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妮
我一度想過做個木匠。這似乎始于我和阿榮結(jié)伴回家的路上。阿榮是我的同桌,放學后幾乎全班同學都往一個方向走,他們穿過體育場前的空地繼續(xù)向前,我倆沿空地邊緣右轉(zhuǎn),橫穿過大街,轉(zhuǎn)進一條小道,道路兩邊有院墻,或小工廠場院。場院往往不大,春夏生野草,冬日空蕩蕩,被兩道鐵絲網(wǎng)攔住。草永遠不肯結(jié)出可以吃的果實,空蕩蕩會遭一夜大雪覆蓋,暴雨來臨前,蜻蜓神經(jīng)質(zhì)地來回穿梭飛舞,畫出一道道橫線,或從半空中落到鐵絲網(wǎng)倒角刺上,換個姿態(tài)繼續(xù)消磨生命。還有幢縣政府辦公樓,高大莊嚴的灰色建筑,也圍在兩道鐵絲網(wǎng)內(nèi),退得有些遠,像故意保持著距離,它有自己的前院后院,很寬敞的空地,偶爾有人影從中經(jīng)過,很少有人清楚那高樓干什么用,一旦知道了就會又好笑又不解:一個縣政府辦公樓怎么會設在市區(qū)里。居民樓紅磚墻灰瓦頂,一幢幢遠近橫斜,再就是糧站的一堵后墻,紅磚從底到頂沒有門窗,陽光也不照過來,青苔從角落里先綠起來,再從潮濕的墻根往上爬,沿墻根的泥土往外爬。
阿榮矮小敦實,她走路腳下是有聲音的,還有呼吸,在那很短的一段路里,急促而沉穩(wěn),至今我都還清晰地記得。剛開學不久的一天,我倆在路上討論這學期要開始的學工勞動,做石棉瓦。石棉瓦是校辦工廠的一個生產(chǎn)項目,我后轉(zhuǎn)學過去,參加過學工勞動,卻一點也不知道石棉瓦。阿榮解釋說,做石棉瓦用玻璃絲,玻璃絲是透明的,比頭發(fā)細,比頭發(fā)利,它們會在空氣里飛,是肉眼看不見的刺,扎進手指,然后你的手指碰到哪兒都疼,不碰也疼,刺挑不出來,在手指里永遠地疼。我問那怎么干活兒,她說戴口罩手套。石棉瓦我并不陌生,鐵絲網(wǎng)后小工廠的房頂上,一面面像波浪一樣涌動的灰色長瓦,路上也常踢到殘瓦塊,玻璃絲從水泥的斷裂處露出來,陽光和微風使它們格外耀眼,兩米外就能看到最細微的絲光。第二天,阿榮告訴我,她課后一直在校辦木工廠做活兒,快有一年了,她問我要不要去,木工師傅答應接收班上六個同學,讓她開個名單,這樣一個學期下來,直接躲掉石棉瓦,她說:“主要是能學些手藝,將來我想做木匠?!?/p>
校辦木工廠就現(xiàn)身了,像是隱匿的密電碼終于嘀嗒作響,而且近在眼前,就在小路一側(cè)的深處。木工廠是在縣政府樓后院的西側(cè),這后院同時又是我家樓的后院,兩處后院只是被長鐵絲網(wǎng)隔開而一分為二。校辦木工廠遠離學校,藏進一個本來就很令人難解的縣政府后院,一切轉(zhuǎn)向,變得神奇,我也想應該做個木匠。近百平方米的簡易房,周邊沒有樹木,但初春包圍了那座房子。老師傅從工具箱里一件件拿出工具,平刨、鑿子、羊角錘、刀鋸、框鋸,種種型號,這些工具的名稱成為學工勞動第一天的開場白。他沒有說接班人事業(yè)理想之類的話,在那之前,小學初中高中我在紅磚廠農(nóng)藥廠礦燈廠學過工,感覺天下師傅都一樣,不會講什么,至多只有一句話,手一揮說干活吧。紅磚廠直接就搬磚碼磚,農(nóng)藥廠借著流水一只只洗凈綠瓶子棕瓶子,礦燈廠的礦燈個個沉默,亮晶晶地離開車間往礦區(qū)地底層巷道煤坑里去了,在巖石下發(fā)著光。師傅展出的工具大都眼熟,我家有幾件,新奇的事物是電刨和電鋸,可電鋸的尖厲聲一聽就認出了,我常聽到它,有時受它折磨,沒想到刺耳聲音的發(fā)源地原來就在眼皮底下。仲夏酷熱,家里兩扇窗終日大開,偶爾睡下午覺,往往就是從窗外傳來的電鋸聲中醒來的。天地那么安靜,被大睡夢淹沒了一般,只有尖銳的噪聲能證明你身在何處,還是這張木板床,床上細篾涼席還緊貼手臂,于是讓你放下心來,跟著這個世界繼續(xù)運轉(zhuǎn)。電鋸是邊緣有滿滿一圈鋒利牙齒的圓鋸片,固定在鋸床上,電會使它飛轉(zhuǎn),推進去每一塊木板,它都近乎奇怪地發(fā)出痛苦又歡快的怒吼,它用尖叫作業(yè)。破開木板之初,我總要先閉上眼,不敢去看,心里牢記著不能松手,按住木板,朝著轉(zhuǎn)動的鋸片緩慢推進去。一塊木板轉(zhuǎn)眼間走完它的旅程,一分為二,再也不是原來那塊木板了。電刨會撫平傷口和所有斷裂的痕跡,刨刀像舌頭,舔過幾下,木板褪去粗糙,最終摸起來光滑如水。電刨用刀刃造就光滑,光滑得讓人不禁驚訝。
是椅子占據(jù)了一半的空間。椅子上疊著椅子,全都缺胳膊少腿的,有的靠背空心了,一根橫撐也沒有,有橫撐的一頭脫落,另外一頭榫還勾留在卯眼里。沒了側(cè)桿的,前后腿劈叉分了家,失去前桿的,就兩條前腿左右分家,像一頭受傷的小鹿要跪下來。它們站不住,椅背往前跌,跟大磕頭蟲似的,卻不能像磕頭蟲那樣把自己的身體彈飛,掙脫被損毀的命運。僅剩四條腿的椅子也不少,椅座面一片板條都不在,像椅子不屈的靈魂,先從結(jié)構(gòu)框架上守住自己,最終就不會分崩離析。更多的需要接一條新腿,或兩條新腿。缺腿的椅子,總讓我想到堅定的錫兵,一條腿的錫兵心懷愛情,他出自安徒生童話,當時我能反復讀到的書,就是這本童話書了。單獨的腿,還有半截腿,露出陳舊或新鮮的硬木茬,全是硬雜木,要是從樹的年齡算起,它們或許比我們還要大,顏色和木紋極其雜亂混淆,永遠不要想著去分清誰是誰。忘掉榆木的香氣吧,哪怕它們也曾有過一片山地,現(xiàn)在它們早離開了那里,被運送到城市里來,又從我們身上感受到另一種生命生長的力量,甚至是故意的損壞。有個男生就在我眼前,他久久端量著一把椅子,我以為他對它著迷了,卻看到他突然一腳踏上去,椅子瞬間散為一堆木條,跌落在地。
并不是永遠有美好的木板向電鋸里推送??纯催@根后腿能不能改造,長的截短,或破開變成側(cè)桿前桿,兩三把椅子拼湊成一把,椅子就有了不同顏色的腿。每條腿都固執(zhí),愛著自己的顏色,無論你怎樣刨,刨掉一層又一層,刨到心了還是原生色。如果接一根新木頭腿,木頭太新,一把椅子擺放在那里,看上去傷勢就顯得更重了。但這樣的椅子,往往出自阿榮之手。師傅說,木料有兩件,卯料和榫料,他在卯料上畫好線,在榫料上畫好線,隨后遞給阿榮去鑿卯和榫。師傅說卯榫構(gòu)成骨頭架,上千年前就這樣了,像說出了一束光,自老遠老遠的地方趕來,停歇。我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阿榮的手指短小卻結(jié)實,平鑿在手,像嵌在石頭里,切割出卯線里的小碎片,再用羊角錘,錘打鑿頭,又準又平,卯孔成了,切割榫頭,師傅修好細節(jié)她再組裝。她幾乎是個熟手了,我和男生卻還在廢木腿上反復做練習,要么把半卯鑿透了,要么把榫削瘦了。起初我們圍成一圈,看阿榮做活兒,阿榮是個普通的女生,大家在她身上給自己找到了信心,又不免深深感到泄氣,就像龜兔賽跑,誰都看到了這次學工勞動的結(jié)局。男生認為阿榮的手不是有勁,是有準,我覺得到了我這兒,一切皆不對,樣樣需要你來對付,鑿子榔錘不聽話,就連我自己的手都抗拒我,不再柔軟順從,反而露出它笨拙的一面,它能在最小的范圍內(nèi)把自己弄丟,能被鑿刃帶偏,鑿刃沖出卯線外,什么都毀了。那些破椅腿舊木頭,折斷了也被坐過了,臟兮兮,還有帶節(jié)疤和蟲眼的,本來不成器,也能混進來,成為椅子腿和靠背。蟲蛀留下的痕線彎彎曲曲,小線頭似的蜷縮,無端開始又無端中斷了,即便這樣,它們也是堅硬的。而任何一個新手,都是縮在小心翼翼的甲殼里行動的,總會忽然血不流了,呼吸停止了,手指僵硬如泥巴,其實也許很簡單,是自己造成了這次生命事件。工具箱里有本卷邊了的木工手冊,吃午飯時我拿出來閑翻,手冊里說,榫有面頰,榫還有肩部。指導我切割榫的時候,阿榮或師傅都會說,慢一點,準一點,看好線,再握牢靠些,我小心照著做,鋸片和平鑿,我真怕它們開玩笑,最后造不出臉頰和肩頭,又怕它們在最后的關(guān)鍵瞬間,毀壞了臉頰和肩頭。
清明過后大地暖透,小草在墻角和無人走過的空地生長出來,從鐵絲網(wǎng)這一頭爬向那一頭。沿窗臺邊堆放的殘椅下,也綠茸茸一片,一棵喇叭花的幼藤才一指長,就開始爬蔓,順著一根椅腿向上攀緣。我們在院子里吃完午飯,飯盒放在腳邊,在大門兩邊坐著。男生坐門左邊,女生就坐右邊,雙腿規(guī)矩地攏在一起,很少高聲說話。螞蟻在眼前匆匆走過,懷有著某種心事,我們發(fā)呆地看著,或者把臉仰向天空,閉眼睛曬太陽。不知不覺就伸直了腿,嚴寒的冬天過去了,至少有五個月,草木凋零,停止生長,眼里一切的事物都是蕭索的。北風卷起泥沙,漫天漫地,有時要閉起眼睛走路,閉著眼睛有如在曠野里游蕩。而眼下太陽多好啊,曬在身上多么溫暖,萬物安靜,連電鋸聲也停止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全在蒸騰混雜一處。沒有風,渾河并不遠,河風卻不吹過來;如果過河繼續(xù)向南,就會走到露天礦大坑邊,每次重大節(jié)慶活動大家寫發(fā)言稿都會寫上:十里煤海。其實哪里見過煤海,那熱烈的熱火朝天的煤海,要么在高音喇叭里,要么在學校走廊板報墻上,要么純粹地存在于腦海里。由于超離視線之外,便看不到煤海其實一直是流動著的,從地心開始流,在異地燃燒。比起煤海,河這邊,在北岸,有殘破的古城,城內(nèi)外時序新始,大地微微,屋舍散落,嶄新的不知怎么就破舊了,像空貝殼丟在了一片大河灘,人從一只只貝殼里脫離出來。我們并排坐著,師傅出來進去,洗凈自己的飯盒,收凈刨床下的刨花,或整修鋸齒。師傅一向低聲慢語,對學生很寬松和氣,三個月學木工,能學出個什么樣,大概他心知,一次勞動鍛煉而已??次医K于鑿出一個卯孔時,他也會很認可地笑,贊賞我。我知道他的善心和鼓勵,我到底能把卯料和榫料裝在一起了,倆家伙嚴絲合縫咬在一起,掰都掰不開,合二而一。我也心知,這離一把完整的椅子實在還很遠。
一輛半截卡車說來就來了,直突突地開進院子里,載來一堆破爛桌椅,我們慢騰騰地把它們一把把從車上卸下,慘不成樣的直接丟院里,尚可救藥的搬進屋,我在心里叫它們大人物,能不能放進屋,是能否成為大人物的決定性標志,是活不活的問題。大人物來時灰突突的,離開時就變了,也并非煥然一新,但它們身上什么也不缺了,有前腿,有靠背,后腿筆直中流砥柱,側(cè)桿撐起板條,可以安心坐上去。用勁晃晃,一切都在證明,這是一把完整的椅子了,已不復為殘骸。我覺得自己和它們,走過了再生之日。大人物也永遠有他難以抹除的標志,像是一種終身的,再也褪不去的,那就是拼湊,或者說救治也好。腿因為拼湊出現(xiàn)兩種顏色新舊不同,前桿因為拼湊額前就如同貼了白布條,但四條腿是齊的,平平穩(wěn)穩(wěn)立在地上,椅背給身體以結(jié)實的支撐,靠上去,可睡一小覺。誰也不覺得這拼湊有什么難看。木工手冊里說,卯就是一個縫隙,我從心里認定,不管大人物什么樣,它每個縫隙里都有過我們,有我們手的力量,手的小心謹慎和沮喪:緊握鑿子的左手會被右手所傷,右手落下的鐵錘最是沒準,它偏離目標,打在虎口上,手在慘痛中躲閃。十八次以后就穩(wěn)定了,結(jié)實了,皮膚粗成砂紙,手心充滿汗味??犊匕汛笕宋镆粋€個搬到卡車上去,快速地,粗糙地,你來我往地,無暇去想世間還有離別之情,高高興興把卡車打發(fā)走,看它駛出院子,最終成為一團黑線球左轉(zhuǎn)從視線里消失。人人心滿意足,每個大人物都有一個我們鑿出的卯和榫,都有一條腿走向一把椅子,損毀也有可能得到終止。有一些細膩光滑藏在不起眼處,在榫的臉頰,在肩部,在縫隙的內(nèi)壁,我們用手指摸過,碴口毛刺被細細鏟平,難以開鑿的內(nèi)部,最小的木質(zhì)傷口,我們?nèi)歼M去過了,再用工具和手鏟平涂抹。
又回到了教室里。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坐在那些玉樹臨風的高個同學中間,頓時矮小起來。曾跟阿榮同桌的女生回來上課了,她近一年沒來過學校,誰也不知道為什么,連老師也說不清原委,總之有一天她想來就來了。清早她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發(fā)現(xiàn)椅子有人占據(jù)了,氣不打一處來,我第一次遇到一個初次見面就特別生我氣的人。將座位還給她后,我一時不知自己該坐哪里去。那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有些近視,在教室最后,黑板又遠又小,粉筆字總有幾個看不清楚。全班的椅子都在我面前,上課溜號時就一個個看過去,心里疑惑自己修過的椅子怎么一個也不在。我寫一篇作文,語文老師看了說好,至今我也想不起當年寫了些什么,大概有一個場景寫了“我”站在雪地里,雪花落臉上,悄悄融化,“我”因為某種沉浸而全然不覺,似乎老師最欣賞這段細節(jié)。她在我們班讀,又領(lǐng)著我到年級其他班去讀。趁課間大家還在走廊里喧鬧,我們先進教室,在后排座位上等著,鈴聲響起男女生進來落座,我走到講臺上,開始小聲讀作文。在慌張等待的一兩分鐘里,我目光盡量地飛快掃過,到底沒見到哪個大人物椅子出現(xiàn)在哪間教室里。兩年后,在恢復高考的熱風中,我轉(zhuǎn)彎考進了大學,也就幾乎很少再回頭去看自己——那個半途而廢的小木匠。倒是有一把小手刨,我在舊貨市場遇到,就把它買回來,一直放在書架上。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