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隆
生來就喜歡尋味。年幼時,放學后生煤球爐,不忘煨根年糕,心血來潮時,撿幾根腳踏車的輻條串起五花肉丁,撒椒鹽,烤成肉串,香氣四溢,每每引得隔壁鄰居駐足探看,嘖嘖聲起:“喔唷,小頑,嘴巴真是饞癆哦……”
的確,我對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熱愛與挑剔,遭家人譏諷,說我生就一副“金嘴”。倒不是有口福吃遍天下美食,而是看見桌案上的一塊糕團、一碟菜與一碗羹,總要追求刀工、火工與食材的搭配,且要圖個賣相與氛圍。為此,又常被家人諷以“作”。外頭嘗了時令新品,回家也會操刀一試,屢獲好評點贊。
點菜是一門學問,不容小覷。家人聚餐、好友小聚、商務宴請……但凡人數在兩人以上的飯局,就是一種社會性活動,穿什么樣的衣服赴宴,配什么樣的酒,聊什么樣的話題,餐桌上種種深藏的、博大精深的約定俗成的文化,恐怕要從點菜開始調和。點菜是一門調和的學問,譬如,中午吃飯不點蒜泥什么的,下午都要開會,滿口蒜味吃不消;晚餐須點得精致,大魚大肉胡吃海塞一番,胃難以消受。這種調和的藝術,涉及對餐廳、菜品、客人、預算的了解,但凡略懂人情世故,點菜前詢問有無忌口,努力照顧到每個人的需要,不偏執(zhí)自我,準沒錯。
點菜是一門藝術,道法中庸。不論午餐或晚餐,點菜時,不妨全面選擇涼拌、醬腌、醉糟、白灼、清蒸、油炸、紅燒、醬爆多種烹飪技法,雞鴨魚肉、蝦蟹海鮮最好平均些。倘若客人以男性居多,多點大魚大肉準沒錯;相比之下,女士口味清淡,酒喝不多,胃口卻比男人好,花樣需多些。倘有老人小孩,菜品最好溫軟爛糯,不宜太辣過硬,避免多刺。欲錦上添花,最好點一兩個讓人意猶未盡的招牌特色菜,來體現宴席變奏曲旋律的高低起伏與抑揚頓挫,這些菜必定是費些工夫烹煮,在客人將飽未飽時上桌,末了搭配適宜的點心畫龍點睛。
點菜是一門美學,展現人文歷史。寧波人按時逢節(jié),備嘗新味,點菜時會在時令之味上做足文章。早春的象山港鰆鯃、豆瓣鱔糊合并山中黃泥拱毛筍、河埠頭螄螺、溪頭大白鵝,滿口春天滋味;立夏“五黃六白”松花團,倭豆米飯腳骨筍;秋天的鴨子芋艿糯米藕與滾壯小娘蟹;隆冬的“紅膏熗蟹咸咪咪,帶魚要吃吃肚皮”,裹挾儀式感的詩意,如同寧波方言,玄妙得令人著迷。倘若席上有外地客人,點咸齏大湯黃魚、紅膏熗蟹、水磨年糕、豬油湯團、冰糖甲魚、臭冬瓜、灰汁團、黃泥螺……又多了一份聊資,可將寧波厚重而風雅的城市飲食文化脈絡戲侃一番。
點菜,洋溢著揣摩不同口味的樂趣。在我眼里,安排好一桌菜,體現著平衡的藝術,偶爾點一些重口味的麻辣,點一個大大咧咧的“東北亂燉”,又會得到“停杯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的呼應。
點菜,猶如做“八股”,講究套路。一桌寧波本幫菜,體現豐富多彩的形態(tài)與固有秩序:冷盤打前鋒,作開胃用;啟瓶斟酒預示筵席已開,此時必上一道羹或“糊辣”用來暖胃打底;之后是白灼海鮮殼類作為承啟,迎接紛沓而來的各種熱炒;再是腐皮黃魚之類的油炸菜來換換口味,繼續(xù)斟酒碰杯;緊接著是唱主角的“咸齏大湯黃魚”“蔥油紅膏白蟹”等硬菜,而后是甜羹與各類點心。酒過三巡,端上一碗雪里蕻筍絲或萬年青湯,配白米飯與果盤,意味著酒席接近尾聲。就寧波本幫菜而言,整桌菜有搭配規(guī)矩,分明唱主角與跑龍?zhí)椎闹鞔?,如此這般,點菜的路數才不會“野豁豁”。
“儂生活蠻不錯,總能在一家沒吃過的飯店點出一桌好菜……”每每話音飄進我耳朵,如沐春風,有一種不可言狀的開心。點菜的藝術,不經意間給生活添上了幾分樂趣,能讓一桌子人滿足,何嘗不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情?
(常朔摘自《寧波日報》/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