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能量”原本是天體物理學專有名詞,以真空能量為0,能量大于真空的物質能量為正能量,能量低于真空的物質能量為負能量。在大眾文化傳播的場域內,正能量通常被籠統地定義為一種健康樂觀、積極向上的動力和情感。2012年12月13日,《咬文嚼字》將“正能量”納入年度十大流行語,并將其定義為“一切予人向上和希望、促使人不斷追求讓生活變得圓滿幸福的動力和感情”①。
“正能量”一詞在中國本土的萌芽、傳播與演變卻是隨著一系列文化轉型和媒介轉型而不斷拓展內涵的。正能量在中國本土所經歷的第一個階段可被稱為“紙媒階段”,它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萌芽,改革開放為經濟打開大門的同時,不少作家、詩人、學者和出版社編輯都投身到文學通俗化、文學大眾化的現場。在這樣的語境下,正能量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產品通常以“心靈雞湯”的形式進入大眾視野內。進入21世紀后,隨著家用電腦、網絡技術和電子技術的普及,并成為正能量的主要載體,正能量開始由紙面的心靈雞湯轉移到線上的情感書寫,作者也由知名作家、學者、商人拓展到網絡門戶的站點編輯乃至網民用戶自身,心靈雞湯迎來了全民參與的“電子階段”,正能量也在新的時空關系下獲得了新的媒介特質。隨著網絡技術與移動設備技術的發(fā)展,直接改寫了信息生活的范式,正能量也進入到“移動社交階段”,它不僅是個人獲取情感認同的精神媒介,還成為電子商務樹立品牌、明星樹立形象、意見領袖和“網紅”積累人氣的信息資本。在這樣的傳播環(huán)境下,對于正能量這一信息資源,官方和民間的實踐開始出現分水嶺。主流意識形態(tài)依托著嚴肅的、宏大的敘事話語,將正能量表述為“一切予人向上和希望、促使人不斷追求讓生活變得圓滿幸福的動力和感情”,著力于社會精神面貌的塑造和時代道德取向的引導;而大眾話語則通過一系列媒介文化的實踐,將正能量挪用為可拼貼、可添加、可延異的文化資本,更在乎受眾群體的共情程度與媒介認同。因此,正能量的本體內涵不再局限于生活中的正向情感和積極態(tài)度,它泛化為一切能夠為其發(fā)布者、傳播者和接受者提供個人情感感知、社會角色定位、社交關系網絡和公共形象建構的信息資本?!熬W絡正能量”依托著不同的網絡媒介端口,精準捕捉著網絡社群的情感需求,成為網民們自發(fā)的文化與媒介實踐。
一、碎片化體驗下的大眾話語實踐:
網絡正能量的文化動因
在新的媒介語境下,網絡正能量不再單純作為正向的情感認同而存在,而成為大眾視野中一場自下而上的話語實踐。話語本是語言學中的傳統術語,是以句子或陳述作為最小單位,構成一個比較完整的語段。而在文化研究和傳播語境中,話語不僅是言談行為,還是陳述系統,應用于“說話者—文本—受眾”的三角關系當中②。換言之,話語是意義生產者(編碼者)的產物,也是意義解釋者(解碼者)的來源,是一個文本創(chuàng)造的過程,而作為符號行為的可觀察對象,文本是話語的產物。基于此,我們可以通過考察和歸納網絡正能量的文本特征來剖示其話語構成和動機策略。
網絡正能量文本的敘事邏輯普遍采取一種“正向過程”來引導一個“正面的結果”,簡化因果關系,擱置普遍性和偶然性的討論,把可能性引申為必然性,從而得到有利于“正面引導”的結果。比如將努力的程度直接等同于愿望實現的概率(如《周星馳跑了多年龍?zhí)撞糯蠹t大紫》)、將飲食清淡的程度直接等同于健康的水平(如《病都是吃進去的》)、把一個人的精神世界直接等同于其社會成就(如《一個人的精神深度決定了他的人生高度》)、把成功歸因于受苦和受挫(普遍見于諸多未經考證的“名人故事”),等等。這種“正向過程”引導“正面結果”的話語表述,實質上是把人生經驗簡化為直觀的“能指—所指”,將社會關系的闡述寄望于單向度化的“編碼—解碼”操作,使得人們在信息膨脹的碎片化體驗中免去鑒別、篩選、查證信息的步驟,卻同時又能憑借最低的閱讀和傳播成本獲得直接的、強烈的、一次性的共情體驗和情感訴求。正能量在此過程中被包裹在一種工具性價值當中,使得文本傳播者在通過正能量來共享意見和態(tài)度的同時獲得所屬群體內其他個體的認同。
網絡正能量的文本特征之所以趨向單向度化,其文本的實現過程之所以簡化為直觀的編碼與解碼,跟現代社會碎片化的經驗狀態(tài)密切相關。在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中,工業(yè)化的技術革新和科層化的結構重組刷新了社會的整體勞作模式,專業(yè)設置的社會分工、批量投放的生產流程和精確安排的人工勞動成為社會運作的常態(tài)。不斷刷新的社會安排、重新布局的技術資源和深度運作的專家系統,使得人本身由勞動對象轉化為勞動工具,人群因精細的社會分工和豐富的物質資源而轉變?yōu)椤霸踊拇蟊姟保╝tomistic mass)。久而久之,人們對事物的體驗也隨之而改變,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價值參照系的流動和瓦解③。在過去,人們通過家庭、鄰里、宗教、社會組織等共同體建立明確的價值參照系,并根據這些參照系來確定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而獲取明確的身份指述和價值認同。而今,人們越來越難以尋找統一的觀念或穩(wěn)固的信仰來提供安全感和一致感,個體以“人群中的孤獨者”體驗著現代性所帶來的碎片化和斷裂感。在這種碎片化的經驗狀態(tài)下,網絡正能量為“原子化的大眾”提供了一種重塑話語核心的意指實踐,將社會不同階層的人群對個體生活的期待、對社會定位的焦慮、對公共形象的塑造寄存于心靈雞湯、社會故事、養(yǎng)生寶典、微博段子等正能量的具體話語實踐中。
在移動傳播的技術語境下,網絡正能量也為“原子化的大眾”提供了角色扮演的契機,它是一種社交互酬的對象。這意味著傳播正能量這一行為本身不僅是關于正向社會價值和人生理念的認知活動,還是個體與個體之間共享信息、互表意見的交際活動,它是人們在信息高速流動的情境中聚集在一起,并試圖通過集中話語資源對其進行有意義的解釋而發(fā)展起來的。傳播學家伊萊休·卡茨(Elihu Katz)將這種狀況稱為“群體內部的傳播”(communication within the group)。在這種傳播模式下,優(yōu)先傳播信息的個體往往會被默認為“分子化意見領袖”(molecular leaders),他們在小型群體,如朋友、家庭成員和鄰里之中積極地共享信息,久而久之在普通的、親密的、非正式的、日常的人際接觸之中獲得某種“威信暗示”(prestige suggestion)④。可以說,正能量發(fā)展到媒介融合的時代,漸漸遠離了其“生活中的正向情感和積極態(tài)度”的本義,成為媒介文化和消費文化進行“共生”的信息資本。
二、網絡正能量的文化實踐誤區(qū):
被支配的互動秩序
網絡正能量成為大眾媒介中的公共命題,既是碎片化的社會體驗所造成的客觀后果,也是網絡大眾通過文化實踐主動介入信息秩序的效應。網絡大眾透過正能量的文本生產和傳播,把個體和所在圈層的價值判斷和事物認知置于社交網絡的信息傳遞中,一方面通過簡化的話語建立媒介化中心,另一方面以主動共享信息的“威信暗示”確立其信息先導者的身份想象?!懊浇檫^程具有一種我們通常遺忘了的空間秩序。其生產和發(fā)布的運作發(fā)生在某種空間格局中,其消費模式也同樣存在于空間中?!雹菀虼?,當正能量這種話語形式經由大眾群體進行生產,通過網絡這種媒介進行傳播的時候,其置身的空間格局則很容易表現出無序的導向,牽引著作為文化實踐的網絡正能量走向一系列誤區(qū),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去除話語中心,擱置真?zhèn)伪嫖?/p>
無論是1980年代的“紙媒雞湯”,還是如今隨處可見的網絡正能量段子,它們普遍放大直觀情感和感性判斷的意義,不涉及宏大的歷史敘事,不展現全景式的生活面相,不講求事理上的考究、求證與邏輯歸因,與所謂的知識分子話語和精英話語保持距離。這樣的話語實踐在大眾文化和消費社會的背景下,很快地搶占了網民的信息空間和私人時間,更順利地跟世俗審美和商業(yè)運作相契合,成為一種與官方話語和精英話語保持若即若離關系的“小寫的文化”?!靶懙奈幕保╟ultures)是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用以區(qū)別“大寫的文化”(Culture)的一種社會文化狀態(tài),他以字母的大小寫為隱喻,“大寫的文化”指代知識分子立場和精英分子話語,試圖在其敘事當中獲得真理位置,制造經典文本,樹立高雅品位,甚至負載某種神圣使命。而大眾文化所代表的“小寫的文化”以其流動性、破碎性、狂歡性和多元性,從那些真理敘事、經典文本、高雅品位和神圣使命中解脫出來,轉而關注大眾的日常生活⑥。確立“小寫的文化”其實是一個權力轉換的過程,是與既有社會權威、道德權威、美學權威相抵抗的過程,它意味著去中心化的信息策略使網絡正能量這種大眾話語獲得更為廣闊的信息空間,甚至成為碎片化的社會經驗本身。這種轉換過程降低了言說成本,使網絡正能量由社會媒介演變?yōu)樯缃幻浇榈倪^程?!霸诿浇橛梢粋€‘社會(social)媒介變成‘社交(sociable)媒介時候,如何準確表現‘現實也發(fā)生了變化。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出現在媒體里,既和‘普通人這一范疇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有關,也和他們信息的編輯過程密不可分?!雹咄ㄟ^生產、傳播和接受網絡正能量,大眾默許去中心、非理性和不確定性的合法性,甚至迫不及待地將所收獲的“正能量信息”視為某種社交資源,不溯信源,不辨真?zhèn)?。隨著參與群體的壯大,網絡正能量的文本難免存在脫離邏輯論證,甚至還有虛構杜撰、相互抄襲之嫌。2020年4月16日,人民日報海外版新媒體欄目《俠客島》撰文譴責“愛國主義”生意經。文章表示,近年來《越南為何渴望回歸中國》《印度“曼尼普爾”為何渴望回歸中國》等“某國渴望回歸中國”的文章在微博和微信公眾號廣為傳播,這類文章瞄準了網民的民族主義情結和民粹思想,是一種不尊重他國的、虛假的網絡正能量⑧。
(二)簡化情感邊界,降低接受下限
網絡正能量所體現的另一個誤區(qū)是簡化情感邊界,降低接受下限。當精神層面上的“能量”可以用正負來簡單劃分和籠統對待的時候,大眾話語已經不再是普通的話語實踐活動,而是更為隱蔽的符號行為,運行著一種把權力合法化的符號權力。因為網絡正能量的傳播和接受過程,從某個意義上說是一個建立差別、排除他者的過程。大眾根據某些直觀的、模糊的標準,把諸如“對我有益的”“促人奮進的”“積極樂觀的”“讓人感動的”“飽含智慧的”信息篩選和分類,將那些“負面的”“消極的”“悲觀的”“懷疑的”以及需要花費時間推敲和辨別的信息統一建構為他者——“負能量”。斯圖爾特·霍爾在探討大眾文化實踐的時候,將這類行為稱作“定型化”,其特征是封閉和排他的實踐,即用符號確定各種邊界,并排斥不屬于它的任何東西⑨。換言之,定型化是維持符號秩序的組成部分,它建立起一條符號的邊界,來區(qū)分“正常的”和“不正常的”、“可歸入的”和“不可歸入的”、“同類”和“他者”、“我們”和“他們”。這種符號政治的隱蔽實踐試圖把盡量多的“正常人”結合或捆綁在一起,納入一個“想象社會”或“正能量共同體”中,并把其余不同方式存在的“他者”從符號上加以放逐?!罢芰抗餐w”為其成員提供了一份虛擬話語權,預設生活期待的抵達方式,擱置現實生活中的身份焦慮,試圖補償碎片化社會體驗過程中所丟失的群體認同和集體意志。
(三)刷新敘事身份,尋求社交快感
網絡傳播使“自我認同”被置于一個全新的關系和認識之下,當人們參與到網絡傳播的時候,他們不只是參與到文本生成與傳播的話語施事者,同時也是自我形象的塑造者。在社交平臺上,傳播怎樣的信息很大程度上誘導著他人判斷自己是怎樣的形象。正能量為中國龐大的網絡社交群體提供了確立新的敘事身份的機會——對于網絡正能量的生產者而言,他們扮演著“人生導師”的角色,通過共情體驗的輸出收獲身份認同,放大自身價值;而對于網絡正能量的傳播者和接受者而言,他們除了扮演著“人生導師”的角色,還充當著“信息先導者”的角色。諾埃勒-諾依曼(Elisabeth Noelle-Neumann)指出,并不是所有的通知/告知都包含信息,通知/告知的特征是通過它在傳播過程中的地位以及傳播者與接受者之間的關系體現出來的。只有當通知/告知的內容包含著“新奇”“新認知”的意義,即傳播者與接收者之間存在認知差距時,才可以被稱為“信息”⑩。而縱觀典型的正能量信息題目,諸如《他能夠取得成功,居然是因為……》《遇到這樣的男人就嫁了吧》《食譜里有了它,再也不生病》等,無不暗示著生產者和傳播者比接受者具有一種認知差距的先知感或優(yōu)越感,傳播者在傳播過程中也借此刷新了自己的敘事身份。在此意義上,傳遞網絡正能量已經偏離了其初衷,而淪為一種集體交易,它由構成公眾的個人在相互關聯的社交活動中構成,每一個參與者都為網絡正能量這個龐大的話語體系貢獻其生活片段。
三、正確傳遞網絡正能量的路徑探索
現代社會的發(fā)展日新月異,我們正處于一個百年不遇之大變局,實現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社會的穩(wěn)定與物質的豐裕為人們提供了越來越多層次的社會選擇和生活場景,隨之而來也增加了越來越多誘發(fā)焦慮情緒和影響價值判斷的因素。網絡正能量既是回應傳統道德立場和鞏固主流社會價值的需要,也是個體消解焦慮、獲取信念和確立認知的重要助力。但是,網絡正能量作為一種極具流動性的大眾話語,很容易在自為性的媒介實踐中卷入社交互動的快感和消費主義的狂歡當中,脫離其原本自我凈化的道德目的和社會感召的群體效用,而被網絡碎片化生存的慣性所驅動,被挪用為抵抗主流文化、參與“流量經濟”、獲取虛擬話語權、實現角色扮演和塑造公共人格的信息資本。因此,如何在當今的信息社會中合理正確地傳遞網絡正能量這一命題顯得尤為重要。從文化研究和社會心理學的視角看,以下三種路徑可以作為優(yōu)化網絡正能量傳播的途徑。
(一)修正認知偏差,消除“樂觀偏見”
正能量從20世紀80年代萌芽到今天成為一個屢見不鮮的大眾話語,無論其言說主體是官方的新聞機構、權威部門還是民間的草根、明星、團體與個人,都是基于“樂觀”這種心理狀態(tài)的感召。然而,隨著正能量的類型化、世俗化、市場化,人們開始對樂觀產生一種認知偏差,把樂觀等同于“好的”,將悲觀劃分為“壞的”,認為自己只需要“好的”,并且越多越好。這種狀況在心理學上被稱為“樂觀偏見”(optimism bias),它不僅催使懷揣這種偏見的人盲目信任事物的所謂正面信息,還在提高對事物的預設期待的同時忽略負面信息,降低風險評估11。
事實上,真正的、持久的、可靠的樂觀并不是光憑一股隨手轉發(fā)的正能量便可建立的。心理學研究表明,樂觀與人體的一種名為“5-HTTLPR”的等位基因有關,與個體所處的人生年齡階段有關,也與其置身的社會文化氛圍與宗教信仰等因素有關12。因此,要把如今越來越“背離初心”的正能量引導到合理的軌道,首先要從認知層面上修正“樂觀偏見”的認知偏差。1986年,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耍║lrich Beck)在其《風險社會》一書中,首次提出了“風險社會”(risk society)概念。適度的悲觀防御心理有助于從“風險社會理論”視角反思現代科技給人類社會帶來的消極效應。修正認知偏差,需要從跨學科視角進行綜合考察,辯證地看待“樂觀”與“悲觀”兩種不同心理狀態(tài)對人們的深刻影響。
(二)關注直接經驗,強化執(zhí)行意圖
回顧當下流行的網絡正能量,不管是生活感悟、情感解讀還是創(chuàng)業(yè)寶典、國學傳統、養(yǎng)生秘訣等,那些包孕格言體、故事體、段子體的文本充斥著大量為求傳播效果而隨意編撰的二手經驗。光顧這些正能量文本的“??汀保蛟噲D從未經證實的生活事跡和情感經歷中直接提煉借鑒的經驗,或認為他人的成功經歷可以嵌入自身的人生軌跡,或妄圖借由一些通俗化的、快餐式的文化解讀而迅速將自己打造成“文化人”的社交角色,或寄望用最低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支出獲得最優(yōu)化的健康狀態(tài)。凡此種種,無不體現了正能量消費群體的某種投機心理,暴露出對于自身精神狀態(tài)的一種自我設限。他們將時間耗費在個人期待的虛擬建構上,卻唯獨忽略了自身經驗的分析與總結,忽略了那些可以從身邊的事物中直接獲得的經驗,同時也忽略了改變現實最需要的執(zhí)行意圖(implementation intentions)。
正能量本質上是關于符號處理的一種話語,當人們過分依賴正能量文本的傳播來獲得某種身份認同或心理補償的時候,便步入了一場“務虛”的指述游戲,從而弱化了“務實”的考究。因此,要正確地傳遞正能量,必須把它從獲得虛擬話語權的符號游戲中轉移到可以切實指向現實結果與改變心理感受的執(zhí)行意圖上,即關注直接經驗,強化執(zhí)行意圖。就此,著名心理學家加布里埃爾·厄廷根(Gabriele Oettingen)總結了自己20年來的實驗和調查,提出了引導人們把樂觀的期待付諸實踐的“WOOP思維理論”,即愿望(wish)、結果(outcome)、障礙(obstacle)、計劃(plan)的對照與結合。他表示,執(zhí)行意圖的實現,要求個人首先明確自己的心理期待,以及這種心理期待所對應的結果,然后根據自身的實際經驗來預測可能遇到的障礙,最后根據預計的結果與障礙制定詳細的執(zhí)行計劃13。厄廷根的理論為研究我國現階段網絡正能量的深度消費人群提供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參考機制。
(三)慎防符號狂歡,警惕資本游戲
正能量發(fā)展到媒介融合的時代,漸漸遠離了其“生活中的正向情感和積極態(tài)度”的本義,也不再局限于形而上層面的精神輸出,而是大眾文化、文化產業(yè)和消費社會進行“共生”的信息資本。也在這個時候,正能量開始出現“反噬效應”。2015年,隨著咪蒙的兩篇現象級公眾號推文《致low逼:不是我太高調,而是你玻璃心》《致賤人:我憑什么要幫你》的躥紅,“毒雞湯”開始成為網民追捧的熱潮。同樣的,不經考證、簡化因果關系、擱置普遍性和偶然性討論的“負能量”文本也大量地進入大眾話語當中,不少公眾號和廣告商甚至以此作為信息資本,將人類情感降格處理為庸俗、低俗、媚俗的“搖錢樹”。追求美好仿佛成了矯情和造作,尖酸刻薄反而被渲染為三觀端正和耿直明白。那些流水線模式加工出來的、迎合大眾正向情感期待的網絡“正能量”,與消費人們社會情緒的“負能量”從本質上說別無二致,都是一種簡單設計的符號形式,或者說是一場符號狂歡。然而,當人們熱衷于通過符號狂歡來表述自身對社會關系的理解之時,它已經不是一種良性的文化表達,而是一種扭曲的解讀與情緒的宣泄。它誘使中國互聯網在“正”與“負”的狂歡中消解理性與真實的邊界,默許庸俗、低俗、媚俗充當可供利益兌換的資本。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客觀的社會文化規(guī)律,諸如網絡正能量向“三俗”異化、向狂歡轉型、向資本靠攏這類現象是一種客觀的、任何時代都存在的文化現象,它們是經由主流與小眾、權威與邊緣、官方與民間、群體與個人的比照之下建構而成的動態(tài)文化存在,無法徹底消失,一如有雅便有俗,有光便有影。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它們的存在是恒定地合乎社會價值走向的,網絡不是法外之地,媒介融合不應成為“數字飛地”無限滋長的理由。因此,政府有關部門、社會相關團體以及主流媒體可以通過其行政力量、社會影響力以及輿論接口,對網絡正能量的生成、傳播與接受進行正確的引導,最大限度地保證它們不會在多元化的傳播過程中淪為虛無的符號狂歡與低俗的信息資本。媒介研究學者詹金斯曾把這種權威與邊緣、官方與民間的角逐視為兩種媒體系統的相互關系,他指出:“新的政治文化——正如新的通俗文化一樣——反映了這兩種媒體系統你來我往的糾纏和相互作用:一個是廣播式和商業(yè)性的,另一個是窄播式和草根性的。新思想和替代性的觀念更有可能出現在數字媒體環(huán)境中,但是主流媒體應監(jiān)測這些傳播渠道,選擇可以吸收和加以傳播的內容?!?4
正能量在中國本土經歷了“紙媒階段”“電子階段”和“移動社交階段”的發(fā)展和蛻變,逐漸由較為簡單的共情體驗轉換為復雜的大眾話語實踐,并隨著社交網絡的滲透,愈發(fā)具備一種“群體導向”的屬性。網絡正能量文本在去中心化、排他式建構和刷新敘事身份、塑造公共人格等一系列符號實踐策略的安排下,不僅滿足了個體的共情需求、認知需求,還提供了社交身份展示、公共人格塑造的契機。
正能量在大眾傳播語境中流行,恰好是新媒介在消費社會里的文化投射,是大眾的“心智結構”面對后工業(yè)化社會或后現代社會的時候所作出的文化反應。“我們可以把后現代主義定義為對現代主義本身的精英文化的一種反應,它遠比現代主義更加愿意接受流行的、商業(yè)的、民主的和大眾消費的市場。它的典型文化風格是游戲的、自我戲仿的、混合的。它代表了在一個發(fā)達的和變形的社會條件下,一般文化生產和商業(yè)生產的最終結合?!?5網絡正能量的流行印證了這種“文化生產和商業(yè)生產的最終結合”。讓人遺憾的是,這種結合并不是完美的,它醞釀了“樂觀偏見”的認知偏差,放大二手經驗的意義,容易為資本所共謀而淪為符號狂歡。因此,要正確地傳遞正能量,既要從內容上進行“保質”,也要從方式上作出“質檢”。
【注釋】
①孫麗萍:《“正能量”為何當選年度最熱詞?——〈咬文嚼字〉發(fā)布2012年十大流行語調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2-12/30/c_114206711.htm.
②陳力丹、易正林:《傳播學關鍵詞》,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第77頁。
③[英]多米尼克·斯特里納蒂:《通俗文化理論導論》,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14,第291頁。
④[美]伊萊休·卡茨、保羅·F·拉扎斯菲爾德:《人際影響:個人在大眾傳播中的作用》,張寧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第128頁。
⑤Anna McCarthy. Ambient Television.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1),p.81.
⑥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182.
⑦John Corner. Television Times:A Reader(London:Arnold,1996),p.173.
⑧田獲三狐:警惕某些標題黨的“愛國主義”生意經,http://news.sina.com.cn/c/2020-04-16/doc-iircuyvh820622
6.shtml.
⑨[英]斯圖爾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印書館,2013,第382頁。
⑩Elisabeth Noelle-Neumann. The Theory of Public Opinion:The Concept of the Spiral of Silence[Annal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1991(14)],pp.256-287.
11Tail Sharot.The optimism bias[Current Biology,2011(23)],pp.941-945.
12Sheena Sethi,Martin E.P. Seligman. Optimism and Fundamentalism[Psychological Science,1993(4)],pp.256-259.
13Gabriele Oettingen. Rethinking Positive Thinking:Inside the New Science of Motivation(London:Penguin Publishing Group,2014),pp.43-62.
14[美]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杜永明譯,商務印書館,2012,第312頁。
15[英]特里·伊格爾頓:《后現代主義的幻象》,華明譯,商務印書館,2000,第73頁。
(藍媛慧,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