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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我們吃什么

2021-09-24 01:10古岸
野草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蝴蝶母親媽媽

昨夜做了一個夢,我依然在原單位教書,王、孫、袁等均在。我老大不小了,他們張羅給我介紹對象,我與一女子相約見面,走了一段路,她要看我什么東西,我褲兜里一掏,天哪,竟掏出一把避孕套,一只上還寫著2004年12月10日。我有些搞不清楚,2004年是什么時候,我應(yīng)該調(diào)出學(xué)校了,12月10日,是我和Y結(jié)婚的日子。

她一句話也不說,我沒有做任何解釋,我知道這場面再走下去,已失去意義,干脆回學(xué)校。推門進(jìn)來,陽光照射在地板上的光塊像一格格碩大的琴鍵。他們都在,嘻嘻哈哈不干正事的樣子,好像知道我會出丑。見我悄無聲息進(jìn)來,齊整地看向我。我火氣上沖,說,不談了。我把幾只避孕套啪地拍在桌上。我對孫說,你去說清楚。孫的老婆看看孫,又看看我,面孔緊繃,屋內(nèi)的氣氛凝滯了。不知誰放了一個很響的屁,引起大家一陣爆笑。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笑什么。袁低著頭,把考試卷一張一張地撕開,撕成瘦長的條形,撕一張放到嘴邊,鼓著腮幫子,把它吹開。我進(jìn)來,好像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連一點點關(guān)心的意思都沒有,這么多人只有她沒有笑,面無表情像一塊蒼白啞默的大理石面板。

我感覺不可思議。

這當(dāng)兒,她敲門。她倚在門框邊,影子徘徊在室外,她說,我們?nèi)ド⒉桨伞N腋悴磺宄鞘裁匆馑?,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的背部抬離門框,慢慢地挪近我,眼神灼灼地看著我,咬著嘴唇就是不說話。孫站起來推我出去,期間王抬起頭來朝我勉強地笑了笑。我在褲兜里一掏,掏出一只蝴蝶,竟然是一只死了的彩色蝴蝶。

夢醒時,腿肚子抽筋,我大聲號叫著,擔(dān)心小腿從此報廢,這種情況已發(fā)生多次了。

事后我問Y,她說沒聽見,我說我嚎了那么大聲,你竟然沒有聽見!

Y說,你不知道嗎,我睡著了,什么都聽不見。

那么也好,避孕套的事我也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聽不見。我一直想找機(jī)會跟Y聊聊,Y看似隨意的一句話中斷了這次交談。

走的是什么破路,腿肚子也會抽筋,手術(shù)后已經(jīng)發(fā)生三四次了。起床后,我繞著小區(qū)跑了三圈,就氣喘吁吁再也跑不動,那條腿像有一千只蟲子在爬。我支起腿傻傻地瞅了一會兒,細(xì)長的腿毛一溜,青色的筋脈像分叉的河流淹沒在大腿的深處。我把褲腳卷到大腿根部,趕早出門的人看看我,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后掉頭起步。我扶著外墻,悶悶地抽了一支煙,抬頭望了望天,想起周杰倫的歌詞:煙青色的天。

Y在午后打來電話,問,早上你好像跟我說一件什么事?我說早餐我們吃什么?

哦,昨晚你好像哭了?在夢里。

我腦子里一直在想,我們又去哪里散步了,散著散著怎么沒有下文了呢?Y還想說什么,我把手機(jī)收回到褲兜里,連同她問詢的話一起收進(jìn)。

他睡覺的時候喜歡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這個習(xí)慣不知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而她則喜歡嚴(yán)絲合縫,她說家里要有家里的腔調(diào),晚上和白天的腔調(diào)又有所不同,與之連接的不光是我和你,還有節(jié)奏、氛圍,我們的生活要有情調(diào)的涵養(yǎng)。情調(diào)這東西不能明說,它游離于及物與不及物之間,沒有的話可以創(chuàng)造。為了情調(diào),她把白熾燈換掉,壁燈換成了德國牌子,理由是有助睡眠。另外,又安了一只邊柜,放了幾瓶法國紅酒。一按開關(guān),琥珀色的暈影疏離地散落,像置身于一個小型劇場。此刻,她友情出演,她用手指捏著高腳杯底,透明的心情無處安藏,笑盈盈地對他說:親愛的。

一般來說這是她幸福生活的前奏,這也是他多年前盼望的生活。

他心一緊,有一些害怕,他知道她的意思,故作不覺。當(dāng)然承歡著她的笑意,胡亂地抓來一本書,或者打開無聊的電視劇,然后沒有什么表示了。她會倚著他的肩膀?qū)λf,怎么了?一覽無余的真絲睡裙發(fā)出炫目的光芒,瞬間房間熱了起來,他再無動于衷連他自己也無法交代。

小區(qū)旁邊有個女的在唱歌,每當(dāng)這個節(jié)點嘹亮的歌聲總會響起,像是宿命般的引導(dǎo)。歌曲老舊,全部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歌曲,偶爾有幾首廣場舞的曲子,其中有一首是《兩只蝴蝶》,里面唱“親愛的,慢慢飛”。他想飛,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喘息身中抽身而退。

他也不記得有多久了,早上七點,晚上八點半,時間持續(xù)十五分鐘至二十分鐘不等。奇怪的是竟沒有人去干預(yù)她。這個時間段,弄得人不上不下的,他感覺像是精心策劃的一次活動。他驚嘆于她的謀劃,讓你難受,又禁得起耳膜的振動。早上,鳥兒最初的絮語已經(jīng)停歇,裸露的姿態(tài)慢慢收縮,在世間萬物的接壤處,歌聲滑開流動濕潤的空氣,帶響簾幔,逆風(fēng)或者順風(fēng),攏近或者遙遠(yuǎn)。

Y正甜蜜地在夢鄉(xiāng)跋涉,或在一場艱難的噩夢中掙扎。

Y說:不要離開我。

他悄悄起身,點亮手機(jī)。努力回憶剛過去的一夜,那夜漫長得像一列火車穿過沒有終點的時光隧道。起初朦朦朧朧,最終星語花唇,模糊的印記支離破碎。

奇怪的是夢中的老家似在一個地下通道里,看不到天,看不到地。這是何年的事?門是灰白顏色,上面寫滿字,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像模糊的視力表。他用力地睜眼,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門一推開,外面竟然是大上海的淮海路,他記得母親帶他來過上海訪醫(yī)。一系列檢查手續(xù)完結(jié),男醫(yī)生把母親悄悄叫到一邊,而他被一個護(hù)士帶到另一邊。他專注看著房間里奇奇怪怪的人體解剖圖,血色的圖案,骨節(jié)森然,第一次感到恐懼——人體共有206塊骨頭,其中,有顱骨29塊、軀干骨51塊、四肢骨126塊。在他轉(zhuǎn)頭時,母親抓住男醫(yī)生的手說,有什么辦法,還有什么辦法嗎?男醫(yī)生說,不要著急,醫(yī)學(xué)一天一天在進(jìn)步,明天的事誰也說不清楚。母親手一松,慢慢地軟了下去……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找不到方向。兩個小孩跑過來,分別拉著他的手,喚他叔叔,他們是他的侄子嗎?他只有一個侄女。然后一個把他拉向左邊,一個把他拉向右邊。他們各自嚷著,該往這邊走,只有他自己不曉得往哪邊走。他拼命回憶老家的樣子,可以肯定不是如此模樣。正在他左支右絀為難的時刻,母親出現(xiàn)了,她笑著說,L,你怎么不認(rèn)識回家的路?

母親不知道,他已動過兩次手術(shù)了。目前為止,還算成功。

母親已經(jīng)故去十五年了,夢里她一點也不顯老,中等的個子,干凈的素色衣服,梳著精神的短發(fā),她的身材在那個年紀(jì)剛剛好,不胖也不瘦。我記得她在世的時候,很少笑。我們那會子不曉得有魚尾紋,母親眉角的邊緣皺起了波紋,母親梳頭時梳出一大把一大把的頭發(fā),沮喪失措,她試著在頭上比畫,喃喃自語,像是在責(zé)怪著什么。徒勞無果之后,她把目光投向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黯然地把那把碎發(fā)收起來。我記憶中,母親從沒放心大膽地笑過一回,她仿佛是歡樂的絕緣體。我問過奶奶,奶奶只是嘆了一口氣:孩子,將來你會懂的。大人們的話總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母親經(jīng)常手頭做著活,就突然呆住了。我停住,看著她,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湊近她,她一點也沒有發(fā)覺,等到我叫醒了她,她才意識到,淡淡地應(yīng)一句。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波瀾,她把心事死死悶住。

如今,她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換了容顏。她依然沒有告訴我答案。

媽媽,我已過了猜謎的年紀(jì)。

我沒有告訴Y,母親以前對我說,將來你要成為男子漢,找個好妻子。我對Y說,我夢見母親,她在笑。她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過了一會,她像是醒悟過來:你告訴媽媽,我長什么樣了嗎?我說來不及講,她就不見了。

Y說,你答應(yīng)過我,該去你老家看看了。

這事我說過好多次,但一次也沒有付諸實踐。老家像一枚細(xì)軟的刺扎在肉里。

Y說,別讓我成為一個謎,我可是明媒正娶的,孩子都這么大了。我聽出她的意思。她怎么這么快背叛了她的座右銘:不問過去,只向?qū)?。那年,?dāng)介紹人說二拜高堂的時候,我們的面前是兩把空空的椅子,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媒人在嘈雜的喧囂聲中,再次說道:拜高堂大人。Y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我,媽媽會高興的,媽媽在的。我的眼眶一緊,用勁掐了她的手心,那條腿莫名地抖了起來。

是的,媽媽一直在。我不知道,該如何向母親明示。姑且這樣想吧,母親笑了,她應(yīng)該知道。

小區(qū)里有四道門,每道門都通向不同的方向,條條大道通羅馬,從每道門進(jìn)來,我閉著眼都能摸到我的家,25幢1801室。房間里大大小小有7扇門,平素日子全部敞開,到了晚上,每間房的燈全部打開。Y對我的做派很是不解,我對Y的解釋是:我喜歡燈火輝煌的感覺。我想給母親留下一個光明的通道。我們?nèi)ド习嗟臅r候,母親可以對所有情況一清二楚,我不希望把秘密留給母親。我忘不了母親憂郁的眼神,這可能代表著愛,或者冥冥之中遠(yuǎn)去的不可捉摸的關(guān)切。

夢其實就是一道無形的門。母親帶著我推開過多少扇門,又關(guān)攏過多少扇。很多時光,我在漆黑的夜晚下船,腳步雜沓,氣味混濁,我熬不住睡意來臨的誘惑,在船上睡過去。黎明到來之際,人群登上碼頭,前夜的氣味被陸地上新鮮的微風(fēng)洗凈,母親心滿意足地大呼一口氣,然后探頭向前方尋找什么。大多時候,我糊里糊涂,一夜一夜如此短促而漫長。某一次,有個男人來接我們了,他的身上有一股迥異于我們的氣味——醫(yī)院過道的氣味。他接過母親的包裹,沉默地在前頭引路,他帶我們到逼仄的弄堂口吃餛飩,不絕如縷的叫賣聲和雜色人群把一道道暗淡的天光叫亮。等我完全清醒過來,那個男人已不見了。母親在旁邊看著我,還想吃嗎?

我點點頭。

他喜歡雨天,窗戶稍微留一條縫,看雨滴順著玻璃匯成好看的圖案,像是一只巨大的變化的蝴蝶,好美。他喜歡聽雨聲,啪嗒啪嗒,像有人在急促地敲門。打開門,外面什么都沒有。他會順著樓梯張望幾眼,懨懨地心有不甘地關(guān)上門。如此三番,他總覺得有東西在某處等他,撓他。褲袋里的手機(jī)似在振動,其實平靜如故;房門似有敲擊聲,其實沒人敲門。他甚至能聽到右腿血液流動的聲音,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Y對他說的事,他轉(zhuǎn)身就忘記了,他對Y說的事,Y一臉迷惑。他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一段話,Y反過來問他時,他又接不上來。他不記得他曾說過什么,他像是跟另外一個自己對話。

那時,他站不了多久就累。媽媽,我的腿怎么了?他喪氣地蹲在田坎上,把全身的力量壓在屁股底下,輕松地晃蕩著雙腿,忘了疲倦,閃亮的目光尋找著母親。他所見的景物有濃郁的色彩,剛翻開的泥土清新濕潤,蚯蚓的半邊身子怕羞似的不肯出來,他截斷蚯蚓的身子,看它有沒有骨頭。一會兒,一條蚯蚓就變成了兩條蚯蚓。

媽媽,蚯蚓不會死。他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興奮不已。

母親的臉閃爍在茄子架下,或者南瓜藤邊,旁邊一大叢蝴蝶飛來飛去。母親單調(diào)而又輕盈地抖動身體,時而矮下去,時而高起來。他覺得母親一聲不響的樣子好美,他找不到一個歡快而又別致的措辭,情不自禁地咧開了嘴巴:呵呵,呵呵……

他說,媽媽,蝴蝶,彩色的蝴蝶。母親立住身,捋了捋覆蓋在臉前的幾絡(luò)碎發(fā),一手抓住一片葉子,一手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們的視線隨著蝴蝶飛行的軌跡上下左右紛飛。媽媽,我們抓住它。這一次,母親竟聽從了他的建議。放下手頭的活,他們貓著腰,從兩個方向,躡手躡腳地靠近它,想出其不意把它兜住。在他們的手圍攏的剎那,蝴蝶旁逸斜出,輕盈地從包圍圈里悠然逃走。他們心有不甘,他攤開手掌,母親也攤開手掌。兩人四目相對,唉,沒有抓到。母親笑了,他仰頭望向她,他的身高剛好在母親的臂肘處,他感覺到她身體的芬芳和胸腔溫柔的起伏。媽媽,他輕聲地叫了她一聲,緊緊地拽住她的衣角,他的右腿空虛著,像失了依托。

媽媽,蝴蝶去了哪里?

它去找媽媽了,蝴蝶不像蚯蚓有那么強的生命力。

媽媽,它停在你頭上,它在你的頭上像一朵花,媽媽真好看。母親雙頰緋紅,目光流轉(zhuǎn),她的臉上流溢著陽光的繽紛色彩。在一個孩子由衷雀躍的贊美面前,母親緩緩綻開了笑臉,先是一點,又是一點,她伸長白皙的脖頸,理了理衣裳,左右顧盼:亂說。

母親的話里有甜蜜的芬芳。

我對Y說,把夢比作門其實更合適。門里的人走出去,門外的人走進(jìn)來,但我們永不相見。如果碰見,會說什么呢?Y說,莫名其妙。我的記憶正在陷入永久的恐慌,攪亂業(yè)已安穩(wěn)的秩序,與這個愉快寫意的世界悄悄地隔離起來。我努力地推開門,做一次次的努力,試圖為自己網(wǎng)開一面。穿過夜晚那充滿好奇的遼闊地帶,昨天隱秘的部分換了內(nèi)容,唉,我怎么跟Y說呢。昨天是一個亙古的存在,它是鏡子里的魔性。

昨天?要命的昨天回來了。

我被夢中的蝴蝶牽引著往前跑,眼看就要抓住它了,不小心絆了一下腳(又是要命的腳)。這時,我聽到隔壁的孫在咚咚擂墻壁。

來到這個城市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我還是沒找到工作,現(xiàn)在我的口袋里已沒有幾個銅板了。這個月的房租還是那個叫袁的人(我們一起應(yīng)聘教師崗位)給我解決的。我問多少?她笑笑:留著,下次你付。說完還挺逗地向我努了努嘴,根本不在乎那幾個錢??蓪ξ襾碚f這就是羞恥,每個人的成長體驗不一樣。

孫這小子最近總是跟我作對,不是拿著新買的手機(jī)在我面前顯擺,就是半夜三更擂墻壁。他說,他找到工作了,在H島。他還說,學(xué)理就是比學(xué)文好。他把我正在看的納科博夫的書一甩:兄弟,實際點,都什么年代了,還作興這個?

我最近老是失眠,最要命的是在半陰半陽的夢里總是被一只蝴蝶牽引,想抓總是抓不住。我敲腦子,想讓腦子安靜一點。差不多要睡著的時候,隔壁要命的聲音又傳來了。

這次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掀被子跳下了床。我說,孫,你讓我安靜地睡一晚行嗎?孫,最近我老是睡不好,等過了這段再敲行嗎?我說這話的時候,孫一只手正舉著張照片,一只手剛好懸在半空,看樣子,要不是我這一聲喝,墻壁又會與他的拳頭進(jìn)行一次親密接觸。

孫轉(zhuǎn)過頭來,橫了我一眼,旋即笑開了:你瞧,不好意思,我一興奮就忘了,我女朋友要來了,哈哈,我女朋友要來了,這下好了,工作找到了,這張床也不會寂寞了。說著他還挪動著屁股,床咯吱咯吱響起來,很有點曖昧的味道。

我一把把他的照片奪了過來:讓我瞧瞧,是誰?

你小子看了以后晚上可不要畫地圖。

我說,是嗎?巧的是照片的一角有一只彩色的蝴蝶,它停在一叢野花中,雙翼忽閃。

孫問: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我陡然一按桌子大聲嚎了句:來了就來了,非得把墻壁敲破為止嗎?你把那張床弄結(jié)實點就行。

孫表情錯愕,好長時間都沒能讓臉部的肌肉放松下來。大約在我?guī)чT的響聲中才反應(yīng)過來,說,兄弟,行,我不敲了。你如果實在悶得沒趣,上網(wǎng)吧,我的女朋友就是網(wǎng)上釣來的……

第二天,袁問我怎么了,發(fā)那么大的火,人家女朋友來了你不高興了?說完她用手捅了捅我。我忽然感覺自己好失敗。我說,小袁,你別這樣對我說話好嗎,我實話告訴你吧,我沒工作,我沒錢,這個地方不適合我,我想離開這里。

一定要這樣嗎?

我說,小袁,謝謝你這兩個月幫我付房租。

袁抬起了頭:什么時候?

我說后天吧。后天18號,圖個吉利。

行,真是湊巧,后天是我22周歲的生日。怎么樣,為我慶賀,為你送別?孫的女朋友19號要來,三檔子事一起辦了吧?

那天我喝多了。起先,是孫拉著我,兄弟長兄弟短地叫喚個不停,還時不時弄些古詩詞出來。后來是袁敬我酒,敬著敬著,袁眼睛開始泛潮了。

她說,為啥要走呢,為啥要走呢?

我說,小袁,你什么也不要說……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們大家湊在一塊挺難得的……小袁的眼淚開始涌了出來,滴在我的手背上。我還想說幾句,孫一把拖住我說,兄弟,最后一夜,咱們一起睡。他舌頭有點大了:我不、不、不敲墻壁了。他的身子在我的肩膀上已經(jīng)掛不住了。

明天,我女朋友8點來,你幫我把鬧鐘鬧好,鬧在7點。她說明天打理了新發(fā)型,還會扎好看的蝴蝶結(jié)呢。

我把他扶上了床,打開了他的手機(jī),在7點的那個時刻,我停了下,不知怎么回事,我手動了下把鬧鐘定到了10點。

我準(zhǔn)時7點起床。我離開的時候,袁已經(jīng)在門口,她說就想陪我走一程。

我說,對不起,我想去接一個朋友。

很重要嗎?

我說很重要。

小袁說,你喜歡過我嗎?

我沒有答,我向著車站的方向趕去。我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只蝴蝶已經(jīng)飛走了……

袁還在后面喊:喂,走錯了,車站不是那個方向……

陰差陽錯,一年后,我們和孫一起在H島上一起工作了。

在一次吃早餐的時候,Y鄭重地看了我一眼說,最近有什么壓力,要不……她欲言又止,低頭緩慢地攪動著白色馬克杯里的咖啡,濃郁的味道讓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她微微地皺了一下眉??Х鹊南阄肚呷胄钠?,我被動地接受著她制造的情調(diào)。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故意岔開話題:你換了牌子?

沒有?。恳恢笔沁@種。這回她意味深長又若有若無地看著我,眼珠子快速地轉(zhuǎn)動,像是下了一個非下不可的決心,少頃,抽了下鼻子,嘴里吞吐了幾回,含熟了的言語掙開猩紅的嘴唇,吐了出來:還是到醫(yī)院去看看吧,圖個放心。

你總是忘了我跟你說的話,你不看怎么知道有沒有問題。還有,她終于想把我全部否定掉:把煙戒了試試。

Y說出那些話時,專注的目光好像一下子剝開了我的孱弱,蜿蜒地穿梭于我昔日的記憶。沒有一道防線禁得住一而再再而三的進(jìn)攻。我不愿看到自己沒有顏面地繳械,囁嚅著在無限輕蔑的陰影中享受著貌似平靜的放松。我不由懷疑腿里的某個疼痛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發(fā)酵到某個腦神經(jīng)元,它恣意放蕩的活力,把記憶神經(jīng)元徹底搞亂了。

我的睡眠越來越差,早早地醒來,疲倦得不想起床。我甚至動了念頭,不想去上班了。我總是找各種借口拖延在家里。我好久沒看見Y穿那件鏤空的真絲睡裙。她在手機(jī)上不停地翻找頁面,用身子遮擋著,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每天有兩個時間段他會站在陽臺的窗前,這已經(jīng)成了他固定的愛好。一是為了聽那個人唱歌,那人遠(yuǎn)遠(yuǎn)地掩在一棵萬種風(fēng)情的柳樹下,看不清她的面容。他從18樓打開窗戶,二十世紀(jì)80年代的歌聲直沖云霄,此刻,小區(qū)里的鳥叫蛙鳴等俱不聞,只有她的歌聲豪情萬丈。她把手機(jī)的音樂調(diào)到最高聲,越唱越起勁,旁邊圍觀的是幾個抱著小孩的老婦人。她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阻止小孩走攏她。莫非她也是個有病的人?過不了多久,人群散盡。他依然呆呆地站在窗前,這個時候,他一般掏出一根煙漫無目的地抽著。如果母親活著,那該多大了。我多大了,這不是問題的問題讓他大吃一驚。又是一個天吶,他竟然記不得自己的年紀(jì)。他一下慌了神,找出身份證。對著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垂下了頭,一只手插進(jìn)并不長的頭發(fā)里,想揪下一把。

晚上,我決定跟Y聊聊。而Y在接一個電話,Y的電話有些長,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并且繞過了我。門砰地一關(guān),她進(jìn)入了書房。我想著白天的場景:我怎么會想不起自己的年紀(jì)呢?我信步踱到窗子前,半開半閉的嘴唇上掛著一抹昏沉的微笑,它正在遙遠(yuǎn)的路上漫游。

毫無疑問,他抽煙的姿勢是受那個男人影響。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應(yīng)該是母親求過的醫(yī)生。他的身上除了淡淡的煙草味,還有一股84消毒水的味道。

當(dāng)村里的人們驚呼著跑來告訴他時,母親已經(jīng)閉上了眼,他破碎的影子沿著海邊碎石路跌撞。太過突然,他忘記了哭,仿佛他的哭喊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完全地吸納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當(dāng)她們把一塊白布蓋住母親的臉時,他感覺像是隨便抹去了一件多余的物事。他張大了嘴,背后一個男人寬大而肉感的手掩住了他的雙眼。不管其出發(fā)點有多么善良,于他來說都是無法承受。他準(zhǔn)備了很久的喊叫如空中游蕩已久的魂靈回到了現(xiàn)實中,啊了一聲,然后就緩慢地軟了下去。母親的形狀永遠(yuǎn)地固定在他的記憶中,僵硬得像一根木頭。這時候,他希望母親是一條蚯蚓就好了。

多年后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個男人。醫(yī)院的味道彌漫,像是一幢漂移的建筑快速合攏,黃昏與饑餓如期而至。男人給他端來了一碗稀飯,外加一只松軟膨脹的面包,令他想到了餛飩的味道。他張了張嘴,并沒有說話。

吃吧,他們第一次真正四目交接。男人迅速地垂下了眼簾,轉(zhuǎn)過身去,掏出一根煙。男人說,你媽媽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相信叔叔,一定會沒事的。他咬了一口面包,眼里涌出了眼淚。他已經(jīng)有所耳聞,媽媽犯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過錯。對方是一個已婚男人,人家玩她而已。也難為她了,孩子的毛病。這是兩回事啊,顏面還要不要。整個事件中,奶奶一聲不響,沉郁著臉,不停地走進(jìn)走出。他只聽到奶奶說了一句:今后再有誰亂嚼舌頭,我打斷他的腿。

不是他們說的這樣,你媽媽不是壞女人。男人吐了一口煙,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把煙丟在地上,用腳尖碾滅。

他瞪了男人一眼。是因為你,我媽媽才成為壞女人的嗎?我媽媽不是壞女人。他急著想辯解什么,詞窮意盡,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表述,嗚咽著抓起那只面包,一口嗆住。我有爸爸。

你爸爸死了好多年了。

我有爸爸。

男人轉(zhuǎn)過身來,想靠近他又吃不準(zhǔn)該如何靠近,焦慮地踱著步子。把他作為圓的中心,一圈一圈繞著,想要安慰他,卻不知如何張口。兩人臉對臉,因徒勞的努力而咻咻直喘。他終于架不住毫無內(nèi)容的沉寂,剛才的哭泣已經(jīng)讓他累趴了,于是他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若干年后,他想起來,最后悔的事是沒有在母親的床邊放一只美麗的蝴蝶。

那天下午,我正要轉(zhuǎn)身回到臥室的時候,看見了兩個女人從小區(qū)的小道里走了出來,她們打著傘,一前一后,兩頂傘幾乎緊挨在一起,最先吸引我的是那兩頂傘,一藍(lán)一黃,煞是醒目。接著是她們的服裝,一黃一藍(lán)。我從沒有想到,這偶然的發(fā)現(xiàn),居然這樣有規(guī)律地闖進(jìn)我的生活,每天午后,她們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引起我無端的遐想。我竟有一種奔下樓去一看究竟的沖動。我總覺得那個穿藍(lán)衣服的女子的身影非常熟悉。

Y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反常,當(dāng)然她并不明白我這樣看的緣由,只是重復(fù)一句:想清楚了嗎?我并不理會她。偶爾我會打開窗戶,探身往下。身后一道目光冷冷地瞟過來,然后無聲地消失。我猜她對我失望透了。我們的關(guān)系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我有時不開燈,摸索著穿過光線暗淡的房間,吊燈的玻璃垂飾碰撞出清脆的聲音。Y有時睡著了,有時睜大眼睛望著我。待我坐到床上,她會打開德國牌子的壁燈,它們發(fā)出一種蒼白的光。她問:真的沒有發(fā)生什么嗎?

我無言以對。她對我最近的神不守舍漸漸地失去了耐心。這里曾經(jīng)多么明亮和燦爛——可惱的夢境攪亂了我,我的幻象層層疊疊,迅捷而迷亂的搖曳把我們的空間切割成塊塊不真實的碎片。

他已經(jīng)在H島上當(dāng)老師了。他不愿提及那個男人。

無數(shù)個黃昏,他揣著一張報紙,坐上一輛開往H島的公交車。那時小袁已經(jīng)調(diào)離了。

你每個星期都要出去嗎?一個女人問。他竟不知怎么接話,他總不能說我是為了找一張印有“古岸”字樣的報紙。她或許不懂,他其實也不太懂。他們的青春正氣勢洶洶地走來。目光相接,心怦怦地跳動。

你出汗了,她說。

這樣的話,她也在舞廳說過。你的手心,怎么那么多汗。他面孔緋紅,音樂也是紅的。其實她不知道,他整個人都在游泳。那晚,他在床上,整個身子都在動。

我們的認(rèn)識純屬偶然。有一次我錯過了航班,投宿于一家旅館,和她的意外邂逅開啟了以后夢魘的序幕。

她問我,哪屆畢業(yè)的?我說,93屆。她說,師弟。我說,師姐。

我說,我錯過了班車。她說,沒事,今晚就住在這里,這是我家開的,姐給你免費,以后有事錯過了輪渡什么的,就跟我說。

師姐咚咚地敲開門,說,晚上去舞廳嗎?我說,我不會跳舞。

不會有啥關(guān)系,有我呢,我?guī)е?。從旅館到舞廳的路真短,短得只要一支煙的工夫就到了。一陣腳步聲,光線刺激得人心神恍惚。我心一顫,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忽然又閃現(xiàn)在眼前。她說你上錯了方向。那句話,把我渾身上下都打濕了。

她說,你手心出汗了。她的手柔滑,她的腰像浪。搭在上面,我不敢使力,腳步一動,浪一陣陣涌來。我拼命呼吸,像極了一個溺水的孩子。多么長的一曲,長得像江南到江北的路。我踩在鵲橋的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哎喲,你踩了我的腳。她的聲音傳來,輕輕地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終于對Y說,在夢里我總是在找東西,卻總是找不到,找著找著我哭了,哭得很大聲,我以為你會聽見,可你睡得死沉。有一次,媽媽聽見了,她來找我。她在敲門,我知道一定是媽媽在敲門,可我卻起不來。Y抓住我的手說,怎么會呢?我一直在你身邊。我說,媽媽失蹤了很多年。我沒有說出“死”字。我憑著最后的意志發(fā)力,并沒有說出下一段的故事。

有一次媽媽失蹤了,我找得好辛苦。后來找到了媽媽,她在一個部隊營房里。媽媽叫我不要進(jìn)來,媽媽說,你喵嗚一聲。我喵嗚了好一陣,媽媽才出來。問我,哪里來的貓叫。我說沒有啊。她說,我明明聽見了貓叫。我說是我在學(xué)啊。不,是真貓在叫,我聽見了。喵喵喵,她喚了三聲。果真,里頭傳來了三聲貓叫。我覺得這只貓的叫聲和我一樣,只不過聲音粗渾了一些。媽媽,這好像不是貓。

那是什么?是野貓??炫埽柏堃?。媽媽拉著我就向山腳上跑去。媽媽的紐扣好像少扣了幾顆。我一邊跑媽媽一邊笑,媽媽笑的時候真好看。面孔緋紅,像一朵花迅速地綻放。她的身子有一股香,和著風(fēng)一起舞動,真好聞啊。我們跑到家里,家里的桌上放著餛飩。

有一天,我的奶奶叫住了我,她向我打聽媽媽的事,她問我上海的若干事情,奶奶問得很仔細(xì),我一五一十回答,我說,上海的餛飩味道真好。奶奶嘆了一口氣,她叮囑我,此事不能向外人說。我哦了一聲,并沒有問為什么。男人的臉龐太模糊了。

大約從那時起,母親開始一天天地萎縮,像一枚留在硬殼里的新鮮堅果仁,逐漸干枯。母親告誡過我:你將來找的妻子漂不漂亮不重要,她一定要對你好,你要相信她。我說,媽媽,她要像你。不,像你笑的樣子。母親先是眉頭舒展,慢慢又皺了起來,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告訴我。

他們在月光下跳舞。一支煙頭在另一角閃閃發(fā)亮。偌大的操場只有三個人,一女兩男,男的姿勢一成不變。他其實不會跳舞,只是摟著女人,他其實不想摟著她,他只想氣氣另一個男的。他知道過了今晚,他們之間的枝枝蔓蔓就要結(jié)束了。在門口時,她問他,非得這樣嗎?他說也許候你不著了。

你這樣做不好。我們換種方式不好嗎?男人來時,臉上掛著笑,口氣賊硬地跟他打招呼:你好,我來看我的女朋友。他知道她有男朋友,她說過。她還說過,她不知道怎么辦。他也不知道怎么辦。

可我的傷呢?

我們做個朋友吧,她說。

他突然放開了她。他知道,她也會像媽媽一樣玩捉迷藏了。

那晚他夢遺了,他正趴在師姐的身上橫沖直撞。師姐問他:是第一次嗎?他說,不,在夢里我已經(jīng)反復(fù)演習(xí)了好多次。

我確信是被某個夢境牽引而來到這里的,我并沒有去上班,信步溜到街上,這個下午的陽光讓我無比溫暖地飛翔起來。正當(dāng)我為這炫目的陽光陷入某段日子的回憶時,一個身影把我撞醒了。是她,她的臉龐一下子閃入了我的眼中。那個穿藍(lán)色衣服的女子,她胖了許多。

我伸手向她打了個招呼,她卻把笑容給了另外一個男人。我對著她的背影怔了怔,再次走入了某個回憶。我懷疑我是不是我自己。我把拳頭用力揮出去:喂,我們都上過床了,你這么正經(jīng)干嗎呢?

我看見血在陽光下無比傲慢地開成了花朵,對面鮮花店的老板吃驚地望著我。周圍有一圈人圍攏過來,嘰嘰喳喳議論著。

我對聞訊而來的警察說,窗戶不是我打碎的。真的,不是我打的,我只是想打個招呼而已。

你和窗戶打招呼,就打成這樣了?

不,我只是想和她打個招呼。她不回頭,我用勁叫了她一聲。她是師姐。

我把肩一聳,攤了攤兩手(這個動作是她教過我的)。最后Y用200元錢擺平了這樁事。

警察找到Y(jié),談了好久。Y下定決心帶我去醫(yī)院,這回Y不再用商量的語氣了。在Y陪我去醫(yī)院的路上,我喋喋不休地對她講一只蝴蝶的事。我不知道,我這一去,兩人需要多久才相見。我溫順地聽從她的建議,她牽著我的手,好像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又恢復(fù)到以前的狀態(tài)。在快到醫(yī)院時,我對Y說:我好久沒吃餛飩了。

Y一愣,說:沒事,以后我們早餐就吃餛飩。

我又跟了一句:我們早餐吃什么?我看見她的眉頭皺了起來。我的腦子亂極了,其實我并不是想表達(dá)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母親死于二○○三年,時年四十九歲。

我想我多半是腦子出現(xiàn)了問題,詞不達(dá)意源自那次奇怪的夢境,是夢境把我毀了。

【責(zé)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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