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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詩太容易翻譯,因為沒有寫出漢語狀態(tài)

2021-09-24 15:47車前子傅小平
野草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車前子散文繪畫

車前子 傅小平

“蘇東坡技術(shù)上的不到位,反而讓他的作品變得豐富,也可能復(fù)雜了,真是奇跡?!?/h3>

傅小平:據(jù)說本雅明曾幻想用引文撰寫一部作品,我沒這個奢望,但的確想過用引文做一個訪談。讀了你的書后,我覺得可以部分實現(xiàn)這一愿望,因為在你的詩文,尤其是在你的散文里,常常能讀到一些你點到即止,但很可玩味的話。要是能讀出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會特別有意思。你最新散文集《茶話會》的作者簡介里,就有這么一句:“詩人選本中的自我,僅僅是件藝術(shù)品?!边@大概能體現(xiàn)你的寫作觀,還有對自我身份的一種認知。你不妨解釋一下。

車前子:怎么解釋呢?句子已經(jīng)呈現(xiàn)某種質(zhì)感,我就既要避免畫蛇添足,也要放棄錦上添花。漢語是不宜展開的語言,或者說漢語是不夠雄辯的語言,它點到即止,自帶空白。羅蘭·巴特有意識尋找這種空白,在段落與段落之間尋找,所以出來的文本會碎片化。我的空白似乎是無意識的,被漢字所作用(如耶利內(nèi)克——不是她遛語言狗,是語言狗遛她)。至于漢字的空白,比漢語更微妙了,形聲的字,會意的字,包括象形的字,我都視作一種抽象,不勻的空白使?jié)h字抽象化了,放之書法,草書就是空白運行圖,即使楷書,空白也在交換。老輩書法家這樣說過,你寫字,眼睛不要盯住黑的,要看白的。本雅明好像論述過中國書法,我則把中國書法的一些手段,挪用到寫作,在寫作過程中,空白第一重要。這不僅是個技術(shù)問題,更多跟思維有關(guān)。

傅小平:現(xiàn)在流行說,寫作是個技術(shù)活。實際上,很多東西看似只與技術(shù)有關(guān),實則還關(guān)乎思維觀念。

車前子:空白是中國人的抽象思維,這么說,又是有意識了。是不是進入二十世紀中下葉,知識分子一下有了身份認知的迫切感,這是文化、種族、階級、性別、社會分工的壓力、剝離、夾層、加強和細化的結(jié)果?這種身份認知,多少屬于西方思潮在這里引發(fā)的死水微瀾。我不認為我有身份認知的自覺,這需要挖個坑,埋在其中。我是身份游弋,陸游曰:“此身合是詩人未?”游弋于疑問,我不對我的身份辨別——按下自我認知的按鈕,我游弋,游弋之前,我先假想身份,假想自己是詩人,然后游弋,至于是不是詩人并不重要,在游弋中,假想的身份獲取虛線規(guī)劃的界面,是逡巡,而非侵入。身份是彼此的界面,但我是務(wù)虛的。游弋非認知,認知是紙牌,游弋是紙牌游戲(以假想身份為紙牌)。直截了當,一言蔽之:身份認知是有中生有,身份游弋是無中生有。

傅小平:這個說法有意思。我注意到這句你早先是這樣寫的:“詩人作品中的自我,僅僅是一件藝術(shù)品。”這幾個字之改,意味著什么?

車前子:“作品”難免泥沙俱下,“選本”乃為澄明過程,“藝術(shù)品”是種選擇行為,“詩人”是選擇之后“僅僅”的結(jié)果,直至消失?,F(xiàn)在我可以說了:詩人更愿意成為一件藝術(shù)品,而詩人消失,另一種情況是詩歌消失,消失的詩歌經(jīng)過轉(zhuǎn)換成為藝術(shù)品,則與詩人無關(guān),尤其是它的商用價值。

傅小平:可見你還是更認可自己是一個詩人,而非尋常意義上的散文家。但以我的感覺,這兩個身份在你身上是統(tǒng)一的。你的詩歌多少包含了一點散文性。你有時似乎也是以詩的方式寫散文。尤其是那篇《2002年故鄉(xiāng)夏天》?!?002年故鄉(xiāng)夏天的火車站廣場上,熱氣如陽光明媚的白銀,要積雪般融化?!边@句,我數(shù)了一下,你重復(fù)了五遍,這是詩的手法么,像詩一般回旋往復(fù)。

車前子:這是素描手法,在混雜的空間里,我只得一次次返回和肯定它們最初的輪廓線。

傅小平:有關(guān)自我與藝術(shù)的這句話里,也像是蘊含了自嘲的意味。一般說來,我們會強調(diào),寫作要讓自我和廣闊的社會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而不宜只是滿足于自我表現(xiàn)。

車前子:粗放談來,浪漫主義詩人的寫作,確有特別強烈的自我,現(xiàn)代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以后,寫作仿佛就是為了失去自我,蠱惑自我,搞亂自我,我是自覺尋找這種搞亂的感覺,我甚至可以愉快地告訴你,事到如今,我終于沒有自我(不是“無我”),我開始進入享樂式寫作(享樂,身份游弋的手法,在這個手法里,個體與社會的關(guān)聯(lián)是各取所需的占有,一種節(jié)約的奉獻)。那么,說到散文寫作,散文在我這里就像聊天,就是說,有兩種散文:聊天式散文,演講式散文。演講式散文要做很多填空,聊天式散文不一樣,打個洞,透點光,心領(lǐng)神會。我喜歡蘇東坡的文章,尤其小品文,他是聊天,不像韓愈,如開講座,韓愈也確實“好為人師”。

傅小平:對韓愈頗有微詞么。你可是說過:“死在韓愈筆下的人,是有福的?!?/p>

車前子:“吏部文章二百年”,但我還是喜歡蘇東坡那樣的寫作,他的書法也是聊天,《寒食帖》濃郁,看著不累,黃庭堅、米芾的書法,看久了,會累,他們書法,也是演講式的。拿著毛筆,有聊天的感覺……多好。最好的聊天,一言不發(fā)。據(jù)說貝克特與人聊天,三小時兩句話,座上沒人認為不是聊天,神了。

傅小平:不著一“言”,盡得風流啊。交流是難事,要不就不會經(jīng)常聽人感嘆交流太難了。話說回來,所謂交流難也和個人心性有關(guān),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怕是和三教九流都能接上話的,流傳下來的很多故事,也是這么說講。你說蘇東坡寫作、書法都是聊天式的,大概主要是心性使然吧。

車前子:心性使然,也和技術(shù)、觀念有關(guān)。你對技術(shù)越貪婪,正確地講,你對技術(shù)越信任,反而越有可能阻礙心性。書法技術(shù)層面,米芾高蘇東坡一頭,但他的書法不及蘇東坡(有趣的)深刻。我想技術(shù)上的不到位,反而讓蘇東坡書法饒有意味。米芾書法缺乏空白,撐得慌。他倆書法,我都臨過,米芾他有點高臺跳水(的樣子),快速運動中完成規(guī)定動作,并能不變形,我想米芾用筆如刷,還能保持技術(shù)上的精準,了不得。但蘇東坡深刻,蘇東坡技術(shù)上的不到位,反而讓他的作品變得豐富,也可能復(fù)雜了,真是奇跡。深刻首先是豐富的,最后必須有趣。

傅小平:看來你是非常反對唯技術(shù)論的。

車前子:中國古人是反對唯技術(shù)論的,但沒說死,把作品分為能品、逸品等幾個層次,包含這個意思。能品就是強調(diào)技術(shù)含量,從層次上講,層次較低。能么,就是能工巧匠。而逸品就高級多了,表達的自由,可能上升到了哲學(xué)高度。哲學(xué)高度,這是對文學(xué)藝術(shù)高度的假想,就像假想哲學(xué)高度是上升到了詩的高度。在高度這個標準或者記號上,言說者無法合乎邏輯,只能合乎想象。還有神品、妙品之說,在古人評鑒那里,有時是調(diào)換位置的,調(diào)來調(diào)去,意思差不多。

傅小平:要這么講,看似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東西更難學(xué)。

車前子:此話有意思,無招勝有招。我寫詩注重直覺,即興,拒絕套路,寫詩四十年,有人曾模仿我多時,無法入門,從而另辟蹊徑,這是好事。這幾年我繪畫,亦如此,有一年我在美術(shù)館做駐館畫家,當時有三個駐館畫家,來了位美術(shù)愛好者,他說他擅長仿造,但就是我的畫他臨摹不了。我想主要因為我的畫里面直覺的東西太多,即興的東西太多(說不定多過頭了,哈哈)。依我看,寫作就是直覺的事業(yè),即興的事業(yè),直覺、即興很重要,想法,或者說觀念當然也很重要。任何時候,都不要輕易把自己的想法和觀念丟掉,但又要學(xué)會突然(義無反顧地)丟掉。說實話,某人如果有天賦,就必須一意孤行,發(fā)明個人技術(shù)。王羲之的個人技術(shù),他也沒想到成為今天的公共技術(shù)。話說回來,凡是自成一家的文學(xué)藝術(shù),后人都很難學(xué),除了技術(shù),還有,我們很難吸納他不可或缺不可理喻的偏見。

傅小平:所謂難學(xué),是不是還因為融入其中的生理性,或者說身體感?

車前子:對。我們不大談身體,身體感極其重要,尤其書法、繪畫,手指長短,腰圍粗細,都會影響到風格。米芾偶爾寫些大字,多景樓啊,虹橋啊,他日常寫字,也不大,基本在手腕掃射范圍,這就是生理性。據(jù)說蘇東坡握毛筆像我們握鋼筆(的方式),所以平生最恨人家請他題壁,他也幾乎不題壁,那樣的握筆方式題壁不容易。他的握筆方式傳達出他的身體對毛筆的感受。明代以前,握筆很自由,這之后,越來越教條,扼殺了生理性和身體感。我們現(xiàn)在用電腦寫作,我想我們的身體感也在發(fā)生變化,從而影響我們的精神世界(盡管目前是微弱的),寫作姿勢的俯視轉(zhuǎn)換為平視,作者的精英意識、專注和倨傲?xí)粫?,逡巡于大眾的、平等的、散發(fā)的、民主的界面?

傅小平:有這個可能。明代還是有了不起的書法家,像徐渭等等吧。但放在當時,他們應(yīng)該不是典型的吧,他們性情很特別,和時代定然有格格不入之感。

車前子:我剛想說,明代不能小看,祝枝山,陳淳,徐渭,都是一等人物。徐渭書法,感覺他不是用墨,是用血寫??此麜?,駿馬蹇驢,樹聲風聲雨聲雷聲,閃電掣空,我聽到百獸的怒吼與哀鳴。

傅小平:這才是傳說中的躍然紙上么。感覺無論詩文、繪畫,徐渭都打破了一些界限。你也是如此,你以詩的方式寫散文,有些散文又很有畫面感。這也應(yīng)了你自己說的“我的寫作(尤其是詩歌)似乎來自山水畫這個偉大的傳統(tǒng)。”

車前子:不敢說打破。所謂定法,即無定法。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破壞定法,傳承性的工作牢固定法,弄個玉雕,做把扇子,是在有定法的時空里逐一展開。繪畫、寫作就不這樣,當然,繪畫、寫作的定法也是需要了解的,這是前人經(jīng)驗,起碼散文寫作的定法,我是了解的。定法了解得越多越好,這樣才有能力避開定法,反定法,或者戲仿定法。

傅小平:你對定法也不是一概否定么?!对谌~圣陶故居喝茶》一篇里,你說,葉圣陶文章中規(guī)中矩,卻還有意趣,大不容易。一九四九年以來,中國文章大家只有一個——晚年的孫犁。汪曾祺就差這么一點,就這么一點點。木心也是如此。你何以這么推崇孫犁?汪曾祺、木心缺失的這一點點,指的什么?

車前子:我也說不清,但我感覺得到。

傅小平:這里可以來一句引文。你這樣對比倪云林與董其昌的用筆:“倪云林三度用筆:角度、速度、力度。而董其昌只有速度與力度,少了一度。”你的散文有速度,力度也時有體現(xiàn),我最強烈的感受,還是有出其不意的角度。大概你也很看重角度的,《在網(wǎng)師園喝茶》一篇里,你寫:“角度太重要了,沒有角度,也會不見園林。”像這樣的開篇:“這世界上有兩樣好事物,無處不可,一個是雪,一個是茶。無處不可看雪,無處不可喝茶。雪即使下在豬圈也是好看的,如果碰巧還是群黑豬,黑豬白雪,那簡直就是一幀水墨?!弊x后一想,挺妙的。

車前子:角度或許就是想法、觀念,速度和力度與技術(shù)有關(guān)。想法與觀念是有區(qū)別的,想法是一念的有為法,觀念是比較長久的如是觀。

傅小平:你的有些聯(lián)想,真是挺奇特的。比如《金魚》一篇,你寫:“瓶瓶罐罐里的金魚,很少游動,睡著似的,偶爾挪挪尾巴,像我們在床上翻個身繼續(xù)做夢,但絕沒有我們動靜大,床板咯吱一響,棕櫚飄搖?!蹦氵€寫你小時候曾經(jīng)妄想培育透明金魚,養(yǎng)在水里都看不見。這是很詩人的想法,也像是一個隱喻。

車前子:聯(lián)想是隱喻的表姐,而隱喻卻把聯(lián)想看作難兄難弟。

傅小平:《半天紀實:伐竹,改詩》,是寫的真實發(fā)生的事情吧?你把伐竹和改詩融合在一起,融合得這么好,也真是神了。這樣的融合,有什么訣竅嗎?

車前子:這篇隨筆完全紀實,是我三十年前向蘇東坡小品致敬的“舊照”。蘇東坡小品大都紀實,但他有個本領(lǐng),紀實瞬間蹈虛,人人事事幻作一口新鮮空氣,如此寫法,只有廢名大致做到,孫犁又差這么一點。

“寫散文,開頭一句話非常重要,要讓一個句子穿過針眼,然后才能縫縫補補。”

傅小平:沒來得及專門讀你的詩集,也就在網(wǎng)上找了幾首。大體上感覺你用詞倒是簡單,但意象搭配很特別,讀進去意味深長。像那首《一顆葡萄》,我讀后印象深刻。說來葡萄大家都熟悉,但并不經(jīng)常寫到。

車前子:唐代以來,寫葡萄的舊體詩也多,現(xiàn)代詩寫得少,除了聞捷,地域性似的,像當下中國符號,紅燈籠,青花瓷。對,我以前還寫過一首《墨葡萄》,拜觀徐渭潑墨葡萄的印象,這幅畫太棒了,收藏在故宮。我認為這幅畫是徐渭最好的作品。

傅小平:也許是因為由故宮想到紫禁城,又想到《禁書》。你在這篇里調(diào)侃:“如果要我去禁書,我會禁什么書呢?我首先把唐詩宋詞禁掉——它們已經(jīng)使中國人在生活中的詩意被程式化群體化陳詞濫調(diào)化,一點創(chuàng)意都沒有?!?/p>

車前子:我寫作時,一個是對成語警惕,一個是對經(jīng)典警惕。本來寫作時可能有新鮮表達,被那套數(shù)據(jù)庫索引,自己的感受就“啪”,沒了,能量根本來不及積聚和開發(fā)。覆蓋是很可怕的,寫作者一開始就要站在“逃跑線”,見到大師面孔,扭頭就跑。大師,這些黑暗街區(qū)的混混,想抓住我們,我們打不過,只得逃之夭夭。我剛在微信讀書看了本小說《逃之夭夭》,譯者在后記里寫道:“逃之夭夭,是一種令人好奇、也令人景仰的文學(xué)不及物狀態(tài)?!倍髡邉t這樣說:“它們自以為是,我?guī)缀跻殉勺锓浮!?/p>

傅小平:可不是。一種藝術(shù)探索得到認可,或者找到屬于自己的語言后,寫作者就會往慣性里走,而且也能找到理由,把個人風格發(fā)揮到極致么。

車前子:寫作者寫作多年之后,應(yīng)該還是學(xué)徒心態(tài):沒有什么我已學(xué)會、掌握。不要讓自己在已知中滑行,而是要讓自己進入未知——讓未知喚起寫作。就我自己的話,如果不能讓自己進入(一個或幾個)未知,我就不寫。

傅小平:倒是想問問你,你寫詩、寫散文,一般是在腦子里已經(jīng)有大體的想法后開始寫,還是有了開頭一句話,就跟著感覺往下寫?

車前子:非常有趣的話題。寫作多年之后,我最擔心的是,尤其寫詩,一落筆就被一個力量裹挾著往一個方向走去。近來我要克服的是,落筆之后,哪怕有三個方向,我也要放下,我喜歡迷路,我要讓文字四面八方,發(fā)散流竄。我希望我正在寫的這首詩沒有終點。寫散文,開頭一句話非常重要,要讓一個句子穿過針眼,然后才能縫縫補補。或者這么說,開頭一句話讓我騎到馬上,然后信馬由韁。

傅小平:聽你這么一說,想到騎手的意象。大概是覺得用筆寫作,就好比騎馬狂奔吧。你有本詩集用其中的一篇《新騎手與馬》命名。我看到有評論說,這首詩消解了各種馭馬的常識,你寫到的這些馬身形飄忽,并非可馭之馬。這里好像涉及具象和抽象的問題,詩歌里寫“馬”,很少具象描繪,一般都偏于抽象化。

車前子:這首詩還是簡單,約是三十四五年前寫的。如果說到具象和抽象,我這兩年的詩歌更有代表性。也不是代表性,更像實有其事。

傅小平:但你被談?wù)摫容^多的,是你早期寫的詩歌。比如《三原色》,這首詩差不多是你剛走上寫作道路時寫的吧,三原色應(yīng)該是借了繪畫的概念。

車前子:我十八九歲時寫的。一首青春期叛逆的詩?當然那是少年的反抗,這種反抗非常無知,非常軟弱,也非常無奈,并且是徒勞的。后來發(fā)現(xiàn),最后我寫到要把圓畫得最圓最圓,可能受了魯迅《阿Q正傳》影響。當時寫完,不管怎么說,還挺得意,像米羅走在巴黎街頭,大喊一聲“打倒地中?!?。少年時期,市面上多是魯迅著作,它是當時被準許的文學(xué)讀物。《紅樓夢》《三國演義》,現(xiàn)在的普及品,都無法找到,“評法批儒”期間,讀到《水滸》。

傅小平:你說反抗,是情緒性的宣泄,還是那時意識到自己要反抗什么東西?

車前子:反抗什么,不同時段,還真不一樣。青春期,反抗父母。上班之后,反抗那個環(huán)境。寫作了,就是反抗傳統(tǒng)的寫作方法,和周圍人的寫作方法。我的意識形態(tài)只存貨于寫作之中,寫作之外,我沒有意識,也沒有形態(tài)。寫作把我買空賣空。

傅小平:當時你們一撥詩人,還一度反抗“第三代詩”。是吧?

車前子:反抗“第三代詩”?沒有吧,我都被某些評論家認作“第三代詩人”,盡管我并不清楚第一代和第二代。我們(幾個人)的確在寫與“第三代詩”不一樣的詩,因為“第三代詩”過于時尚。這么多年來,我基本上沒把自己歸到哪個流派里面,至多短暫參與一下,也就離開了,甚至有些我也是發(fā)起者之一,結(jié)果,我離開得更快。

傅小平:這倒是,不依附于任何團體,會多一些獨立性。我有時覺得詩歌也可以說是字詞的藝術(shù)。詩人大概也對字詞特別敏感。比如“書法”這個詞,我從來沒想到可以拆開來講。你在《書法的終結(jié)》一篇里發(fā)問:沒有“書”,哪來“法”?然后問,五四時期幾乎把傳統(tǒng)的方方面面都盤點到了,怎么就獨獨遺漏書法?你還說,新文人墨跡是“法”的終結(jié),“書”的開始。這些說法,讓我耳目一新。

車前子:每個漢字都包含巨大信息,我學(xué)習(xí)過拆字,把字拆開來后,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字就是一個文本。一個字的“織物”。一個字的“互文”。

傅小平:我有時覺得,像散文是一句一句寫的,詩歌是一個字一個字寫的。既然每個字都這么豐富,詩歌可以不斷往下寫啊。

車前子:對個人而言,詩歌不是可以無窮無盡寫下去的,一兩個月寫不出一首詩很正常。我覺得我在詩歌面前,永遠是個外行,不是謙虛,那是很好的狀態(tài)。有段時期,我的畫偏于寫實,畫個西瓜荔枝什么的,買家也歡迎,這類畫法,我大概可以一直畫下去,但那樣畫,不能讓我心安理得。寫作,繪畫,應(yīng)該讓我不平靜,讓我焦慮,讓我煞費苦心,這樣才有意思。

傅小平:不平靜?有些人會說,寫作、畫畫,都是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

車前子:要有點難度吧??傇谑孢m區(qū)、安全區(qū),太無趣了。寫著寫著感到?jīng)]難度了,我就會給自己增加一點麻煩、困頓,我要展開對自己的惡作劇、搗亂。差不多,我有八年時間沒寫散文,為什么?因為散文寫作對我來說有點輕車熟路,我這八年一直在給自己找難度——見識未到,難度不來,十分沮喪。有段時期,我一個星期開七個專欄,沒有難度,無非辛苦。辛苦而已。

傅小平:就這么寫,會分身乏術(shù)的吧。而且你還畫畫,怎么同時進行的?

車前子:每天都寫啊,一天寫三五篇,那時,隨便拿個題目,我都能寫。當然,也不是沒有范圍,哈哈,《論“薛定諤的貓”》我寫不來,《論“薛定諤的閹貓”》,這個能寫。那時,我還沒繪畫,靠稿費生活,就這么干。據(jù)說周作人拿到什么題目都能寫,我用他的題目《故鄉(xiāng)的野菜》,寫了一篇同題,沒感到難度。我好不容易找到難度寫出的散文,編輯卻說看不懂,收入集子也被刪除。大概他們認為散文應(yīng)該這樣,不應(yīng)該那樣,但往往不應(yīng)該那樣,你這樣寫了,把“不應(yīng)該”做成“應(yīng)該”,才叫有趣。我的“不應(yīng)該”散文可能得等個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吧,黃賓虹的畫,人家也是不理解,黃賓虹說,五十年以后,你們就懂了。創(chuàng)作和鑒賞之間,的確有個時間差。

傅小平:黃賓虹的繪畫果真是五十年后被理解。不知道這是暗合,還是有人有意識地“打撈”。不管怎樣,不被理解,還能依然故我,是需要勇氣的。

車前子:勇氣,才華里最為重要的成分,卻常常遭遇忽視。這些年,我寫了不少詩歌,詩歌可以幫助自己保持勇氣,戰(zhàn)勝恐懼,更多是戰(zhàn)勝無聊,減輕壓力。

傅小平:閱讀同樣如此。

車前子:現(xiàn)在有書看,多好,小時候沒書看,我是碰巧看到一點書。平常我住祖母家,周末會回一趟父母家。有次父母出門,把我關(guān)在房里,我玩彈珠,彈珠滾進床底,我爬進床底摸著黑找,就這樣看到捆著的書,很是興奮,覺得剪斷繩子麻煩,就往外抽,抽到幾本,其中有戈寶權(quán)翻譯的《普希金詩文集》,我現(xiàn)在還記得《驛站長》《射擊》,有這小說嗎?

傅小平:印象中是有的。普希金的小說寫得好,只是他被閱讀談?wù)撟疃嗟氖窃姟?/p>

車前子:嗯,記不清了。我記得的是詩,“大海啊,你這自由的元素?!蹦阆耄夷菚r正讀小學(xué),化學(xué)元素周期表還沒學(xué)過呢,也不知道什么自由,大海也沒見過,但這些詞語從頭到腳把我震顫一遍。

傅小平:這么說,普希金的詩歌對你有深刻的影響?

車前子:或許是的,少年時代。青春期我喜歡拜倫,讀《唐璜》。拜倫是英國人,為了希臘自由、獨立而戰(zhàn),這種反抗精神很吸引我呢。后來,我還是更喜歡中國古典詩歌,喜歡王維、李商隱和杜甫,我最近在編一本自選集,選詩很少,卻有兩首獻給杜甫,我是神不知鬼不覺選了這兩首詩。

傅小平:你寫過一篇《熱讀李白冷讀杜甫》,挺有意思。其中寫道:“杜甫真是成精了。不是精怪的精,是洗滌精的精。也就是說杜甫的詩歌是一些濃縮物?!?/p>

車前子:那是二十年前我給報紙寫專欄。我剛才說的三個詩人,先是喜歡王維,后來喜歡李商隱,再后來杜甫,這三個詩人,我至今喜歡。韓愈,我也喜歡,我跟韓愈的個性,可能有點接近,比較偏執(zhí)、偏激,也比較急躁。談起文章之氣,像歐陽修、蘇東坡,氣從丹田而來,韓愈那個氣,從胸口而來,很是咄咄逼人。

傅小平:你不是還特別喜歡李賀嗎?

車前子:那當然,但他早夭。有個書法家,王寵,三十九歲就死了,還有白玉蟾,也是如此,這兩人的書法我都喜歡,沒臨摹過,覺得會被附體。我很喜歡李賀,但也不多讀。我讀古詩,臨法帖,選的多是清朗之氣的、方正之氣的、茂盛之氣的作品。

傅小平:想到你說的一句評論。讀的時候沒記下來,我只能記個大概。你大意是說,李賀的詩隔,李商隱的詩隔而不隔,白居易的詩不隔。這不隔,是說白居易的詩通俗易懂,普通百姓都能讀明白的吧?

車前子:我不記得說過這話。白居易詩歌,也不好懂,也不好寫。優(yōu)秀的詩歌都有難度。寫詩還是要有難度的,尤其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很多東西變得很是輕易。

傅小平:現(xiàn)在的詩歌居多迎合讀者,這樣的詩歌更易于擴散么。

車前子:也是,你不能說他們寫的不是詩歌,因為你說那不是詩歌的話,這太傲慢,也太自以為是。只能說是觀念不同,彼此看不上就是了。反正詩歌是個折磨人的東西,好東西不能輕易得到,不能像點個外賣似的。

傅小平:這話里像是包含了反消費的意思。

車前子:消費是反不了的,但可以把消費門檻抬起十厘米,讓消費空間的難度增高一點,或者讓消費時間的難度加長一點。

傅小平:有啟發(fā)?,F(xiàn)在很多詩人為提升影響力,寫詩都求擴散,求翻譯,但在我印象中,你提過一個“抗翻譯性”的觀點,你現(xiàn)在還堅持嗎?

車前子:還堅持的,甚至越來越難以翻譯了。怎么說呢,有些詩人的詩太容易翻譯,那樣的寫作沒有寫出漢語狀態(tài)。我這么說,他們不開心。很多年前,我做過嘗試,把王維、李商隱的詩翻譯成白話文,就得把他們詩里的空白給填滿、涂黑,感覺就很不一樣了。在母語背景下,現(xiàn)代漢語都很難傳達出古代漢語的神情,更不要說翻譯成外語了,我需要自覺和更自覺地回到漢語狀態(tài),去了解漢語特性。我的詩從文字出發(fā),這文字,不是文字學(xué)意義上的文字,它是詩學(xué)意義上的文字,勾勒出作為一個詩人的透視,還有體現(xiàn)遣詞造句的能力。這樣的勾勒,換種說法,就是體現(xiàn)對漢語的尊重和敬畏。

傅小平:同時也是對母語的一種守護。

車前子:杰夫翻譯我的一首詩花費多月,有些詞,不知道怎么翻譯。比如這句,“在胡桃拔尖的山坡上”,我寫童年時期在陜西,上學(xué)路上,會經(jīng)過一個坡,上坡的印象,感覺胡桃樹是被天空拎著往上提拔,而坡形成恍恍惚惚的尖頂,所以用了“拔尖”這詞,為這首詩增加一點微妙,也是難度。“拔尖”,詞典里是“優(yōu)秀”意思,而在這首詩里,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么,所以不好翻譯。還有胡桃,有些人會認為和核桃一樣的,其實胡桃和核桃也有區(qū)別,平時關(guān)系不大,這一首詩里,如果改成“在核桃拔尖的山坡上”,就會少了點什么,少了點什么呢?“胡桃”有異國風情的驚異(這很私密,因為我把“胡桃”“胡姬”視為詞語親戚),像我當初上坡的印象,我一個蘇州孩子突然來到陜西鄉(xiāng)村,仿佛漂洋過海。而其中最難翻譯的,是“尖”這個字形,直接把我上坡的印象視覺化了。

傅小平:這是“一字頂一萬字”的寫法。我記得你在一篇文章里寫,你童年有幾年常常從一片胡桃林里穿過。你沒見過胡桃落葉,所以總是看它碧綠于枝頭。這個表達有意思。剛想到,我讀到的都是你的短詩,你寫長詩嗎?

車前子:我寫啊,曾經(jīng)印過一本,顏峻給印的,私下里流通。

傅小平:沒讀過,我就不清楚是怎么個面貌。大體上有個感覺,現(xiàn)在長詩也普遍體現(xiàn)出碎片化的特點,缺少整體感。

車前子:我寫長詩也是碎片化的,自從尼采橫空出世,我們就不夠體系和完整了。碎片化的詩歌、散文,更依賴直覺,更強調(diào)天賦,天賦偶爾顯露輕浮的表情,卡爾維諾和艾柯和德勒茲都有這種表情,“時代之容貌,我們不能批評其時尚……”。這其實加大了寫詩難度。傳統(tǒng)長詩,都有基本走向,也就是線性,最后有所總結(jié),制作感較強?,F(xiàn)在的長詩一般都有碎片化特點,顛覆線性之后,碎片建構(gòu)語言的多邊形。個體化程度更高了,要把個體化寫出來,非常困難。這里,我要說到公共化,傳統(tǒng)的長詩是公共化的,所以頗受歡迎。我們已經(jīng)不需要傳統(tǒng)長詩里的戲劇性,碎片化是更為直接的、視覺的戲劇性。碎片化讓文本呈現(xiàn)可供凝視的邏輯……“時代之容貌,我們捐獻碎片收藏品”。

傅小平:這個說法有意思。不過中國文化一向強調(diào)直覺。從這個角度,倒是有必要提倡你曾經(jīng)說過的中國詩歌精神。

車前子:這個問題,每個寫作段都有不同理解。我也喜歡外國詩歌,漢語里蘊含的某種思維、意味,需要外國詩歌加以激發(fā)。我一點都不反對翻譯體,我覺得正是不斷融合“外來語”,我們的漢語才發(fā)展成現(xiàn)在不錯的樣子。所以,不應(yīng)該把翻譯體當作假想敵,到底有沒有翻譯體這回事,說不定是杞人杜撰。如果說漢語存在問題,那也不是翻譯帶來的,而是內(nèi)在外化,不是外化內(nèi)在?,F(xiàn)在,漢語需要新的句法,漢語不是漢語本身。我認為漢字化在漢語詩歌寫作中更為重要。

傅小平:還真是,你在《陰影部分與部分陰影》一文中曾這樣寫道:“漢語詩歌的特性被漢字決定。漢字是漢語詩歌的傳統(tǒng)。只是這個傳統(tǒng)過于赤裸,熟視無睹,以致不以為是傳統(tǒng)?!蓖τ幸馑嫉南敕?,怎么理解?

車前子:細讀我的近作,或許有所理解,但也不一定。

傅小平:好吧,也算你回答了。感覺你特別注重漢字的音韻。像“冊頁晚”“木瓜玩”這樣的字詞,我以前不熟悉,不知道是不是你發(fā)明的,反正讀著特別舒服?!端忝肪幒笥浝锏倪@句“羯鼓羯鼓,雪粒速落”,想必是你發(fā)明的吧?里面既有對聲音的闡釋,也很有畫面感,特別好。

車前子:是我發(fā)明,我希望我有生之年有所發(fā)明,不斷發(fā)明。“雪粒速落”,是我對蘇州方言里一個俗語的記音,意思是瑣碎、剝落……

傅小平:想到“紙?zhí)荨边@個詞,你早期詩歌比較多寫到這個意象。

車前子:我有個時期經(jīng)常用到“梯子”意象。為什么這樣呢,想爬上去看看圍墻外面?我也不很清楚。那時身在蘇州,感覺挺封閉的吧,那時幾無可能接觸現(xiàn)代文學(xué),別說現(xiàn)代派文學(xué)。我是回過頭來這么理解,當時沒這么想:“紙?zhí)荨保痪褪羌埳险劚郎先タ纯?,用一張稿紙?我手寫二十年,近二十年用電腦寫作。

傅小平:那你改用電腦寫作,略略有點晚,也是“冊頁晚”之一種吧。紙?zhí)菝?,也可能是由封閉而生的一種玄想,你想爬上梯子看看外面的世界,梯子是紙做的,也就意味著這不可能實現(xiàn)。從字面上似乎可以這么理解。當然那時的封閉是時代造成的,可怨不了蘇州。不過,你也寫到蘇州是座保守的城市。

車前子:我說的保守,并不是否定。我們總是迷信進步,其實保守并不是對進步的否定。我為什么說蘇州保守呢?明清以來,蘇州工藝極其發(fā)達,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有關(guān)部門做過統(tǒng)計,中國有三百六十多項工藝,蘇州除了三項,是哪三項,我記不清了,除開這三項,其余都有。工藝這個門類,大都有竅門,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就隔層窗戶紙,稍微點撥,聰明人就知道了,所以在技術(shù)上需要保密,在手段上需要保守。工藝傳男不傳女,幾個兒子,只傳一個,避免在家族中引起競爭,一旦競爭,必然標新立異,工藝就走樣,不能壞了祖宗規(guī)矩,吃工藝飯的人是不鼓勵創(chuàng)新的。陰差陽錯,影響到蘇州人的日常生活,出言謹慎,多加防范,不愿抱團,抱在一起,恰巧貪杯,酒后泄密,工藝秘訣變成乘法口訣,大家都會了,自己沒飯吃!久而久之,保守成為蘇州人的文化心理。

傅小平:說到手藝,你有個觀點挺有意思。你說:“中國有手藝的人,會越來越自覺或不自覺地文化化。一文化化,就拿腔拿調(diào),不屑去表現(xiàn)——比如世俗生活,而進入復(fù)古圈子?!庇纱丝?,你反對文化化,而重視世俗生活,同時也重視民間。在回憶林散之的《聚之為圣散之為仙》一篇里,你也說道:“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身后,總有一個割之不斷拂之不去的若隱若現(xiàn)的民間?!?/p>

車前子:我對世俗的熱愛超過對哲學(xué)的熱愛,維特根斯坦也是世俗的,倒不是表現(xiàn)在他嗜好偵探小說,恰恰是他捐錢舉止看似奇特其實庸常,我是說他的財富觀庸常。所以我熱愛維特根斯坦,盡管一句也沒讀懂。二十多年前,我寫長詩《傳抄紙本》,引用維特根斯坦一段話,從中文譯本摘出,故意抄錯,不料黃運特告訴我,你以為你傳抄錯了,恰恰與維特根斯坦原意接近,中文譯本和英文譯本都翻譯錯了,黃運特查了德語原本。這讓我很是驚訝。

傅小平:這是歪打正著啊。你對蘇州的感情似乎挺復(fù)雜。你贊賞蘇州之美,不在園林,也不在女人,美就美在那種仿佛拓片,仿佛黑白照片一樣不無抽象意味的灰色調(diào)寧靜。又感嘆,蘇州是一個夢,早做破了。又破又爛。在《明月前身》一篇里,你還寫道:“一個月明的晚上,我乘上火車,離開蘇州。把蘇州之外的一切地方都看作故鄉(xiāng)?!闭J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是不是因為多了一種眼界回看蘇州?

車前子:我目前只會用蘇州眼界看世界,越來越狹隘了。記得小時候,有次跟大人去一個地方玩,墻頭標語:“身在蘇州,放眼世界”。還是現(xiàn)在年輕的蘇州人厲害,他們能夠“身在世界,放眼蘇州”。

傅小平:你對蘇州多有批評,卻寫了那么多關(guān)于蘇州的文章。愛之深,責之切么。你提倡在散文中傳達方言思維,具體到寫作,方言不就是指的蘇州話?

車前子:我們都用普通話寫作,弄點方言也不過是偶爾點綴。我并不主張用方言寫作,那是犯傻的事,韓邦慶《海上花》由張愛玲翻譯,太麻煩她了。我主張用方言思維寫作,童年我接受普通話教育,普通話對一個蘇州人而言,基本可以說是外語,雖然訓(xùn)練至今,普通話還是讓我的表達既窘迫,又同質(zhì)化。我用方言思維就生動多了,不是說用方言,是用方言思維,我就多個角度,也就不那么常規(guī),也就多些可能??曜訆A個菜,普通話里也就“夾”這個動詞,在蘇州話里,我做過統(tǒng)計,可以找到超過十個動詞來描述筷子夾個菜,況且是有區(qū)別的,這種區(qū)別又很細微。普通話最大問題,把動詞的豐富和內(nèi)涵給消解了,比如袖管“卷起來”和“擼起來”,普通話里沒有“情緒波動”,蘇州話里,“擼起來”多少有些暴力美學(xué),暗示準備開打。一位姑娘正洗衣服,袖管礙事,你恰巧路過,她請你幫忙,絕對不可能說“幫我把袖子管擼起來”,在蘇州,她一定這樣說:“幫我把袖子管卷起來”。蘇州話“袖子管”,即普通話“袖管”,多個字,蘇州話——方言思維——比普通話多個字,哈哈。

傅小平:但你對蘇州話也有犀利的批評,道是:蘇州話可分出男式與女式。如今女式已是小家碧玉,偶爾還有潑婦樣。男式全本墨涂涂,市井氣與江湖氣交相輝映,書卷氣全面消失。這個說法挺有意思,展開談?wù)劇?/p>

車前子:要展開談的話,會舉到不少方言例子,大多數(shù)讀音寫不出來。比如“攪漆染衫”和“搞清二三”,這是一句俗語,在蘇州話里是諧音的,到底如何記字,現(xiàn)在被我記成這樣兩條,意思完全不同。

傅小平:方言的好玩,有意思,最能在轉(zhuǎn)換成普通話的過程中,得到凸顯。談到蘇州,即使不談到蘇州話,也必然會談到園林。你在《品園》后記里也說:“現(xiàn)在的小說很少有寫園林的——這只能說明園林已經(jīng)是與現(xiàn)實缺乏關(guān)系的事物。它是這個時代的遺民。”但小說里寫蘇州從來都不寫到園林,會不會也是一種缺失?換句話說,我們現(xiàn)在寫小說,還有沒有把園林激活,賦予它某種現(xiàn)代性?

車前子:這是小說家的事,哪天我和小說家聊聊,讓他們操心去。

傅小平:好吧。好在不少散文隨筆寫蘇州,都會寫到園林。是因為像你說的,散文隨筆沒有定律?沒有定律么,就不是非得寫與現(xiàn)實關(guān)系緊密的事物了。至少園林作為一種懷舊的依托,是很適合的。不妨說說園林對你的寫作有怎樣的影響。

車前子:園林也許影響周瘦鵑、陸文夫等一些前輩作家的寫作,我的寫作受園林影響不大,我開始關(guān)注園林的時候,對園林是誤解的,以為園林是個很套路的、很程式的空間。園林是資源型的,主要依賴現(xiàn)成材料去完成,不是那么需要依靠個人想象力,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關(guān)系不大。我喜歡白手起家,無中生有。

傅小平:說得是。但開創(chuàng)園林傳統(tǒng)的人還是富于想象力的。你在《品園》里談到文人園林。我就想,除園林外,“文人”也是你經(jīng)常談到的一個詞,你也發(fā)了不少有關(guān)“文人”的議論。比如:“詩人和文人是兩個狀態(tài),詩人是想象力的寵兒,文人是博學(xué)的符號?!薄爸袊娜送斜牬罅搜劬φf瞎話的勇氣與膽略?!薄拔娜说臒o足輕重是因為文人沒有輕重,飛著的鳥你能稱出它的體重?”“文人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而已,有能力寫好一首詩就寫一首詩,畫好一張畫就畫一張畫。真是一點用都沒有的,都被夸大了?!比绱说鹊?。實際上,當下都不怎么用“文人”這個指稱。這么說來,你倒真是有文人情結(jié),或者文人氣質(zhì)的現(xiàn)代人。雖然你調(diào)侃自己的繪畫,不是文人畫,而是詩人畫。

車前子:我盡量不讓自己成為文人,我有自知之明,因為真要成為文人太難了,要吃許多苦,張岱“做忠臣怕痛”,我是做文人怕苦,我怕吃苦,雖然愛吃苦瓜。三伏天,苦瓜切成條,冰鎮(zhèn),蘸蝦籽醬油、糟鹵和芥末,好吃。

傅小平:哈哈。你筆下經(jīng)?!岸选边@個詞,你也經(jīng)常寫到“夢游”“憶舊”這樣的詞,加上你的散文多少給人復(fù)古的氣息,這些都凸顯了你的文人氣質(zhì)么。

車前子:那也不是我今生修養(yǎng),大概前世帶來。奈何!

傅小平:推給前世,推給命定,也是一種說法。對了,如果對照古代的散文流派,你更欣賞哪一派?倒是比較多讀到你在文章里提及張岱的散文。

車前子:又欣賞又不欣賞。說說不欣賞理由:桐城遣詞過于規(guī)矩,陽湖造句缺乏水氣,性靈一派腔調(diào)輕佻,公安兄弟下筆隨意,竟陵諸家咬牙切齒……讀散文,躺平讀的話,一部《莊子》綽綽有余。如果學(xué)習(xí)寫散文的話,那要多讀魯迅、廢名和所能到手的閑書雜書。如果學(xué)習(xí)寫散文的話,一定要多讀現(xiàn)代詩。張岱大好,別人,比如黃庭堅,他是點石成金,而張岱乃故國蜻蜓,點水成金,不費力氣,學(xué)不得。

“閑筆讓散文蕩漾,蕩開了的散文就像波瀾一樣,最后邊際空茫,沒有明確界面?!?/h3>

傅小平:所以,與其說你離經(jīng)叛道,不如說你是很尊重傳統(tǒng)的。你說了一句:“一位大師被我們敬重的部分,往往是他與傳統(tǒng)近似性的地方?!边@句有些近似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里發(fā)表的觀點。但你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說,“這就有了借口,也就有了借以說服他們的理由?!痹撛趺蠢斫??

車前子:你讀得這么細啊,慚愧。我這么說既有承認,也有反對的意思。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視為傳統(tǒng)的東西,在當時可能都不是傳統(tǒng),甚至還相當叛逆。我是覺得,藝術(shù)家會變的,可能會變成很乖的孩子,但藝術(shù)不變,天性就是個壞孩子,它喜歡惡作劇。只是多年以后我們把它當成了一本正經(jīng)的事情。就像畢加索的(有些)畫,當時離經(jīng)叛道,現(xiàn)在也成傳統(tǒng),快要成不好的傳統(tǒng)了,雖然還是很有意思的傳統(tǒng)。我們需要頭腦清醒,不給自己找借口,也不給別人找借口,因為面對的,要知道更多是很沒有意思的傳統(tǒng)。

傅小平:也就是說傳統(tǒng)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本身也在發(fā)展變化之中,而且把不是傳統(tǒng)的東西,慢慢轉(zhuǎn)化為傳統(tǒng)的一部分,從而豐富了傳統(tǒng)本身。所以,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之間不是對立關(guān)系,而是辯證關(guān)系。你也是強調(diào)變的,就寫詩而言,你說:“詩的故鄉(xiāng)是變化。詩歌是在所有藝術(shù)中變數(shù)最大的藝術(shù)?!?/p>

車前子:這么想,是善待自己的思維。看這些離經(jīng)叛道,我們就會知道生活,藝術(shù),都有很多可能性。對我來說,畢加索與達·芬奇都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他們的作品具有同等價值。如果用達·芬奇標準來講,畢加索完全是個搗蛋鬼,但惡作劇變成經(jīng)典之后,是讓后來的藝術(shù)家增加了假想,假想某一幅作品中,達·芬奇部分和畢加索部分,融合一起,這是比喻。我上次看到一位西班牙畫家的作品,他把非常寫實的部分和超現(xiàn)實的、荒誕的、幻想的部分自如地融合一起。所以,貌似惡作劇的東西,是更不能小看的。杜尚在《蒙娜麗莎》嘴唇上畫了兩撇胡子,是個惡作劇,仔細想想還真有難度,他怎么會想到給她畫胡子?托姆布雷黑板上的幾個圈,太有想象力了,想象力如果缺乏挑釁,簡直可以把這種想象力排除在想象力之外。我的觀察,凡作品一上來就具正經(jīng)品質(zhì),往往可以懷疑,杰作面世之際常常一臉壞笑,我們要發(fā)現(xiàn)和珍惜創(chuàng)造力的壞笑,只有壞笑能笑到最后。

傅小平:有道理。但為啥“一臉壞笑”,是出于冒犯的沖動?

車前子:里面有沖動,也有歡愉,也有沉浸與沉靜。說到畫胡子,我給雷鋒畫過胡子,大概小學(xué)三年級時候,校園黑板報畫有雷鋒像,我上去添了兩撇胡子,還對逮到我的老師振振有詞,你說雷鋒叔叔永遠活在我們心中,活到現(xiàn)在已是爺爺,應(yīng)該有胡子啦。

傅小平:好玩!可以當是你生平里的一樁趣聞軼事。你也在詩文里和讀者做游戲的,所謂趣味部分源于此吧?,F(xiàn)在很多散文不大有趣。要說到這個趣味吧,我感覺也跟善于寫閑筆有關(guān)。你有句話說,一篇隨筆往往從廢話開始,結(jié)束的時候又是廢話,這有點像喝茶了。這里的廢話,大概也包含了閑筆的意思。

車前子:不能肌肉緊張,閑筆能放松散文,就像聊天時的哈哈。少了閑筆,也就少了動感,靜靜一汪池水,扔幾個石子過去,漣漪起來了,池水還是那一汪池水,但它蕩漾,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盈盈欲滴,閑筆讓散文蕩漾,蕩開了的散文就像波瀾一樣,最后邊際空茫,沒有明確界面。周汝昌還是馮其庸,評價蘇州評彈演員黃異庵,說他自編自唱的《紅樓夢》彈詞,沒一句紅樓夢,句句紅樓夢,這個厲害,通篇閑筆。

傅小平:放到寫作上,這就是說一部作品得有自己獨特的語調(diào),能讓人一眼就辨認出來。你的詩文有很高的辨識度,我們形容某人作品好會說,總是被模仿,從未被超越,你是干脆拒絕被模仿。你自己倒是有過“模仿”的經(jīng)歷。在《戀愛中的女子》一篇末尾,你寫道:“現(xiàn)在猜想,大概是我把我想寫的意思先寫下來,然后再去找書,用他們的句子換掉我的意思。之所以沒有寫完,可能想想這工作太苦,于是放棄?!辈环劣纱苏f說,你在寫作上怎樣慢慢形成自己的語調(diào)和風格?

車前子:《戀愛中的女子》,嚴格說來是拼貼。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形成自己的語調(diào)和風格,我好像很少考慮這些,沒有太多糾結(jié)。我研究過幾位作家的語調(diào)和風格,只是我從沒研究過自己,是不是我還不配研究自己?就這樣吧。

傅小平:有意思的是,《戀愛中的女子》開頭“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顯然脫胎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你前面也說到寫了同題散文,如《故鄉(xiāng)的野菜》等。但你推崇的作家是魯迅和廢名,而不是朱自清和周作人。

車前子:廢名當然出入窮奇,魯迅就更超邁絕倫,魯迅,我會拿他和王羲之比,雖然他們做的不是同個事情。王羲之年代,書法藝術(shù)不很成熟,王羲之孤峰突起,把書法藝術(shù)推向高端。魯迅年代,白話文學(xué)不很成熟,魯迅一出來,白話文學(xué)拔地而起,我真是熱愛他,我是從文本上熱愛他,從漢語上熱愛他。

傅小平:不能不感嘆一句,你對現(xiàn)代作家的一些點評,真是妙不可言。你說老舍:“他身上有一種中國文化人少有的過日子的勁頭。”說郁達夫:“其寫作,取的是斜姿。這斜,是‘竹外一枝斜更好的斜?!闭f沈從文:“其文章的妙處,在于拖泥帶水而不渾濁?!闭瘴铱矗氵@一句勝過長篇大論。你真是得了金圣嘆等評點文章的真?zhèn)?,你寫的《金圣嘆?!愤@篇文章,我讀后印象也特別深刻。

車前子:哎呀,那時要謀生,要掙稿費,現(xiàn)在看來,許多文章我是不應(yīng)該寫的,比如這篇金圣嘆,我對他的理解,也太皮毛。慚愧,悔煞,不是悔煞少作,而是慚愧于無知之無畏。

傅小平:剛說到沈從文,想起你寫的那篇《城南舊事》。臺灣作家林海音寫過一篇同名小說,剛讀到篇名,以為你又要來一篇同題作文,讀后才發(fā)現(xiàn)你寫的是與沈從文夫人張兆和的交往。結(jié)尾寫到要終止合同,感覺是欲言又止,為何?

車前子:我有時覺得名人不能有后,長話短說,這本書稿我不想出版了,我突然覺得沒意思,雖然我寫的時候覺得挺有意思。

傅小平:這也可惜了。我就挺想看看你是怎么寫的沈從文。

車前子:我本來要寫廢名,但止庵要寫。

傅小平:雖沒怎么見你評點當代作家,想必當代作品也過目不少吧。近來常聽說,當代作家在詩歌和小說上取得的成就,已經(jīng)遠遠超出現(xiàn)代作家了。你怎么看?相比現(xiàn)代作家,你認為當代作家散文水準如何?

車前子:其他不說,放個周作人在面前,哦,反正我覺得我即使再努力三十年也超不過他。當然,接著你的話題,我想有些現(xiàn)代作家我們是超過他們了,超過又怎樣呢?反正我是一點也沒自豪感。不要把地上畫的一條白線以為門檻。我覺得我近十年的詩比我前二十年的詩寫得好,我超過自己了,這點讓我興致勃勃。

傅小平:這個說法有點凡爾賽哈。不過寫詩能越寫越好,真乃難得的大好事。不管怎樣,當代散文也在變革,主要似乎是往“大”和“新”里寫,比如“文化大散文”“新散文”等。對這些一度風行的散文流派,你又有何看法?

車前子:我有什么看法呢?我肯定有過看法的,我好像二十多年前在《黃昏的手藝》這本自選集自序里談到過,模糊了,不想了。

傅小平:你說的是《手藝的黃昏》吧?我沒讀到這本書,但剛查到思不群在他的文章里說,你在這篇自序里追溯了自己的散文寫作源流,你把《莊子》看作遠祖,把王羲之、韓愈和蘇軾看作“曾曾祖父輩”,把明清歸有光、沈復(fù)、陳繼儒、袁枚等看作是曾祖父一輩,而魯迅、周作人、郁達夫等則是祖父輩。所以,散文寫作對你而言,就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旅行。“我希望這一生能見到明清的護城河、唐宋的湖泊、魏晉的泉水井水、秦漢的河流。我希望我這一生能見到先秦的大海?!彪y怪你的散文“孤峰獨立”,沒能歸到當下任何一個流派里。我還讀過你說的一句話:“凡藝術(shù)往往能新不能舊,能舊不能新,而八大山人既新還舊,既舊還新?!蹦愕纳⑽慕o我有同樣的感覺。你給自己的散文寫作一個怎樣的定位?

車前子:既新還舊,既舊還新。被你發(fā)現(xiàn)了,就這個定位。

傅小平:要是從地域角度,倒是可以分為南方和北方的散文寫作。但你分明不喜歡“江南”這個說法。在《江南的南方》一篇里,你還說本喜歡“南方”,但這個詞被用濫以后,你又不喜歡了,因此:“我首先在語詞上失去家園。只是我一點也不焦慮,甚至還得意,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可以不把家園放在眼里的家伙?!钡愕膶懽饔质呛汀敖稀焙汀澳戏健本o密相連的,甚至可以說有比較濃郁的地方色彩。你怎么看寫作的地方性,還有所謂的普泛性?

車前子:你的問題越來越有難度了。

傅小平:慚愧,慚愧。也罷,且讓你“任性”一回。都說到故鄉(xiāng)了,就說說還鄉(xiāng)。很多詩人都會涉及還鄉(xiāng)的主題。我記得于堅有本散文集,書名叫《還鄉(xiāng)的可能性》。但你挺決絕的,在《酒之間,茶之間》里,你斷然道:“一個人是不可能還鄉(xiāng)的,無論精神,還是肉體。生活就是馬前潑水。也不可能重游。沒有故園,沒有舊地。就是有故園和舊地,我想還是無法還鄉(xiāng)或者重游?!焙我匀绱??

車前子:我是不是有點擰巴?我可能真喜歡別扭。至于還鄉(xiāng),似乎可以從三個方面談:人的原始屬性,人的倫理需求,人的死亡沖動。這三個方面,對于一個人是不可能的滿足,不是還鄉(xiāng)滿足不了一個人的外化,而是一個人滿足不了還鄉(xiāng)的內(nèi)在,還鄉(xiāng)即處于耗散而不自知,因為還鄉(xiāng)本身的耗散??ǚ蚩ㄕf:“去你的心理學(xué)!”

“我不太信出手不凡,我信‘三更燈火五更雞,才華和勤奮必須畫上等號。”

傅小平:讀你的詩文,包括和你交流,我一個比較強烈的感受是,你出其不意的一些思考,還有由你特有的逆向思維而出來的一些觀點,會激發(fā)我換個角度去看問題、欣賞作品,甚至是重新打量一些事物。記得昆德拉就強調(diào)過小說的認識價值。其實好的散文,也是如此。我印象特別深的是,《西洋畫本》里你這樣談法國畫家盧梭的繪畫:“我們?nèi)绻茉诎l(fā)現(xiàn)一幅畫的俗不可耐之外,還能發(fā)現(xiàn)它是裝模作樣的,那么,這基本上已不是拙劣之作。我們?nèi)绻茉诎l(fā)現(xiàn)它的俗不可耐裝模作樣之外,還能發(fā)現(xiàn)它是呆頭呆腦的,那么,這基本上已是杰作。因為它壞出了性格,壞出了豐富多彩,壞出了名。”這個角度就挺有意思的。

車前子:就是說,我們一輩子都要學(xué)習(xí)如何欣賞。欣賞會有不同法門,條條道路通羅馬,前提有個羅馬。盧梭提供了另類欣賞法門,盧梭沒有同時代畫家畫得像畫,但恰恰不像畫,讓西方繪畫有所突破。他跟畢加索說過一句話,說畢加索畫的是埃及風格,他的畫才是現(xiàn)代繪畫。有意思吧。盧梭是那種讓人對繪畫質(zhì)疑的畫家,他的繪畫有更為華麗也更為質(zhì)樸更為凡俗也更為神圣的東西。盧梭未必有意識,對他而言,很可能技術(shù)不是太過關(guān),只得揚長避短。你可以不認可盧梭的繪畫,卻不能不欣賞他把繪畫引向廣闊的視野。

傅小平:以上引的這句話后面,還接著這么一句:“龐德的詩,在我看來之所以好,就因為寫得很壞,所以比寫得很好的艾略特和寫得很好的威廉斯要出奇得多?!蹦氵€說:“尤其對一位成熟的作家而言,寫壞一部作品,其實和寫好一部作品一樣困難,甚至更加困難?!痹撛趺蠢斫饽阏f的“壞”和“寫壞”?

車前子:藝術(shù)家,尤其當代詩人和藝術(shù)家,于大傳統(tǒng)常常成為異見者,卻附和小傳統(tǒng),缺乏校正小傳統(tǒng)的能力,他用小傳統(tǒng)驗收新作。所以必須寫出小傳統(tǒng)里屬于“壞”的作品,或許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才會碰巧見“好”。事到如今,大傳統(tǒng)也沒什么好反了,需要反的是小傳統(tǒng)。一位寫作者如果還想進步的話,他必須時時刻刻用“壞”自己的小傳統(tǒng)。

傅小平:有啟發(fā)!在《有關(guān)寫詩。并非詩歌觀》里,你說到:“所以,一首詩看上去是從一個詞,一個句子出發(fā),經(jīng)過一番搏斗——詩思的誓死搏斗,最好結(jié)果:‘語言的陣亡?!蔽以谙?,這是不是該理解為語言的涅槃重生?

車前子:在語言中,涅槃重生很好,永不復(fù)活也很好,或許更好。

傅小平:在《西洋畫本》里,你還寫道:“把塞尚的繪畫語言轉(zhuǎn)化成為文學(xué)語言,差不多就是海明威文風?!边@樣的跨文體比較,別開生面。

車前子:印象主義之后有三個重要畫家,塞尚、高更和梵高。做個比較,梵高較為私典,高更重原始宗教,塞尚沒這些東西,他的繪畫就是繪畫,了當而又簡潔,他不需要借助什么,抒發(fā)什么,只是直面,他能完全通過繪畫語言完成繪畫作品,這樣的畫家不多,太了不得了。

傅小平:還別說,我雖讀過海明威的一些資料,卻是在你這篇文章里才知道,原來他寫一階段小說后,就會研究研究繪畫。

車前子:“我寫一階段小說后,就會研究研究繪畫”,海明威自己說的,在一篇寫塞尚的隨筆中。后面一句:“繪畫會提醒作家在想象中的觀察,就像文學(xué)能夠點撥畫家在觀察中的想象?!笔俏颐鞯脕?,我的藝術(shù)觀已很老派,跟不上時代了,沒什么新鮮想法了,不好意思展開了。當然,我也從沒想過跟上時代,但我感謝它,多少給予我若干實驗機會。

傅小平:反正,你有些理解挺有意思的。比如你說,一首詩建立在一個比喻的基礎(chǔ)上,隨后就說,一個社會也是建立在一個比喻的基礎(chǔ)上。

車前子:要我說,生啊,死啊,生,死,都是建立在一個比喻的基礎(chǔ)上。這篇文章寫早了,回憶起來,大有“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感覺、感嘆。

傅小平:你還說:“大到社會,小到藝術(shù),都是建立在錯覺上的?!?/p>

車前子:我就這么理解的,錯覺,全是錯覺。人類在不遺余力地建構(gòu)自己的錯覺美學(xué):根本上,文明是一種視力糟糕的圖案化表現(xiàn)(文/圖案,明/視力:被圖案支配的視力在時空行使的失控權(quán)利)。

傅小平:不能不感嘆你對文學(xué)藝術(shù)有非常獨特的認識。你這樣說到漢語的純粹之美:“一言以蔽之,我想它既是簡潔的,又是曖昧的?!贝执忠豢矗@句話似乎自相矛盾,再一尋味,言之成理。

車前子:打個比方吧,就像我們吃一道菜,口感熟悉,但又說不清楚,這就是曖昧。正宗蘇幫菜,吃口甜,回味咸,也是曖昧,這一曖昧,有層次感了,這層次感又如此簡潔。比如“書畫同源”理論,也是既簡潔,又曖昧,繪畫用筆要更豐富,它把書法用筆囊括其中,繪畫用筆要的就是不擇手段,能把你想要的效果畫出來就好。筆墨筆墨,到底筆好,還是墨好,真說不清楚,因為筆和墨曖昧一起。所有簡潔都是曖昧的,而曖昧未必簡潔……亂七八糟,我說了什么!現(xiàn)在這個點我腦子有點亂,到凌晨會清醒的。我們輕松些,說點逸聞軼事,齊澤克居然能把逸聞軼事做成哲學(xué)。我說個中國著名詩人喝湯的逸聞軼事……

傅小平:你倒是說啊。

車前子:一時說不上來了。

傅小平:那就回到正題。你說過,開始繪畫之前,不要有太多自我設(shè)定。

車前子:對,畫之前不要設(shè)定很多,繪畫已經(jīng)超越抽象、具象,不像以前非得在抽象畫、具象畫之中站隊,現(xiàn)在界面淡化,一張畫里有抽象因素,也有具象東西。就像我正畫的這幅,如果添幾筆,看著像蝴蝶,都行,都無所謂,“都行,都無所謂”,可能是我的藝術(shù)觀。剛才說到齊白石,我從齊白石那里學(xué)到有趣的一點,是他畫時把一張紙顛來倒去,“都行,都無所謂”,只要方便,大概是他做木工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傅小平:說到齊白石。剛好前天讀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說,齊白石畫的物象,八大山人畫的心象,相比而言,境界不知差了多少。你大概是挺欣賞八大山人的,在繪畫上也多少受了他的影響。你怎么看這種比較?

車前子:我在隨筆里談?wù)撨^這兩位畫家,更喜歡八大山人吧,對齊白石又愛又恨。齊白石有非常好的作品,但他很多畫如從流水線上下來。技術(shù)角度來看,齊白石用筆不夠豐富,色彩也缺乏變化,他就是狠,一招鮮吃遍天。

傅小平:以你的理解,齊白石為什么就這么紅?

車前子:我想總歸是有原因的,齊白石畫蝦,栩栩如生,透明,像真的一樣,很符合大眾審美趣味……而大部分革命家又來自農(nóng)村,他們看到齊白石畫的白菜蘿卜,會覺得跟家鄉(xiāng)灶頭畫差不多,想起童年,于是認同。再說齊白石的畫很直白,不用什么文化積累就能看出好來。八大山人的畫,就不是那么容易看明白的,或者說看八大山人的畫,得有專業(yè)素養(yǎng),像看戈達爾電影一樣。齊白石把繪畫帶入市井,也帶入現(xiàn)代,吳昌碩有精英傾向,還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畫,很完整,可能過于完整,齊白石對其有所借鑒,他的過人之處,是把繪畫碎片化。中國的寫意花鳥畫,可以分出兩個時期:徐渭前后時期,齊白石前后時期。

傅小平:這個說法有意思。比較多聽說寫作碎片化。原來,繪畫也是如此。

車前子:齊白石比碎片化寫作更早在繪畫上實踐了碎片化,可惜他是商人,工筆配置寫意,兩個東西混搭,賞心悅目。帶來的問題是,他把中國繪畫粗鄙化了,他未必粗鄙,學(xué)他的人不得不粗鄙。這也沒什么,就像學(xué)八大山人,一學(xué)就有江湖氣。這其實在說另一個問題,杰出藝術(shù)家他會預(yù)置身后:六親不認,斷絕往來,拒絕模仿,似我者死。

傅小平:那敢情八大山人的繪畫是空前絕后了。想到繪畫界經(jīng)常引用的石濤的說法“筆墨當隨時代”。

車前子:了不起的畫家,是讓時代當隨筆墨。

傅小平:你說好的繪畫當“蘊藉而又放蕩”,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評價。

車前子:中國藝術(shù)有意思,很多術(shù)語都是反義詞(組合),譬如“收放”“黑白”,等等等等,還有“疾澀”,從字面意思上是矛盾的,但兩個字放在一起就有一種藝術(shù)的張力。就“疾”“澀”,寫作上,袁枚和翁方綱對此有過爭論,各執(zhí)一詞。有時,用它來指導(dǎo)訓(xùn)練,事半功倍。寫作么,一開始寫會很澀,熟能手巧么,就開始疾了。但疾未必就是好,有時候苦思冥想,也很好。而過了“澀”這一關(guān),就能做到疾澀了。

傅小平:也就是說,無論寫作,還是繪畫,多加訓(xùn)練,才能得心應(yīng)手。

車前子:我最近一個多月沒畫,前兩天畫張小品,才思蹇澀,總感覺哪里不對。心里有個水龍頭,只有每天勞動,才能打開,源源不絕。不勞動,銹住了,就比較麻煩,最后會變得畏懼。這個時代輕易,輕易為自己找到借口,很多有才華的人,就這樣浪費了。寫作需要時間,你喜歡它,你就要給它時間。

傅小平:怎么去做,也很重要。像繪畫,一般都是從學(xué)技法開始,但此后怎么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就得看個人的造化了。

車前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傅山快人快語,他說:“一字有一字的天。”想想,真是如此。

傅小平:那你是不是認為,中國繪畫最缺的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

車前子:我們以為缺技法,其實缺的是勇氣,還有觀念上不能有所突破。我們要傳承的不少東西,實際上都已經(jīng)過時,像蘇聯(lián)繪畫的那套東西。傳統(tǒng)繪畫在觀念上局限很大,畢加索有句話,大意是他用一生的時間才學(xué)會像孩子那樣畫畫。我們要從觀念上去理解這句話。

傅小平:用我們的老話講,是返璞歸真。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很難。你對怎樣算質(zhì)樸,有過一個說法。你說:“質(zhì)樸是一些不再需要尋找表達方式的東西?;蛟S根本就沒有刻意表達質(zhì)樸的方式?;蛟S根本就沒有質(zhì)樸?!辈环琳归_談?wù)劇?/p>

車前子:讓我想想……

傅小平:想好了沒?一時想不出來,就不勉強了。反正從你的散文里,能看到質(zhì)樸。你的一些散文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你把你寫作的過程也呈現(xiàn)出來了。而且,你就算是炫技,也是不藏不裝,而是告知讀者,這里我可要玩點花樣了。

車前子:哈哈,我覺得這樣比較快樂。

傅小平:換個角度看,你的散文看似簡單,其實是有門檻的。所以你這句“我的散文是給五百年后的有教養(yǎng)的人看的”,也不完全是狂語或妄言。照這么講,喜歡讀你的散文,倒顯得自己有點教養(yǎng)了。不管怎樣,我就是讀著舒服,尤其喜歡那種語感,給人一氣呵成之感。有點好奇,你寫作的時候,會做些修改嗎?

車前子:早些年,沒有電腦,我在稿紙上寫的時候,我是不修改的,我不能看到稿紙上出現(xiàn)涂改的痕跡,斑斑駁駁,像嘔吐物。我有點潔癖。那時,或許全神貫注,出錯率也低。一旦出錯,要么扔掉,要么重新謄抄,要么繼續(xù)往下寫,有時候一句話意思不對,我寧愿廢話三千,把它繞回來。我的手稿都干干凈凈。

傅小平:那現(xiàn)在呢?

車前子:這些年我用電腦寫作,邊寫邊改,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最后也記不清自己修改了什么。這也是修改,而且越來越多的修改。我以前寫作是不修改的,當時我還有個說法,我說把詩歌或者散文放在那里,放幾年,它自己會變化的。

傅小平:你寫作也真是隨性、灑脫,無拘無束。印象特別深的是《臘月九憶》這篇,你一憶元明之間人士楊維楨,二憶唐代鄭虔,三憶祖母宋惠英,后面六憶也是這樣,從古人到今人,又從今人到古人,寫得也太跳脫了。

車前子:我是看章法疏密,這個段落長了,看著不舒服,那個段落我就寫短一點。傳統(tǒng)中國繪畫講究疏可走馬密不透風,寫文章也是一樣。疏密是我散文內(nèi)容,具體要寫什么,我有點心不在焉,于是,看上去跳脫了。

傅小平:想到你寫的一句話,你觀察梅樹,道是:“梅樹上沒有葉,也沒有花,只有疏可走馬的空想?!边@樣的表達也真是別出心裁。

車前子:我忘記了。我對我的寫作甚為不滿,但我也不著急,心情不錯。

傅小平:不管怎樣,你喜歡川端康成是有道理的,他時不時就有些別出心裁的表達。按說你是欣賞日本藝術(shù)的,但你也說,中國書法要抗日本化。怎么理解?

車前子:日本書法要么特別泥古,要么特別維新,設(shè)計感很強。曾經(jīng)有個時期,中國所謂現(xiàn)代書法是非常日本化的,我說中國書法要抗日本化,指的是這個。我覺得還是要回到中國書法上來,中國書法真是神奇,它講究氣和力的關(guān)系,日本近代書法有些偏科,偏科于力,比較張揚,比較外露,比較自大,比較自卑,書法要去妙高臺上,就得氣上下功夫,也不要瞎下功夫,下功夫前,先要看看自己有無天賦。我沒這方面天賦,又人緣不好,他們不告訴我沒有天賦,以致我學(xué)習(xí)書法四十年,一無所成。去年,我放棄書法學(xué)習(xí),這是明智之處。

傅小平:你這是現(xiàn)身說法了。在《茶話會》里,你說中國畫怕實不怕虛,虛體現(xiàn)在章法、筆墨和結(jié)體三個方面。因為結(jié)體被忽視,結(jié)體沒有虛,結(jié)果即使前兩者都到位了,氣韻還是不夠。是不是也指的缺這個氣?

車前子:是的,就缺這個。大伙兒都很有成就了,只是還差一口氣。

傅小平:大概“生命呼吸之間;筆墨呼吸之間”。這里的“呼吸”,也是講的要有這個氣吧。

車前子:有人氣急敗壞了。書法適合不適合作為一種職業(yè),就像詩人適合不適合作為一種職業(yè),我想可以討論。至于書法博士,那是笑話。

傅小平:你這么講,讓職業(yè)書法家情何以堪。

車前子:一大半所謂職業(yè)書法家書法,還沒有莫言、賈平凹、荊歌、汪惠仁他們的毛筆字有趣。書法不單純,你看,林散之執(zhí)牛耳了吧,都沒自稱書法家,他認為自己是位詩人。古代也就米芾算個職業(yè)書法家,但我還是更喜歡作為非職業(yè)書法家蘇東坡的毛筆字。

傅小平:又說回到蘇東坡了。你看你無論寫作、書法,還是繪畫,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也都有自己的建樹。唯一缺失的就是小說了。

車前子:我寫過小說。十八九歲時候吧,我迷戀梵高,又看不到什么資料,只知道這個人畫向日葵,后來自殺,中間愛上一個妓女,我覺得挺有意思,就寫個小說來想象他,這個小說叫《燈蛾》,發(fā)在《青春》雜志上,還得了“處女作獎”,我平生第一個文學(xué)獎就它。

傅小平:起點不低啊。后來呢?

車前子:后來,寫過五六篇,寫得奇怪,無人理解,主要是我沒有寫小說的才華,我就用所有精力寫詩。寫詩是不是省事?寫完一首,也沒多少字,還有力氣出門玩,寫小說三天五天一個星期都要呆坐桌前。再說我不是講了,我有潔癖么,一個字寫錯,不是扔掉,就是重新抄錄一遍。這樣的工作方式如果用來寫小說基本就是自虐。

傅小平:不過讀《古老花園》等幾篇,感覺你是以寫小說的感覺寫散文,你還評價《清明上河圖》像一部章回體小說。你算是打破文體界限,全面發(fā)展了。

車前子:當代信息量如此之大,個體全面發(fā)展是不可能的。我們花在學(xué)習(xí)上的時間,我以為比古人多得多。古人半部《論語》治天下,有點夸張,但也不是沒有道理。杜甫讀部《漢書》就夠了,屈原可能什么都不讀,我們怎么辦?王安石說他天下書都讀過,有可能他真讀過了。當代有人敢這么說嗎?以前讀讀中國書就夠了,現(xiàn)在還要讀外國書……我早不寫小說,但疫情期間,我至少讀了一百部小說。

傅小平:很大的閱讀量!怎么做到的?

車前子:我是這樣讀的,坐著帶滑輪的椅子,七八本書同時打開,一長溜放在桌上,滑到這里,讀到這里,來回讀。我也在微信上讀書。我讀書完全找樂,寫作時候,讀過的書好像沒用,給屏蔽似的,也不耐煩尋章摘句,引經(jīng)據(jù)典。周作人經(jīng)常大段抄錄,他抄錄的是孤本、善本,他不抄錄,我們看不到,他的抄錄,是在做薪火相傳的工作。

傅小平:說來也有意思。有些書流傳得少,反而顯得可貴。

車前子:錢鍾書說過,大意是一個作家存世作品多了,反而不合算。李白存世詩歌不少,有很天才的,也有很平庸的,讀他平庸作品,你會想李白不過如此。劉方平只留下蟲聲梨花幾首詩,這幾首詩都是杰作,你就會想這個詩人好厲害。

傅小平:但也有少數(shù)詩人,像在“揚州八怪”里獨占鰲頭的鄭板橋,詩書畫存世不少,卻都稱得上絕品。有意思的是,在《鄭板橋三俗》這篇里,你偏偏說他的作品在你看來恰恰不“怪”,而是“俗”!而且,也就他俗成俗套,俗成俗話,俗成俗人,并終于俗成近三百年來最后活在老百姓舌頭上的才子。這很有意思啊。我想是因為你有同樣的“怪”,才能透過他的怪,看到他透骨的俗吧。俗到極致便是雅。以我看,“揚州八怪”之后,你也是“江南一怪”了。

車前子:怪我多嘴。

傅小平:哈哈。明明是恰到好處嘛。鄭板橋說難得糊涂,放在如今是難得純粹。

車前子:太難了,太難了,越來越難。

傅小平:我想鄭板橋的作品也是有缺點的,只是如你所說,缺點是藝術(shù)家寫成自己創(chuàng)作個性的要點,或出發(fā)點,到了極致,就是不能被其他藝術(shù)家所替代的形式。你還說道:“為什么一些畫家和詩人越畫越糟,越寫越糟?其中有個原因,就是有意無意地用畫、詩——作品,去克服著、克服掉自己的弱點。”不妨說說,你認為自己的寫作有什么缺點和弱點,又如何把它們推向極致?

車前子:我這個人神思恍惚頭腦混亂,我索性就在我的寫作中加大恍惚和混亂。

傅小平:總算給自己偶發(fā)“奇談怪論”找到理由了。我看你對藝術(shù)家的定義,挺有意思。一方面說,要想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最需要的品質(zhì)是孤芳自賞孤陋寡聞和獨立思考獨往獨來。一方面又說,藝術(shù)家和歷史和現(xiàn)實格斗,最后贏的是歷史和現(xiàn)實,因為藝術(shù)站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一邊。既然如此,就得問問你了,藝術(shù)何為?

車前子:藝術(shù)何為?我回答不了,我可以找?guī)讉€外國學(xué)者來回答你,手頭無書,等我回家找出來告訴你。

傅小平:你分明不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我看就別找了,還是讓我再來引你一句吧。你沒說過書法和繪畫何為,但對于寫作,你卻是有過一些議論:“寫作,實在是和今生無關(guān)的事業(yè),與前世有約吧。”要是我能批注,我準得批一句:明明是還與將來有約么。你還說過一句:“人生有許多煞風景的活兒,寫作也是其中的一件?!边@敢情是正話反說?嗐,那就說說以后怎么繼續(xù)“煞風景”吧。

車前子:散文不怎么寫了,詩一直在寫,另外,寫筆記,我已經(jīng)寫了一百多萬字筆記,今年會出一本,選了十萬字。我想我的命既然是寫作,我一定會當回事,把寫作常態(tài)化,就像一日三餐,這樣可能更有意思。寫作也好,繪畫也好,要有量的積累,我有很多才華橫溢的朋友,寫得太少,總想三年不鳴,一鳴驚人,我不太信出手不凡,我信“三更燈火五更雞”,才華和勤奮必須劃上等號。

【責任編輯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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