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某深

給英國女王題詩

比較起來，李鴻章在英國的考察是較為全面而深入細致的。

政治方面，李鴻章參觀了下議院，“惜是日議員殊少，無甚可觀”，待了半小時離開。又轉(zhuǎn)往上議院，略談片刻辭別。

軍事方面，在海港城市樸茨茅斯，正巧趕上盛大的檢閱海軍儀式。受閱軍艦多達一百余艘。因李鴻章在法國有所耽擱，受閱軍艦已陸續(xù)離開，但李鴻章仍見到了大型鐵甲艦27艘、巡洋艦20艘接受檢閱。

鈕卡斯?fàn)柺怯能姼?，坐落在該市的阿姆斯特朗公司生產(chǎn)的軍艦遠銷世界各國，北洋海軍的“超勇” “揚威” “致遠” “靖遠”即從該公司定購。李鴻章在阿姆斯特朗公司主人之家下榻，并對制造軍火的兵工廠的作用發(fā)表了一番高論：

夫廠中所制之具，非為害人計乎？然惟能害人者，斯足以保己；且人惟知物之能害人，斯不敢以害人者害己。故戰(zhàn)具也者，和好之鐵券也。

即是說，武器固然能殺人，也是自我保全的工具，是和好的鐵券！能戰(zhàn)方有和平可言。

工業(yè)方面，李鴻章參觀格拉斯哥機器制造廠，詳細詢問“成本幾何，獲利幾許”，又到煉鋼車間看煉鋼。在生產(chǎn)縫紉機的車間，擺放著許多縫紉機，有的用手搖，有的腳踏，大小不同，形制不一，李鴻章“親搖其機，但見針動線隨，縫布數(shù)行，宛轉(zhuǎn)如意”，李鴻章愛不釋手，詢問價格，想選一臺購買敬獻慈禧太后。廠方向李鴻章贈送了兩臺極貴重的縫紉機。

經(jīng)濟方面，匯豐銀行借英君離宮——水晶宮，舉行盛大宴會歡迎李鴻章，主賓近300人，一次宴會的花費多達3萬6千多兩白銀。宴后觀看焰火表演，主人請李鴻章按動電鈕，煙花閃現(xiàn)出華文“李中堂福壽無疆”七字，讓李鴻章驚嘆不已。李鴻章訪問了英國國家銀行，參觀了金銀庫房稱重最準的秤；又到郵政總局、電報局、商務(wù)總局參觀。參觀倫敦電報總局時，李鴻章與國內(nèi)的盛宣懷通電報，“凡轉(zhuǎn)電十一次，始抵上海，為時不過十二分半鐘”，盛宣懷回復(fù)，“歷七分鐘已到倫敦”，可見其時電報往復(fù)之速。

李鴻章贈送英國維多利亞女王麻姑仙像，還為女王在留言簿上題詩：“飄然海外一浮鷗，南北東西遍地球。萬綠叢中兩條路，飆輪電掣不稍留”，詩名《倫敦火車道中口占》，英國女王不明其意，請中國駐英使館羅豐祿翻譯，羅翻譯為：“遠行之客，如海上之鷗，浮過大洋，足跡遍于東西南北。但見終歲常青之松柏中，有路兩條，車輪瞬息飛去。”

《李傅相歷聘歐美記》還記有英國人為李鴻章編英文年譜：

英博物院博士狄鴿壘獅，向慕李中堂之勛業(yè)，因而鉤稽掌故，排比心得，以西文著中堂年譜，紙貴一時。

親身感受到美國排華勢力的囂張和猖狂

8月28日，李鴻章抵達紐約。次日《紐約時報》發(fā)表長篇報道，僅從小標(biāo)題即可看出歡迎盛況：

紐約港皇家式的接待

汽船齊聲鳴號致敬

引人入勝的海上表演

爆竹、鞭炮聲響徹云霄

成千上萬的人歡迎李鴻章踏上美國土地

大約50萬人觀看并歡迎清國總督

唐人街張燈結(jié)彩歡迎李總督

9月2日，李鴻章接受美國記者采訪。他為自由勞動競爭和自由商品貿(mào)易辯護，批評排華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

你們不是很為你們作為美國人自豪嗎？你們的國家代表著世界上最高的現(xiàn)代文明。你們因你們的民主和自由而自豪，但你們的排華法案對華人來說是自由的嗎？這不是自由！因為你們禁止使用廉價勞工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瓌趧恿μF，是因為你們排除華工。這是你們的失誤。如果讓勞動力自由競爭，你們就能夠獲得廉價的勞力。華人比愛爾蘭人和美國其他勞動階級都更勤儉，所以其他族裔的勞工仇視華人。

李鴻章還聲明，之所以不從美國西部的舊金山而是繞道加拿大回國，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美國西部是排華最厲害的地方，“清國人在那里未能獲得美國憲法賦予他們的權(quán)利”，“因此我不希望經(jīng)過以這種方式對待我同胞的地方，也不打算接受當(dāng)?shù)厝A人代表遞交的要求保證他們在西部各州權(quán)益的請愿信?！崩铠櫿孪Ｍ绹鴪蠼缒苤A人一臂之力，取消排華法案。由于李鴻章在接見記者采訪時公開批評了移居美國的愛爾蘭人排斥華人，結(jié)果他在乘坐火車到華盛頓后，因腿腳不便要坐“肩輿”出站時，管理華盛頓車站的警察頭目（愛爾蘭移民）拒絕讓警察充當(dāng)轎夫；美方接待人員從火車站外找警察充當(dāng)轎夫，又被這個警察頭目驅(qū)趕出站。李鴻章站立良久，打算緩步出站。車站管理人員目擊警察頭目怠慢客人，“心滋不悅，急命鐵路工人代充轎役”，將李鴻章抬至馬車旁。愛爾蘭移民的囂張和猖狂，華人在美國的地位和待遇，可以想見。

那天采訪的美國記者還問李鴻章：“閣下，您贊成將美國的或歐洲的報紙介紹到貴國嗎？”李答道：

清國辦有報紙，但遺憾的是清國的編輯們不愛將真相告訴讀者，他們不像你們的報紙講真話，只講真話。清國的編輯們在講真話時十分吝嗇，他們只講部分的真實，而且他們也沒有你們報紙這么大的發(fā)行量。一份偉大的報紙必是文明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而我們的報紙還承擔(dān)不起這份重任。

承認晚清報刊不愛將真相告訴讀者，李鴻章坦率講了些真話。

李鴻章歐美考察之花絮

《李傅相歷聘歐美記》書中有不少有價值的細節(jié)，值得一記。如在德國時，在柏林用X光檢查赴日訂約時受的槍傷，這可能是中國人首次用X光檢查；在比利時訪問時，克革烈槍炮公司贈送槍炮一尊，并派人專程送到中國。

由于不懂西方社交禮儀，李鴻章出過不少笑話，有些不能問的李鴻章偏偏要問，而且打破砂鍋問到底?！独罡迪鄽v聘歐美記》有不少這方面的記載。在英國，某次遇到一少婦，李鴻章問她芳齡幾何，少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開玩笑說：“天下只有一人，許其問儂此語”，李鴻章問是誰，少婦回答說：“李中堂也?！庇钟幸淮螁栆粋€英國的馬車夫，“你有妻嗎？”答：“無。”李又問：“何以無妻？”對方哭笑不得。蔣熙《西游日記》印證了《李傅相歷聘歐美記》的記載?！段饔稳沼洝纷詈笠还?jié)《論西禮之宜忌》告訴人們西方各國忌諱問人年歲及收入，尤其是初次見面者。但是中國風(fēng)俗則不同，初次見面者往往“先問貴姓大名，一向好呵，尊庚幾何”，李鴻章游歷歐洲時，“亦以此套語施之歐洲，故歐洲人稱李文忠為‘好杜由杜，或‘好何烏而特由（即你好，或尊庚幾何），皆傳以為笑柄。”

美國總統(tǒng)長期被中國人譯為“伯理璽天德”，但此書將法國總統(tǒng)、美國總統(tǒng)譯為“民主”，值得注意，查閱收錄近現(xiàn)代新詞語最廣泛的 《近現(xiàn)代辭源》“民主”條目，沒有“總統(tǒng)”這一釋義。又，編譯者認為上海外國租界管理機構(gòu)稱為“工部局”，是拉大旗作虎皮，模仿清朝“六部”之名，實際上應(yīng)當(dāng)稱為“工務(wù)局”，不為無見。

作為一個外國人，為何要編譯本書，林樂知序言中說得很明白，他著書辦報，都是希望中國“有浡然而興之一日”，再就是為甲午戰(zhàn)爭后失寵的李鴻章東山再起造輿論，因此書中所收的各國報道和評論對李鴻章大都是溢美之詞，并且寄希望李鴻章重掌大權(quán)。只是他將中國復(fù)興的希望寄托在老態(tài)龍鐘的李鴻章身上，未免太不切實際了。

除《李傅相歷聘歐美記》外，岳麓書社《走向世界叢書》及續(xù)編所收錄的一些晚清中國人走向世界的著作，還有不少關(guān)于李鴻章歐美考察之記載。

晚清海軍衙門游歷使鳳凌《游馀僅志》關(guān)于李鴻章訪問歐洲的記載有十六則，涉及：《中俄密約》的傳聞；從倫敦火車站到駐英使館，英國并未派兵護送，報紙報道說“傅相到英，國家已派炮兵護守，舍館當(dāng)不再受銃傷矣”，寓意李鴻章在英，不會像在日本一樣被浪人所傷；李鴻章在俄國、德國檢閱軍隊，沙皇和德皇親自發(fā)號施令，尤其是在俄國，接受檢閱的軍隊多達15萬人；最有意思的是，李鴻章回國時途經(jīng)蘇伊士運河，輪船起火，燒毀了李鴻章的一個木箱，內(nèi)裝棺材一具。但《紐約時報》1896年8月29日的長篇報道《李鴻章訪問紐約記》有個小標(biāo)題是“總督此行沒帶棺材”，云：“當(dāng)《紐約時報》記者昨晚針對李總督總帶著棺材旅行的傳聞發(fā)問時，李總督的發(fā)言人哈哈大笑。他說：‘這是一個編造的故事。其實總督根本沒從清國帶棺材來，他在俄國、德國和法國出訪時也未帶棺材。這位助手說：‘你可否認有關(guān)棺材的整個故事?！?/p>

外交官吳宗濂1896年曾陪同駐英公使龔照瑗次子龔心釗自英國趕赴俄國參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禮。他寫的《隨軺筆記》披露了李鴻章在俄國參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禮細節(jié)：雖然西餐極為豐盛，但李鴻章腸胃不適應(yīng)吃西餐，“故仍用所帶廚子，自備華餐”；加冕典禮在1896年5月26日舉行，但專程趕來的李鴻章并未出席，原因是“適抱微疴，辭不克往”。

1903年，梁啟超到美國考察，寫有 《新大陸游記》。記李鴻章游美掌故，可補《李傅相歷聘歐美記》之闕。李鴻章曾在紐約手植一樹。住紐約最高級旅館，卻下榻二等房位。嗣至費城，堅欲一坐華盛頓椅為快。諸如此類，可見李鴻章之個性及出訪美國時之作派：

紐約之最大旅館，其上等房位，每日百五十元（合墨西哥銀三百余元）。房中陳設(shè)，皆法前王路易第十四宮中物云。李文忠游美時住此館，但僅住二等房位耳，每日七十五元。其參隨輩，皆住三四等以下云。以中國第一等地位之人，而作紐約第二等客，一笑。

格蘭德之墓，亦紐約一游燕處也?！古R河，風(fēng)景絕美，士子云萃，過于公園。合肥手植一樹于墓門，泐數(shù)言焉，行人咸目之。

聞李合肥來游（費城）時，必欲一坐華盛頓所坐之椅。閽人曰：“自國父去后無坐者?！焙戏试唬骸拔移珷枲??！遍捳唠y拒，卒破例許之云。此老作此態(tài)，何居？

李鴻章訪美后，美國各地飲食店一度盛行一道名菜——“李鴻章雜碎”。其來由是：“合肥在美思中國飲食，囑唐人埠之酒食店進饌數(shù)次。西人問其名，華人難于具對，統(tǒng)名之曰‘雜碎，自此雜碎之名大噪。僅紐約一隅，雜碎館三四百家，遍于全市”，“凡雜碎館之食單，莫不大書‘李鴻章雜碎‘李鴻章面‘李鴻章飯等名”，“全美國華人衣食于是者凡三千馀人，每歲此業(yè)所入可數(shù)百萬，蔚為大國矣”。

1903年，無錫玻璃商人蔣熙自費游歷歐洲，寫有《西游日記》。

全書的最后，有個《附論》，可說是作者多次出國考察的心得和經(jīng)驗之談，其中開篇是《論應(yīng)游歷之人》，劈頭就說：“中國之所以腐敗至此，由于執(zhí)政諸公不屑游歷外國，考求政治外交之故。使李文忠（指李鴻章）在立煙臺之約以前游歷外國，則外交上不致受損如是之大；使在立煙臺之約以后游歷外國，可以無甲午之役。至若戊戌變政及拳匪肇禍，聯(lián)軍之入北京，皆煙臺之約及甲午之役之階之厲也。嗚呼！夫而后李文忠之游歷外國，已晚矣，中國之腐敗已不可收拾矣。”把手握大權(quán)的執(zhí)政者游歷外國與否和近代中國政治腐敗、喪權(quán)辱國相提并論，在此之前還不多見。

李鴻章歐美考察，歷時數(shù)月，行程數(shù)萬里，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呢？西方報紙報道：

或問中堂所見之事，有銘心刻骨者乎？曰：有三事焉。俄主升冕之大榮，一也。德營操兵之大盛，二也。英艦列陣之大威，三也。

這位率先提出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畢生從事洋務(wù)運動的大員，即使親臨西方，依然只是看到人家的船堅炮利，對西方富強的真正原因依然不甚了了，其見識不要說與親臨西方并寫出《文明論概略》《西洋國情》的日本近代化之父福澤諭吉無法相比，就是與早先出國的杰出使才郭嵩燾、曾紀澤諸人相比亦差之甚遠。無怪乎梁啟超感慨李鴻章只是時勢所造之英雄，而不是造時勢之英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