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在眾聲喧嘩的漢語詩歌里,黃洪光一直是我熟悉和極易辨認出來的那個聲音,這個聲音為《春服既成》和《煙草史》所代表。也許我并不能輕易將它定義,但是每次讀到,我絕不會認錯。只不過有一些時間沒有讀到他的新作了,除了暗自依舊保持著期許、關(guān)注,我內(nèi)心的疑慮或許也是有的。而《罌脰湖華章》的出現(xiàn),不僅有力打消了我的疑慮,更讓我肯定地相信,他曾經(jīng)的那個“神勇”的狀態(tài)又回來了!因此,雖然在忙忙碌碌,我也一直沒有忘記要將個人的閱讀體會,匆匆記錄下來。
黃洪光是蜀人,定居江南已經(jīng)很久。因此,對于詩題中的“罌脰湖”之所指,我僅憑推測大體已能斷定。詩人采取這個古意盎然的名字,大約是用來借指自己生活的那一帶區(qū)域,具體來說,就是寧波鄞西的南北走向的一條狹長水帶,亦即今日之廣德湖。這些地理知識肯定不難查到,也不是我關(guān)注的重點,倒是這種并不罕見的命名方式,引起了我的聯(lián)想和沉思。
黃洪光將詩思落腳于自己生活的罌脰湖,不會只是一個感性的偶然,而即便是偶然,其背后是否仍然存在某種有待揭示的秘密?
曾幾何時,詩人們似乎普遍地信奉“生活在別處”這一信條,時至今日,蘭波此語的意義也不能說就可以輕易否定。不過,時代總是在變化,無論在詩學(xué)上、還是在人生哲學(xué)上,并不存在什么金科玉律,可以一成不變,而詩人的神經(jīng),恰恰總是在“變與不變、不變與變”之間走著鋼絲。就“生活在別處”而言,它就完全無效了嗎?我看未必。沒有“別處”的詩人也許根本不存在。只是長期以來,當詩人們將“在別處”的意義無限夸大,使詩歌幾乎失去它的根基,而詩人幾乎忘卻“此存”的意義時,這個時候,必然“二律悖反”,反撥就成為必需。且不說詩歌史上的例子,即使只就某個具體的詩人而言,由青春期的高蹈,回到踏實的人間煙火和肉身實存,大抵也是一種趨勢(如果不說是一種成熟的必然)。不過在這個過程中,也不是沒有風險,要知道蘭波本人在“落地”的過程中,也付出了放棄詩歌的代價。
進一步說,“落地”未必是對“在別處”的簡單否定。無論弗羅斯特,還是莫言,又或者??思{——三人都是我理解中的大詩人——他們都不是“在別處”的否定者,毋寧說,他們恰恰都是“別處”的構(gòu)建者,各自在屬于自己的“一塊郵票大的地方”,為“別處”和“此在”找到了一個水乳交融的詩性空間的存在,在他們那里,此處即別處。而實現(xiàn)這一點的途徑,無疑是憑借詩人驚人的才華,即洞察力、想象力及語言才能?!袄浢柡笔遣皇屈S洪光的想象和詩歌的起跳板?在他這里,“此在”和“別處”是否也會相遇?他會為我們建構(gòu)出怎樣的一個詩性空間?
我寧愿不把《罌脰湖華章》視為一首長詩,因為其散點透視、隨意松弛的結(jié)構(gòu),以及即興的,時有回旋、時有游離的主題,我更愿意將它看成組詩,而且是一種開放的、富有彈性的組詩;就組詩的各部分而言,其聯(lián)系也呈松散、平行的組織,它們在風格上的相近性,要多于主題和內(nèi)容上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我在反復(fù)閱讀這組詩的時候,并不十分注意或剖析其組成結(jié)構(gòu),而更多地注重對整組作品的氛圍的把握,以及對各部分的細讀?!槺阋徽f,這也是我閱讀當今大量標題為“組詩”的作品時,通常采取的方法,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些名為“組詩”的作品大多不是以主題互相勾連,而是以彼此分散獨立的作品組合集結(jié)而成。
《罌脰湖華章》的開篇,《罌脰湖的傍晚》猶如一幅速寫,而這幅速寫其實充滿動感,實現(xiàn)了如萊辛所要求的美學(xué)上的“化美為媚”,亦即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所謂“化靜為動”。如果說在詩中“我”是隱身的,是一種“無我之境”,而當“我”所眺望的事物涌現(xiàn),“裹挾著你/一道把夜幕拉將下來”,這首詩本身也就為整組詩拉開了一道布景。此詩本身雖然是“化靜為動”,卻寫得不露聲色,語言恬淡、舒展,達到了以動寫靜、以動襯靜的效果,詩歌充滿靜氣。雖然它只是一首小品創(chuàng)制,無論在技巧運用上、還是在語言調(diào)度上,我都看到了在當今詩人身上很少看到的速寫的功力。
接下來是《罌脰湖邊的婦人》。我知道這是黃洪光一直擅長的題目。我注意到他喜歡用這個時人已不大使用的詞語:婦人。欣賞者可能覺得它有古風,不喜者也許會嗅出某種“糟粕”的氣息。對此,我并無臧否、亦無成見。詩人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特權(quán),也常常會有在點石成金時的失手,全憑具體的操作。據(jù)我了解,黃洪光不是一個身染暮氣的“油膩男”,他的現(xiàn)代氣息其實很足,不同的是,無論他有著怎樣現(xiàn)代的思想、怎樣特異的經(jīng)驗,他總是習(xí)慣于“不顯山、不露水”——此正是我理解的高妙之所在。在詩歌上,他也是如此地表現(xiàn)。從整體上看,我認為他的現(xiàn)代性(抑或“先鋒性”)往往是內(nèi)斂的,其尖銳的一面往往被暗藏,換句話說,其尖銳更屬于“骨子”而不是表現(xiàn)得鋒芒畢露(我知道,這也使他遭受不少的誤解)?;氐健独浢柡叺膵D人》,黃洪光在此又是舊題翻新了。再一次,他施展其舉重若輕的手段,看似云淡風輕,卻有筆力千鈞。
那使我邂逅“她們”的命運
也必然是使我失散“她們”的禍首
起筆顯豁,如若說成“沒有邂逅就沒有失散”這樣的平淡語,肯定不會有這般振聾發(fā)聵的效果。僅僅兩行,壓縮進了多少豐富而深切的人生經(jīng)驗,既有痛切之感,又不乏“放下即實地”的超然,因為“我”已領(lǐng)悟命運的操盤游戲,既然邂逅的命運也必然是失散的禍首,應(yīng)該說,“我”將不會再落入肝腸寸斷的境地了吧?但是不,詩的結(jié)尾,異峰突起:
令我巴心巴肝的世界喲
你應(yīng)該永遠不能對我放下
你那無時不在的拷問了
在這里,黃洪光詩歌的現(xiàn)代性又一次被處理得含蓄而尖銳。就其主題(存在之義的追問)而言,他采取的是“正話反說”(不是我拷問世界而是世界在拷問我——如此,詩思就顯得更為謙卑、也更為獨到),等于說,不是我要拷問世界,而是世界永遠不會放下對我的拷問,且拷問無時不在。這樣的結(jié)尾,就使整首詩具有了一種復(fù)調(diào)的豐富性:它在“領(lǐng)悟了命運”和“永遠不能擺脫世界的拷問”之間彷徨反側(cè),詩歌因此也就有了一種蕩氣回腸的情調(diào)和高度。
是的,是“高度”。我常引用法國人的一句話:“沒有無高度的詩。”也正是高度,一種內(nèi)心獨具的精神高度,或者是純粹、或者是美,它使詩成為詩,而全然不同于“散文的世界”的“無意義”。換句話說,詩就是在無意義的地方發(fā)現(xiàn)意義,反之亦然。這樣看,《那不過是》雖不似《罌脰湖邊的婦人》那么令人蕩氣回腸,卻仍然具有因?qū)W⒒蛘咭蛳胂蠖没鰜淼拿匀烁叨取K袀€不起眼的開頭(前兩節(jié)),接下來的后兩節(jié),卻迅速挽救了全詩。作者由實到虛的轉(zhuǎn)化,不僅沒有一腳踏空,反而有效營造出了一個空靈、純美的情調(diào),成就這首詩的,無疑還是主體精神上的高度。而《1月20日頌》也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禮拜二下午罌脰湖復(fù)活事件》寫得稍微有些鋪張,忽而超現(xiàn)實、忽而很現(xiàn)實,在我看來,其內(nèi)核就在作者筆下的這番頓悟:
十分鐘前他在案頭的連篇累牘中挖掘到一個事實:
他經(jīng)年累月所在的工作區(qū)域
位于已消逝了一千年的罌脰湖湖底
它構(gòu)成了全詩的核心,也是統(tǒng)領(lǐng)全篇的詩眼;它同樣是正話反說:既然現(xiàn)在所在的工作區(qū)域就是已經(jīng)消逝了一千年的罌脰湖的湖底,那么,一千年后的罌脰湖的湖底何嘗不可以懸浮在人頭頂上的某個地方起伏?此詩有著黃洪光的詩歌一貫擅長的特點:捕捉出神的瞬間,從而營造出一種恍兮惚兮的氛圍,呈現(xiàn)詩人神思的狀態(tài),卻不將詩思所抵達的意義點破,收到“暗示”的效果,因為我們明白,一如馬拉美所說:“說出是破壞。”這首熟稔使用象征主義手法的詩,構(gòu)成了組詩中濃墨重彩的一筆,讀之令人擊節(jié)。
而詩歌寫到這里,作者似乎才真正進入了狀態(tài)。故而,其后續(xù)的《罌脰湖的下午》《在尋常巷陌間》《四月》《罌脰湖的回憶》以及《設(shè)若困我于罌脰湖湖心島》等諸篇,直到收尾部分看似閑筆的《罌脰湖斷片》,都可圈可點。這些作品,都有著黃洪光詩歌慣用的“靈視”視角,飽含一貫的溫婉、嫻靜的氣息,且似又多出了一些沉郁之氣,這些在《罌脰湖的下午》里,體現(xiàn)最為明顯。而在上述諸篇中,《設(shè)若困我于罌脰湖湖心島》我認為無疑寫得最好,也是重中之重。細讀之后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起句采取的仍然是一種悖論式的引人入勝的招式,將佯謬置于讀者猝不及防的開頭,繼而如剝筍一般逐層打開。此詩的思辨,因為其鞭辟入里和現(xiàn)身說法的生動性,絲毫不給人以枯燥之感。這首詩在剖析“渴望”與“困惑”之間,回蕩著哈姆雷特式獨白的自我爭辯、自我審視,寫得十分大氣、開闊,有句有篇,可謂渾然一體。我以為,即便僅此一首,這組詩也可稱漢語詩歌的一大收獲。
若干年前,有著名的詩人自海外歸來,大談詩歌的“漢語性”。何謂漢語性?在我看來,漢語性顯然不應(yīng)該是在“與國際詩歌接軌不成”后的退守。漢語性是有的,它就蘊涵在自《詩經(jīng)》《離騷》到唐詩宋詞所代表的古典詩歌傳統(tǒng)里,而繼承我們的漢語性,關(guān)鍵在于激活古典詩學(xué)迄今有效的成分,理所當然不意味著重拾簡單的平仄韻律、緣情境發(fā)、師法自然,更不意味著重返農(nóng)業(yè)社會的諸審美意象,此種“繼承”不僅早已被證明為雕蟲小技,也并不能賦予漢語詩歌新生的活力。果欲尋求“漢語性”,面向現(xiàn)代與未來的世界的開放精神就是不可或缺的。就此而言,此組詩作中的《夜雨》《白露》《在節(jié)氣里尋找歡聚的由頭》和《驚蟄》諸篇,對于我們不無啟示意義。
“以詩論詩”,這在現(xiàn)在似乎也成為了當代詩人的一大主題。還有不曾寫過“以詩論詩”之作的詩人嗎?以詩論詩,不僅成為當代詩人“不得不”為之的現(xiàn)象,似乎也成為詩人“專業(yè)性”(如果不說是職業(yè)性)的證明。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曾在《反對詩歌》一文里質(zhì)疑過“為詩一辯”的奇怪功效(因為在為詩辯護的同時,對詩的懷疑就已在先),他同時也無奈地承認它幾乎就是一個現(xiàn)代世界的普遍現(xiàn)象。在黃洪光的這組詩作中,同樣有兩首以詩論詩的“元詩”引起我的注意:《5月28日頌》和《圍棋與寫詩》。我推測黃洪光并無故意以詩論詩的意思,只是在審視自我的生活時,遇到了“詩的問題”,且其本意也不在于為詩辯護?!?月28日頌》是這樣的敘述:
勞碌一天坐下來俯就的晚餐,已畢多時
我似乎放松了下來,當在手機上遇到
三首詩。它們都描繪了一個人的幸福時刻
我對婦人說,一個老年人竟然寫出了這么
真切的詩行,這叫我欣慰
她的興趣那時還不在這里,她關(guān)心的
是我坐的時間太久,不利于健康
那么我的確需要把自己搬走了
這個意識在升起來,我能結(jié)實地感受到
我開啟了打算,要去幫她把高處的東西拿下來
我還打算穿上跑步鞋去到樓下
這個時候,誰去都會融進黑夜
但更響亮的心想是:快結(jié)束這些詩行
把這忽然觸及到的舒放繼續(xù)切換下去
我在這世界的最里面催著我
在讀到他人的詩的“欣慰”與“快結(jié)束這些詩行”之間,詩人似乎無意久作停留,這從多個跳躍性的“切換”之舉便可一望而知。只是在此我們應(yīng)該多問一個“為什么”。為什么呢?我的理解是:詩是重要的,但絕不是唯一重要的。這不僅僅是關(guān)于古典詩學(xué)的“功夫在詩外”的問題,亦即它不僅僅是一個寫詩本身的問題,更是一個生活的問題、存在的問題,由此切入,“我在這世界的最里面催著我”,這里所謂的“催著”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催著我”什么,當不難理解。
與這個問題相聯(lián)的,《圍棋與寫詩》也是一首“以詩論詩”之詩,它是本體論意義上的以詩論詩,而不是方法論上的以詩論詩。我甚至認為,也許只有詩歌教授才會無趣地從方法論的意義上“以詩論詩”,真的詩人則只會選擇在本體論或者存在論的路徑上寫作“以詩論詩”之詩。我承認我可能不免武斷,但我從《圍棋與寫詩》似乎又找到了證明。全詩如此,值得照錄——
比起寫詩帶給我的痛苦和厭倦
前者時間上雖然來得更早,但程度上卻要輕很多
整個大學(xué)生涯里,我以獨坐宿舍自弈最為著名
這兩樣嗜好,都強化了我石上栽花的人生理想和命運的格調(diào)
幸好它們都是我撩開日常和庸眾向大師致敬的口子
詩人將“圍棋與寫詩”并置,僅僅因為這是他個人真實的經(jīng)歷,在對比檢視之中,他發(fā)現(xiàn)了兩者之間存在的共性與差異所在:它們都帶給我痛苦和厭倦,只是或早或遲、程度不同。兩種嗜好的成癮性,造成了詩人的反諷態(tài)度,他將“寫詩”暗喻為“自弈”,這是一盤需要獨自完成的棋。詩寫到這一層,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不俗,但是也不過“不俗”而已。黃洪光的“棋高一著”之處,還在后面:“這兩樣嗜好,都強化了我石上栽花的人生理想和命運的格調(diào)/幸好它們都是我撩開日常和庸眾向大師致敬的口子”?!笆显曰ā币呀?jīng)足夠令人驚艷稱奇,“撩開日常和庸眾”也足夠氣度不凡,而終歸于向大師致敬,則尤其難得了!必須說,仍然是“高度”成就詩歌。沃爾科特曾經(jīng)感嘆“敬畏”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缺席(參見其《火山》一詩),黃洪光卻坦然宣告自己向大師致敬的“詩歌發(fā)生學(xué)”,這番袒露出的心跡,因其直白而更具沖擊的力量。
在隱喻的意義上,《廢紙簍》也可以理解為一首“元詩”,只是它寫得更為含蓄、更為開闊,可以不限于對寫作本身的宣言,而指向更深層面的人生哲理的表達,卻仍然在本體論上將寫作與生活統(tǒng)一了起來。
作為整組詩歌之收尾的《罌脰湖斷片》,不少似為閑筆、隨意之作,但是也正因為有了“高度”的存在,也令人不可等閑視之。如《花朵》,“小詩不小”:
每回我凝視著鮮艷的花朵
在它們的眼耳鼻舌身上就會察覺到紅塵滾滾
整個兒的我會舒緩過來
那股凡生命皆具的依戀之情會頓時泛濫開去
小詩不小,很好地證明了“器識為先、文藝其從”的古訓(xùn)。這也是一個詩人終生需要踐行的真知。正如詩人在《正確的路》中所寫,猶如一次“荒山中的獨行”
……
太陽照得天地光光明明
風吹著坡上的草木低低伏伏
洞見忽然來到心頭
它是你不能輕易寫下的一刻
它的開始那么羞怯
不容旁人絲毫的感知和窺視
只容枯葉蝶扇翅似耳語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