其后洋洋灑灑數(shù)百言,寫的竟是祝氏的南柯一夢。夢里極盡鋪陳一江令公生活的奢華、荼蘼。那么這位一江令公究竟是何許人呢?
一江令公名黃琳,字美之,一江是其號,官錦衣衛(wèi)上騎都尉,是成化、弘治間的一位權(quán)宦藏家。他的叔父黃賜是成化朝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這叔侄二人憑借皇帝的寵幸大肆搜羅書畫名跡,甚至把內(nèi)府書畫據(jù)為己有。沈周《客座新聞》里曾記述,成化間太監(jiān)錢能與武官黃琳在南京的官衙公堂上公然斗富,炫耀各家所藏書畫。其中多為晉唐五代名跡,宋代的蘇黃米蔡不計其數(shù),至于元代書畫則完全不當(dāng)回事了。倚仗著叔父黃賜的勢力,黃琳“收藏、賞鑒為一時之最”(董其昌語)。其藏品中包括了像王維《伏生授經(jīng)圖》(今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董源《夏山圖卷》(今藏上海博物館)、《蘇軾枯木竹石文同墨竹合卷》(今藏上海博物館)、宋徽宗《草書千文》(今藏遼寧省博物館)等赫赫巨跡,而其所藏宋元法書則更加豐富,清宮所輯《宋四家法書卷》《宋四家墨寶冊》《宋四家真跡冊》《宋四家集冊》《宋十二名家法書冊》《宋賢書翰》《宋人法書》《宋人箋牘》等卷冊里都有作品上鈐有黃琳的收藏印〔9〕。
祝允明是何時結(jié)識黃琳的,現(xiàn)已不可考,但我們可知的是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冊祝允明《臨魏晉唐宋諸家帖冊》,其書寫年代在弘治甲寅年(1494),其中有臨寫《蔡襄澄心堂紙?zhí)泛汀睹总涝彰鞔疤罚@兩紙真跡原作就是祝允明向藏家黃琳借臨的〔10〕。祝允明所臨米芾《元日明窗帖》在黃琳家時乃為米芾《草書九帖》之一,而如今在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只剩了四帖,其余在流傳過程中散佚了??梢詫⒉仄方栌枳J吓R摹,可見祝、黃二人的關(guān)系當(dāng)時已不一般。
在此之后的將近十年時間里,祝允明與黃琳始終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直到弘治十五年(1502)達到了頂峰。這年七、八月間,甚至是更長的一段時間,祝允明駐留南京,寓居在黃琳宅第,所以他在七月既望寫了《夢游鶯花洞天記》(即本次展出作品),八月一日為黃琳作《小楷一江賦》(圖7),此作現(xiàn)存上海博物館。在這篇洋洋灑灑近兩千言的駢文中,藝術(shù)家祝允明極盡吹捧之能事,將權(quán)宦黃琳夸得天花亂墜。同一天,祝允明還為黃琳的二弟黃璋夫婦作《偕美賦》,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書考》卷二十五有著錄,但墨跡今不知下落。這期間,祝允明還為黃琳的多件重要藏品作跋,如王維《伏生授經(jīng)圖》、米芾《草書九帖》、趙孟頫《與中峰和尚書札冊》等。
圖7 [明]祝允明 小楷一江賦
與黃琳的交往,體現(xiàn)出祝允明處世玲瓏圓滑的一面。不過對于一個在仕途上仍有期許的中年舉人而言,依傍黃琳這樣一位權(quán)宦或許在仕途上可以拉自己一把;另一個更重要的方面是,黃琳寶庫般的收藏、眾多一流的晉唐宋元名跡,才是真正吸引祝允明的最大誘惑。除了觀摩和作跋外,甚至還能借回去悉心揣摩,單是這一點,那些洋洋灑灑的吹捧也就都值了!
應(yīng)酬之作對于中國書畫家而言始終是一個無法避免的問題。白謙慎老師寫過一本書叫《傅山的交往和應(yīng)酬》〔11〕,其中把應(yīng)酬作為一個藝術(shù)史問題做了深入的討論,他認(rèn)為,“在現(xiàn)存的中國古代書畫作品特別是明清以后的作品中,為應(yīng)酬而書寫的作品數(shù)量和可能多于為適情自娛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侣筛裆踔烈浴把艂睘轭}來書寫文徵明及其所代表的吳門畫壇,正是從人情、應(yīng)酬等社會問題的角度去探討藝術(shù)史。沈周也曾在題跋中感慨:“余早歲以畫為樂,中歲以畫為累……”中年以后隨著畫名日盛,于是有大量不可推脫的人情應(yīng)酬,才使得原本熱愛繪事的沈周,不堪其累,作如是感嘆。本次展覽中就有一冊祝允明的《小楷黃庭經(jīng)》(圖8),是他在去世前兩個月,病中為一位昆山來求字的魏誠甫所作。冊后的祝允明自題道:
圖8 [明]祝允明 小楷黃庭經(jīng)(局部)
昆山魏誠甫遠(yuǎn)謁乞書黃庭經(jīng),此非抱病老人所辦也。誠父意極懇,且欲坐守急回,遂以六十七歲久疾初間,卻藥執(zhí)筆,半日間了千三百余言,可謂老人多兒態(tài)矣!……
冊末祝允明署款為“丙戌十月”,他卒于兩個月后的丙戌十二月。想想真慘,六十七歲老人在病中停下服藥,迫不得已去應(yīng)酬一位遠(yuǎn)道而來的求書者。因為求書者是從昆山來到蘇州城里的,在當(dāng)時就是遠(yuǎn)道了。他坐等著祝允明寫完一套《黃庭經(jīng)》,還急著要把書冊帶回昆山。無奈之下,祝允明抱病,半日內(nèi)寫完一千三百余字的小楷書,何等辛苦!通過魏誠甫的“坐守”和祝允明的“卻藥執(zhí)筆”這幾個詞的描述,深切地反映出藝術(shù)家的“應(yīng)酬之苦”。據(jù)史載,祝允明晚年家庭開銷大,極其缺錢,他售賣書作應(yīng)該是全家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他一病便不能寫字了,不僅斷了財路,還需要錢治病,真是雪上加霜。于是不得不抱病替人作書,換錢維持生計。從書跡來看,此冊小楷書確有疲病之態(tài),不似其年輕時,一手鍾繇體小楷書寫得寬博厚實、元氣滿滿。祝允明愛用“老人多兒態(tài)”題寫在書跡上作為自謙之詞,這冊上也寫了。實際上此冊書作恰恰不是“老人多兒態(tài)”,而是“老人多病態(tài)了”。
上面講的是迫不得已的應(yīng)酬、辛苦的應(yīng)酬、苦惱的應(yīng)酬,都與我們中國文人藝術(shù)出于娛情適性的出發(fā)點相違。但還有一種應(yīng)酬不是苦的,而是甜的,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是傾盡心血的。這類應(yīng)酬是為好友、知己所作的書畫。士可為知己者死,俞伯牙因為知音鐘子期已死,從此不再彈琴。所以為知己者作畫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應(yīng)酬。沈周——此次“三吳墨妙展”的主角之一,他曾兩次為好友吳寬離蘇赴京作送別圖,皆是飽含深情地抒寫。成化十五年(1479)的那次,沈周繪制了五丈長卷,并題詩道:“贈君恥無紫玉玨,贈君更無黃金棰。為君十日畫一山,為君五日畫一水……”詩意感人,畫作更是用盡心意。而弘治十年(1497)吳寬服完母喪還朝時,沈周一直將他送到京口(即今天的鎮(zhèn)江),最終分手時為吳寬作《京口送別圖》,卷后題詩中有一句“重逢日遠(yuǎn)知年老”,誰知這句竟一語成讖,此一別二人竟成永訣。弘治十七年(1504),吳寬在北京過世,未及還鄉(xiāng)。
在本次展覽中亦有一卷沈周為知音好友所繪畫卷——《為朱存理作山水卷》。(圖9)此卷畫心長達12米多,作于成化丙午(1486)三月,沈周時年六十。據(jù)卷后沈周長跋可知事情的原委:
圖9 [明]沈周 為朱存理作山水卷
朱君性甫得衢楮之縝膩者四翻,剖為八翻,通粘為卷,延四丈有畸。乙巳春持謂余曰:“此紙于繪事家頗稱水墨。知子胸中丘壑天下巴蜀也,能不使余臥游此卷中耶?”余憚其長,以謝不能,性甫不答,但磨墨引紙自若。余笑為作雜樹坡石盈尺而止,性甫遂內(nèi)諸袖,復(fù)揚言曰:“事見有難于先,必易于后也?!庇墒菙?shù)數(shù)來見,見便致幾案間,縱意從臾曰:“西山朝來覺有爽氣”,又曰:“子敬洛神賦僅遺十三行亦自可愛使見全文。得不悚人乎?”其言雅而曠,其意勤而宛,能令人愛。余雖有憚色而終無拒心也。且畫且輟,歷一年,所而成實成化丙午三月晦也,性甫求識,遂識如此。沈周。
朱君性甫,就是朱存理(1444——1513),字性甫,家住蘇州城的葑門。朱存理是宋代大儒朱長文(樂圃先生)的后人,他的年齡介于沈周與文徵明兩代之間,小沈周近二十歲,又大文徵明二十多歲。他很早就開始活躍在蘇州的文人圈中。當(dāng)時鑒藏圈中的許多雅集、事件他都是重要的參與者。朱存理隱居不仕,嗜書如命,又沒錢買,就以手抄書,“居常無他過從,惟聞人有奇書,輒從以求,以必得為志?;蚴肿钥樹?,動盈筐篋。群經(jīng)諸史,下逮稗官小說,山經(jīng)地志,無所不有,亦無所不窺。”〔12〕抄書、搜集吳中掌故,朱存理漸漸成為一部活字典,蘇州城中最熟悉掌故的“兩朱先生”——一位叫朱堯民、一位就是朱存理。
朱存理還特別愛搜集和抄錄書畫題跋,他對史鑒說:“米元章有《寶章待訪》,周公謹(jǐn)有《云煙過眼》,而止述其件目,使人垂涎耳。仆今備錄全文,可能一快讀也。”所以朱存理就將所過目的書畫作品的文字內(nèi)容以及題跋全文抄錄下來,并且把題跋按照記、跋、詩、贊、銘等文體加以分類。由此,后人在沒有見到原作的情況下,也可以詳細(xì)了解作品的內(nèi)容、流傳經(jīng)過以及各代人的品鑒了。這是朱存理的首創(chuàng),是他對書畫著錄的重要貢獻。朱存理輯成《珊瑚木難》和《鐵網(wǎng)珊瑚》兩本重要的書畫著錄書流傳后世,是記載吳門書畫藝術(shù)及收藏事跡的重要文獻。
朱存理就是這樣一位吳門文人圈里嗜書如命、甘于清貧、風(fēng)趣幽默、人緣頗好的大隱士。沈周和朱存理一樣都是真正的隱士,而從這個手卷所反映出的是兩位君子淡如水的交情。朱存理找來好紙,粘成長卷,請畫于沈周。沈周見到四丈長的大卷,婉言拒絕了。朱存理亦不多說,只是在旁鋪紙磨墨。沈周見狀會心笑笑,便下筆作畫,畫不盈尺,就停了手。朱存理識趣地卷起畫攏在衣袖里,下次再來。每次相見,不用多說,就引紙作畫,畫到一尺左右就收手,下次再來。不急不忙,且畫且輟,歷一年而成。沈周在這件事情上的態(tài)度是因為朱存理“其言雅而曠,其意勤而宛,能令人愛”,而漸漸放松下來——雖有憚色而終無拒心也。
看看畫卷中所畫,亦是一派恬淡的田園生活,人們悠游林下,或在溪邊垂釣,或策杖訪友,或在林中相遇,作揖問安?;蚴翘撗诓耢?,書齋中靜坐讀書。明代蘇州文人特愛抄寫宋代羅大經(jīng)的《山靜日長》,中有“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又有“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這樣的應(yīng)酬之作非但完全沒有酬應(yīng)之苦,而是悠悠然畫出彼此知音共同向往的生活狀態(tài)。
注釋:
〔12〕 《朱性甫先生墓志銘》,《文徵明集》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10 月版,第67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