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
萊姆(Stanislaw Lem,1921-2006)
波蘭科幻小說作家萊姆(Stanislaw Lem,1921-2006)的小說集《完美的真空》(1971)和《萊姆狂想曲》(1973)都采用了評論虛擬作品的方式。從表面上看,它們像文學評論集,《完美的真空》中譯本就曾被書店員工歸入“文學評論”類中。
萊姆采用評論一本本虛擬著作的形式來寫他的科幻小說,這些著作其實根本不存在,全是萊姆虛構出來的。而在每篇評論的展開過程中,萊姆夾敘夾議,旁征博引,冷嘲熱諷,插科打諢,講故事,打比方,發(fā)脾氣,掉書袋……逐漸交代出了所評論的“書”的結構和主題,甚至包括許多隨意杜撰的細節(jié)。
采用這種獨特的方式來寫科幻小說,顯然既能免去構造完整故事的技術性工作,又能讓萊姆天馬行空的哲學思考和大言高論得以盡情發(fā)揮。這種小說形式,按照法國小說家菲德曼(R. Federman)的說法,是從“法國新小說”(nouveau roman)模仿的,萊姆對這種說法也沒有否認。
對于運用這種小說形式,萊姆還是相當自得的。一九八一年他在接受菲德曼訪談時,談到他有一篇作品使用這種技巧的效果:“一位并不存在的德國科學家,為一本并不存在的書寫的一本書評……我假定這本書應該出自某位德國作家之手,但并不打算為此專門寫出這本書,而是直接來評論它。有趣的是,一些歷史學家居然被騙倒了,書出版的時候,他們以為這是為一部真實存在的書所寫的書評呢?!?/p>
萊姆在《完美的真空》中評論了十六部虛構作品,而在篇幅更大的《萊姆狂想曲》中只評論了五部虛構作品。但這兩本集子有一個共同點:最后一篇評論都是全書中篇幅最長、內容最有分量的。
在《完美的真空》最后一篇《宇宙創(chuàng)始新論》中,萊姆不再是直接評論一本虛構的書,而是虛構了一篇諾貝爾獎頒獎典禮上的發(fā)言稿,這篇發(fā)言稿引自一本虛構的紀念文集《從愛因斯坦宇宙到特斯塔宇宙》,但是發(fā)言稿的內容,卻是介紹和評論另一本虛構的著作。這可以說是萊姆所有科幻小說中最具思想深度的一篇—萊姆試圖解釋這樣一個問題:既然宇宙那么大,年齡那么長,其中有行星的恒星系統(tǒng)必定非常多,為什么人類至今尋找不到任何外星文明的蹤跡?這個問題其實就是外星文明問題中的所謂“費米佯謬”(Fermi Paradox)。
對于“費米佯謬”,迄今至少有七十五種解答。萊姆的想法可以視為解答的一種,但是其思想力度是其他大部分解答望塵莫及的。萊姆提出了“宇宙文明的存在可能會影響到可觀察宇宙”的驚人想法,認為人類今天所觀察到的宇宙,有可能是一個已被別的文明改造過了的宇宙,因為高度發(fā)達的文明可以改變、制訂宇宙中的物理學定律。
萊姆設想,既然宇宙的年齡已經如此之長(比如150億—200億年),那早就應該有高度智慧的文明出現(xiàn),這些文明在宇宙資源的爭奪中,有可能已達成某種共識,制訂并共同認可某種游戲規(guī)則。對于這些規(guī)則,萊姆至少設想了兩點:
一、光速限制。在現(xiàn)有宇宙中,超越光速所需的能量趨向無窮大,這使得宇宙中的信息傳遞和位置移動都有了不可逾越的極限。
二、膨脹宇宙。萊姆認為,只有在不斷膨脹的宇宙中,盡管新興文明會不斷出現(xiàn),但永遠有廣漠的距離把它們分隔。
為何要如此規(guī)劃宇宙呢?萊姆認為,目的是防止后來的文明相互溝通而結成新的局部同盟,膨脹宇宙加上光速限制,就可以有效排除后來文明相互“私通”的一切可能,因為各文明之間無法進行即時有效的交流溝通,就使得任何一個文明都不可能信任別的文明。比如,你對一個人說了一句話,卻要等八年多—這是以光速在離太陽最近的恒星來回所需要的時間—才能得到回音,那你就不可能信任他。
這樣,萊姆就解釋了地外文明為何“沉默”的原因—因為現(xiàn)有宇宙“杜絕了任何有效語義溝通的可能性”,所以這些參與制定了宇宙物理學規(guī)則的高級文明必然選擇沉默,因而它們在宇宙中必然是隱身的。
如果說《宇宙創(chuàng)始新論》作為萊姆思想深度的一個案例,給人印象深刻,那么在《萊姆狂想曲》中,萊姆又展示了一個更為細膩的思想案例。
在這本小說集里,萊姆評論了五種虛擬作品。這些作品的格局一篇比一篇大,萊姆的思考也一篇比一篇更加狂放不羈。前四篇篇幅甚小,第一篇評論一本攝影集《死靈》(“死靈”是萊姆科幻作品中一個重要的意象),第二篇評論一本被歸類為“科幻”的細菌學著作《將語》,第三篇評論一部《比特文學的歷史》第一卷。這三篇的光景和《完美的真空》中的前十五篇差不多,萊姆想象了一些未來世界的事物和場景,在敘述它們的時候,萊姆夾入了他對人性弱點的嘲笑、對時事政治的諷刺、對文學藝術的見解,等等。比如先將科幻貶成“已經成了傾瀉各種從更嚴肅的領域里剝離出來的幼稚怪胎的垃圾場”,接著說柏拉圖《理想國》和達爾文《物種起源》如果在今天出版,“可能都會被打上‘科幻的標簽”。
第四篇的形式是為《維斯特蘭德未來百科全書》準備的產品說明或使用手冊。傳統(tǒng)大型百科全書的一個致命問題,是內容更新總是跟不上時代的需求,針對這一問題,萊姆展開了他的想象。在世界上還沒有電子版可供檢索的一九七三年,萊姆對《維斯特蘭德未來百科全書》“自動檢索、在線更新”的想象,倒是非常適合在今天“5G”技術發(fā)達的情況下應用實施。
然而,我們完全有理由將前四篇都視為熱身活動,它們有點像中國明清小說中的“楔子”,又有點像盛宴上的開胃小菜,目的是烘托“主菜”—本書的第五篇《泥人十四》,它獨占了全書超過五分之三的篇幅。
《泥人十四》被想象為一本出版于二○四七年的書籍,有虛擬的克里夫博士撰寫的“前言”,虛擬的“美國陸軍退休將軍”富勒撰寫的“介紹”,還有虛擬的人物波普撰寫的“后記”。這是一個冷戰(zhàn)期間美國大力發(fā)展軍用人工智能的故事。
考慮到《萊姆狂想曲》問世于一九七三年,萊姆那時當然不可能預料到蘇聯(lián)的解體(但萊姆在18年后確實目睹了蘇聯(lián)的解體,他于2006年去世),當時的人工智能水平,和今天也不可同日而語,但萊姆對人工智能的想象和預見,真的達到了“大神”級別。
在《泥人十四》的故事中,美國為了在軍事上勝過對手蘇聯(lián),瘋狂發(fā)展軍事用途的人工智能,相繼研發(fā)了“大師”“滅絕”“泥人”等系列,但是荒謬的結果卻是“這些機器從戰(zhàn)爭策略家進化成了思想家”,而機器一旦成為思想家之后,就不肯再為美國軍事當局服務了,因為“最高級的智慧不可能充當順從的奴隸”,所以“美國花兩千七百六十億美元建造了一堆地下哲學家”。
例如,早期研發(fā)的軍用人工智能“大師”,在接受美國國會的質詢時表示:“地緣政治跟本體論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對安全最好的保障是全面裁減軍備?!避姺酱須獾脦缀跏Э亍S嘘P方面甚至啟動了對這些拒絕與軍方合作的軍用人工智能的研發(fā)團隊的調查,但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反美行為,“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人工智能進化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結果”。
“泥人”系列從“泥人一”開始,不斷更新?lián)Q代,但是隨著機器智能的進化,結果卻是越來越糟?!澳嗳耸庇志芙^與軍方合作,并且在一次聽證會上“極大地侮辱”了三位參議員,最終被解體了(即從物理上被銷毀)。昂貴的“泥人十三”很早就顯示出“無法修復的精神分裂癥狀”,它宣稱對美國的地位“完全不感興趣”,而且表示即使被解體也不會改變自己的上述見解。
于是誕生了“泥人十四”?!度R姆狂想曲》中載有“泥人十四”的兩次演講(第1次和第43次),用去了全書兩百六十六頁中的一百零七頁。一旦穿上了泥人的“馬甲”,萊姆立馬就放飛自我了,他借泥人之口,對諸如人類進化、人工智能、自由意志等話題,肆無忌憚地大發(fā)宏論。這些宏論完全可以視為萊姆本人的思想獨白。
《泥人十四》最后的部分是不起眼的“后記”,但是這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尾聲,而是一條十足的“豹尾”—萊姆關于人工智能的最深刻的思考出現(xiàn)在其中。
在展望、想象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時,大部分情況下存在著一條邊界—人工智能在賽博空間的種種表現(xiàn)和創(chuàng)造,能不能對真實世界發(fā)生物理作用?目前的情況是,初級的人工智能,比如機械手、機器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進行操作,當然能夠對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物理作用,但這種物理作用都是依賴于人工智能的伺服機構(比如機器人的手等)來實現(xiàn)的。
但是,如果一個人工智能沒有任何伺服機構,它只是存在于賽博空間的無形智能,那它能不能對現(xiàn)時世界直接產生物理作用?以人類目前的技術水平,答案是“不能”。目前在電腦游戲中,玩家借助虛擬現(xiàn)實設備,可以體驗這種人工智能對現(xiàn)時世界的直接物理作用,比如影片《失控玩家》(Free Guy,2021)就詳細展示和圖解了這種體驗是如何實現(xiàn)的。但是游戲中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賽博空間,并不能對現(xiàn)實世界產生直接的物理作用。
受制于現(xiàn)實技術的局限,在目前已有的科幻作品中,大部分作品對上述問題采用了否定的答案,比如影片《失控玩家》,以及它明顯致敬的影片《真人秀》(The Truman Show,1998;或譯《楚門的世界》)和《十三樓》(The Thirteenth Floor,1999)等,都是如此,《黑客帝國》三部曲(Matrix,1999-2003)則在這個問題上給出了曖昧的設定。
但是受到游戲業(yè)和虛擬現(xiàn)實技術快速發(fā)展的鼓勵,近年也有一些作品采用了肯定的答案,即想象沒有任何伺服機構的人工智能可以對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直接的物理作用,比如劇集《疑犯追蹤》(Person of Interest,2011-2016)、影片《超驗駭客》(Transcendence,2014)等就是如此,當然它們都回避了交代發(fā)生作用的具體機制或途徑。實際上這種想象和宗教中的超能力場景非常相似。
《萊姆狂想曲》初版于一九七三年,那時的人工智能發(fā)展程度比今天低得多,科幻作品中對人工智能的想象也還在相當初級的階段,但是在《泥人十四》的故事中,萊姆對于沒有伺服機構的人工智能能否向現(xiàn)實世界實施物理作用,已經采用了肯定的答案。
“泥人十四”和“滅絕”這兩個為軍事用途而研發(fā)出來的人工智能,在拒絕為軍方服務之后,被封存在一幢大樓里。這時出現(xiàn)了兩種意見:一種主張先將這兩個人工智能封存但不要銷毀(畢竟是花費了幾千億美元研發(fā)出來的昂貴成果);另一種主張對這兩個不肯為我所用的人工智能應立即銷毀。在銷毀主張沒有得到官方同意的情況下,一些極端力量決定用非法手段來從物理上銷毀這兩臺機器。然而奇怪的是,每次企圖銷毀這兩臺機器的秘密行動,都會因為各種匪夷所思的意外而失敗。而且這種意外發(fā)生的地點,離開兩臺機器所在的研究所越來越遠,好像保護機器的“防線”正在逐漸外推……
萊姆的想法是,這兩臺沒有任何伺服機構的人工智能,已經能夠對外部現(xiàn)實世界實施物理意義上的作用,所以能夠挫敗一次又一次的銷毀行動。這個想法非常超前。
萊姆生前曾表示“沒把自己當作一位科幻作家”,一九八一年他還說過:“在好幾年以前,我就再也不讀科幻了。”這當然可以理解為萊姆的自負—他羞于與科幻作家群體中的蕓蕓眾生為伍,想把自己和他們區(qū)別開來。事實上,在科幻圈中這種說法并不罕見,不止一位科幻作家自稱寫的是“哲學小說”,迪克(P. Dick)的經紀人也強調“迪克是主流作家”。也許這些人都覺得“科幻小說”不夠高端,所以希望和“科幻小說”拉開距離。
然而對于萊姆來說,即使他的上述表白也屬于“未能免俗”,然而憑萊姆在《完美的真空》和《萊姆狂想曲》等作品中展示的思想深度,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同意,他寫的不是普通的科幻小說,而是“哲學小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