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劍波 周志清
【關(guān)鍵詞】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三星堆遺址;商代;青銅容器;南方系青銅器
【摘要】通過分析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出土的7件青銅容器殘片的器形和紋飾,可辨識其中5件屬于尊、罍、瓿一類青銅器。這些銅器與三星堆遺址乃至長江中下游出土的青銅器在紋飾風格方面非常相近,推測為同一青銅體系,都屬于商代南方系銅器的范疇,年代約為殷墟一、二期。三星堆遺址中尊、罍屬于高等級青銅容禮器,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出土的這批青銅容禮器功能、地位應與之相同,表明在殷墟一、二期,作為都邑聚落中心的金沙遺址與三星堆遺址可能存在并行發(fā)展的階段,這對重新認識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有著重要意義。
在成都平原商周時期遺址中,金沙和三星堆是兩處較為重要的大型中心聚落遺址。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與三星堆遺址祭祀坑均出土了具有本地風格的青銅立人、面具等非容器類青銅器,但與三星堆遺址同時出土有尊、罍、瓿、盤等青銅容器不同,金沙遺址少見完整的青銅容器,僅發(fā)現(xiàn)有少量青銅容器殘件[1]。本文擬對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出土的部分青銅容器殘片進行梳理,辨識其所屬器物的器類和形制,進而探討金沙遺址青銅容器的風格、時代背景及文化源流等相關(guān)問題。
一
目前發(fā)表的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出土的青銅容器較少,器類明確的僅有一件銅罍。本文介紹的青銅器殘片共7件,均出土于祭祀?yún)^(qū)東發(fā)掘區(qū)[2]?,F(xiàn)將各殘片的形制簡介如下。
1.T7913⑦∶1,平面略呈三角形。殘存為一獸面紋局部,以方形云雷紋為地,鼻梁、眼睛、獸角等部位均凸出,鼻梁中部兩側(cè)有牙狀飾,角、鼻梁上也以云雷紋填充。鼻梁、獸角等正面凸起部位的背面均有凹陷,使器壁厚度基本保持一致。器體較為輕薄。紋飾制作不甚精細,鼻梁上所飾云雷紋左右不甚對稱。殘寬18.8厘米,殘高15.7厘米(圖一,1)。
2.T8004⑦∶60,平面略呈長方形。殘存為一獸面紋的角部,以云雷紋為地,角部凸出,其上再飾云雷紋。凸起部位背面凹陷。紋飾與T7913⑦∶1獸面紋的角部基本相同,但線條規(guī)整、清晰。器體厚重,制作精細。殘寬6.3厘米,殘高5.2厘米(圖一,2)。
3.T8105⑦表下∶34,平面略呈梯形。殘存為一獸面紋的局部,以云雷紋為地,淺浮雕獸口、角、肢體等部位,其上也以云雷紋填充。獸面右側(cè)以一道扉棱分界。正面凸起位置的背面有凹陷。器體輕薄,紋飾略顯粗糙。殘寬12.2厘米,殘高12.5厘米(圖一,3)。
4.T8205⑦∶26,殘片呈弧形。表面為淺浮雕多組帶狀紋飾,每組紋飾由四個相同的單元構(gòu)成斜線中心對稱,每個單元近似高度抽象、幾何化的龍紋。器壁較厚,紋飾較精細。殘寬19.3厘米,殘高3.2厘米(圖二,1)。
5.T8103⑦∶11,殘片呈弧形。殘存紋飾與T8205⑦∶26基本一致,但殘損更為嚴重。殘寬30.8厘米,殘高9.2厘米(圖二,2)。
6.T8106⑦∶56,側(cè)面呈“F”形。器表裝飾類似陰刻的云紋。器壁較厚。殘寬3.5厘米,殘高3.8厘米(圖三,1)。
7.C∶210,長條扉棱兩側(cè)裝飾“回”字形紋。器壁較厚,器體略顯厚重。殘長6.3厘米,殘高7厘米(圖三,2)[3]。
二
上述7件青銅殘片若僅從殘存形態(tài)上觀察,很難知曉其所屬的具體器類,還需結(jié)合其紋飾特征來推測、論證。其中C∶210器物特征不明顯,無法辨認其原始器形。T8106⑦∶56與晚商至西周早期的鼎、簋、尊等裝飾的扉棱相類,但因殘存面積太小,也無法辨認其具體屬于何類器物。此兩件將不再進行分析。
T7913⑦∶1及T8004⑦∶60兩件殘片上的紋飾均為獸面局部。T7913⑦∶1獸面較完整,T8004⑦∶60的紋飾與T7913⑦∶1獸面上的獸角紋飾幾乎完全一致,故推測T8004⑦∶60的紋飾為T7913⑦∶1這一類獸面紋的一部分,兩者屬同一器形。T7913⑦∶1上的獸面紋在商周時期的銅器上相當常見,此類獸面向左右和上下均延展較多,幅面寬大,多飾于鼎、簋、尊、罍等腹部面積較大的器物之上。且該殘片向內(nèi)弧曲,疑似器物的鼓腹部位,推測可能為尊、罍等腹部略鼓、體型較高的器物的腹部殘片。同理,T8004⑦∶60也應屬于該類器物。
T8105⑦表下∶34殘存紋飾為獸面的獸角和一側(cè)肢體。這種向側(cè)面展開的獸面紋常裝飾于商周時期尊、罍等器物的圈足之上。結(jié)合其微弧的形態(tài)特征,可推測為尊或罍的圈足。
T8205⑦∶26和T8103⑦∶11,根據(jù)形態(tài)可知其均為某類器物的圈足殘片,兩者紋飾相似且出土探方位置較近,推測當屬于同一件器物。該圈足復原后的直徑約38厘米,表明其所屬器物體量很大。商周時期具有較大圈足的器物有尊、罍、瓿等。該圈足顯示出強烈的寬體特征,與部分罍或瓿的圈足較為寬扁的特征一致。
經(jīng)過分析可知,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出土的7件青銅容器殘片中,有5件可推測出器形,其中T7913⑦∶1、T8004⑦∶60為尊或罍的腹部,T8105⑦表下∶34為尊或罍的圈足,T8103⑦∶11和T8205⑦∶26為罍或瓿的圈足。
三
除這幾件青銅器殘片外,金沙遺址未見同一時期的大型尊、罍等青銅器遺存。探討這批青銅容器殘片的文化來源,不妨將目光轉(zhuǎn)向與金沙遺址關(guān)系密切,且時間、空間距離均相近的三星堆遺址,利用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同類器物進行對比分析。
三星堆祭祀坑中出土的尊、罍、瓿等均裝飾獸面紋,但紋飾的形狀和特征不甚一致,表現(xiàn)在獸面的口、鼻、眉、眼等部位。對比發(fā)現(xiàn),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的Ⅴ式圓尊K2②∶151[4]255,258的腹部紋飾(圖四,1)與金沙遺址T7913⑦∶1獸面形象最為接近,二者在獸面的整體布局和構(gòu)成要素上都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如獸面類似“非”字形的鼻梁,鼻梁兩側(cè)裝飾豎向的牙狀飾,直角卷折的獸角,只是在細節(jié)之處略有差異。此外,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的尊K2②∶146(圖四,2)[4]252和罍K2②∶159(圖四,3)[4]265,268、K2②∶39(圖四,4)[4]274等3件青銅器腹部所飾獸面紋也與金沙T7913⑦∶1接近,只是獸面鼻梁兩側(cè)均無牙狀飾。如前所述,金沙T8004⑦∶60與T7913⑦∶1所屬器形相同,故T8004⑦∶60紋飾也當與上述三星堆遺址出土器物接近。
金沙遺址T8105⑦表下∶34的獸面紋主體為獸口、角和肢體的一部分,沒有軀干,但獸角硬折的特征及肢體的形態(tài)與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的尊K2②∶129(圖五,1)[4]254,257、K2②∶151(圖五,2)、K2②∶146、K2②:127(圖五,3)[4]253,256和罍K2②∶103(圖五, 4)[4]274,278等青銅器圈足所飾獸面紋風格高度一致,可以理解為是三星堆獸面紋的一種簡化形態(tài)。且三星堆遺址類似的紋飾多飾于尊的圈足上,所以T8105⑦表下∶34有較大可能為尊的圈足。
T7913⑦∶1、T8004⑦∶60、T8105⑦表下∶34的獸面紋均與三星堆部分尊、罍上的紋飾接近,只一些細節(jié)存在差異,如T8105⑦表下∶34獸面紋軀干的簡省,T7913⑦∶1獸面對眼睛和鼻梁的裝飾更為簡單等。從兩遺址獸面紋構(gòu)成要素及風格高度一致的情況來看,這3件青銅器殘片所屬器物應與三星堆遺址出土青銅容器屬于同一體系。
再進一步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三星堆遺址出土尊K2②∶146、K2②∶151的形制及獸面紋裝飾與長江流域其他地區(qū)出土的青銅尊、罍相似(圖六),如安徽六安市區(qū)[5,6],湖南岳陽費家河[7],[8]99、華容東山[8]98,[9],湖北棗陽新店[10],重慶巫山李家灘[11,12]等地出土的尊,湖南平江浯口鎮(zhèn)[8]102,103,[13]、湖北荊州東岳村[14]等地出土的罍等。
根據(jù)考古資料,南方系青銅器出土地點涵蓋了長江上、中、下游的廣大地區(qū),雖然這些地區(qū)的物質(zhì)文化面貌不盡相同,但部分銅器呈現(xiàn)出較為一致的器形和裝飾特征,如南方出土的尊、罍等器物器形高大,裝飾的獸面紋常為分體獸面,線條呈幾何化,轉(zhuǎn)折生硬,且常常單獨出土而少見于墓葬中。上述所引湖南、湖北、安徽等地的青銅尊、罍就屬于典型的南方系青銅器[15]。前文已推測金沙遺址出土的3件青銅器殘片與三星堆出土青銅容器屬于同一體系,而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容器也顯示出與南方系青銅器一致的特點,故這3件青銅器殘片也應屬于南方系青銅器[16],可能與三星堆遺址出土青銅容器一樣,為長江中下游之間某一特定區(qū)域生產(chǎn)[17]。此外,這3件青銅器殘片也具備南方系尊、罍高浮雕獸面對應的內(nèi)壁均有相應的凹陷[18]這一特征,說明其在技術(shù)層面也屬于南方系青銅器的范疇。
T8103⑦∶11和T8205⑦∶26組成的圈足直徑較大,可能屬于罍、瓿等器物的圈足??疾炱錃埓婕y飾,在兩條較粗的弦紋中間裝飾有兩層連續(xù)、重復的帶狀紋飾,基礎(chǔ)紋飾為由硬折的直線、Z形細線連接弧形的橢圓,構(gòu)成某種動物的軀體,似抽象的龍紋,而兩層帶狀紋飾又形成左上右下、左下右上相對稱的排列形態(tài),可稱之為“斜線中心對稱”。由于該圈足紋飾形態(tài)和結(jié)構(gòu)較為特殊,目前在商周青銅器中尚未見到,加之器物殘缺嚴重,難以復原紋飾全貌,我們可嘗試從飾有類似紋飾的器物入手探討其來源。湖南岳陽銅鼓山一座疑為商代晚期的墓葬中出土了鼎、觚各一件[19,20],其中鼎上腹部飾一周呈斜線中心對稱、連續(xù)分布的夔紋(圖七,1),其帶狀、連續(xù)、斜線中心對稱的結(jié)構(gòu)與金沙T8103⑦∶11和T8205⑦∶26上的紋飾基本一致。山西忻縣連寺溝一座墓葬出土了鼎3、爵1、觚1[21],其中一件鼎的上腹部也裝飾有帶狀夔紋,與岳陽銅鼓山鼎所飾夔紋非常接近,只是紋飾更為簡化。岳陽和忻縣這兩件鼎及伴出器物的年代比較明確,大約在殷墟一、二期。美國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有一件乳釘雷紋蛙飾瓿(圖七,2)[22]109,[23,24],其圈足上也有略呈斜線中心對稱分布的帶狀夔紋,年代亦大約在殷墟一、二期[25]。該瓿肩部和上腹部裝飾有形象生動的魚紋,此類魚紋還見于湖南岳陽魴魚山出土的罍(圖七,3)[22]93、江西新干大洋洲出土的瓿形鼎及鬲形鼎[26](圖七,4)等南方系青銅器上,因此,乳釘雷紋蛙飾瓿上的斜線中心對稱的帶狀紋飾有較大可能也屬于南方系青銅器的風格,山西忻縣鼎的紋飾則可能是受到南方因素的影響。若此推論成立,則金沙T8103⑦∶11和T8205⑦∶26組成的裝飾有斜線中心對稱帶狀紋飾的圈足也應具有南方系青銅器的文化背景。由于目前僅在瓿的圈足上發(fā)現(xiàn)有此類紋飾,故推測這兩件殘片屬于瓿的可能性較大。
綜上可知,金沙遺址出土的T7913⑦∶1、T8105⑦表下∶34、T8004⑦∶60、T8103⑦∶11和T8205⑦∶26等青銅器殘片可能分別屬于尊、罍、瓿等器物,且屬于南方系青銅器的范疇,其年代約在殷墟一、二期[27,28]。這對我們理解金沙遺址諸多問題有著重要的意義。
四
本文討論的可辨出器形的銅容器殘片均出土于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的東部發(fā)掘區(qū)(即I區(qū)),除T7913⑦∶1出土于偏北部外,其余均出土于發(fā)掘區(qū)中部,即機挖溝周圍。機挖溝區(qū)域出土了包括太陽神鳥、金面具、青銅立人等珍貴金、銅器,還分布有20余處禮儀性遺跡,是舉行祭祀活動的核心區(qū)域,由此可知這幾件青銅容器殘片也是金沙祭祀活動的遺留物。
這幾件青銅容器殘片均出土于東部發(fā)掘區(qū)的第⑦層,據(jù)《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發(fā)掘報告》[2],第⑦層伴出陶器的年代約為西周早中期,而幾件青銅容器的年代大約在殷墟一、二期,兩者之間存在較大的時間差。而這幾件器物與商代南方系尊、罍、瓿等器物的風格高度一致,基本可排除西周早期仿制的可能,應均為商晚期制作。與三星堆祭祀坑情況相同[4]22,158,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的祭祀活動中亦廣泛存在碎器行為,各類器物多被人為破碎后再填埋[2],推測金沙遺址出土的這些殘損嚴重的青銅容器是在西周早期的祭祀活動中被人為破壞、掩埋的。
三星堆遺址祭祀坑中出土的尊、罍等外來風格的銅容器在三星堆神權(quán)體系中屬于高等級禮器,推測金沙遺址出土的青銅容器也具備同樣的功能和地位。金沙遺址目前已發(fā)現(xiàn)較多與祭祀相關(guān)的禮儀性堆積,祭祀方式以“瘞埋”為主,相關(guān)遺物包括大量石器、玉器、象牙、竹木器等。從遺跡情況看,祭祀活動從早商一直延續(xù)至春秋時期,至少在早商偏晚至中商時期已經(jīng)較為發(fā)達[29]。這些都說明,在商晚期,金沙遺址已處于較為發(fā)達的階段,可能已成為成都平原都邑性的中心聚落之一。
以往的研究認為金沙遺址的最早階段大約相當于三星堆遺址的最晚階段[30],認為金沙遺址最早階段的祭祀活動不發(fā)達[31],但近年來的多項研究已將金沙遺址商周遺存的年代上限確定在早商時期[2,32],大規(guī)模的祭祀活動早在公元前3500年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2]。金沙遺址和三星堆遺址均既出土了具有本地風格的器物,也出土了南方系風格的器物群,且南方系器物群的面貌、年代基本一致,暗示二者并非完全是前后繼承的關(guān)系。在三星堆中心興盛之時,金沙中心也已經(jīng)較為發(fā)達,兩處中心聚落可能存在較長時段的并立,而非突然的替代。
需要說明的是,三星堆遺址新近發(fā)現(xiàn)的K3—K8等五個祭祀坑出土了大量金器、銅器、玉器、石器、象牙等,其中部分青銅容器的形制與早先發(fā)掘的一、二號祭祀坑所出同類器物基本一致。K4中遺物碳十四測年結(jié)果為距今3200—3000年,屬商代晚期[33]。同時,新出土的玉鑿、石磬、有領(lǐng)璧、魚形金飾片等器物,也與金沙遺址祭祀?yún)^(qū)出土的同類器物形制接近。這些新的考古成果進一步印證了金沙與三星堆同為成都平原上的商代晚期高等級中心聚落。
附記:本文中銅容器殘片的線圖由陳睿同志描繪,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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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