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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張臉

2021-09-24 01:10石一楓
野草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單眼皮雙眼皮師兄

石一楓

“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p>

“真的是你?”

對話是這么開始的,既順理成章又猝不及防。

夜晚明亮,但畢竟是夜,因而也有難得的、幽暗的角落。兩人坐在一個過道里,頭上綴滿半街霓虹?;涣锴锏呐_階下,石板路通向熙攘的四方街。再往遠看,那個標志性的大水車遙遙在望,白天也不動,這時卻似隨著光的流溢而緩緩旋轉(zhuǎn)。

發(fā)起這場對話時,單眼皮男人已經(jīng)給自己留好了退路——一旦對方感到冒犯,那么他可以聲稱認錯人了,隨即全身而退。而這又是多么陳腐的路數(shù),甚至帶有某種懷舊色彩。在他生活的北方城市,類似的一幕曾在不同時空反復上演。就連單眼皮男人本人也嘗試過不知多少次了,在酒店大堂,在夜店舞池,在停車場里進口跑車的車窗內(nèi)外。每次都是同樣的話,一字兒不差: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說得多了,近乎箴言,更像咒語。但那往往是一句失效的咒語。大多數(shù)被搭訕的姑娘會翻個白眼兒唯恐避之不及,而他則自我安慰:這未見得說明她們討厭他,畢竟都挺忙的。到了他這個年代,連拒絕也缺乏必要的儀式感。

哪兒像傳說中的當年,“颯蜜”會啪啦抖開一柄扇子,上書兩個大字:有主。

唯一有點兒意思的是在某所著名藝術(shù)院校的內(nèi)部餐廳里,受其滋擾的姑娘立刻露出了八顆牙的標準微笑,轉(zhuǎn)眼掏出一根簽字筆來:

“我只能給你簽個名,合影的話得問我經(jīng)紀人?!?/p>

因此,對于這位搭訕愛好者來說,眼前雙眼皮女青年的回答,不亞于一場意外收獲。簡直是對他鍥而不舍的精神的獎勵,天道酬勤啊。

單眼皮男人打了個激靈,至此才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了對方。剛才,他只是暈頭轉(zhuǎn)向地溜到酒吧門外,找個公共廁所卸掉膀胱中的殘留物。酒吧有衛(wèi)生間,但和他一起的那些人正在排隊,老家伙們的前列腺多半又不太好。所以他才差點兒踢到臺階上這個單薄的背影,進而腿一軟坐了下來,又進而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女的、活的——隨后便甩出了那句陳詞濫調(diào)。那話脫口而出,滑溜得像嚼過無數(shù)遍的口香糖。即使放在單眼皮男人那并不漫長的搭訕史中加以考量,這也是少有的、未經(jīng)躊躇的率性而為。

在某種意義上,也要感謝他們所處的這塊地方。古城里盡是陌生人,天南海北,雖然陌生卻建立了熟悉的共識,因而同時具有陌生人的輕松和熟人的熱絡(luò)。記得剛下飛機時,他就看見了赫然寫著“約嗎”的廣告牌。那時他就覺得類似的召喚過分直接了。

嗯,缺乏儀式感,是他這個年代的通病。

所以現(xiàn)在,單眼皮男人正在盡力補上那一課——鄭重而不失謹慎地凝視著雙眼皮女青年。對方眼神兒沒躲,令他如受激勵,愈戰(zhàn)愈勇。除去長了一雙明艷的大眼睛,這位女青年給人的整體印象是清瘦、鎮(zhèn)定,腦門兒還幽幽映著微光。頭發(fā)半長、略黃,在腦后隨意扎了個辮子,像喜鵲的翹尾。在他的印象中,類似面貌經(jīng)常屬于學校的女田徑隊員,臉部造型或如鹿類般溫婉,或帶有肉食尖嘴小獸的狡黠。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曾對上述兩種臉型的異性著迷,還拖著書包郁郁寡歡地在操場外圍來回假裝路過。

可惜他只看見了半張臉,臉的下半部分蒙在藍色醫(yī)用外科口罩里。

這當然也不奇怪,這是今天世界的常態(tài)。在來時的大巴上,一車人只有半張臉;在民宿的前臺,茶幾背后端坐著半張臉;在載歌載舞的表演現(xiàn)場,篝火照亮的都是披金戴銀的半張臉。防疫舉措不能停,佩戴口罩常洗手。已經(jīng)有多久了?身邊的人們習慣了除去吃和睡,僅以半張臉示人,尤其是面對陌生人。也正是在諸如此類的不懈努力下,他這樣的異鄉(xiāng)來客才有機會離開半張臉的城市,登上半張臉的飛機,降落在半張臉的古城。

沒錯兒,此刻他的臉上同樣蒙著這玩意兒。而對面的半張臉也在盯著他,并聲稱認出了他的半張臉。這才是令單眼皮男青年倍感振奮的原因,同時還有些許詫異。他不確定自己的半張臉是否有那么特征突出,分明也沒有刀疤或者少了條眉毛嘛。

于是單眼皮男人清了清喉嚨:“我可沒跟你開玩笑……”

不料,雙眼皮女青年也清了清喉嚨:“我像是在跟你開玩笑嗎?”

聽這話時,單眼皮男人忍不住豎起耳朵,試圖辨別對方的口音。很可惜,那是一嘴純正的、近乎播音腔的普通話,不帶任何地域特征。經(jīng)過又一輪的試探,對方的反問越發(fā)篤定,這倒令單眼皮男人有點兒心虛了。難不成他果然偶遇了一個故人,并且對方還先于他而認出了他?倘若如此,倒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兒,不過想來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這些年來,他匆匆忙忙見過太多的人,卻與其中的大多數(shù)再未發(fā)生什么交集。他們變成了通訊錄上的一個號碼,抽屜底部的一張名片,或者社交軟件上永不互動的一個好友。這是他的生活狀態(tài)所決定的,也可以說,與今天人們的普遍狀態(tài)相關(guān)。我們活得兵荒馬亂,天知道哪個回合就被取了首級。那么話說回來,眼前這姑娘是誰?他到底在哪兒碰到過她?還有,盡管他是發(fā)起對話的那一方,但憑什么她對他有印象而他對她沒有,她的記性怎么就那么好呢?

還是說,他具有某種令人過目不忘的特殊氣質(zhì)——起碼對她而言?

這么想著,單眼皮男人不禁稍微有些得意了。但想想又是多么可笑,他這個歲數(shù)的男人了,居然還不放過任何一個自我陶醉的機會。媽的,油膩。除去建立必要的儀式感,我們生活中的另一要義就是避免油膩。單眼皮男人糾正了他的“北京癱”,改為正襟危坐,姿態(tài)略顯謙恭。他還有意無意地把右手放在左腕上,遮住了伯爵手表和碩大的紫檀手串。與此同時,他繼續(xù)打量并努力辨認著對面藍色醫(yī)用外科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半張臉。

無數(shù)人影從他眼前飄過,無數(shù)場景在他心里重組。他像個積極配合警方調(diào)查的目擊者,正在嘗試根據(jù)草圖復原嫌疑人的長相——然而未果。

這又讓他焦躁起來,與之伴隨的還有慚愧。

終于,他抬起手來,伸向耳畔的口罩系帶——如果他這樣做了,那么對方也應報以同樣的坦誠和互信。世界驟變之后,也只有真正的熟人之間才能裸臉相見。再打個夸張的比方,就像老夫老妻才敢不帶避孕套去過性生活。

而按她的說法,他們不是早就認識了嗎?都熟到僅憑半張臉就能彼此相認了。

但立刻,單眼皮男人聽見雙眼皮女青年說:“別,千萬別?!?/p>

他聽出她話音打戰(zhàn),如同畏懼。難道她是一個防范意識極強的抗疫模范?這當然也不稀奇,他的生意伙伴里就有那種開門之前都要用酒精擦拭一遍把手的老大姐。只不過倘若如此,她又何必來到這個古鎮(zhèn),出現(xiàn)在摩肩接踵的酒吧街呢?

單眼皮男人站起身來,向后退了兩步。他示意給對方留出了安全距離,并再次揪住了口罩。然而雙眼皮女青年也警覺地站了起來,背手靠在墻上,眼光流向臺階之下,一副隨時要逃之夭夭的模樣。酒吧里的光換了個角度照在她的半張臉上,如同兵刃出鞘。突如其來地,單眼皮男人有了似曾相識之感——他的確認為自己“仿佛在哪兒見過她”了。但陡然,他又聽見雙眼皮女青年的口氣軟了下來,甚而是在哀求:

“……還是算了吧?!?/p>

“什么算了?”單眼皮男人愣了一愣,反問她。

“我們就戴著口罩聊會兒吧。”雙眼皮女青年沉吟片刻,又說,“反正我們也早就知道對方長什么模樣了……不是嗎?”

單眼皮男人遲疑著點了點頭,使得雙眼皮女青年松懈下來,但她又像怕冷一樣把外衣拉鏈往上提了提。這個動作其實沒有必要,正是高原的春季,白天陽光肆無忌憚,留下的余溫尚未褪去。單眼皮男人自己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形同道袍的定制款亞麻襯衫,還熱得微微冒汗呢。他也注意到她穿得挺“潮”,盡管是一身破洞牛仔褲配運動帽衫,但牌子相當講究,做工也不像淘寶上買的冒牌貨。而縱觀他在與異性交往方面取得的成就,又有多久沒被這種“痞帥范兒”的女青年另眼相看過了啊。

尤其這兩年,在他徹底改頭換面以后,貼上身來的就盡是些肉隱肉現(xiàn)的十八線網(wǎng)紅,以及少數(shù)靠裝瘋賣傻來博取關(guān)注的女文青。沒勁,俗。他一邊和她們周旋卻一邊避免琢磨她們,他的周旋是套路,他卻為她們的套路而感到乏味。

隨即,雙眼皮女青年的另一個動作又讓單眼皮男人心里怦然一跳。何止是怦然,簡直是轟然。只見她反手拽了拽運動衫背后的帽子,從里面掏出一包香煙與一只打火機來。那動作靈巧而滑稽,讓人想起猴子在撓癢癢。女孩身上兜少,如此這般攜帶不值錢的零碎物品也情有可原。不過,她干嗎寧可不背包,倒把帽子當成了百寶囊呢?

雙眼皮女青年從煙盒里掏出一支,兩指夾住,另一只手正要點火時卻撲哧一笑。她好像這時才想起自己也戴著口罩,而口罩除了防止病毒以外還可以防止吸煙。她聳了聳肩,把那盒混合型的“中南海”放在他們之間的臺階上。

單眼皮男人接手撿起煙來,也掏出一支。

他不抽煙,但他寧可夾起一支陪著對方,盡管對方同樣有煙抽不了。經(jīng)由那個反手從帽子里掏煙的動作,他開始回憶。

大概是七八年前了吧。地點是他所來的那個北方城市。二環(huán)里,金融街,兩棟玻璃外墻的寫字樓之間。人在這種地方會幻覺自己的影像被重疊倒映,一直反彈到天上去。那時單眼皮男青年已經(jīng)在一家銀行工作了若干年,剛從柜臺轉(zhuǎn)為大堂經(jīng)理。

他總會在午休時間來到寫字樓之間的小花壇?;▔瘺]花,一圈兒水泥臺子,對面的垃圾箱前放了兩個半滿水的可樂罐,權(quán)當吸煙處。寫字樓里不讓抽煙,因而此處人們絡(luò)繹不絕。前面說過,他不抽煙,但他愿意過來透透氣。

他相當累,但越累越得拿出振奮的模樣。不僅人前如此,獨處更不能松懈。他會脫了西裝,小心地疊好裝進塑料袋,然后蹦蹦跳跳,在沒有花的花壇上壓腿。午飯有時也在這里解決,吃的是從自助餐廳里拿出來的三明治。中午不要攝取過多的糖分和脂肪,那會造成下午犯困。飯后他還會打開手機播放廣播體操的音樂,像個中學生一樣做操。

這一天,身后恍然多了個人。當他停下來,扭頭看見身后站著一位雙眼皮女青年。不是半張臉而是一張臉,像即將上場比賽的女田徑隊員一樣清瘦、鎮(zhèn)定。對方從容地收攏胳膊,并起雙腿。她剛跟他一起完成了一套“調(diào)整運動”。

做個操也有人湊熱鬧。單眼皮男人似乎這才從疲憊中醒過神來,話也滑了出來:“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

在那時,他還沒培養(yǎng)起和異性搭訕的勇氣,更沒有隨時隨地找點兒樂子的閑情逸致,因而這話僅僅是它字面的意思。他單純地感到雙眼皮女青年有些眼熟。

而對方朝一旁甩了甩頭:“沒錯,就那兒?!?/p>

順著尖下巴的指向,他越過對方的肩頭,往垃圾桶和可樂罐望去。那個角落簇擁著另外幾個男女青年,歲數(shù)都比他小不少,雖然套著各式制服但一律衣冠不整,此外染著黃頭發(fā)、打著耳釘,還有兩個男孩胳膊上盤旋著大片文身。那些孩子抽著煙,嘻嘻哈哈地觀望著他們。很顯然,他們把雙眼皮女青年的行為視為了一場即興的游戲。

很顯然,那些孩子雖然和他同在一片寫字樓里,但卻屬于另一個族群。他們不是金融機構(gòu)的雇員,連公司前臺都不是,而是些樓下商店的售貨員、服務員和外賣員。通常情況下,單眼皮男人也只有在叫快餐、和客戶喝咖啡或者結(jié)束加班后去便利店買夜宵的時候才會與他們發(fā)生簡短的對話。在他的印象里,他們也是這片樓里活得最悠閑的一個族群了,所以有大把的時間溜到外面來廝混,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大的煙癮。他不僅會在每天中午的休息時間瞥見他們,有時呆立在銀行大堂里,以肅穆的站姿兩手捂襠茫然望向窗外,也會看見他們正湊在花壇旁邊打鬧——夸張的造型夸張的表情夸張的動作。

在那時,他又會做出經(jīng)典的政治經(jīng)濟學判斷:這些孩子活得如此悠閑,并不是因為有著悠閑的資本,而是因為注定無法獲得“不悠閑”的資格。而為了不淪為這一族群中的一員,他又曾經(jīng)付出過多么持久、勤奮的努力啊。

所以他再看回雙眼皮女青年時,分明帶有隔閡的冷漠,目光是俯視性的。

對于他的言外之意,雙眼皮女青年當然有所察覺。對方本已露出了半個笑臉,突然眼里一凜,兩頰也繃了起來。在對方看來,他這人起碼“不太識逗”。

雙眼皮女青年搪塞了一句:“我看您天天做操,也想跟著動彈動彈……”

說完轉(zhuǎn)身,走向她的同伴。她一定吐了吐舌頭或撇了撇嘴,男孩女孩們哄笑了起來,還有人噗地噴出一口煙。這無疑讓單眼皮男人不快,如果是在對方工作的店里——通過她罩在運動帽衫里的圍裙,他已經(jīng)知道她是一樓茶餐廳的服務員了——那么他很可能會發(fā)起一場投訴,就像那些銀行里不耐煩的客戶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投訴他一樣。

也就在這時,啪啦一記聲響打斷了他的遷怒。

地上落著一枚打火機,它掉出來的地方,居然是運動衫的連體帽。單眼皮男人這才看清,雙眼皮女青年正在做出一個靈巧而滑稽的動作,試圖反手從帽子里往外掏香煙,好像一只猴子正在抓癢癢。不巧圍裙繃得太緊,礙手礙腳,于是沒拿穩(wěn)?;跅l件反射,單眼皮男人撿起了打火機,遞回給對方。他在銀行大堂里總這么做。

雙眼皮女青年接過打火機,點了顆“中南?!保骸爸x謝啊。”

單眼皮男人順勢問:“東西干嗎放這兒?”

“店里有規(guī)定,上班不讓帶包,身上兜兒又少?!?/p>

單眼皮男人又接口道:“這是哪門子規(guī)定?”

“老板宣布的,怕我們往外‘順吃的?!?/p>

雙眼皮女青年好像在說一樁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單眼皮男人卻忍不住替她委屈了起來,同時顧影自憐。他聯(lián)想到了自己工作中的種種規(guī)定。有些當然是白紙黑字,還有些就是領(lǐng)導的潛規(guī)則了,旨在攏住優(yōu)質(zhì)客戶,防止被他這樣的小年輕“挖角”。因為犯過此類忌諱,他還遭受了排擠,否則也不會在此時孤零零地晃悠到寫字樓外。而在那一瞬間,他甚而感到和這個打攪了他的女青年同病相憐了。他們都像賊似的被人防著。

所以他面無表情,牙縫里呲出一個“操”;氣流很輕,聽起來像“擦”。

一“擦”之下,雙眼皮女青年眼里似有火苗晃動,兩人之間的溫度也提高了似的。在某些情況下,人們對于某些事情的態(tài)度會讓他們拉近距離,好像突然認出了“自己人”。雙眼皮女青年也“擦”了一聲,然后把話頭拽回去:

“你做的是第八套廣播體操吧?”

“您”變成了“你”。單眼皮男人問:“你也學過?”

“那當然?!彼f:“不過我上學的時候,已經(jīng)改成第九套了?!?/p>

回憶著上述場景,單眼皮男人和雙眼皮女青年正在古鎮(zhèn)里踽踽而行。他們漫無方向,不時躲避著身穿納西服或漢服或破洞乞丐服的游人。也不知是誰先走起來的,反正他們下了臺階,開始游蕩,每人手上夾著一支無法點燃的香煙。除去吃喝以外,迎面飄來的滿街男女也盡是半張臉,這是一座晝夜不分、今古不分、中外不分的半面之城。

對話是由單眼皮男人發(fā)起的,但換了個地方,就變成了雙眼皮女青年喋喋不休,而他頂多在對方喘口氣的時候“嗯”“哦”“啊”一聲,像個濫竽充數(shù)的捧哏演員。但也怪了,雙眼皮女青年所說的話卻跟往事無關(guān),她的注意力似乎盡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當然也可以從眼下的特殊時期來理解:整個兒世界都在經(jīng)歷蕭條,國內(nèi)也剛復蘇不久,因此僅僅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就足夠令人興奮的了。

她的話音纏繞在他耳邊:

“這種‘云腿煲湯反而浪費,按伊比利亞的做法,切片配乳扇就挺好。

“國際友人寥寥無幾了哈?民俗販子們的生意不好做了。

“都什么時候了怎么還盡是敲鼓唱民謠的?哼,千篇一律的時髦。還有那些門臉的裝潢,用昆德拉的話說,這就叫脫俗也即媚俗吧?”

她似乎對這地方很熟,透著來過還不止一次的樣子。而她又是什么時候開始對昆德拉感興趣的?這就有點兒不像印象中的雙眼皮女青年了。即使是他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是近年來才開始惡補那些拗口的文化符號——主要目的是為了混進另一個圈子,同時也有提高搭訕品位的功效。但話說回來,畢竟時隔已久,或許在這些年里,雙眼皮女青年也經(jīng)歷了一些變化。此外還可以猜測她過得不錯:昆德拉、服裝牌子以及來到古鎮(zhèn)這個行為本身,都說明她八成不再是一個職高畢業(yè)、薪水日結(jié)的服務員了。

單眼皮男人一邊走神,一邊揣測,一邊繼續(xù)回憶。如果她果真過得不錯,也就說明那件事情并沒對他構(gòu)成什么影響。這令他心安,甚而可以說是今晚的另一個驚喜。而那件事情又是怎么發(fā)生的呢?臨時起意還是醞釀已久?他仿佛第一次有了反思的愿望。

在此之前,還得說說他們在那段日子的日常交往。還和廣播體操有關(guān)。有了第一次,在日復一日的午休時刻,雙眼皮女青年每每會不打招呼來到他身后,和他一起做操??梢娝粌H以模仿他來取樂,她的確是一個廣播體操的擁躉。這當然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現(xiàn)在的孩子總有些不合時宜的復古愛好,還有人在網(wǎng)上收集不同版本的《毛主席語錄》呢。

不光是她,就連她的那些同伴也加入了進來。孩子們在他身后列成陣勢,隨著手機洪亮的功放,擴胸、踢腿、下腰。初時還是湊熱鬧,到后來居然一個比一個認真,打完收工,每人額上一層薄汗。這就構(gòu)成了兩棟寫字樓之間引人注目的一景。人多勢眾,連他都覺得此時的做操又和往日不同,不再是宣泄,倒像示威了。

同事都問他:“你怎么跳上廣場舞了?”

還有人評價:“沒想到這哥們兒是個搞行為藝術(shù)的?!?/p>

說時用力擠眼,好像意在證明他是一個多么古怪的、不合群的人。

單眼皮男人無言以對。的確,他也知道自己在原來的群落里不受待見,同時意識到自己無意間開拓出了另一個群落。在新的群落里,他擁有發(fā)言權(quán),可以決定是做第八套廣播體操還是第九套廣播體操;他展示了慷慨的氣度,可以把留著招待客戶用的“軟中華”拆開兩盒分給大伙兒;他還建立了不怒自威的儀態(tài),現(xiàn)在那些孩子稱呼他時,都是在姓氏后面加個“哥”了,透著親熱與敬重。令他稍感可悲,孩子頭兒不都是那種甘愿自降身份的成年人嗎?但這個角色又給他帶來了一絲欣慰。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愛跟在工廠宿舍區(qū)里的幾個青工屁股后面轉(zhuǎn)悠,人家多看他一眼就能讓他激動不已。只可惜當他也到了可以培養(yǎng)一群狐假虎威的小跟班的年紀,宿舍就拆遷了,連他父母都一并搬到遠郊去了。

他甚而還獲得了行俠仗義的機會。做了約摸一個多月的操,包括雙眼皮女青年在內(nèi)的幾個孩子試用期滿,拿到了勞務公司發(fā)下來的合同,圍在花壇旁互相比對。而他掃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紕漏:基本工資低于法定標準,沒有節(jié)假日的加班費,更關(guān)鍵的是連保險都沒上全。他把問題指出,引得眾人一片“擦擦擦”,但也表示沒轍,還怕一有怨言就把他們換掉,連班兒都沒得上。都是本地孩子,看著挺“野”,骨子里還是老實,既好管又好騙。單眼皮男青年笑了笑,給他們講清形勢:依照勞動法,這種情況一告一個準兒;再說打工的需要店,開店的需要人,說到底都是博弈,你以為現(xiàn)在低端勞動力就不緊缺嗎?

又是“博弈”又是“緊缺”,說得孩子們直犯愣,連那個戳人的“低端”都給忽略了。后來就決定,去找勞務公司鬧一鬧,有棗沒棗打三桿子。他還給他們介紹了一家跟銀行有業(yè)務關(guān)系的律所,那種地方為了擴大影響,會做點兒法律援助之類的公益事業(yè)。一桿子下去,果然打下來仨瓜倆棗,各人的合同條款紛紛得到了改善。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大家表示,他這個“哥”可真不是白當?shù)摹?/p>

有了戰(zhàn)果就要慶祝,眾人同去擼串,不過后來還是“哥”請的。那天他也沒少喝,暈頭轉(zhuǎn)向地走進西二環(huán)里狹窄的胡同,身邊只剩下雙眼皮女青年。

前面還沒說吧,這時他跟她已經(jīng)很熟了。兩人除了中午做操,還養(yǎng)成了晚上溜胡同的習慣。他們每天結(jié)束加班的時間剛好相似。溜的時候往往也沒話,各懷心事。胡同其實不黑,頭頂就是通體放光的寫字樓,還有那些網(wǎng)紅店的半街霓虹。他們踽踽而行,不時側(cè)身避開迎面飄來的魑魅魍魎,就和多年以后單眼皮男人在古鎮(zhèn)所經(jīng)歷的情形相仿。

往復幾個來回,一個奔了地鐵站,一個去趕末班公共汽車。

只是那天他沒想到,雙眼皮女青年會突然一拍他肩膀,接著就把腦袋拱到他胸前,在他的制服上發(fā)出了類似于擤鼻涕的聲音。然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姑娘哭了起來。不過這同樣沒什么好奇怪的,誰喝多了情緒都不穩(wěn)定,哪個酒吧門口沒坐著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果兒”?

接著,雙眼皮女青年就說:“你有對象嗎?沒有我去你家?!?/p>

就連這也不奇怪。混得久了,他知道她那個族群在男女關(guān)系方面相當隨意,身邊沒合適的還能網(wǎng)上約。這就和他所處的環(huán)境不一樣,起碼占了個磊落,不像他的前女朋友,在一家赫赫有名的公司做銷售,自打好上就沒讓他碰過,有一天正逛著街突然血崩了,送到醫(yī)院急救,才知道子宮都快被刮漏了。

單眼皮男青年反問:“我要有對象呢?”

雙眼皮女青年就說:“那咱們?nèi)ベe館?!?/p>

說得單眼皮男人咯咯一樂,隨即攤開一只手掌,按在雙眼皮女青年的天靈蓋上。她的腦袋在他手里像個小皮球,而按她那個歲數(shù)人的流行用語,這個動作被稱為“摸頭殺”。殺了一會兒,他把那只小皮球輕輕挪開:

“我看咱們還是聊點兒別的吧?!?/p>

也和多年以后的情況相仿,當他們走到古鎮(zhèn)的另一端站定,單眼皮男人突然提議:“我看咱們還是聊點兒別的吧?!敝徊贿^事先省略了那記“摸頭殺”,這是因為對方不再是個可以讓人隨便胡擼腦袋的孩子了。唉,她也大了,而他都快老了。

對面的半張臉問:“咱們不是一直都在聊嗎?”

單眼皮男人說:“但聊得太務虛了。我是說,可以聊點兒具體的,跟我們有關(guān)系的……”

“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雙眼皮女青年突然懟了他一句,又帶著十足的挑釁意味問道,“那你說吧,你想聽點兒什么?”

單眼皮男人既搪塞又試探:“可以聊聊你這些年……”

“我這些年?你還有工夫關(guān)心這個?”雙眼皮女青年咄咄逼人地再次插嘴,俄爾一笑,古怪而諷刺,頭顱也隨之微微轉(zhuǎn)動,向他露出了側(cè)臉弧線。剛才的一路上,單眼皮男人注意到,她總是樂于將側(cè)臉朝向他,或許她對自己這個角度的視覺效果更有信心。根據(jù)他所了解的知識,這叫作“側(cè)顏殺”。只不過印象里的雙眼皮女青年是沒有這個習慣的,此外如果從側(cè)面看去,眼前的雙眼皮女青年似乎也和過去不太一樣了……怎么說呢,她的耳朵變尖了,腮部輪廓呈現(xiàn)出近乎西方人的棱角……不過他好像也記不住她以前側(cè)面的長相,再說人都在變……單眼皮男人這么說服著自己,打消了蠢蠢欲動的疑慮。

“瞧你說的。我是挺忙的,但還是會時不常地想起你來,畢竟我們……”他繼續(xù)搪塞并試探著,“對了,你后來去哪兒工作了?”

這時他聽見雙眼皮女青年說:“去了深圳那家公司,做媒體運營。你給介紹的門路還挺地道,沒忽悠人——所以我得謝謝你呀,師兄?!?/p>

單眼皮男人也正是在這時意識到事情不對的。他按住了口罩,也按住了口罩下面尚未合攏的嘴,近乎驚悚地瞪著雙眼皮女青年。

跑偏了,兩岔兒了。單眼皮男人仿佛看到兩條纏繞在一處的曲線,原本越來越近幾乎重疊,突然間卻往相反的方向滑去。

比方說,他記得他們是在距今更為久遠的年代認識的,那時銀行還可以稱為一個熱門行業(yè),蘋果手機也剛出到第五代。但按照雙眼皮女青年的說法,當他們開始“交往”之時,大批紙媒已經(jīng)開始紛紛倒閉轉(zhuǎn)型了,而他送了她一臺iphone 8 plus。再比方說,他們從沒去過那座城市北部的上地和西二旗一帶,可在雙眼皮女青年的敘述中,兩人的見面地點卻總在“聯(lián)想”總部斜對面的“孵化器”附近。所謂“孵化器”其實也是一棟寫字樓,樓下恰巧也有一個吸煙處。還比方說,他明明記得是她先來招惹他的,如果不是她跟他有樣學樣,他們才不會結(jié)成一個做廣播體操的小分隊。然而雙眼皮女青年卻把他描述成了一個相當孟浪的形象——徑直把手伸到她的帽子里,掏出煙來點上,然后眉飛色舞地等她相認。

更孰論他們壓根兒就不是什么“師兄”和“師妹”。

一言以蔽之,認錯人了。剛開始是她認錯了他,后來他也認錯了她?,F(xiàn)在就像肥皂泡被戳破,留下一片真相大白的空洞。

至于認錯的原因,首當其沖當然是口罩嘍。他們所露出的半張臉一定與對方以為的“那個人”高度相似,無論是眉眼、年齡還是神色。其實自打習慣于戴著口罩出門,單眼皮男人就總在懷疑,如果只看半張臉的話,人與人之間的相似程度會陡然增高。你完全有可能把丑陋的認成俊俏的,把猥瑣的認成端莊的,把晦暗的認成明艷的。除此之外,口罩也過濾了他們的聲音,一律失真地發(fā)悶,都變成了老款收音機里的質(zhì)地。他還有一個經(jīng)驗,在口罩的掩護下,碰上不想打招呼的人完全可以坦然地視若無睹。

可既然如此,他們又為何非要如此積極地“相認”呢?這就不能不涉及兩人的另一個心態(tài)了——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也許同時渴望著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戲劇性效果。

回看方才走過的那段路,也堪稱一個小小的奇跡:他們不僅不明就里,而且還像真正的熟人一樣相互鼓勁,已經(jīng)遠離了人煙稠密之處,順著崎嶇的臺階,直爬到一座半山腰上來了。朝遠方望去,白天銀裝素裹的雪山成了一團暗影,漂浮在墨藍色的云里。身邊是一家新開的客棧,門可羅雀且散發(fā)著新木頭和油漆的味道。到底氧氣稀薄,雙眼皮女青年兩手撐膝喘了會兒氣,而后走進那道門里。

臨進門她說:“師兄,我們坐會兒吧?!?/p>

客棧自帶回廊露臺,提供茶水飲料,他們相向坐在靠邊的桌旁。

也奇怪了,在單眼皮男人的視線中,剛才怎么看怎么熟稔的半張臉,現(xiàn)在就怎么看怎么陌生了。可見在某種意義上,“認識”只是一個心理概念,要先“認”后“識”。不識廬山真面目,只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遲遲沒向?qū)Ψ街赋瞿莻€錯誤?,F(xiàn)在的情形是他心知肚明,對方卻還一派懵懂。這就有點兒成心了。難道他還指望著以“師兄”的身份和“師妹”發(fā)生點兒什么嗎?當然,事情雖然略顯詭異,但還不至于發(fā)展成一出拙劣的喜劇,“誰家?guī)熋蒙襄e床”之類的。當雙眼皮女青年喘息甫定,又開始繼續(xù)她的講述時,單眼皮男人便屢屢涌起沖動,想要結(jié)束眼下的尷尬場面了??粗鴮γ娴陌霃埬槪€隱隱擔憂會不會陷入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煩。別人的事兒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尤其是陌生人。只不過他又發(fā)現(xiàn),局面已經(jīng)變得騎虎難下——如果此刻貿(mào)然戳穿,對方又會怎么看他?會不會認為他實際上已經(jīng)將錯就錯地窺探了自己的隱私,進而認定他是個居心叵測的變態(tài)呢?

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前提下:雙眼皮女青年剛一落座就聲稱,當初她和“師兄”交往也并不是因為“喜歡上了對方”,而其實是“另有所圖”。

“所以你大可不必自我感覺良好,至于我呢,說得損點兒跟‘賣也差不多?!闭f這話時,她的口吻變成了近乎惡毒的坦率。

這讓單眼皮男人越發(fā)心悸。他又寄希望于外界因素能幫自己脫困,于是向吧臺招了招手。什么都可以,看著上就行。上來的又是啤酒,對待僅有的一桌客人,服務員反而心不在焉。但這就夠了,喝什么是其次,關(guān)鍵是“喝”這個動作所伴隨的必要條件——單眼皮男人再次將手伸向口罩,并盡力裝得像是個下意識的動作。

他又聽見雙眼皮女青年斷然厲喝:“打住——停?!?/p>

雙眼皮女青年冷峻地盯著他,眸子像貓眼一樣擴張放大。對于單眼皮男人的小把戲,她洞若觀火。對于只能“戴著口罩聊會兒”的原則,她保持著毫不通融的堅守。單眼皮男人忍不住叫起屈來:“這又何必呢?一定要蒙著臉嗎?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向你出示我的健康碼,比綠帽子還綠……社區(qū)還要求我做過好幾遍核酸,都沒問題……”

雙眼皮女青年說:“你別裝傻了,我不摘口罩可不是因為這個。”

“那為了什么呢?這不是自己折騰自己嗎?”單眼皮男人試圖說服她,“你覺不覺得悶得慌?我都快喘不過氣來啦——”

雙眼皮女青年又說:“為了什么你還不知道?當初不是你答應,我們再不見面的嗎?”

單眼皮男人恍惚道:“你是說——只要戴著口罩,那我們就不算見面?”

“是這個意思?!?/p>

“這就有點兒自欺欺人了——”

“自欺欺人就自欺欺人吧,反正我就是這么覺得的:說了不見就不見?!?/p>

“那你又干嗎非說認出我來了呢?你明明可以掉頭就走,像碰上一個臭流氓一樣讓我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如果你那么做,朗朗乾坤我也不敢造次吧?”

“你當然不敢。但我一直好奇,如今你對那件事是怎么看的?”

“哪件事?”

“你又裝傻,該不會連那件事都想否認吧?”

兩人語速越來越快,又在一瞬間定格,迷茫地看著對方。

那是半張臉與半張臉的面面相覷,單眼皮男人越發(fā)猜不透對面的口罩下藏著什么了——可能并不是一個鼻子一張嘴,而是空洞,是云團,是他從未到過也難以想象的未知之境。他還心驚膽戰(zhàn)地意識到,原來他們的心里都藏著一個“那件事”。在這個異鄉(xiāng)之夜,令他們互相吸引的與其說是誤會、是寂寞,倒不如說是“那件事”。

與雙眼皮女青年那半張臉上的鋒芒畢露相反,單眼皮男人的半張臉上寫滿了無奈。不僅無奈,還有疲倦。事實上,他已經(jīng)裝不下去了。他緩緩站了起來,掃了雙眼皮女青年一眼,然后遲疑地轉(zhuǎn)身,朝客棧門外走了兩步。既然他掉進了一場錯亂而對方又不給他糾正錯亂的權(quán)利,那么還是適時地抽身而出吧。再多說一句,他已經(jīng)察覺到這個雙眼皮女青年有點兒不正常了,他很后悔自己選錯了搭訕對象。

臨走前,他拿起啤酒,在另一瓶啤酒上碰了一記,權(quán)當是個告別。

但他又對自己失算了。當他聽見背后傳來一聲“回來”,立刻就回來了。對面的口罩里傳來一聲“坐下”,他立刻就乖乖地坐下了。他怎么變得這么聽話?像被懾住了一般。懾住他的是雙眼皮女青年那偏執(zhí)的、不容爭辯的態(tài)度,還是古城之夜亦幻亦真的氛圍?抑或僅僅是“那件事”——藏在他們心里但又呼之欲出的“那件事”?

正當單眼皮男人既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魂不守舍之時,雙眼皮女青年便開始了新一輪的講述。她的嗓音不再尖銳,語調(diào)也變得和緩。她眼里的光芒熄滅了,口罩上方的半張臉也好像暗了一層。與之相應,連她所說的話都不再沒頭沒尾,而是邏輯清晰地串聯(lián)在了一起,前后照應且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像一個醉酒的人忽然醒了,或者一個癲狂的、胡言亂語的家伙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報告。但也恰因如此,單眼皮男人心里又升起了一個疑慮:如果她是在對“師兄”講述,而師兄又是“那件事”的當事人,她又何必事無巨細地從頭講起呢?是時隔久遠因此她怕“師兄”忘了,還是說,她其實早已知道他并不是她的“師兄”?

念頭劃過,像觸電一樣,令單眼皮男人腦中嗡然一響。

但還沒等再深想下去,他已經(jīng)被裹挾進了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陌生故事。他半推半就,隨波逐流。故事的內(nèi)容,乍聽起來不過是一場常見的男歡女愛,簡直常見到了男不歡女不愛的地步。雙眼皮女青年也是在寫字樓下的吸煙處遇到了“師兄”,她那時剛畢業(yè),正在熬過如履薄冰的試用期,并不知道自己能否留下,此外還剛結(jié)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異地戀。乘虛而入,當“師兄”認出了她,兩人就此好上了。也按照她此前的說法,雙眼皮女青年之所以會開始這場逢場作戲的辦公室戀愛,圖的無非是在公司里有個靠山罷了。他們那個新媒體公司是做“內(nèi)容服務”的,寫手們采訪熱點事件,寫成報道出售給網(wǎng)上的公號,再按照點擊數(shù)量從廣告費里分成。誰的報道上頭條,誰的報道動用更多資源去推,已經(jīng)混成策劃總監(jiān)的“師兄”還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畢竟不是在學校里的時候了,游戲規(guī)則大家都明白。

這樣的關(guān)系,兩人誰也沒真當回事兒。事實上,沒過多久,雙眼皮女青年就不再到“師兄”那兒去過夜了。相看兩厭,連自己都討厭。又然后,“師兄”替她介紹了一個薪水不錯的新職位,地方在深圳。這說起來是“替她打算”,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免得為個“萌新”在公司里落人口舌。游戲規(guī)則大家都明白。

聽到這里,單眼皮男人幾乎在口罩后面打起哈欠來了。晚上第一場沒少喝,又鬼使神差地出來溜了一圈兒,酒勁兒返上來了。對于那位“師兄”的做法,他不僅理解,而且還認為處理得相當?shù)卯斈?。有那么兩次,他也是如此這般擺脫麻煩的。

但他又聽見雙眼皮女青年說:“你也別覺得我是想纏著你,我現(xiàn)在不用靠……男人過日子了。我想說的還是那件事?!?/p>

單眼皮男人機械地重復:“那件事?”

“是啊?!彪p眼皮女青年再度無法壓抑情緒,驀地拖出哭腔,“咱們玩兒就玩兒,你讓我走我就走,干嗎逼我去害別人呢?”

話題終于繞回到了“那件事”上。而單眼皮男人意識到,他等的其實是這個。他嘆了口氣,任由雙眼皮女青年疾風驟雨般地傾吐著言語。這時她就沒有能力故作鎮(zhèn)定了,話含在嗓子眼兒里像一口滾水,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排空,否則會把她燙傷。單眼皮男人也終于聽明白了:“師兄”還希望她做一件事,就是把她所在的微信“寫手群”里的某些聊天記錄截屏發(fā)給自己。群里有個老寫手,姓岑,報社做深度調(diào)查出身,愛發(fā)些不合時宜的牢騷。而那位老岑死釘著不放的兩個案子,正好與深圳那家公司有些利益沖突,人家忌恨他很久了。如果能找個由頭敲打敲打老岑,讓他收手,也算是雙眼皮女青年帶過去的投名狀。

就連“師兄”也有好處:趁機整頓一下寫手團隊,將來做事更順暢些。對于這一點,“師兄”未曾諱言。畢竟有此前的關(guān)系在,誰也不必遮掩什么了。

“所以你后來還不是……”聽到這里,單眼皮男人插嘴道。這話幾乎是替那位“師兄”說的了,他還想開導雙眼皮女青年:做都做了,就別事后瞎琢磨了。

但雙眼皮女青年說:“對,我答應了你……我太需要一份工作了,畢業(yè)以后漂了兩年,房租還得管家里要,我爸我媽嘮叨得我腦袋都快炸了。那時我也沒想到那么做會有多大后果,覺得頂多是內(nèi)部警告老岑兩句罷了。可誰想到你們把他的話斷章取義放到網(wǎng)上去了呢?又誰想到正好趕上了一個網(wǎng)絡(luò)風潮,那帖子會產(chǎn)生那么大的影響,還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曠日持久地聲討他人肉他,導致公司不得不開除了他——你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嗎?”

“怎么樣了……”單眼皮男人只好再替“師兄”問道。

“你們沒問過吧?我打聽過。他沒再找著工作,別處都不敢要他。他老婆本來就有抑郁癥,后來崩潰了,從樓上跳了下去,臉都摔沒了一半。去年他來到古城隱居,租了間房子住著,文章也不寫了,靠在工藝品商店給人看攤兒糊口。也不瞞你說,我剛?cè)タ催^他,都戴著口罩,半張臉也沒被認出來……不過就算認出來也沒意義,他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當初是誰把那些截屏傳了出去,再說我也不敢承認……”

雙眼皮女青年的語速慢了下來,音量漸小,但她的兩眼又開始灼灼放光,死盯著單眼皮男人。她還做出了一個舉動,劃開手機找出一張照片,展示在單眼皮男人面前。照片上是一家古城常見的商店,做舊的木門臉,柜臺旁坐著個黑瘦男人。單眼皮男人下意識地一閃。他與此事無關(guān),盡管被迫聽了但他與此事無關(guān),他這么提醒著自己。而再回過頭去,卻看見雙眼皮女青年面色潮紅,太陽穴上凸出了淡藍色的青筋。

她霍地起身,連手機也沒拿,快步?jīng)_向一側(cè)的衛(wèi)生間。

木板門后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嘔吐和沖水聲,單眼皮男人這才意識到對方其實也早喝多了。兩人身上的酒味兒混在一處,此前竟未留意。風一吹,她終于也上頭了。而他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酒后吐真言嗎?她又希望“師兄”作何反應?懺悔?道歉?無地自容?此外還有,此刻在她眼里,他又是誰?到底是不是“師兄”?如果是的話,方才的問題又回來了,她何必把“那件事”畫蛇添足地再講一遍呢?

在酒與重重疑慮的共同發(fā)酵下,單眼皮男人幾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然而他的手卻做出了一個明確的動作:拿起雙眼皮女青年落在桌上的手機,點亮屏幕。剛才他就看見了對方的解鎖密碼,只要在沿著九個小圓點畫出一個“Z”就行,也幸虧雙眼皮女青年沒給手機設(shè)置面部識別。這動作充滿了冒險,也很不符合他現(xiàn)在的身份,此外他還覺得吧臺后面那個半張臉的服務員正在鄙夷地審視著他。然而單眼皮男人不由自主。

微信里沒什么好看的,她看起來沒有男朋友,交際面也很窄,和他這種人恰好相反。關(guān)掉微信后,單眼皮男人又掃了一眼雙眼皮女青年的常用軟件,這才發(fā)現(xiàn)了那款他從沒用過也沒聽說過的APP。一個藍色的小方格子,中間有片不規(guī)則的紅色印記,看了一會兒他才辨別出那圖案是一張嘴。軟件的名稱叫作“說出秘密的一百萬種方法”,從商業(yè)推廣的角度考慮,這恐怕不是一個好名字,太長了。

單眼皮男人的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幾秒,正猶豫著是否點開那款軟件,衛(wèi)生間的木門吱扭響了一聲。他迅速按滅了手機屏幕,重新放回桌上。完成了一場傾訴和嘔吐,雙眼皮女青年又復歸了平靜。她閉上眼睛,似乎養(yǎng)了會兒神才開口:

“事兒就是這么個事兒,我說完了?!?/p>

她也不管他叫“師兄”了。她吊起了他的胃口,但這時單眼皮男人才明白,她其實并不在意自己做何感想。她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懸念制造者,說完了就完了。

果不其然,雙眼皮女青年站起身來,其姿態(tài)不僅如釋重負,簡直身輕如燕。她拿起一瓶啤酒,在另一瓶啤酒上碰了碰。他們消耗了兩支沒抽的煙和兩瓶沒喝的酒,終于迎來了毫無儀式感的告別。但此時,他絕不能將雙眼皮女青年視為一個沒有儀式感的人了,相反,他認為她的儀式感有些太強了。他想勸告她,這其實不一定是個好習慣。

他還想問她:我是一百萬分之一吧?

但連這也沒說,他只是答道:“是有點兒晚了,還有人等我?!?/p>

“……你不會怪我吧?”雙眼皮女青年指了指半張臉下方的口罩。

單眼皮男人搖頭:“說好不見就不見,這不是大家都同意的嗎?”

“謝謝你?!?/p>

“不客氣。對了,還有件事……”

“您說?!?/p>

“當初你那位‘師兄……哦不,就是我……我跟你打招呼的時候,說了點兒什么呢?”

“就一句: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p>

兩人點了點頭,雙眼皮女青年拿起手機,轉(zhuǎn)身出門。她的身影緩緩飄向山下,逐漸融入黑暗之中,但在即將完全隱去之前又停下,亮起了一小團光。點煙的時候,她的口罩總算可以摘下去了吧,但單眼皮男人已經(jīng)看不見她執(zhí)意深藏的另外半張臉了。

坐了很久,單眼皮男人才結(jié)了賬,從客棧里出去。

這才發(fā)現(xiàn)回去的路其實不遠,十來分鐘就走到了。這也與夜徹底深了下來有關(guān),街上稀稀落落,道路變得暢通,半面之城正逐漸接近一座空城。

酒吧的包間里塞滿了人,那場流動的盛宴仍在繼續(xù)。朋友,朋友的朋友,天知道在這個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還能遇到多少拐彎抹角的熟人。他那個圈子的人們每逢這種季節(jié)大都是要出國的,但今年特殊,假如你不想滯留在哪個海灘或者哪艘郵輪上有家不能回,那么最好把相對安全的國內(nèi)景區(qū)當成備選方案。

也和他所來的那座城市一樣,類似聚會上總少不了幾個來路不明的“果兒”,而在人困馬乏的下半場,老男人們的興趣就只剩下了跟她們窮“撩”:

“別看我現(xiàn)在就一俗人,當年也算知識分子,還有教授職稱呢?!?/p>

“您這身板兒,擱教授里絕對是比較壯碩的類型吧?”

“別聽丫瞎扯,他是體育系的教授?!?/p>

“妹妹也讀詩嗎?”

“我特喜歡徐志摩?!?/p>

“你不必歡喜,更無須訝異——”

當單眼皮男人出現(xiàn),酒桌上立時飛升起一串兒杯子:扎啤杯,紅酒杯,威士忌方杯……單眼皮男人也捏起一只色彩斑斕的琺瑯杯,與眾人相碰后把白酒送到嘴邊,這才發(fā)現(xiàn)隔著一層口罩。他惶然著半張臉,看著四周那片或通紅或慘白、或浮腫或干枯、或涂粉或冒油但一律完整的臉,尷尬地把杯子放下,找了個溜邊的沙發(fā)座,將自己縮了進去。

立時又有人大呼著“沒勁”要把他揪起來,還有人咬定他不肯摘口罩是因為“在哪兒刷糨糊讓人撓了”。單眼皮男人既客氣又虛弱地應付著,叫來服務員添了輪酒,這才得以脫身。他點開自己的手機,下載了一個程序:“說出秘密的一百萬種方法”。

再次印證了單眼皮男人的判斷,這絕對是個毫無市場前景的軟件:注冊人數(shù)極少,其內(nèi)容也類似于過時的論壇,無非是幾個或真或假的心理咨詢師在對會員進行義務疏導。按照那些人的說法,秘密在心里存久了會影響身心健康,就像過期食物會在地窖里腐敗發(fā)酵,最終把整棟房子搞得臭氣熏天。因此他們建議,要盡可能地把秘密傾倒出去,但他們又提醒大家,盡可能地不要在網(wǎng)上嘗試這種行為,那畢竟不安全——而這也就是那個軟件存在的真正意義了,會員們集思廣益,互相交流著“絕對不會造成麻煩”地向陌生人說出秘密的方法。這些方法又被統(tǒng)稱為“找樹洞”,這大概來源于一個童話,而在那些人看來,世界上行走著無數(shù)個活的、可靠的、可以隨時發(fā)揮作用的“樹洞”,只看你能不能在恰當?shù)臅r間以恰當?shù)姆绞綄⑺麄兗せ盍恕?/p>

單眼皮男人癱在沙發(fā)里,詭異地笑了一聲。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故弄玄虛的網(wǎng)上游戲。多幼稚啊,幾乎不是他這個年齡的人所能理解的。但他確實被激活了。像個開關(guān)咔嗒響了一聲,他的酒也醒了,腦子里一派澄明。

趁著酒桌上掀了新的混戰(zhàn),他抽了個空又溜了出去。夜涼如水,讓他坦露的半張臉感到寒冷,但他隱藏的那半張臉卻還悶得發(fā)熱。營業(yè)場所紛紛關(guān)門,剩下的門臉就像嘴里寥寥無幾的牙。在一條仿佛來過的街上,他看見了那家仿佛來過的商店。門臉不大,內(nèi)里也不幽深,擺設(shè)的盡是一些“民族風”的手工藝品,東巴紙、刺繡或木雕之類的。

門口的方凳上坐一黑瘦男人,面目不清的半張臉,仿佛也是在哪里見過的。單眼皮男人走過去,累垮了似的坐在店門口的青石板臺階上。

黑瘦男人用普通話問:“要點兒什么?”

單眼皮男人說:“喘不上氣,我歇會兒。”

黑瘦男人打量他一眼說:“你口罩該換了,戴一晚上又沒少說話吧?都潮了,不透氣。”

說完欠身,從柜臺里拿出幾只口罩遞給他。當?shù)刈鞣蛔龅?,緞面刺繡,并不符合防疫標準,但聊勝于無??谡稚侠C著各色圖案,有鴛鴦戲水,有東巴文的字句,單眼皮男人挑了一副格外顯眼的換上。那圖案是張血紅的嘴,微微開啟,似在言語。空氣果然透亮了許多,單眼皮男人問了價,用手機掃了款。

然后他問:“你不是本地人?”

黑瘦男人一笑:“這兒就沒什么本地人?!?/p>

一群外地人在外地接待外地人,構(gòu)成了這座半面之城。這的確是一個適合吐露秘密的地方。黑瘦男人掏出一盒煙來,放在兩人身邊——對于半張臉,煙只是個擺設(shè),但同時意味著一場對話的開始。

大家都有過往,此時恰巧又都沒事可做,聊聊就聊聊。

然而單眼皮男人心里雖然涌起了一些話,卻還是打消了把它們說出來的念頭。和那位雙眼皮女青年不一樣,他已經(jīng)過了吐露秘密的年齡。他的生活需要儀式感,但就像墓前的貢品罷了,宣告著墓里的內(nèi)容雖然永遠存在但又被永遠埋藏。

就像另一位雙眼皮女青年,其實單眼皮男人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長相了。別說半張臉,就算看見了整張臉他也認不出她。然而他知道,和她相關(guān)的故事不是感傷,而是欺詐。當他還是個銀行職員時,就清楚地判斷出那份職業(yè)沒有再做下去的價值了——網(wǎng)點正被大量清撤,未來的風口屬于那些野蠻生長的新行當。他也早和寫字樓里的一些機構(gòu)的人接洽過,如果帶著足夠數(shù)量的客戶投奔過去,可以在人家那里占據(jù)一席之地。包括雙眼皮女青年在內(nèi)的那些孩子都成了他的投名狀。他們既缺錢又樂于相信他,是新風口新行當里難得的優(yōu)質(zhì)資源。至于此后那些孩子又會經(jīng)歷什么,卻與他無關(guān)了。追債,威脅,“社死”,都是下游產(chǎn)業(yè)的勾當。在“金融科創(chuàng)公司”的賬面上,他們都是報表上的漂亮數(shù)字。

單眼皮男人還記得當年,在那個同樣明亮而又突然空曠下來的夜里,他們松松散散地說了幾句話。被一記“摸頭殺”推開,雙眼皮女青年點了顆煙,隨口問他想聊點兒什么。單眼皮男人說聊聊你吧,這份工作你還想一直做下去?雙眼皮女青年說當然不想,她只是想攢點兒錢。單眼皮男人說,攢錢做什么?雙眼皮女青年說了古城的名字。她想來,因為人家來過。單眼皮男人告訴她,何必攢錢呢,參加一個金融計劃就可以,也不用抵押也不用證明。他還說如果能介紹更多的參與者,她的利率可以打折。但他從沒告訴過她,在那份令人眼花繚亂的電子合同里,利率算法和人們通常以為的不一樣。

在那以后,他就再沒見過那個雙眼皮女青年。他也從來不指望能見到她,直到今晚。而今晚實際已經(jīng)結(jié)束,手表顯示,已是第二天凌晨了。他度過了舊的一天,又換上了新的半張臉,和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坐在一起,像古城的所有過客一樣內(nèi)心沉默。那兩個雙眼皮的女青年卻早已離他們遠去。

街邊突然又嘈雜起來,一群夜歸的游人經(jīng)過,被單眼皮男人吸引了視線,旋即側(cè)目而視著匆忙離開。那男人的半張臉上敞著一張血紅的嘴,好像露出了秘密的一角。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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