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輕評
槐下納涼
槐下納涼是夏日一件暢快事。細(xì)密的槐樹葉子遮蓋起陽光,在樹下結(jié)實地留下一片蔭涼。別說鄉(xiāng)下,城里人都在找這種蔭涼,或小區(qū),或公園,或街邊。這些年,槐下納涼被京城開發(fā)出燒烤業(yè)的繁忙,著實是歷代前輩始料未及的。
于很多人而言,槐下納涼,是有關(guān)回憶的,是夏天的綠色的回憶,間或是粉紅色的回憶。當(dāng)然,也有許多吃燒烤喝啤酒中煙熏火燎的回憶。
與加拿大朋友麥凱已有十多年的友誼。這一次即將面對離別,我們選擇在酒店遠(yuǎn)處的一棵老槐下納涼。原想至少他是沒有回憶的,不期納涼似乎就是與回憶有關(guān),這種情緒本身就構(gòu)成一種慢話題,一種悠長的情景。這一天,麥凱與我說了好多。他對我說,中國的城市改造基本是失敗的,因為保留這種老槐樹一樣的物事太少了,古老建筑毀損幾盡,拔地而起莫名其妙的超高樓盤,切了脈相,斷了源頭,逼仄而猙獰,城市變得古怪而離奇,沒有了人味。我諾諾。我說,更關(guān)鍵的問題是,比之前更加害怕說失敗,無論廟堂江湖都把吉祥視為美德,沉郁頓挫一丁點都不能提,理由是不吉祥有負(fù)面效應(yīng)。麥凱笑了,他的笑有著強(qiáng)烈的對過分脆弱人性的同情。
我們一同感受,槐下納涼,話題不宜過分沉重。生活,卻似乎并不認(rèn)同,像改造中的城市,古怪而離奇。麥凱先是質(zhì)疑,像我們這樣的朋友式的交談,在很長時間里,我是否一直都沒有,或者幾乎就不應(yīng)該存在。接著他又質(zhì)疑,開發(fā)手機(jī)中某些軟件,甚至把火車無限提速,是否有違人性的正常。自然,話題又落回到當(dāng)下,我們每個人在大數(shù)據(jù)中的尷尬境遇。
俗語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那么,槐下蔭涼,是否就有一種無形的延續(xù),一種熟悉情景情懷的延續(xù)?
與麥凱的槐下納涼,引發(fā)出我許多好奇的話題,我們談到學(xué)術(shù)的沉默堅持與一鳴驚人,說到當(dāng)下的爭尊嚴(yán)要地位擺闊氣的廣泛現(xiàn)象,說到人與人之間像樹蔭一樣原始樸素的相互給予,說到今日夏日與往日夏日的巨大不同?;睒錄]變,是納涼的人變了,納涼成了一種不自然的交流。是的,一旦強(qiáng)調(diào)空調(diào)與冰箱的意義,蒲扇與納涼就從自然中顯示出不自然了。
想起老子的名句:道法自然。那么,聰明的生意人,你真的沒有想過布施?沒有想過持戒?沒有想過精進(jìn)?那么,聰明的成功者,你真的不需要槐下納涼般的平靜與真實?連朋友也成為手機(jī)朋友圈里一加就成的存在?連事業(yè)的實現(xiàn)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囟x為厚黑?
加拿大朋友麥凱走了,回他的祖國了。但他一直在信中與我說,最懷念臨別的槐下納涼。我想,最懷念是因為他也由此而有了真誠的回憶。夏天,是值得回憶的??傆兄档梦覀兓貞浀牟换诘幕毕录{涼。
野地薺菜
薺菜自然是一種野菜,薺讀幾乙切。在江浙一帶,隨便一條江邊泥地里,野蠻生長。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愛它,上海城隍廟小吃里,最愛薺菜餛飩,一直沿至今日。北方的朋友問我到底什么味道,想想,是一種春天的土腥味,是一種新鮮的野蠻味道,不是太強(qiáng)烈,但有著頑強(qiáng)的來自土地的野氣。要再細(xì)問,我只能說,還帶著一點點,是土地從憨頑中覺醒,是一個新鮮得如同少男少女嘗到戀愛的滋味。
就是心里有一種野地里的向往,一直不甘于家周邊的小轉(zhuǎn)圈,向往著往外闖,向往著人群燈火之外的野蠻的世界。也就一直在外漂泊著,不甘一個地方的茍且。
應(yīng)該是從1998年開始。那一個初夏,小雨之后。我一直沒有滿足于從來的胃口,向往著一種新鮮的口味,不是故鄉(xiāng)的口味,比如薺菜給我?guī)淼囊靶U。誰承想,這一開始,就一不小心跌入了歲月的陷阱。沒有與任何人說,是我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是我失去了內(nèi)心的依賴,是我對往后沒有了主見。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喜歡陳奕迅的歌,在于這歌里的失去。那意味是又一次吃到薺菜的感嘆,是歲月的饋贈,是那饋贈留下的一抹傷痕。
可惜的是,我還在失去,還在尋找著野外、野地,還在不滿足于一地的庸常,還在相信著未知與遠(yuǎn)方。
這一次,認(rèn)識了栗園的守門人,第一天看見他腿疾很重,沒好意思問,以為是一種小兒麻痹的后遺癥。過了幾天,與他熟了,他才告訴我一些個人舊事,說他童年時便失去父親,是母親一人帶大他的,兄妹很多,他是最小的一個,自然母親疼他一些。長大后,鄉(xiāng)下人都到外邊打工,他也跟著去到北京,在建筑工地的忙碌后,找洗頭房小姐,居然生情,但粗暴的性格,致使她最后離開。他從此嗜酒,在一次酒后從崖上跌下,摔傷了腿。還好,應(yīng)該養(yǎng)一段時間便會好起來?,F(xiàn)在,只能在栗園,栗園主人收留了他,讓他干一些打掃院子的雜活,一點也不閑。但說起來,還是嗜酒,還是想著腿腳好了再到外面去闖。因為十年前母親去世了,與姐兄走動也不多,至少在栗園主人眼里,他在這個世界是純粹孤單的人。
父母,是我們的信仰,是生活的依賴,是精神的守衛(wèi)者。失去父母,其實是失去生活的方向,開始野蠻的過程。沒有人能夠否認(rèn)這一點。
野地薺菜,是一種野外的陌生的向往嗎?不,它與野蠻世界的進(jìn)入沒有關(guān)系,是生命里一種原始的流蕩。這流蕩是有底氣的,底氣便是有家的依托,有父母的深蘊(yùn)。
我愛薺菜,與失去的事物沒有太多關(guān)系。只是心底一直有倔強(qiáng)的不服。是一直的原動力,叫我不放棄初心。
朋友,到得上海,你會去吃一碗城隍廟的薺菜餛飩嗎?真想與你一起品出一些成長的滋味。是的,打春天起就欣喜,因為一個最愛的夏季要來臨了。愛夏季,首先是愛著植物最為繁茂,愛著郁郁蔥蔥的世界,愛著闊葉遮蓋下的一對對戀人,愛著赤膊短褲走過庭院,把新洗的衣服晾曬在陽臺。然后是與家人一起做一道涼食,比方說杏仁拌薺菜。薺菜是家常式的,把我的童年與少年一直糾纏在生活中。
這一次也是,從江南到江北,一路流蕩著。船慢慢搖著,向著江中心而去,要渡過這江,要走上泥岸,要過幾道橋,還要穿過幾個村莊……我跋涉,不怕艱辛,只是,收獲智慧,使得我失去這么多福氣。就一直這樣,沒有前途地奔波。出發(fā)時的同伴,我居然也失去了你,你不再跟著我跑,不再沒有目標(biāo)般的尋找。故意地坐了好多次小船,是這種船家搖著櫓的小船,像極了人生的奔逃。不求速度,只是在體悟與尋找。我體會著這慢悠悠的思想與行動。光腳踏上一個個石板路的小鎮(zhèn)。
這一次,在這樣的一個隨便的日子里,進(jìn)到這一家小店,店家做了這樣地道的一碗餛飩,是薺菜,吃著,我眼眶濡濕,店家遞我紙巾,他怎么能洞悉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想家了?
我一直在樸素地生活。也就是說,我心里一直年輕著,愛著,還在向往著。
七月白花
七月是盛夏,伏天也是從七月開始。自然界最為熱烈。自然引動著萬物,也進(jìn)入最熱烈。在消熱避暑間,誰不偶發(fā)閑情,看看身邊的隨意開放的花呢?別說鄉(xiāng)間野外,即便在城市,街邊樓前,各種花,她們褪去風(fēng)塵喧鬧,正開放出一年中最為熱烈的情致。這些花新鮮、單純、含蓄、無私又天真,把世界裝飾出一派光華。同時,她們寧靜綻放,這寧靜強(qiáng)大而自新,有人說,可以入禪。
南宋楊萬里寫了許多山水詩。在好友別京城而赴福州時,他寫詩贈別: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他寫的是京都杭州著名景處西湖的荷花,用虛實相交來表達(dá)綿綿別情。這一首題目為《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凈慈寺與靈隱寺為杭州兩大寺廟,好友林子方入題,更是敘出一段磊落的仕途相送。七月荷正盛,荷載觀世音;情事即花事,如何連天紅。
到了晚明的張岱,杭州早已不再是都城。他的《陶庵夢憶》里,敘述的就是另外的西湖、另外的七月了?!段骱咴掳搿?,如今讀來也是有現(xiàn)實意義,恰因為當(dāng)今一眾,也還是如當(dāng)日,如何在七月里蠢動。張岱列四類:達(dá)官貴人、名娃閨秀、優(yōu)妓閑僧、慵懶之徒,全是看月之人,又不曾心思看月,無非物欲。最后他描述自己與一眾雅友的看月,先是避開眾人鬧騰,也即等至深夜: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fù)整妝,湖復(fù)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也就張岱好意思,毫不回避雅士對周遭的嫌棄。即使今日,又有誰能作此聲?
也深愛著荷花,卻是更喜七月的眾花,那些不太知名的花朵,那些散落野外的平素,更激我牽掛。前幾年歌手樸樹有一首《那些花兒》,說的是舊日女生,在平庸蒼生里的無端消磨與自己的牽掛。單就說花,我愛,一向認(rèn)為是自然界給予世界的最美,否則比喻最美的人事,何以總是用花?我記得少年時代隨母親在瓜田里摘到的牽?;?,攀爬向上,十朵百朵,向著朝日雨露;我記得去外地求學(xué)時見到的大麗花,花影月色,校園里起了對陌生世界的向往;我記得在小城天橋上見到的合歡花,花下情侶啟發(fā)著青春的覺醒。當(dāng)然,我也記得廣場上的月季,在等老師的時候,我就寫出花的詩,抒寫著個別的情懷。好幾年了,每年夏天,我總是惦記著姑母家院外面的一片木槿,平素的枝葉,開出的,是極具七月個性的單純與美好。
佛講悟道。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有一天上座說法,學(xué)生徒弟們都等他講,等了半天他沒有說話,忽然抓起面前講臺上的一朵花,那么一轉(zhuǎn),大家也不曉得他什么意思,誰都不懂,只有他的大弟子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這是典籍的描述。這個“破”字形容得妙極了,大家等了半天,表情都很嚴(yán)肅,場面非常莊重,迦葉尊者忍不住了,一下子笑了出來,這一下被佛看到了,佛就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币驗殄热~懂了,這就是禪宗的開始。我們想想,佛拿一枝花那么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這正表示說法者無法可說,沒有一個固定的形態(tài)來表達(dá)佛法,真正的佛法到了最后是不可說不可說,不可思議。說出來的都非第一義,都是第二義。
這個便是著名的佛教公案,曰:拈花微笑。也由此,花賦予世界以別稱,所謂一花一世界。
七月,揣一本《金剛經(jīng)》,徘徊在古寺山門,年前的疫情阻止了許多事,連寺廟也在接通知閉門謝客。不講法,唯寫詩,進(jìn)入七月,便格外留心周遭的花卉,看木槿花開出白色花盤里的朱紅芯及小辮子般黃色與紫色的芯苗。便查閱《詩經(jīng)》,看那些古老的植物花草如何變異為今天大地上樸素的美麗。七月流火,日月星辰與大地撞擊,成為一個沉重的命題——生存,把歲月交織成藝術(shù)的戀愛。千秋萬代,我們流連其中。花事也撞擊著我們的內(nèi)心,令生命迸出燦爛的火花。
也是西湖,林逋梅妻鶴子,真以花為最愛之人了;而《紅樓》里黛玉葬花,是對美而脆弱的花精靈的一種人間禮遇。俄國葉賽寧以鄉(xiāng)村詩人而生,入他詩句的是奔放的鈴蘭。而現(xiàn)代詩人何其芳,最終也是以死在野花中為最高寄托。
我沒有采過多少花,總以為開放是為世界而愛。現(xiàn)在想,采一些花也無妨,畢竟這花,尤其七月盛放的花,漫山遍野,哪里是能夠采盡的呢?由花及己,生于七月的我,世人也如愛花一樣,由衷地說我有才華呢。才華與花,在七月,在廣闊的野地里,我奔跑著,開放著,愛著,痛苦著。
而八十年前,一個文學(xué)流派,七月派,用純粹的文學(xué)精神,辦出二十世紀(jì)的著名刊物《七月》,由此而集結(jié)了一群中國最為優(yōu)秀的年輕詩人,為當(dāng)時的許多青年出版了“七月詩叢”,點燃了中國早期現(xiàn)代詩歌的火炬。牛漢,便是這些青年中的一名。
牛漢先生忽忽也已去了七年,他生前為我的詩集題簽過書名,給過我許多詩的教導(dǎo)。也是一個七月天,在北京八里莊他的寓所里,他鄭重贈給我一本詩集,在贈我的這本詩集扉頁上,他用毛筆細(xì)心為我題寫贈言,那贈言鐫刻在我心上——是與他同為七月派年輕詩人、早逝的阿垅的詩句:
要開作一枝白色花——
因為我要這樣宣告:
我們無罪,
然后我們凋謝。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