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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2021-09-24 15:28汗漫
野草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蕭紅魯迅

汗漫

1

虹口區(qū)在蘇州河以北。

隨著上海城區(qū)的快速擴張,虹口已擺脫二十世紀初期的城郊地位——它曾經(jīng)用彩虹作為嘴巴,向黃浦、靜安構(gòu)成的主城區(qū)、話語中心,向世界,呼喊——呼喊出廣大無名的隱痛和抑郁。

居住于此、長眠于此的魯迅,嘴巴與彩虹無關(guān)。他那刺猬之刺一般的濃密胡須標志著的嘴巴,只可能吐出尖銳詞匯,刺向或隱或現(xiàn)的對手和自我。

至于虹口區(qū)租界里靠近四川北路的日本海軍司令部進進出出的軍人文人,倒可能在嘴巴上修飾一些口紅、蜂蜜,冒充彩虹,向周圍的中國人喊一些“雨過天晴、東亞共榮”之類的日語或者變味的漢語。

一些人信了,成了漢奸;一些人不信,無言或犧牲。

比如,中國軍隊某團團長謝晉元。在位于蘇州河邊的四行倉庫、一九三七年十月最悲壯的上海戰(zhàn)場,率領(lǐng)八百壯士迎著虹口方向攻來的日軍,發(fā)出槍聲、號聲、軍歌聲——那顯然是在用鐵,發(fā)燙的鐵,呼喊,用流血的傷口吶喊。其實,他的隊伍只有四百人。必要的夸張,是為了迷惑日本人、鼓舞上海市民和國際社會。

魯迅沒有聽到這些吶喊。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去世,不必看到南京屠城、上海淪陷。

2

當下游客或居民在虹口區(qū)穿越,屢屢可見日本軍人遺跡——

那釘在某些墻壁上的“日本海軍駐上海司令部舊址”一類方形鐵牌,如傷疤,讓這座城市在雨天隱隱作痛。

此地有日本書生內(nèi)山完造所開的書店,秘密銷售日文版及陳望道依據(jù)日文版所翻譯的中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這一書店,成為三十年代虹口地區(qū)濃重黑暗中的一盞燈,讓日語不至于完全成為我們眼中的深淵。魯迅在書店里反復出現(xiàn)、埋頭翻書,引起內(nèi)山完造注意,成為朋友。度盡劫波兄弟在。在魯迅眼中,內(nèi)山完造是跨越恩仇的異邦兄弟。

魯迅開辦木刻講習班,就是在內(nèi)山完造家中進行的。來自全國各地的美術(shù)青年,聚會在租界內(nèi)一個日本人家,研究如何入木三分地喚醒麻木國人,這是何等奇異的景象。

關(guān)于刀子,魯迅同鄉(xiāng)、《阿Q正傳》的催生者、《晨報》副刊編輯孫伏園,寫過一段有趣文字:

魯迅先生常常從書架上拿下那把匕首來當裁紙刀用,刀殼是褐色木質(zhì)的,殼外橫封兩道白色紙皮,像指環(huán)一般。據(jù)魯迅先生解說,刀殼原為兩片木頭,只靠這兩道皮紙的力量,才封成整個的刀殼。至于為什么不用整片的木頭,或用金屬的釘子或圈子,使刀殼更為牢固呢?魯迅先生說,因為希望它不牢固,所以只用兩道皮紙;有時仇人相見,不及拔刀,只要帶了刀殼刺去,刀殼自然分為兩半飛開,任務就達成了。

這“皮紙刀殼”的意義,魯迅多次給朋友們講,尤其是微醺后更愛講,“引動少年豪氣”,又馬上自嘲:“我又在自稱英雄了?!?/p>

魯迅喜歡用刀子表達內(nèi)心,也許與其外科醫(yī)學教育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木刻,這種在木頭上揮動刀子的行為藝術(shù),在蘇州河以南地區(qū)、日本租界以外地區(qū),難以實現(xiàn)。正如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成立儀式,那個匯聚了魯迅、馮雪峰、柔石、郁達夫、田漢、潘漢年、蔣光慈、錢杏邨等等書生向國民政府挑戰(zhàn)的儀式,只能在蘇州河以北、位于虹口日本控制區(qū)域內(nèi)的中華藝術(shù)大學進行——

借助一種黑暗的掩護,攻擊另一種黑暗。魯迅無奈,始終沒有勇氣挑破這一層紙。

自北京,到廈門,至廣州,再來上海,魯迅一路尋找著適宜于思想和寫作的地方。一九二七年十月,他在虹口租界內(nèi)駐步、定居,與許廣平結(jié)合、生育海嬰,直至逝世。九年上海光陰,一生的華彩樂段。為躲避戴鴨舌帽的特務襲擾,在多倫路等地多次搬家,最終止步于山陰路大陸新村九號。并未聽從友人勸解逃離祖國,而是選擇在虹口內(nèi)遷徙、徘徊。

先生是英雄主義的,也是現(xiàn)實主義的,所以矛盾、彷徨。他漸漸中止充滿寒意、絕望的小說寫作、一種小聲說話類型的寫作。沉痛之至的人,要大聲說話,讓那些被瞞、被騙的國人聽見、醒來。于是,雜文誕生。那些意味復雜的凜冽文字,像“帶了刀殼刺去”的刀子。仇恨、憤怒的表象下,其實,魯迅是用一種飽含熱風的文體,吹徹中國——“寒凝大地發(fā)春華”。

對于四馬路一帶報館、妓院之間棲息流連的鴛鴦蝴蝶派作家,魯迅持輕蔑狀,嘲謔那些蘸著脂粉的筆尖,在五顏六色的報刊上留下“歡娛的擦痕”。

他以《且介亭雜文》作為書名,我理解,是一種自嘲——“且介”乃“租界”二字的一半。失去左邊禾苗、右側(cè)田園,這殘缺破敗的山河,怎么能讓一張書桌一顆心,安寧?

3

上海地圖上的虹口區(qū)域,魯迅無處不在:魯迅故居、魯迅公園、魯迅墓……至于魯迅公園旁邊的“虹口體育場”,雖未以“魯迅”命名,但時時爆發(fā)的球迷呼嘯,似乎仍暗通于《吶喊》。

雨天,當然是細雨天氣而非臺風暴雨時節(jié),一個游客如果在虹口晃蕩,最好到山陰路去。雨,會造成一個人回到三十年代的錯覺。最好再打一把油紙傘——紙傘仿佛降落傘,把一個懷舊者投入往事。在雨中,就像去大陸新村魯迅先生家聊天求教的后生,像蕭紅。最好錯敲隔壁小院的門,茅盾先生就會走出來,幫助喊:“周先生,有人找——”

我曾經(jīng)在先生小院門口徘徊,想起蕭紅、許廣平穿棉衣站在這位置上的合影:她們笑對鏡頭,也許正在笑對攝影者魯迅;許廣平有意用蕭紅左肩,遮掩著自己丟了一枚衣扣的前胸。

從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乘坐輪船自青島來上海,到一九三六年七月去日本休養(yǎng),一個頭發(fā)過早花白、梳成兩條大辮子的東北女孩,用兩年時間,從文學青年“悄吟”成為著名青年作家“蕭紅”。由于魯迅推舉,蕭紅的《生死場》、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得以出版,震動文壇。在《生死場》序言中,魯迅贊賞蕭紅寫出了“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

“堅強與掙扎”,也似乎是蕭紅、魯迅乃至一個國度的自畫像。

蕭紅、蕭軍最初租居于襄陽南路,后來搬到離魯迅家很近的四川北路,便于來先生家聊天、吃飯。蕭紅幾乎天天往魯迅家跑,像回家一樣自然。

上海梅雨時節(jié)長達三個月左右,細雨綿綿,像抑郁的人,難得放晴和樂觀。蕭紅跑到魯迅家,爬上樓梯的時候還呼哧呼哧喘氣。病情不斷加重的魯迅聽到足音,就笑了:“來啦!”蕭紅手撫著胸口站定后回答:“來啦!”魯迅逗她:“有事嗎?”蕭紅說:“天晴了!”樓上的先生和樓下做家務的許廣平都大笑起來。蕭紅也紅著臉笑了。

不開心的日子,蕭紅上樓梯的腳步就沉重、緩慢。魯迅明白了,不多問,只是看著她,像冬日模糊的陽光,盡力照拂這一個多才多磨難的女子。他明白,一定是兩個年輕人的感情出現(xiàn)波瀾。類似于一部舞臺劇,蕭軍在劇情中頻頻即興加戲,扯進來一個又一個女子上場。蕭紅不愿意這樣配戲,又擔心這男主角換舞臺,去與其他人言情敘事。

魯迅勸慰的話,很沒有說服力:“又瘦了,要多吃飯?!笔捈t就反詰:“先生更瘦,也是因為不吃飯的緣故?”

兩個人都苦笑了。但畢竟算是笑了,室內(nèi)氣氛就緩和一些。

4

魯迅喜歡吃蕭紅做的飯——餃子,韭菜盒子,蔥花烙餅。他喜歡吃這些粗率食物,以及拍黃瓜、小花生。這暗通于他的性情。難以想象,如果他吃奶油蛋糕、喝花式雞尾酒的表情,是什么樣子。他兩次請蕭紅和蕭軍吃飯,都是去廣西北路上一家名為“梁園致美樓”的豫菜館。我去尋找,那館子已無蹤跡。

先生是美食家,日記中關(guān)于下館子的記載屢屢出現(xiàn),和逛書店的記錄,有得一拼。下館子的時候,魯迅開心、幽默,即便這開心中透出沉郁、幽默里暗藏機鋒。

一九三四年初,魯迅、林語堂、胡風、郁達夫、王映霞等人在租界一家餐館聚會。主打菜是清燉牛鞭,原湯原味,醇香之至。文人聚會,有趣味的談話比有滋味的菜肴更重要。林語堂端酒杯,談起一幅剛看到的版畫:畫面上是一張床,垂落下來的帳子被畫出動蕩狀;地上有兩雙鞋子,一只貓蹲在地上,隨著床帳動蕩而跳躍游戲。林語堂說得沉醉,大家都笑了。王映霞臉色緋紅。

魯迅邊抽煙邊吃,也講了故事:“浙西有一個譏笑鄉(xiāng)下女人無知的笑話——大熱天的正午,一個農(nóng)婦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嘆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這時候還不是在床上睡午覺,醒過來就叫道:‘太監(jiān),拿一個柿餅來!”滿桌大笑,魯迅表情如故。

“還有一個笑話,說一個農(nóng)民每天挑水,某一天突然想,皇帝用什么來挑水呢?接著很有把握地得出結(jié)論:一定是用金扁擔?!睗M桌大笑,魯迅表情如故。

顯然,林語堂不會講這樣有寓意的鄉(xiāng)下事,魯迅也不會講那一幅床帳搖蕩的風情畫。兩個人的長相、氣質(zhì)、趣味、經(jīng)歷,差異大。自然去走不同的路。但畢竟都曾是北京大學、廈門大學里被北洋政府通緝的同道、啟蒙者,也就能夠圍一張桌子吃飯。魯迅曾經(jīng)列出一個當時最好的散文家名單,第一是周作人,第二是梁啟超,第三是林語堂。他把自己排在第四位。

類似的關(guān)系,是魯迅與胡適。長相、氣質(zhì)、趣味、經(jīng)歷,也差異大。自然走了不同的路。面對當時中國,胡適的態(tài)度是“鸚鵡救火”——反復以翅膀載水灑之,“盡我們一點微弱的力量”。魯迅則認為,這火中的屋子沒有可救的價值,“救火”反而是在為國民政府粉飾。一個是寬和的改良者,一個是激烈的革命者。但對“革命”一詞,魯迅又充滿警惕:“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教人活的。”先生就是這樣決絕而又多疑慮,對他人,也對自己。所以痛苦、糾結(jié)、難以平靜。

魯迅去世后,胡適擔任紀念委員會委員,力推商務印書館出版《魯迅全集》。且一生未對魯迅這位共同推動白話文運動的早年同道,發(fā)一聲惡言。白話文運動,本質(zhì)上就是人性的獨立與解放運動,這是魯迅、胡適、林語堂們的最大公約數(shù)。比如,對于某君,三人有共識——林語堂說得雅致:“他集古今肉麻之大成。”胡適說得準確:“這個人反復善變,我是一向不佩服的?!濒斞竸t直接罵:“才子加流氓?!?/p>

在租界餐館里吃清燉牛鞭這一晚,魯迅調(diào)侃林語堂,兵荒馬亂的年代里辦漫畫刊物,“每個月擠出兩本幽默,真是吃力的工作”。比魯迅小十四歲的林語堂,憨厚一笑,不辯解,也知道自己辯解不贏,就索性吃青菜、說風月。

魯迅去世后,林語堂在紐約寫了一篇紀念文章,說:

魯迅與我相得者兩次,疏離者兩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軒輊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吾私心始終以長輩事之,至于小人之捕風捉影挑撥離間,早已置之度外矣。魯迅有一副大心腸。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zhàn)士。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

這樣的話,當屬知音之言。把魯迅和胡適、林語堂理解為敵人,大概就像說出“柿餅”“金扁擔”一類拙言妄語的農(nóng)婦和農(nóng)夫了。

5

柿餅屬于寒性食物,魯迅患胃病,不宜吃。他喜歡北方菜,大概有一個北方的胃。其祖上是河南正陽人,不知在東晉時期還是在南宋時期,南渡于山陰。

先生寫信也往往用“豫”落款,那是他的字“豫才”的縮寫。

中醫(yī)理論認為,胃病根源在于心情。魯迅的胃,類似于北方寒天。遠在河南的朋友曹靖華,常常寄來小米、紅棗,讓先生熬粥喝,養(yǎng)胃補身。

去世前,魯迅還在對我故鄉(xiāng)南陽出土的、風格“稍粗”的漢畫像石,贊美不已,想從中尋找實證,為撰寫《中國文學史》《中國字體變遷史》積累素材。據(jù)統(tǒng)計,魯迅先后搜集到的南陽畫像石拓片,共二百三十一幅。去世前,一九三六年八月給河南友人寫信:“……拓片一包,共六十七張,收到無誤。橋基石刻,亦切望于水消后拓出……”南陽水消后,魯迅在上海也徹底消失了。

不知魯迅期待的那塊橋基上的石頭,深刻什么樣的美景。

我與魯迅也算同鄉(xiāng)、同道。當然,我只能遠遠追從。我沒有耀眼的才華和廣大氣象,來作為資格與他并肩前行。周圍,閱讀、談論魯迅已經(jīng)不是愉快的事情?;蛟S因為魯迅的筆,像手術(shù)刀,總是能夠指向每一代人的隱疾和病灶。

在《為什么讀經(jīng)典》一書序言中,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以“我喜愛”這一句式,寫了他喜愛的若干作家。如果我把那些作家名字“普希金”“契訶夫”“康拉德”“托爾斯泰”“福樓拜”“巴爾扎克”“卡夫卡”,一概替換成“魯迅”,于我而言也恰切:“我愛魯迅,因為他清晰、嚴肅和諷刺。我愛魯迅,因為他沒有超出他所去的地方。我愛魯迅,因為他在深淵航行而不沉入其中。我愛魯迅,因為有時我覺得自己幾乎理解他,事實上卻什么也不理解。我愛魯迅,因為在他之后人們再不像他那樣做了。我愛魯迅,因為他是空想者。我愛魯迅,因為他是現(xiàn)實主義者?!?/p>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魯迅去世。蕭紅在日本未能及時知道上海的消息。知道了,就哭,寫《回憶魯迅先生》。在紀念魯迅的諸多文章中,蕭紅這一篇最好。好就好在充滿細節(jié)。有細節(jié)的愛和痛苦才真實可信,遠離虛無和偽飾。

蕭紅去日本前,來魯迅家告別。先生躺在靠椅上,發(fā)著燒,用虛弱的聲音叮囑:“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專會嚇唬中國人……”

臥床不起后,魯迅常常看枕頭邊放著的一幅小畫。那是蘇聯(lián)畫家的著色木刻。畫中,一個穿長裙的女子在奔跑,大風里飛揚起頭發(fā)。

6

一九三六年五月,一個傍晚,美國青年斯諾來到大陸新村。

不知他乘黃包車還是汽車,一路穿過他眼中的上海灘——

巨大的貧民窟,西方帝國主義敲骨吸髓的地方,虛榮的社會,燈紅酒綠的生活,建立于饑餓之上的巨商;語言混雜的租界城市,標奇立異的刺激;坐在防彈車內(nèi)、腦滿腸肥的、衣冠楚楚的、對司機頤指氣使的中國達官貴人們;幫會歹徒,敲詐金錢的騙子,綁票和勒索的專家們;門禁森嚴的外國人俱樂部,穿著白色晚禮服的紳士們、女士們,鍍金的歌女;成百的舞廳、數(shù)不清的鴉片館,無處不有的賭場;大廳內(nèi)眩目的燈光,猜拳行令的喧叫聲,麻將的碰撞聲;四川路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妓院里進進出出的海員……

顯然,斯諾不熱愛從姿態(tài)到氣質(zhì)都在模仿巴黎和紐約的上海。但有魯迅在,這座城市就有了光輝和力量。

這一晚,斯諾與魯迅進行了一次以中國新文學運動為主題的談話。

魯迅說,從一開始,他就只是站在左聯(lián)邊緣旁觀?!拔乙詾樵诂F(xiàn)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為右翼作家的。”他懷疑那些熱衷于宗派之爭的才子,是否持久擁有抗擊“舊社會和舊勢力”所需要的韌性。他稱呼左聯(lián)內(nèi)部那些打擊異己的人為“革命工頭”。這些話刺耳、令人不適。他筆下的“四條漢子”——周揚、夏衍、田漢、陽翰笙,感到不快。遠在延安的毛澤東,聽說了左聯(lián)內(nèi)部的紛爭,對魯迅持同情態(tài)度:“我們上海的共產(chǎn)黨員在整他。”有人建議把魯迅搶救到延安保護,毛澤東未同意:“他在上海才有意義?!?/p>

如果知道自己在一九四九年以后被神化,政治家利用其語錄彼此斗爭,魯迅當年的文章大概就不會寫得這么調(diào)侃、嘲謔、犀利:

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約我談話了,到達那里,卻見駛來一輛汽車,從中跳出四條漢子:田漢、周起應,還有另外兩個,一律洋服,態(tài)度軒昂,說是來通知我:胡風乃是內(nèi)奸,官方派來的。我的回答是:我不相信,當時自然不歡而散。

這段話,被用來證明“周揚、夏衍、田漢、陽翰笙站在了魯迅先生對立面”,也就成為人民的敵人,故四人在“文革”期間相繼遭到批斗,投入監(jiān)獄。

周揚被囚禁九年,屢屢寫下回憶、檢討、自我辯解一類文字。

一九三四年十月那一天,周揚等人與魯迅先生相約在內(nèi)山書店見面,匯報左聯(lián)工作。魯迅一邊聽一邊沉思,時而點頭,有贊許之意。但田漢貿(mào)然說出關(guān)于胡風的傳言。魯迅喜愛胡風,臉色一凜。陽翰笙急忙轉(zhuǎn)換話題,氣氛稍稍緩和。告別時分,魯迅還掏出一百大洋贊助左聯(lián)工作,開玩笑:“前清時候花錢可以捐官,現(xiàn)在我身體不好,什么事也幫不了忙,那么捐點錢,當個捐班作家吧?!贝蠹叶夹α恕?/p>

夏衍,即魯迅筆下那“一位名人”,在七十年代末出獄時坐了輪椅——他的脊梁被打折了。對魯迅先生“四條漢子”之說,他耿耿于懷,發(fā)表了《一些早該忘卻而未能忘卻的往事》一文,糾正魯迅的記憶和表達:

我們的車子過了橫浜橋在日本小學前停下來,然后四人分頭步行到內(nèi)山書店,而此時魯迅是在書店門市部里間等著我們,不可能“卻見駛來了一輛汽車”的?!耙宦裳蠓币膊皇鞘聦崳渌舜┦裁次矣洸黄饋砹?,而我自己卻穿著一件深灰色駱駝絨袍子。至于“態(tài)度軒昂”,那時我們都是三十歲上下的人,所以軒昂了一點也可能是真的。

魯迅如果活著,看到一個晚輩無奈、委屈的話,大概會啞然失笑,微微自責。而后,沉默。

關(guān)于一九三四年十月這次見面,被解讀出無數(shù)版本。魯迅的一生,如何能蓋棺定論?他被稱為“大先生”“旗幟”“導師”“民族魂”“戰(zhàn)士”,也被攻擊為“罵人專家”“刻薄之徒”“左派分子”,等等。面對大事物,評價者往往顯得主觀、片面,甚至充滿偏見。像蘇東坡面對廬山,縱看側(cè)看,峰嶺變幻,而高峰下必然是深淵。魯迅不樂于也不屑于成為完美者,正如其所言:“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竟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究不過是蒼蠅?!?/p>

斯諾眼中的魯迅,“教我懂得中國的一把鑰匙”。一九三六年五月見面不久,斯諾就去了紅星照耀著的延安。

7

瞿秋白對魯迅有一個定義,出自一九三三年他親手編輯出版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

魯迅是萊謨斯,是野獸的奶三十所喂養(yǎng)大的,是封建宗法社會的逆子,是紳士階級的貳臣,而同時也是一些浪漫諦克的革命家的諍友!他從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懷抱。

一九三一年,瞿秋白走下中共領(lǐng)袖位置,留在上海治肺病。一九三四年一月離開,赴江西蘇區(qū)、被鋪、犧牲。他和魯迅相處三年,彼此成為最重要的知己同道。

為幫助瞿秋白解決在上海的生計問題,魯迅將一系列外國文學作品交由他翻譯,并推薦發(fā)表,以換取稿費和版稅。每每為瞿秋白文情并茂的作品而驚嘆,魯迅呼他“敬愛的同志”。

被國民黨以兩萬大洋懸賞通緝的瞿秋白,通過“何苦”“史鐵爾”“易嘉”“何凝”“維寧”“寧華”“宜賓”等筆名,頻頻出現(xiàn)在上海報刊,翻譯、寫作共達五十萬字的作品。這大概也是他一生最充實、最開心的時光,似乎重新回到書生角色。壓低帽子在南京路上逛街,去城隍廟看雜耍,到孔廟淘舊版書籍?!秶H歌》歌詞翻譯者瞿秋白,羨慕作家、翻譯家、教師、醫(yī)生等身份,從來就不想做救世主或神仙,他眷戀的是煙火與清歡。

但中國的歷史進程,不會忽視他、放棄他——這一個有膽識、有才華的知識分子,充滿了炸藥和引信組成的危險性。特務與叛徒,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追尋瞿秋白的氣息,像嗅覺敏感的警犬。只能不斷搬家。醒目的優(yōu)雅氣質(zhì),總令他在凡夫俗子們當中暴露無遺。每到危急時分,他就來敲魯迅家門。魯迅就和許廣平打地鋪,讓他睡在床上?!八故喇斠酝瑧岩曋薄谀贻p的瞿秋白身上,魯迅想念著失和以前的弟弟周作人?

一九三四年六月,瞿秋白犧牲,年僅三十六歲。魯迅悲痛之至,在致蕭軍信中說:“中國人先自己把好人殺完,秋即其一?!鼻?,即秋白。

自一九三五年九月始,魯迅抱病整理、編輯瞿秋白遺作文集《海上述林》,分上下卷先后出版。他親自校對、設計封面、裝幀、題簽、擬定發(fā)行廣告。選用重磅道林紙,麻皮面精裝,印制精美。為避免遭查禁,魯迅虛構(gòu)一個出版機構(gòu)“諸夏懷霜社”——“諸夏”,中國也;“霜”,秋白也。諸夏懷霜,中國懷念一個喪失的兒子。

魯迅文字中反復出現(xiàn)“死”“懷”“紀念”一類字眼。比如,《紀念劉和珍君》,一九二六年。《為了忘卻的紀念》,一九三一年。被槍殺于上海龍華的左聯(lián)五烈士,都是他寄予希望的青年:詩人殷夫(二十二歲),作家柔石(二十九歲),女作家馮鏗(二十四歲),青年運動領(lǐng)導人李偉森(二十八歲),作家胡也頻(二十九歲)。

柔石的中篇小說《二月》,一九二九年發(fā)表,魯迅作序,點明了小說的主題:青年知識分子的徘徊與追尋。在情節(jié)與結(jié)構(gòu)上,與魯迅短篇小說《故鄉(xiāng)》相似:還鄉(xiāng)與逃離。其實,這樣的徘徊與追尋,情節(jié)與結(jié)構(gòu),在城鎮(zhèn)化劇變與現(xiàn)代性陣痛中的當下,同樣由新一代青年在演繹。一九六三年,《二月》被改編成電影,夏衍親自定名為《早春二月》,在柔石的故鄉(xiāng)寧波鎮(zhèn)海拍攝。放映后轟動上海、一票難求,但又忽然被批判、禁映,理由是“宣傳了小資產(chǎn)階級趣味”。

魯迅如果活著,大約會憤怒、辯解,或者沉默。

在為殷夫編輯出版的遺作集《孩兒塔》序文中,先生寫道:

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qū)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

那些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沖突、徘徊、追尋“別一世界”的人們,就是詩,就是微光、響箭、萌芽。

瞿秋白去世后一年,魯迅也合上眼睛,五十六歲。復一年,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壯士們犧牲于黃浦江邊、蘇州河上。

在如此持續(xù)、劇烈的喪失里,中國懷抱悲哀與慘烈,怎么能繼續(xù)昏睡不醒且假裝成一頭獅子?!

8

山陰路,在民國時代一直叫“施高塔路”。一九四九年后,改以魯迅故鄉(xiāng)紹興的原名“山陰”為路名。走在這條路上,就像魯迅的異代鄉(xiāng)親王獻之穿行于稽山鑒水,恍惚產(chǎn)生“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之感。

當代上海山陰路,遠遠近近的“山川”,自然是高樓大廈,魯迅未曾目睹。宏大的玻璃裝飾面上,有霓虹、商品一類景色“自相映發(fā)”。好在,路兩側(cè)街區(qū)格局未變,梧桐樹茂盛一如早年。我注意到,一個假肢商店,在冷靜等待種種的創(chuàng)痛和呼喊。時裝店櫥窗內(nèi),普遍站立著木質(zhì)或者塑料質(zhì)地的模特,孤傲、冷艷而寂寞。甚至連頭顱也省略了。櫥窗前的觀察者,摸摸自己的臉,似乎洞察了自身的麻木、僵硬、失魂落魄?

與上海其他街道一樣,高檔品牌商店在山陰路也時時閃現(xiàn),是誘惑,更是拒絕,這是一門分寸感很強的藝術(shù)。高檔品牌商店般的女子,屢屢可見。她們學習、經(jīng)營著“誘惑與拒絕”這門藝術(shù),追求投資價值最大化,用眉筆、口紅、香水、首飾、跑車等等元素,修改“資產(chǎn)負債表”——屢屢可見的情感藝術(shù)家、情感資本家?在身體和內(nèi)心之間,有一個高懸于空中的鋼絲繩,她們像雜技演員一樣游走其上,平衡、搖擺,讓周圍心猿意馬的愛慕者、蠢蠢欲動者,驚呼、仰望、張開雙臂、自慚而去。

在民國,魯迅已經(jīng)洞悉“誘惑與拒絕”中的世相人心。天下巨變,人性守恒。

有軌電車叮鈴叮鈴的聲音,早已消失了。二十一路無軌電車,依舊按原有路線運行,如同一座流動的紀念碑,紀念著三四十年代那些曾經(jīng)跳上車來拜訪先生的熱血青年。風,吹動落葉落花,如吹動層層堆積的前人足印和履歷。某一晚,蕭紅出魯迅家門后,開心地向胡風倡議賽跑。兩個人就在黯淡路燈下奔跑起來,蕭軍跟在后邊奔跑,為蕭紅喊加油??诖锎е斞纲浰退麄儜倍热盏腻X,蕭軍很羞愧。先生來信安慰他:“我稿費總比你們掙得容易,萬不可放在心上,否則人就容易神經(jīng)衰弱,陷入憂郁了?!?/p>

對于自己喜愛的那些后輩,短劍般的先生,變成冬日爐火了。

“外面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毕壬@樣的話,讓過小日子的人、隱逸者、幫閑幫忙之流,自卑以至于惱怒。他尖銳、閃亮,在暗夜這黑色的劍鞘里,顫動著?!豆适滦戮帯分芯陀幸黄惰T劍》,古老南方的復仇故事,被先生翻新,讓現(xiàn)實中欠下命債者不得安寧。胡蘭成對魯迅有一句評語:“跌宕自喜?!痹诘粗猩杏胁粸槿酥南矏?,就是瞿秋白、胡風、柔石、蕭紅等年輕才俊的次第涌現(xiàn),讓魯迅對民族的賡續(xù)與更新,尚懷熱愿。他呼吁“救救孩子”,其實就是在呼吁:救救中國。而先生自己則“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在山陰路,我恍惚覺得:前邊,有一個矮小、短發(fā)、瘦弱、木刻般的身影,慢慢移動。他穿著藍灰色的華達呢袍子,腳上卻是橡皮底的黑色跑步鞋,上半身的蒼老與下半身的青春,就是這樣在矛盾著、沖突著、前行著。在內(nèi)山書店舊址門前,他停下來。那里已成為人民幣、日幣在驗鈔機上沙沙作響、和平匯兌的中國工商銀行虹口區(qū)分行——

他的目光在標牌上的“中國”二字間久久停留。

9

山陰路附近,溧陽路、海寧路交叉處,有一九三三年英國工部局建設的上海宰牲廠遺址,現(xiàn)為虹口區(qū)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一九三三老場坊”,內(nèi)含餐廳、咖啡館、小劇場、畫廊、設計工作室等。游客絡繹不絕。

這一宰牲廠為古羅馬巴西利卡式風格。造型奇特,如同發(fā)瘋了的古堡。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五層,四面廠房與庭院中間的塔樓,結(jié)合成一闊大的“回”字形院落。那“回”字形院落里內(nèi)外大小兩個“口”字之間空白處,是盤旋上升的昔日牛道,牛群被鞭策、旋轉(zhuǎn)、進入上下五層不同類型屠宰間的道路。路面粗放,以增加牛蹄的摩擦力。人牛分離。上海早期不多的幾部英式老電梯,依然在運行。

牛道與屠宰間由二十六座斜橋凌空聯(lián)結(jié),寬窄各異,使牛群可根據(jù)自身寬窄一一分流。然后,分崩離析成不同的牛肉制品,供應當時整個上海市場。像人類,通過各種考試、面試、競賽等寬窄不一的尺度,分流到各個階層、各種身份,接受時間的咀嚼,最后,消失。

一九三三年這一年,二月,魯迅、蕭伯納、蔡元培聚會于宋慶齡家花園,留下一張著名的合影。施蟄存主編的《現(xiàn)代》雜志,冒險刊發(fā)其他雜志拒絕的魯迅文章《為了忘卻的紀念》。五月,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家》,由開明書店出版。六月,同盟會早期成員、孫中山總統(tǒng)府秘書、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總干事楊杏佛,被戴笠手下特務暗殺于上海街頭,宋慶齡、魯迅、何香凝等參加遺體告別儀式。

此前,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日軍狂轟濫炸,進攻閘北,將位于此地的商務印書館夷為平地,眾多珍貴書刊化為火焰、濃煙、紙屑,彌散于整個上海。老舍的長篇小說《大明湖》書稿,在戰(zhàn)火中灰飛煙滅,后根據(jù)對這一書稿的記憶,他寫出中篇小說《月牙兒》。中國軍隊奮力反擊,日軍受挫,主動要求停戰(zhàn)。四月二十九日,韓國僑民尹奉吉在虹口公園投擲炸彈,炸死參加慶?;顒拥鸟v滬日軍總司令白川義則。

此后,一九三四年,鄭振鐸、巴金、靳以編輯的《文學季刊》,發(fā)表曹禺的話劇《雷雨》,在日本引起反響,由中華同學新劇公演會在東京首演。鹽業(yè)銀行、金城銀行、中南銀行、大陸銀行聯(lián)合投資,鄔達克設計的四行大廈即國際飯店,在南京路上建成,高度超過華懋飯店,被譽為“遠東第一樓”。魯迅進入這一飯店會見友人,品嘗法國廚師制作的蝴蝶酥。一九三五年,上海電通影片公司拍攝抗日題材故事片《風云兒女》,田漢作詞、聶耳譜曲的電影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震撼人心,傳遍世界。

上海宰牲廠,就是出現(xiàn)于這樣一個紛亂激蕩的時空里,用牛群的哀叫,為附近洶涌浩蕩的黃浦江伴奏。

時間的線性延展,使人不至于停滯在眼前痛苦中,對未來尚能抱持希望與幻想??臻g的意義,在于使人可以嘗試越過圍墻、深淵、邊界,獲得新自我、新天地。但對于牛而言,一座宰牲廠,就是時間與空間的雙重終結(jié)。

一九三六年去世的魯迅,應該知道距離自家三公里左右這一宰牲廠的存在。他喜歡把自己比作牛?!拔液孟褚恢慌?,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血?!薄案┦赘蕿槿孀优!!焙笕藗冇谑菬o聊地爭論“魯迅是母牛還是公?!?。他既是憤怒公牛,也是柔情萬端的母牛,一頭充滿尊嚴、拒絕凌辱的牛。

蕭紅曾經(jīng)問魯迅,他對于后輩的愛,是父性的呢還是母性的呢?魯迅回答,是母性的。

于魯迅而言,于一個國度而言,那黯淡、掙扎于其中的歲月,似乎就是一座宰牲廠。

逃出“宰牲廠”,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就是中國近代史、現(xiàn)代史的寫照。

10

我為何梳理得如此整潔優(yōu)雅

為何在襯衣的領(lǐng)口,悄悄地

別著一朵清馨的春蘭,為什么

一路上胸口悸動臉頰發(fā)燙

可這一切

微笑在路邊的梧桐

舊時相識的飛鳥都知道

車過甜愛路沒有停下,我一聲也不響

心中的天空正在下雨

這是上海詩人張燁代表作《車過甜愛路》中的詩句。她走路時穿平底鞋,手袋里提著一雙高跟鞋。某日,參加一個詩歌朗誦會前,她坐在花園長椅上,有些羞澀地向我抬頭解釋:“我要換鞋了。”我見過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很美。

甜愛路,離魯迅故居很近,離青春和胸口的悸動很近。每逢情人節(jié),有許多人在小郵政所,給遠遠近近明明暗暗的愛侶,寄一張蓋有“甜愛路”郵戳的明信片。郵戳與明信片響亮接觸,如親吻,“吻痕”在明信片上暗紅。路邊有綠色鐵質(zhì)郵筒。在八十年代以前題材的電影、文學作品中,郵筒是重要場景和細節(jié),負責相關(guān)情節(jié)的推進和轉(zhuǎn)折。當下,它們逐漸退出銀幕和書籍,仍固執(zhí)站立街頭,與定時出現(xiàn)的綠郵差互相憐惜——春天般的身體里,繼續(xù)洶涌著年輪和葉綠素?

小街上挽手散步的情侶很多。女孩子們涂有唇膏的嘴巴,斑斕多彩,仿佛在印證“虹口”這一街區(qū)之名。

魯迅與許廣平應該并肩走過甜愛路。兩人年齡差十七歲。他們的甜與愛,因北京城里孤寂的朱安,而受到非議和詬病。熱戀期間,魯迅寫就關(guān)于愛情的短篇小說《傷逝》,顯現(xiàn)出對于未來的悲觀態(tài)度。涓生與子君,這一對情人的形象,讓文學界研究到了今天。許多人在這篇小說里照鏡子。許廣平在子君身上看見自己沒有?周作人倒聲稱,子君是他,涓生是魯迅,這篇愛情小說影射了兄弟失和。

當一對師生成為親人,魯迅與許廣平的情感,漸漸沒有了溪水般的喧嘩,像萬川入海,日益開闊、隱忍。對魯迅,許廣平始終敬著、愛著。幫魯迅抄稿,坐在埋頭寫作的先生身后織毛衣。把魚肉中的刺一一剔去、燒好,端到樓上給魯迅吃。對自己,則持忽略、潦草的態(tài)度,穿舊衣,冬天的大棉靴也親手縫制。

翻開《兩地書》,讀到熱戀期間魯迅給許廣平起的昵稱——“小刺猬”“乖姑”“蓮蓬”“小蓮子”;許廣平則稱魯迅為“嫩弟弟”。日記中記載的“夜濯足”“與廣平攜海嬰在卡爾登影戲院觀雜片”“吃刨冰”等細節(jié),煙火氣十足。這些昵稱、細節(jié),讓先生可以獲取熱量,走下高寒的神壇,到人間里來。

但魯迅只能成為魯迅,第一人稱單數(shù)的魯迅,與復數(shù)的人群格格不入又息息相關(guān)?!凹拍挛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币粋€戰(zhàn)士,肩扛毛筆左顧右盼,這是先生自畫像。畫像中,這一個瘦小多病的紹興人,多么寂寞、彷徨。質(zhì)疑周遭一切,包括同道乃至自己,所以悲哀、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即便許廣平,在魯迅去世后,似乎也成為先生靈魂的陌路人——批判胡風、馮雪峰,贊美周揚而后反對周揚,進退失據(jù)。

在大陸新村,在長夜里,魯迅往往在疲倦的許廣平身邊坐一會兒,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又常常半夜起床,和衣躺在陽臺冰涼的地板上,沉默著。幼小的海嬰醒來,看見了,也擠到爸爸身邊躺下來。

有魯迅在虹口躺著、醒著,上海乃至中國,終究能擺脫不幸不爭之境地。

【責任編輯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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