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疏勒河一路向西,一路生長出綠色的佛。
在敦煌,睡覺是件奢侈的事。每個夢都會空闊,住得下大而盛的整座三危山,有佛光照亮夢境。
照例給老霍打了電話。我說我住在敦煌大酒店,并沒有約他見面,但是,他放下電話立即就出了門。敦煌類似名字的酒店有幾家,他運氣并不十分好,找到第三家方才尋到我。
沒什么事,只是打個電話敘敘舊。他說,面總是要見一下的。
那么就見見吧。
我們從少年時代就熟識。我們曾經(jīng)在心里折疊了一所房子,但是,我們把通往對方的道路盤卷起來,再無交集。
我們像是兩條從不交匯的河流,各自忙碌奔跑。我生活的城市,黃河穿城而過,而他,兩手空空地來到這里,像株梭梭草,扎根生長了下來。
疏勒河露出波濤尖利的牙齒,咬痛了年少時的夢。
時間漸成古跡,回首張望,上游修了水庫,太陽以西的疏勒河斷流,咯血的陽關(guān),成為歷史的收藏。
河床再次露出波濤尖利的牙齒,我在戈壁的烈日下,溫習(xí)那一場年少時眩暈的夢。
在許多的日子里,我都會想起,那時,有一條道路從男人通向女人。那豐腴的感情,讓我們離得如此之近。
那時的時間沒有痛苦。
我們愛戀的方式里有著櫻桃的甜香,我們見面的時候陽光也會變得柔情似水,如果下雨我們會希望自己是把傘,奮不顧身地替對方遮避所有風(fēng)雨。我們喧鬧時,周遭都是犬吠的聲音;我們靜默時,能聽到大地深處傳來電流的絲絲聲。相守就是全部的意義,哪怕我們一無是處,我們也愿意一起迎接所有的無所事事。
我們的一天又一天,周而復(fù)始。我們玩耍,玩成戰(zhàn)爭的模樣,我們把日子過成了記憶的模樣。如同童年會遠離我們,初戀也會遠離我們。
現(xiàn)在,我們遠隔千里。
敦煌空闊的天空,高懸的云朵,不時地變換形狀。曾經(jīng)的我們,種子在心里落下,慢慢地長出毛茸茸的蒲公英。只是,“噗”地一吹,就飛散了。
每一粒種子都舉著痛飛翔。埋藏了痛,是它生長的方式。
滿街燈柱上飛天或飛或舞或反彈琵琶,車水馬龍皆仙樂飄飄。每座樓房皆如巨石。我們相視一笑。他沒有說出的我愛你,就已經(jīng)和飛將軍李廣箭沒石棱般同樣動人心魄了。
路燈次第亮了。月亮毛茸茸的,它是另一朵蒲公英。再珍惜也會遇到風(fēng)。
河西風(fēng)大。疏勒河一路向西。
那些不眠共臥的夜晚,拯救世界,卻并不拯救自己。
那時的我們多美好,每一首舊歌,都像是一支珍藏的書簽。你常常說我混在人群中,一張素臉,就是一朵花。你買給我的彩色冰淇淋,都是最溫暖的記憶。愛情就是我的整個王國,我決定蓄長頭發(fā),從一根根冰糕開始經(jīng)營修筑籬墻,整座城市都是我的采石廠。墻里是我們破土動工的家園,我每一日的終點都是你。
十指不動葷腥的我,日日烹酒煮飯。
屠宰鋪子里,每一個高高懸掛著的牛羊洞開著腔膛,都如我般朝向你。我會疼痛,我從不抱怨。每日清晨欣喜著醒來,把朝露都當成是補償給你的硬幣。
后來,我們遠隔千里。可是,沒有什么能割裂開曾經(jīng)的日夜相守。我們是天底下最般配的情侶。
每一個遠來者都忠告我們不要離得太近。每一個身邊的人都勸說我們不要熱愛遠方。一如實用的房子都會有人就近入住。密林深處的房子只能在童話里,留給公主沉睡。如果沒有王子,沉睡的怕是就會那樣無聲無息地睡下去吧。一個人遭受人世間的寒冷,太陽也是一塊烤不熱的石頭。
永遠不會有人看到她寶石般的黑眼仁。再接下去,人們甚至?xí)浤瞧芰帧?/p>
我們都在日復(fù)一日的工作中消磨,我們重復(fù)著彼此,太陽重復(fù)著太陽的工作。
疏勒南山,疏勒河唱著歌流出,向西流向鹽澤。
野馬南山,榆林河唱著歌流出,向西流向鹽澤。
黨河南山,榆林河唱著歌流出,向西流向鹽澤。
愛情遙遠,戰(zhàn)爭臨近。唵嘛呢叭哞吽……
疏勒河一路向西。
誰能重新回到舊照片里?
老霍比過去英俊,越來越眉目清晰了。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有誰見過女人越老越眉目清晰的?
疏勒河與古長城相互綿延、依托,守衛(wèi)著兩岸的城池和綠洲。三危山下一枚綠葉般飄落的綠洲住著莫高窟諸多佛菩薩。
疏勒河數(shù)次斷流,烽燧眺望麥田和夕陽,漢長城豁了很久,牧羊人出入的地方就那樣空著。一截老舊的城墻,像是敦煌丟失的半卷經(jīng)文。
有人販賣居延鯉魚,鱗片錢幣般閃閃發(fā)光,地圖繪于整張羊皮上,羊腹為東,羊背為西。
一位白發(fā)老人當街擺放棗梨,誰能聽懂讖語,晚霞包裹行裝,黑水國隱匿于流沙背后。
老霍現(xiàn)在是個口齒伶俐的人了。
我們學(xué)習(xí)各自獨立,如兩匹荒野里奔跑的馬。無拘無束的天馬日落時曾在渥洼池飲水。給鳩摩羅什馱經(jīng)的白馬累了,安靜地站著,馬是站著睡覺的啊。
鳩摩羅什坐在氈氌上,在燭光里翻看著他從龜茲國千里迢迢挑選的經(jīng)書。一路護送的前秦大將軍呂光,悄悄傳令三軍將士,不得高聲喧嘩,違令者軍法從事。
敦煌市西郊七里鎮(zhèn)白馬塔村,有一白馬塔。白馬塔第5層上雕飾蓮花花瓣,佛祖手持蓮花。白馬繼續(xù)在塔下安靜地睡。
再往西,是雙塔水庫。
再往西,就是玉門關(guān)了。
在敦煌,疏勒河反其道而行之,自東向西,流入沙漠。
一路生長出綠色的佛。
疏勒河養(yǎng)育著敦煌。拉開窗簾,日出正輝煌。
愛的內(nèi)部很容易就會變成一片廢墟。釀蜜的蜂一年會死去一批。誰會耐心記得每一個取蜜的人?
用剩余的蜜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成一個新的女人。再用愛塑造出一個新的愛。
如此繼續(xù)不已。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碩果僅存的人生。
——疏勒河是另一條長長的絲線,織著織著,就紡織出另一匹布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