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開車走麥帥二橋,要下橋的時候,突然看到西邊天最遠的地方,有一輪紫紅色飽滿而圓潤的夕陽。
那夕陽美到出乎我的意料,紫紅中有一種溫柔震懾了我的心,飽滿而圓潤,似有一種張力,溫暖了我連日來被誤解的灰暗的心。
我突然感到舍不得,舍不得夕陽沉落。
我沒有如平時一樣,下橋的第三個紅綠燈左轉(zhuǎn),而是直直地向西邊的太陽開去。
我一邊踩著油門,一邊在心里贊美這城市里少見的秋日的夕陽之美,同時也為夕陽沉落的速度感到驚訝,它迅即落入路的盡頭。
就在夕陽落入路頭不見的那一剎那,城市立即蒙上了一片灰色的黯影,我的心也像石頭墜入湖心,石已不見,一波一波的漣漪卻泛了起來。
我猛然產(chǎn)生了兩個可怕的想法:我每天都在同一個時間走同一條路到學(xué)校接孩子放學(xué),為什么三個月來都沒有看見美麗的夕陽?如果我曾看見夕陽,為什么三個月來完全沒有感覺?
這兩個想法使我忍不住悲哀,在前面的三個月,我就像一棵樹,為了抵擋生命中突來的狂風(fēng)暴雨,以免樹下的幾棵小樹受傷,每日在風(fēng)雨中搖來搖去,根本沒有時間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更不用說一天只是短暫露臉的夕陽了。
我為自己感到悲傷,但更悲傷的是,想到這城市里,即使生命中沒有風(fēng)雨,也很少人能真心欣賞這美麗的夕陽吧!
那美麗的紫紅夕陽,使我想起水墨畫左下角的落款的印章。
如果我們的每一天都是一幅畫,應(yīng)該盡心地著墨,盡情地上彩,盡力地美麗動人,在落款鈐印的時候,才不會感到遺憾。對一幅畫而言,論說是容易的,抒情是困難的;涂鴉是容易的,留白是困難的;簽名是容易的,蓋章是困難的。
但是,這個城市還有人在畫水墨嗎?還有人在每天黃昏,用莊嚴(yán)的心情為一幅水墨畫落款嗎?
看到夕陽完全沉落,我悵然地回轉(zhuǎn)車子,有著橘子黃之色的光暈還余韻猶存地照在車上,慘白的街燈則已點亮,逐漸在黑幕里明晰。
我為自己的今天蓋下一個美麗的落款鈐印,并疼惜從前那些囿于世俗的、淪于形式的、僵于論說的、在無知與無意間流逝的時光。
(張秋偉摘自《自心清凈,能斷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