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一

我們可以把主人公稱為柴清，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她的名字也是柴清，如果你使用搜索軟件，就能發(fā)現(xiàn)叫柴清的人一共有五十三個，十四個男性，三十九個女性，所以我們要講述的這個柴清有三十九分之一出現(xiàn)的概率，或者更低，因?yàn)槲覀儾荒芘懦澜缟嫌袃蓚€甚至多個相同的人，最起碼外表看來如此。在我們費(fèi)了一番力氣后，才將文本中的柴清找到。此刻，她正坐在一把并不舒適的椅子上，腰背挺直，面帶笑容，側(cè)頭望著男人身旁高大的椰子樹。她的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海面，金黃色調(diào)籠罩著更遠(yuǎn)處的建筑和山巒，海水并不清澈，靠近巖石的地方漂著一小團(tuán)垃圾。穿著泳衣的男人女人們躺在太陽傘下，互相給對方的背上涂防曬霜，傘檐被風(fēng)輕輕吹動。

“別動，很快就好了?！贝S條紋上衣和黑泳褲的男人站在巨大的畫板前，一米八的個頭，眼睛狹長，也許因?yàn)殚L時間畫畫的緣故，略有些駝背，他一手托著顏料板，一手握著刷子，正給柴清的下頜角上色，先用石灰色打底，綠色和紫色為主色，最后決定用棕色收尾。他的衣服上染了顏料，柴清盯著那些斑點(diǎn)，好似一只梅花鹿正跳躍。

“如果累了，可以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蹦腥擞终f，他的聲音渾厚，聽起來有三十多歲，但因蒼白消瘦，面部呈現(xiàn)為比嗓音更年輕的質(zhì)感。

我們的主人公沒有回答，眼神從椰子樹落到梅花鹿，又從梅花鹿落到椰子樹，她的右腿因長時間疊在左腿上而產(chǎn)生了刺痛感。這張畫已用了半個小時，她不禁有些佩服男人的耐心了，按理說，在路邊畫肖像的都追求快速，才能效益最大化，他又為何這么仔細(xì)呢？價格是畫之前就商定好的，素描二百，油畫五百，她選了油畫，因?yàn)楸４鏁r間更長一點(diǎn)。

畫攤在海沿線的拐角處，風(fēng)大，視野開闊，甚至可以看到燈塔模糊的影子。樹蔭下擺著兩把椅子，一把給客人坐，一把是畫家坐的，畫板支在兩把椅子中間，大概因海風(fēng)的侵蝕，底部已斑駁，露出青色的痕跡，一張行軍床靠著兩棵椰子樹，鋪了一層天藍(lán)色粗麻布，顏料罐、松節(jié)油和其他工具整齊擺放，看起來十分干凈，幾束莫蘭迪色的干花插在葫蘆形花瓶中，加之零星光影的跳動，有了幾絲律動感。

昨天來海邊時，柴清就被這一小片陰影吸引住了，不是因?yàn)槟腥?，而是男人在四周擺出的巨幅肖像畫，大笑的、平靜的、哭泣的、憤怒的、委屈的……黑白素描畫和色彩艷麗的油畫匯聚在一起，指向同一張生動的臉，在我們主人公的心頭掀起微波，于是她停下腳步，盯著畫中女人的眼睛，被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支配著，但她不敢駐足太久，看一會兒，走到遠(yuǎn)處，再走回來，繼續(xù)看一會兒。反反復(fù)復(fù)四次之后，唐佳終于忍不住了，問道，你想畫肖像畫嗎？柴清猶豫著點(diǎn)頭，說，等明天吧，明天我們再來一趟。

“還沒畫好嗎？”唐佳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她捧著兩杯飲料，緩慢走到柴清面前，柴清沒有動，用余光打量她。唐佳穿著深紅色連體泳衣，腰部兩塊鏤空，夸張的蝙蝠型墨鏡遮住了眼睛，兩條小麥色長腿晃來晃去。

“你去干嗎了？”

“游泳，買汽水?！碧萍颜f，把其中一杯塞到柴清手里，繞到畫板后面看男人的作品，“哇哦，馬蒂斯?！彼χf，聲音含著某種贊許。

“你學(xué)過畫畫？”男人抬頭問。

“我有一家畫廊?！碧萍训哪_上沾滿沙子，她正努力使沙子從大腳趾上剝落。

男人笑了：“我在海南第一次遇到開畫廊的人。”

“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男人將注意力繼續(xù)轉(zhuǎn)到畫作上，小心翼翼在陰影處涂抹，柴清注意到他的手腕輕輕顫抖。

沒多久，男人畫好了，柴清從椅子上下來，針扎的感覺從腳底傳遍整條腿，甚至到了小腹，她忍著，朝男人走去，看著畫中那張臉。一旁的唐佳把頭靠在她頭上，濕漉漉的發(fā)尾撓得耳朵癢癢的。

“需要畫框嗎？我認(rèn)識一個本地人，去他那里比市面上便宜?！蹦腥苏f。

“在哪里？”柴清問。

“落日酒店附近?！?/p>

落日酒店是她們昨天入住的酒店，柴清剛想問具體位置，就看到唐佳饒有興致地望著自己，此表情經(jīng)常在她臉上出現(xiàn)，額頭微皺，嘴角上揚(yáng)，眼里射出無奈的光，而這無奈之下洶涌著不耐煩，柴清頓時難受極了，仿佛一片暗影落了下來，只好閉上嘴巴，默默付了錢。實(shí)際上，我們的主人公并不滿意這幅作品，雖然畫得和本人一模一樣，卻沒有半點(diǎn)她的影子。世上的確存在如此奇怪的事。

等待油畫干透的時間，柴清退到一邊，望著遠(yuǎn)處的海面，而唐佳和男人聊了起來。雖然柴清盡力避免聽到談話內(nèi)容，飛馳的話語還是鉆進(jìn)了耳朵，短短時間內(nèi)，男人交代出了名字和戶籍，他叫鄭通，東北人，已來海南住了一年半，并打算永久居住，白天他給游客畫肖像，晚上在一家清吧工作，收入覆蓋支出，還能有所剩余。接著，唐佳問起他是否考慮再去美術(shù)學(xué)院進(jìn)修，而不只是站在路邊畫肖像，他說暫時沒有考慮，因?yàn)橛X得自己天賦不足，不可能在這條道路上真正有所成就，唐佳說，努力是可以開發(fā)天賦的，并舉了幾位畫家的名字，鄭通輕輕笑了起來，欲言又止，末了來了句，以后再說吧。

“也許我明天也來找你畫一幅。明天你會在嗎？”唐佳摘掉墨鏡，將五官完全袒露。

“在的，在的，我每天都在，除了雨天?！编嵧戳丝刺萍颜f，“奇怪，我覺得你倆有些相似之處，你們是親戚？”他又看了柴清一眼。

唐佳撲哧笑了出來：“那是自然，我們是雙胞胎?！?/p>

鄭通露出聽到此消息的人都會露出的驚訝神色，沒有顧忌地打量著唐佳和柴清，他的心中一定困惑極了，懷疑是不是眼前這位火辣美人的無聊玩笑，雙胞胎，世上有差異如此之大的雙胞胎嗎——柴清瘦小，唐佳高大，柴清長發(fā)及腰，唐佳發(fā)未過耳，柴清膚白如雪，唐佳的膚色比小麥色還要深……可以說，除了同樣寬大的眼間距，她們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相似特征了。

我們的主人公注視著唐佳神采奕奕的臉，她喜歡講述雙胞胎的事，配以含情脈脈的眼神和小鹿般的可愛笑容，讓對面的人松弛下來，繼而敞開心扉。在柴清的記憶中，唐佳將此方法用了很多次，無一例外都成功了，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一個很棒的社交方式。

果然，這位叫鄭通的男人也上鉤了，他微笑著反問了一句：“真的是雙胞胎？難以置信?！?/p>

唐佳閃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說：“千真萬確，我們是一對長反了的雙胞胎?！闭f著沖柴清眨眨眼。

是的，雙胞胎并非唐佳為了創(chuàng)造時機(jī)而虛構(gòu)的，而是確鑿無疑的事實(shí)，她們的確是一對差異巨大的雙胞胎，這又有何不可呢，不是所有雙胞胎看上去都像克隆人，比如柴清就見過一對更極端的雙胞胎，是她中學(xué)時遇到的兄妹，哥哥白白胖胖，五官柔和，皮膚滑嫩，而妹妹火柴般的身材，下頜骨寬大，喉嚨突起，呈現(xiàn)出粗獷的男性特征，這種差異在娘胎里就形成了。

而我們本來是一樣的，一樣的臉，一樣的穿著，一樣的未來，只是成長環(huán)境導(dǎo)致了后來的變化，想到這兒，柴清的心臟傳來一陣鈍重的痛楚，像被一雙手握住了，如果將時間推回，尋找幼年的成長蹤跡，誰才是背離了原本道路的人呢？這個問題曾反復(fù)困擾著她，但現(xiàn)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柴清接過干透的油畫，步入兇猛的烈日下，她猜唐佳一定會提起畫畫的男人。

“你覺得他怎么樣？”果然，唐佳重新戴上墨鏡，聲音仿佛從鼻子里發(fā)出的。

“挺好的?！?/p>

“你對所有男人怎么都是一樣的評價？”唐佳聳聳肩，“算了，我們還是去游泳吧?！?/p>

柴清不想把身上弄得濕乎乎的，但還是同意了，她把油畫寄存在糖水鋪，脫掉防曬衣，與唐佳并排走進(jìn)海里，當(dāng)海水漫過腰際，冰涼的觸感令她獲得了平靜，隨后她扎進(jìn)水里，往另一方向游去，沒有理會身后唐佳的呼喊，她很快適應(yīng)了海水的溫度，心跳從胸口傳到耳朵，雙腳拍水，雙手沉潛，直到肺里的空氣消耗干凈，游上去呼吸一大口，再次鉆進(jìn)海里。她不知自己游了多遠(yuǎn)，只覺時間在耳邊消逝，渾身都舒展了。雖閉著眼，一束光緊緊追著她的眼皮，當(dāng)她費(fèi)力睜開時，一張巨大的倒影緊緊貼著她，她驚恐地往反方向游去，身體卻踩空般下墜，仿佛命運(yùn)的拉扯，但很快，她就如愿以償?shù)仄穱L死亡的滋味了，她曾在一個紀(jì)錄片里看過，人死前會像放映電影一樣在腦中放映自己的一生，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想到丈夫，反而出現(xiàn)了年輕時的父親，淚水還未來得及從眼角滑落就融到了大海里，然后就是五彩斑斕的微弱世界。

就在這時，一股力量把她扯了起來，哦，她反胃地叫了一聲，接著便是劇烈的咳嗽。

“天吶，天吶?！碧萍言诙叴蠛按蠼?，一雙有力的胳膊托著柴清的腋下，緊緊抱著她，把她拖到岸上。

她睜開眼，先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是畫畫的男人鄭通，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關(guān)切地望著她，你沒事吧，聲音像是經(jīng)過幾層過濾，歪歪扭扭的。他是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抓住了自己呢？她坐起來，虛弱地說謝謝，心臟還未完全適應(yīng)空氣，劇烈跳動著。突然，唐佳半跪在沙灘上抱住了她，顫抖地說：“嚇?biāo)牢伊四阒绬?，還好沒事！”

溫?zé)岬臏I水滴到我們主人公的脖子里，隨之而來的是無所適從的、煩躁的、又帶著些許內(nèi)疚的心情，她輕輕推開唐佳，由于哭泣，唐佳臉上的神采消失了，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一瞬間，我們的主人公呆住了，一具影子逐漸聚焦在另一具影子上，她發(fā)現(xiàn)，唐佳簡直和母親一模一樣。這個發(fā)現(xiàn)令她的身體顫抖起來，幾乎想放聲尖叫。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唐佳沒有見過母親，這相似的神態(tài)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許柴清和父親也越來越像了，畢竟在那段時間里，我們的主人公也沒有見過父親。

“我想先回酒店休息。”柴清站起來說。

“我陪你?！碧萍褦v住她的胳膊。

“不，不，我沒事，你可以繼續(xù)去游泳。真的?！彼龑μ萍炎龀稣埛判牡氖謩荩戳搜坂嵧ㄕf，“真是謝謝了，你們可以繼續(xù)游泳?！?h3>二

房間方方正正，落日余暉投到深藍(lán)色墻上和米黃色地板上，充斥著一層霧蒙蒙的橘色。長木桌上擺著兩人的洗漱用品，玻璃瓶像星星一樣閃著光。幾個空酒瓶堆在地上，是昨晚唐佳喝掉的。行李箱攤開，衣服亂七八糟地揉在一起，還沒來得及收拾。濕咸的海風(fēng)透過紗窗鉆進(jìn)來，窗簾簌簌作響，和室外相比，這里的溫度更高。

我們的主人公不覺得熱，相反，她的牙齒上下打戰(zhàn)，也許因?yàn)閯偨?jīng)歷了一次不太成功的死亡，身體還未恢復(fù)。鉆進(jìn)潮乎乎的被子后，肚子也咕嚕嚕叫起來，渾身無力，伴隨著惡心。她決定睡一覺。

再醒來時，橙紅色光線被閃耀霓虹燈取代，她打開床頭的閱讀燈，那張肖像畫平放于此，畫中的女人微笑著，柴清與之對視，欣賞那甜美的虛偽的表情。來海南之前，她把電子設(shè)備和各大軟件里的照片都刪除了，也燒掉了家里的紙質(zhì)照片，甚至把結(jié)婚照里的自己剪掉，留下笑容滿面的丈夫。而這幅并不傳神的肖像畫，就是她曾經(jīng)存在的唯一證明，她要鑲個畫框，讓唐佳帶回北方。

我們的主人公對這一做法相當(dāng)?shù)靡猓樕暇`放出微小的笑顏，并在腦中勾勒葬禮上丈夫的表情，母親的表情，唐佳的表情，她甚至想象了父親的表情，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他們一定會錯愕不已。但這不是她的目的，錯愕不過是死亡的收尾罷了，何況那時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房間里存留著唐佳身上的香水味，是柴清送的伴手禮，前調(diào)柚子，中調(diào)梔子花，尾調(diào)木香。這股味道縈繞在鼻尖，本以為往事會奔涌而出，沒有，哦，或許還是露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因?yàn)槲覀冎魅斯拿济p挑了一下，很快又恢復(fù)如常。

柴清猜測唐佳和畫畫的男人在一起，對這種事她總是輕車熟路，所以這么久都沒回來。她決定先在酒店附近找個鑲畫框的地方，等待唐佳的來電。

旁邊有條步行街，兩旁是低矮的民國風(fēng)格的小商鋪，排列得很緊密，大多是賣玉石和古玩的，門口掛著五彩小燈。行人不算多，她漫不經(jīng)心掃了幾家，沒有進(jìn)去的沖動，后看到一個黑板上寫著“鑲框”的小店，就走了進(jìn)去。

店里燈光略顯昏暗，墻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畫框，畫框中沒有畫，像空蕩蕩的眼睛注視著坐在桌前的男人，男人微胖，留著絡(luò)腮胡，背后掛著一塊棕紅色布簾，桌上擺了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

“需要點(diǎn)什么？”男人問。

柴清把肖像畫遞給他：“鑲個框吧，我想把這幅畫保存下來?！?/p>

男人拿過來看了一眼：“要什么樣式的，墻上有喜歡的嗎？如果都不喜歡，我們還可以定做，就是時間長一點(diǎn)?！?/p>

“大概幾天？要是定制的話?！?/p>

“最多四天?！?/p>

柴清在心里計(jì)算了一下日子：“好，定制一個吧?！?/p>

“您想要什么樣的？”

“葬禮上用的，嚴(yán)肅一點(diǎn)的吧?！?/p>

男人抬起頭，略微驚訝地看了柴清一眼，點(diǎn)頭說好的，沒有多問。

她剛要起身，鄭通就掀開棕紅色的布簾，從男人背后走出來了。這一情節(jié)發(fā)生得相當(dāng)迅疾，簡直比電影還要俗套。他看到柴清，歪頭笑著說：“好巧，你在這里呀?！?/p>

柴清點(diǎn)頭，也擠出笑容。

“這是我畫的?！编嵧粗腥耸掷锏漠嬚f，“給她打個折吧?！?/p>

“那是自然，來取的時候再付錢吧?！蹦腥苏f。

柴清道謝，繼而想到了唐佳，便問道：“你沒有和我妹妹在一起嗎？”

“唐佳呀?！编嵧晕⑿邼卣f，“她接了個電話就走了，說晚上再喊我們一起吃晚飯?！?/p>

“是這樣?！辈袂妩c(diǎn)頭，“那就再等等吧?！?/p>

她又道了謝，準(zhǔn)備往外走。鄭通大步跟上來，先她一步推開門，像一棵樹矗立在面前，沒有給我們的主人公反應(yīng)時間?！耙悄銢]事的話，我們可以一塊等她，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也好，也好?！?/p>

先走到街道盡頭，是一個廢棄的碼頭，海浪席卷著礁石，海水不像白天那般清澈，有幾個拎著大音響的本地人在唱歌。他們駐足聽了一會兒，任海風(fēng)吹在身上，真神奇，柴清想到，此時此刻北方飄著大雪，而她穿著碎花裙和陌生男人分享著潮濕溫暖的夜晚。

“其實(shí)我想重新為你畫一幅肖像?！编嵧ㄕf，“今天這一幅不是真實(shí)的你。”

柴清愕然，難以想象他竟然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務(wù)撈饋?，他們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

“我能理解人的各種痛苦，所以你應(yīng)該展現(xiàn)你最真實(shí)的樣子，而不是假裝。假裝微笑，假裝興奮。”

“不是這么回事?！辈袂遛q解，微笑著，并努力岔開話題，“現(xiàn)在該我問了，你攤位上擺的畫，都是同一個女孩吧？”

“是啊……”鄭通嘆了一口氣，“風(fēng)有點(diǎn)涼，我們還是往回走吧?！?/p>

好在唐佳的電話很快打來了，得知柴清和鄭通一起后，她有些驚訝，醉醺醺報(bào)出一個餐廳的名字就掛斷了，柴清把未說完的音節(jié)尷尬地咽了下去，每次唐佳喝酒后，這種“唐佳式”的行為方式就變得更加明顯。

餐廳主營創(chuàng)意私房菜，在岸邊的一艘大木船上，抬頭就能看到星星。船肚里擺了幾張桌子，船舷上掛著射燈，隨著音樂節(jié)奏來回晃動。鄭通喝著精釀啤酒，聽一旁的唐佳高談闊論，她明顯喝醉了，總將話語停在半空，然后就開啟另一個話題，你喜歡倫勃朗嗎，哦，他是我最愛的畫家，不不不，還有丟勒，對了，有個法國畫家我很喜歡，叫博納爾，總是畫他老婆，你有關(guān)注嗎……聲音踉踉蹌蹌，夾著幾絲興奮和游離，穿透了安靜的海岸線。鄭通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偶爾回應(yīng)幾句，或者扶住她即將滑下去的胳膊，輕聲說道，你不能再喝了。

昨晚唐佳也喝了不少酒，睡著后吐在了酒店的床單上，柴清就如現(xiàn)在這般沉默地打掃了那堆嘔吐物，沒有驚醒唐佳。那時她所想的是姐姐的身份，少數(shù)時候她像個姐姐，但大多時候不像，比如當(dāng)她和唐佳談?wù)摶橐鰰r，難以想象沒有結(jié)婚的唐佳能說出那么多看法，并用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語氣。

鄭通修長的手指從玻璃杯、筷子、頭發(fā)、唐佳的皮膚上滑過，柴清回想剛才在店里相遇時他說的那番話，也許只是隨口一說罷了，一個陌生人怎么會看出她在假裝快樂呢，這點(diǎn)連唐佳都沒有察覺。而且她不想再重畫肖像了。

“我們早點(diǎn)回去吧?！辈袂逭f。

“也好，也好。”鄭通說著，讓唐佳靠在椅背上。

唐佳咯咯笑起來：“再玩會兒嘛。漫漫長夜，回去做什么啊，這漫漫長夜?！?/p>

“你喝多了，早點(diǎn)回去休息?！辈袂逭酒饋恚瑪v起唐佳，往沙灘上走。鄭通結(jié)了賬，快速跟上，扶住唐佳的另一只胳膊，兩人幾乎要把她架起來。她又發(fā)出咯咯笑聲，像一片葉子落進(jìn)深不見底的沼澤。

到酒店后，唐佳跑到衛(wèi)生間嘔吐，身體被難聞的酒氣纏住了。柴清想把她扶到床上，卻被她一把推開：“不用，我沒醉?！?/p>

“還說沒醉？”

“我做了一個決定，今天?！彼_始脫衣服，當(dāng)著柴清的面，一件件把衣服褪去，最終展露在眼前的是一具原始的充滿彈性的身體。柴清對此已十分熟悉，仍感到耀眼的光芒直逼過來，只好將眼睛移開。

“什么決定？”她不知道唐佳又想出什么點(diǎn)子了，不過也沒有太好奇，無非是請哪個畫家去畫廊講課，報(bào)名游泳課之類的。

“先不告訴你。”唐佳狡黠一笑，很快五官如雨點(diǎn)般落了下去，她鉆進(jìn)放滿熱水的浴缸。

“喝完酒，不要泡澡，對血管不好?！辈袂鍑@了口氣。

唐佳別過臉說：“你不要總是像媽媽那樣說話。”

柴清站起來往外走。

“對不起?！碧萍颜f，“別走好嗎，一起泡澡吧?！?/p>

“什么？”柴清對她的提議相當(dāng)吃驚。

“就像小時候那樣?！?/p>

“算了吧，等你洗完我再洗。”

“我們都二十多年沒一起洗澡了。”唐佳說。

柴清用關(guān)燈作為條件，唐佳同意了，黑暗中，她脫掉衣服爬進(jìn)浴缸，與唐佳的雙腿交疊，面對面各一角，只看到彼此依稀的輪廓。

她能感到周圍氤氳著白茫茫的水汽，仿佛幼年時穿行于大霧茫茫的土路上，有時是父親帶她，有時是母親，有時只有她和唐佳兩人，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香氣。那時她用另一個名字：唐好。母親離婚后給她改了姓名，用這樣的方式與過去一刀兩斷。柴清不愿想這些事情，便把右手放到額頭，閉上眼睛。

“你心情好點(diǎn)了嗎？”唐佳問。

“我沒有心情不好啊。”

“我是說來了海南之后，比在家要開心吧？”

“是?！辈袂暹`心地說。

“我早就說過你值得更好的生活?！碧萍训穆曇敉耆幌窈茸砹耍赋鲆还勺訃?yán)肅，“鄭通是你喜歡的類型吧？”

“不是?！辈袂宓哪_趾緊繃起來，“不要說這種話?！?/p>

“好吧，既然你不喜歡，那我要捕獵了。”

“隨便你。”柴清說，“我有我的原則?！?/p>

“那就是，來了海南還是老樣子咯。”唐佳笑了，含著些許不屑。

柴清把身子完全放進(jìn)熱水中，不再說話。

“你應(yīng)該適當(dāng)打開自己，也許會快樂很多?！碧萍颜f。

“難道像你一樣跟不同的男人上床才是打開自己？”

唐佳嘆了口氣，過了會兒，說，“我想抽根煙，你不介意吧？”

她沒等柴清回答就點(diǎn)上了煙，煙頭像紅色句號徘徊在黑暗中，柴清看到她靈巧的手指蜷成一團(tuán)，吐出的煙霧被周圍的濕氣打散了。

一支煙抽完后，唐佳說：“你知道嗎，我有時候很討厭我自己。”

拉倒吧，柴清心想，你可是驕傲的唐佳，但她還是說：“這沒什么，很多人都這樣?！?/p>

“不，不。”唐佳的聲音微顫，“水涼了吧？”她借著火光擰開熱水開關(guān)。

即使泡在熱水中，柴清依然感到唐佳的皮膚涼得像雪，她把腿往外側(cè)挪了挪。

她記得，舊家里也有一個發(fā)黃的小浴缸，只容得下她和唐佳，母親會摘下院子里的月季花瓣，泡在浴缸里，給她們洗澡，唐佳每次都擔(dān)心蜜蜂會圍上來，當(dāng)然，一次都沒發(fā)生。那時唐佳是一個跟屁蟲，她卻是院子里的孩子王，直到父親將她留給母親。

“你在想什么？”唐佳問。

“如果爸媽沒離婚就好了?！彼卣f。

“你總這樣想?！碧萍褔@了口氣，“我們討論過很多次，他們離婚才是最好的選擇，而不是綁在對方身邊互相折磨?！?/p>

“他們是相愛的，只是用錯了方式?！辈袂鍩┰昶饋?。

“愛不愛的有那么重要嗎，就像你的婚姻，你愛也好，不愛也好，現(xiàn)在還重要嗎？”唐佳的聲音出奇冷靜，因?yàn)槔潇o，反而有些嚇人。

柴清從水里爬出來，裹上浴巾，一聲不吭走出去。她無法忍受和這樣的唐佳待在一起，甚至是，憎恨。唐佳在身后呼喚她的名字，她沒有回應(yīng)，偷偷吞下一顆安眠藥（這藥從家里帶過來的，通過神經(jīng)科醫(yī)生攢了三個療程，還剩二十九片），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妄圖把一切噪音隔絕。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難受?！碧萍言诒蛔油獯舐曊f，“我只是，只是想讓你盡快走出來，而不是一條道走到黑?！?h3>三

天上布滿大塊大塊的云朵，空氣中沒有一絲灰塵，澄澈得連葉子的紋路都清晰可見，在溫柔的陽光下盡情跳躍。清涼的海風(fēng)撫摸著皮膚，柔軟潮濕，令我們主人公的心情愉悅起來，如果再來一杯桃子味的冰飲料就更好了，于是她大步走向沙灘盡頭的糖水鋪。

走到糖水鋪之前，她路過鄭通的畫攤，唐佳正坐在那里，把腿高高翹起來，鄭通也如昨日那般彎下腰，勾勒著唐佳迷人的臉。

“我小時候的夢想是當(dāng)畫家，我父親也想讓我成為畫家?！碧萍研χf。

“真的嗎？”鄭通故意表現(xiàn)得很驚訝。

“是的?！碧萍腰c(diǎn)了根煙，“不過夢想實(shí)現(xiàn)不了才是常態(tài)嘛?！?/p>

“當(dāng)然不是?！编嵧ǖ穆曊{(diào)高了一度，“你應(yīng)該畫一畫，你想畫什么？”

唐佳嘆了口氣說：“還不知道，這么些年我一直在想?！?/p>

糖水鋪前支了幾張空桌，現(xiàn)在來海灘為時尚早，所以沒什么人。柴清要了一杯加冰的桃子汁，大口吸了三分之一，咽下去，又大口吸了三分之一，接著咽下去，冰涼的觸感從食道發(fā)散到全身，原來一杯五百五十毫升的飲料是可以三口喝完的。她只好又要了一杯芒果汁，決定慢慢喝。海面上有艘輪船冒著白煙，在海岸線上越來越遠(yuǎn)，逐漸凝聚成一個模糊的小點(diǎn)。

柴清看到唐佳離開椅子，和鄭通坐到行軍床上，離得很近，幾乎要貼到一起了，她的手放在鄭通的膝蓋上，停了幾秒，又回到自己的膝蓋。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但兩人都做出捧腹大笑的動作，隨后唐佳把頭靠在了鄭通胸口，鄭通用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fā)。

柴清的身體莫名燥熱起來，兩人的呼吸保持統(tǒng)一節(jié)奏，一上一下，一吞一吐，像在真正的船上航行。她不禁想到他們在床上的模樣，健美的唐佳坐在鄭通身上，將軍般昂著頭，頭發(fā)肆意揮動，發(fā)出誘人的呻吟，而鄭通小腿交疊，閉著眼享受激烈的快感，配合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吶喊聲。啊，柴清羞愧地低下頭，她竟然完完全全想象出了他們的樣子，雖聽唐佳講過許多次性愛細(xì)節(jié)，有的男人手指靈活，有的男人舌尖柔軟，有的男人兩者兼?zhèn)?，那些生動的話語響徹耳邊，她都沒構(gòu)建出具體的輪廓，但鄭通的參與卻推動了這件事，真是匪夷所思。

鄭通和唐佳站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沖坐在糖水鋪前的柴清揮了揮手，然后兩人一同消失在椰子樹后面，朝著遠(yuǎn)處去了。女獵手唐佳又成功了，柴清無奈地笑了笑，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橫亙在胸口。

世界在變化。不知為何，我們主人公的腦袋里突然響起這句話，并輕輕哼起了一首老搖滾歌的旋律。短暫的一瞬間，她忘記了來海南的目的，而是真正投入到這動人的靜謐時刻，沙灘、海水、白色糖水鋪、老木方桌，獨(dú)身一人的感覺竟如此自在。

但很快，那幅失真的肖像畫出現(xiàn)在眼前，隨之出現(xiàn)的還有丈夫的臉，啊，她的大腦揪成一團(tuán)，不是發(fā)誓說不想了嗎？

她想到了和丈夫的唯一一次旅行，也是在海濱城市，曾經(jīng)的沙灘和此刻的沙灘毫無區(qū)別，一樣的金黃、明亮、溫暖，她記得一個中年男人把一只沖到岸上的水母埋進(jìn)沙子里，狠狠拍死了，水母的觸角很纖細(xì)，像解剖室的標(biāo)本，那時她問丈夫是否還記得大學(xué)解剖課上男人的尸體，老師說是從南方運(yùn)來的那具尸體，睜著眼，睫毛很長。丈夫點(diǎn)頭，說給他留下了陰影，有時做夢還會夢到。奇怪，這兩件事以詭異的方式縈繞在柴清腦海中，她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這時，一雙手從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以為是糖水鋪老板，轉(zhuǎn)過頭卻看到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鼻腔和口腔呼出的熱浪拍在臉頰上。是鄭通。大概是察覺到柴清的尷尬，他站起來，坐到老木桌對面，與她隔出一段距離。她放下右腿，挺直腰背，像畫肖像那般靠住椅背的邊緣。

“唐佳呢？”柴清看向四周，又盯向面前黃乎乎的飲料。

“她非要去買畫畫的材料，打算開始畫了?！编嵧ㄟ珠_嘴笑了笑，“就讓我先來這里等她?！?/p>

柴清驚訝地問：“她要畫畫？”

“是啊，我鼓勵她盡快開始夢想?！编嵧ǖ男σ獠夭蛔?。

柴清點(diǎn)頭，不知這個夢想是否也屬于唐佳社交方式的一種？

幾只海鷗從海面劃過。

“你的那幅畫……”鄭通咬了咬嘴唇：“我聽朋友說，你鑲了一個葬禮用的框，是怎么回事呢？”

關(guān)切的口吻令她吃驚。

“只是隨口一說吧？”見她不說話，鄭通猶豫地問。

柴清張開嘴，不，不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再等一等?！笆堑模皇请S口一說?！弊罱K她說，咽了口唾沫，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還是不要開這種玩笑嘛。好死不如賴活?！编嵧ňo繃的臉部肌肉松弛下來。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你畫中的女孩是誰，女朋友嗎？”為了緩解冷場，她找了話題。

“我不知道要不要給你講，怎么說呢，在海邊講從前的故事，而且是不那么美妙的故事，好像在博同情一樣，所以我一般都不講。”

“哦，我知道了，從前的事，那就是過去式了?！?/p>

“是啊，過去式。每個人都有過去，過去組成了現(xiàn)在。”鄭通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們的主人公低下頭，把腳趾埋進(jìn)柔軟的細(xì)沙中，昨夜海水漫過的清涼還在，等到了晌午，踩上去就是炙熱的感覺了。她盡可能感受著大自然每一刻的變化，晨風(fēng)、正午、落日、黑夜、海水，都是世間珍貴的景色，與這些相比，其他纏繞著的事情有什么意義呢，想到這兒，她逐漸變得平靜了。

“海南真美。”她說，“你打算一直留在這里嗎？”

“是的，這是個過期的承諾。”

她抬起頭，呢喃著承諾兩個字，心中的洞又被悲哀填滿?，F(xiàn)在還有人像她一樣在意承諾嗎？

“你怎么了？”鄭通湊近她。

“沒事，一點(diǎn)事都沒有?！彼龔?qiáng)迫自己露出微笑，喝掉剩余的芒果汁。

沙灘上的人漸漸多了，花花綠綠的太陽傘支起來了，一個又一個黑色斑點(diǎn)在海面上沉潛，日光由清透的白色轉(zhuǎn)為渾濁的黃色，被沙子吸收的熱度再反射到肌膚，促成視覺和觸覺的加倍眩暈。

鄭通提議她給唐佳打個電話，去島南一家餐廳吃午飯喝冰茶，但電話始終沒有接通。柴清不像鄭通那般擔(dān)憂唐佳有了麻煩，她可能又找到了某個新鮮的男人，這是常有的事，性愛能讓她心情變好，但柴清不會告訴鄭通，她必須要為雙胞胎妹妹保守秘密，雖然在唐佳看來，這沒什么可隱藏的，是啊，她的行為多么大膽，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阿芙洛狄忒，將每個男人的心都攥在手里，當(dāng)作愛情中的戰(zhàn)利品，哦，不，她甚至連男人的心都不想要，在唐佳看來，妄圖抓住男人的心也是一件愚蠢的事，天吶，驕傲又挑剔的唐佳，還怎么試圖讓她理解自己呢？

“我們先去吃，等她回電話吧，她可能在忙工作。”柴清揚(yáng)了揚(yáng)始終接不通的手機(jī)。

“你們?yōu)槭裁磥砗Ｄ?？”鄭通問，“因?yàn)楫嬂鹊墓ぷ鲉?？?/p>

“不，我不在畫廊工作?！辈袂逭f，“她也不是為了工作，是我要來海南的，她陪著我?！?/p>

“你喜歡海？”

“也不是。你知道五色懸崖嗎？”

“哦，原來你是為了篝火晚會來的。就在四天后了吧？”

“三天后。”

“那兒又不是景點(diǎn)，只是桐嶺鎮(zhèn)的一個傳統(tǒng)愛情風(fēng)俗，你怎么會知道？”鄭通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我碰到那么多來海南的人，沒人要去五色懸崖?！?/p>

柴清猶豫地說：“我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來過，在他們度蜜月的時候?！?/p>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编嵧ㄕf，“怎么也得二十多年前吧。好遙遠(yuǎn)。”

“三十年了?！?/p>

“真是浪漫啊。他們現(xiàn)在還保持著浪漫嗎？”

“不，他們離婚了?！?/p>

“見過愛情篝火，也不能讓愛情永遠(yuǎn)維持啊。”鄭通感嘆，“不過天底下的愛情大多是短暫的?！?/p>

“你又講大道理了?！蔽覀兊闹魅斯痤^，無奈地沖鄭通笑了笑，一陣清涼在心間輕輕滑過。

他們沿著海岸線往南走，仿佛時間在此循環(huán)往復(fù)。我們的主人公盡力踩出一條直線，拖鞋拿在手中，并偷偷觀察鄭通的腳印。除丈夫外，她沒有近距離看過男人的腳，寬大，趾頭像被削平了一樣，整齊地湊在一起。奇怪，她竟然才聞到他身上那淡淡的薰衣草香夾雜著蒸發(fā)過的汗液的味兒。

四

突然，兩個濕漉漉的影子攔在了他們面前，像列隊(duì)被攔腰斬截，柴清的腳步?jīng)]有收住，撞到一人身上，而鄭通發(fā)出急促的輕呼，差點(diǎn)趔趄跌倒，手一伸，捏住了柴清的肩頭。極為溫?zé)岬挠|感，我們的主人公只覺鎖骨一緊，胳膊上的毛孔張開了。下一秒，她聽到面前的人在喊她的名字。

“天吶，這不是柴清嗎？”一個摻著河北方言的渾厚男低音。

柴清抬頭，看到一張腫脹得發(fā)白的臉，與鬢角的頭發(fā)形成鮮明對照，兩個凸出的眼球像熄滅的燈籠，顴骨處的肉堆到一起，大張著嘴望著她。

“真是你啊，老天，好巧啊?！蹦腥死^續(xù)說。

柴清后退一步，困惑地瞇起眼，在腦中搜尋這張臉的對應(yīng)位置，是其他部門的同事？還是年會上見過的同事老公？或者是唐佳曾經(jīng)的某個情人？她快速過了一遍，都無法與眼前的臉對應(yīng)起來。

“怎么，認(rèn)不出我了？嗨，我是林東啊?！蹦腥斯笮?，“一定是我胖得太厲害了，你說呢親愛的？”他戲謔地說，側(cè)身望向身邊的女人。柴清循著他的目光望去，這下她全都記起來了。

的確是林東，但此林東非彼林東，或者說，現(xiàn)在的林東已經(jīng)把曾經(jīng)的林東吞噬了，完全看不出當(dāng)年的影子。容貌、氣質(zhì)、口音，甚至連行為方式都發(fā)生了劇烈改變，這在柴清有限的三十年經(jīng)驗(yàn)中首次出現(xiàn)。而站在林東身邊的女人，也是一位故人，她穿著桃粉色泳衣，頭發(fā)正在滴水，一滴一滴，落到肩膀的凹陷處，被照得亮瑩瑩的。

“杏子?！彼龑ε宋⑿Α?/p>

“你還記得柴清吧？老姜的媳婦。”林東問杏子。

“當(dāng)然記得?！毙幼佑脠A圓的眼睛友好地望著柴清說，“她和老姜都是十分溫柔的人，倆人從來不吵架?！?/p>

“是啊，是啊，就跟我們一樣嘛。”林東摟住杏子的腰，在她潮濕的頭發(fā)上親了一口。杏子笑了，往他的懷里靠了靠。

柴清沒想到他們會這么做，把目光移開。

“老姜沒來嗎？”林東又問。

這時，他們才注意到柴清身旁的鄭通，倆人對視一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仿佛知曉了天大的秘密。

“這是鄭通，一個畫家?！辈袂遐s緊解釋，因?yàn)榛艔?，開始語無倫次，“我找他畫肖像認(rèn)識的，只是朋友?！?/p>

鄭通沖他們打了個招呼。

林東和杏子又對視一眼，笑了笑，仿佛在說，不用解釋了，我們都明白。

“老姜跟你一起來了嗎？”林東說，“我好久沒見他了，真是好久了?！?/p>

“沒有?！辈袂宓淖齑蕉秳?，“我和我妹妹一起來的?！?/p>

“你還有妹妹？”林東睜大眼。

“是啊，你忘了？”柴清故作輕松地笑。

林東陷入沉思，嘴角一動不動，過了會兒，突然大叫起來：“哦哦哦，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你妹妹，雙胞胎對吧，你跟老姜結(jié)婚的時候她是伴娘，還是個辣妹呢，真辣，我印象很深?！?/p>

柴清低下頭，那些細(xì)碎的往事一點(diǎn)點(diǎn)浮現(xiàn)，和北方一樣遙遠(yuǎn)，竟像是上輩子的事了。真好，她快要記不起丈夫的臉了。

“真的很辣？”杏子不滿地瞥了林東一眼，嬌嗔問道。

“當(dāng)然跟你還是差一點(diǎn)啦?！绷謻|拍拍杏子的屁股，用孩子般的撒嬌口吻說。

眼下，柴清肯定是插不進(jìn)話的，只好保持微笑僵硬地站著，看兩人親昵地貼到一起。林東的側(cè)臉像被壓扁了，松松垮垮的皮肉垂下來，模糊了下頜線。難以想象數(shù)年之前的他是個每周去健身房擼鐵保持肌肉含量、舉手投足都經(jīng)過訓(xùn)練設(shè)計(jì)、渴望成為演員的大帥哥。柴清驚詫地面對著時間的力量，多么可怕！很多事情不知不覺改變了，不論是人本身，還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直到現(xiàn)在，我們的主人公才意識到這件事的荒誕之處——林東和杏子怎么搞在了一起呢？

一時之間，我們的主人公不知如何回憶這些往事，無數(shù)個細(xì)小的線頭鉆進(jìn)大腦，拼命糾纏，各執(zhí)一詞，爭得不相上下，她努力捋順了某些細(xì)節(jié)，比如時間，她第一次見到他倆是在和丈夫結(jié)婚后不久的一次聚會中，大概為了慶祝某件事，地點(diǎn)在一家蒼蠅小館，油煙把空氣都熏黃了，周圍是抽油煙機(jī)的轟鳴聲。那時，由丈夫組織的圈子深深吸引著她，于是每次聚會都隨丈夫同去，去了也不說話，只是聽他們聊天，大家（包括林東）都說她是內(nèi)向的人。她和丈夫是朋友中結(jié)婚最早的，即使唐佳現(xiàn)在認(rèn)為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她對此也從未后悔。說到底，他們有過很多快樂時刻。

“走吧，我們一起去吃飯，好好吃一頓。”林東大聲說。

柴清的思緒被拉回來，她無助地看了鄭通一眼，想為剛才的事道歉，但鄭通溫柔地望著她，接受了林東的邀請。

他們走到附近一家海鮮館，林東點(diǎn)了一桌不可能吃完的食物，還要了不少啤酒。柴清又給唐佳打了個電話，無人接聽，就算玩得忘乎所以，也得抽空看下手機(jī)呀，這令她微微惱火。

窗外是一片綠化帶，紫色小花昂著頭盛開著。菜很快上來了，香氣撲鼻，林東和杏子互相給對方夾菜，嗲嗲地叮囑對方多吃點(diǎn)，看得柴清頭皮發(fā)麻，他們怎么恩愛到這種地步了？原始，野蠻，不管不顧。

她記得林東的老婆，相貌平平家境優(yōu)渥的企業(yè)家女兒，兩人的結(jié)合遭到朋友們的調(diào)侃：天然氣公司小職員林東，從此走上了人生巔峰，少奮斗三十年了。果真如此，結(jié)婚后的林東從頭到腳都講究起來，辭去工作，一心撲到演員夢上了——他大學(xué)兼職模特時遇到了一位星探，長著兇神惡煞的絡(luò)腮胡，聲音卻異常溫柔，對他說，你應(yīng)該做演員，多好的苗子！他詫異地問，演員，我能做什么演員？星探不假思索地回答，喜劇演員，偶像劇演員，或者全能型選手，你都合適。他問，真的嗎？星探點(diǎn)頭，當(dāng)然是真的，等我回去跟電影公司的老板推薦你，你學(xué)一些演技方面的內(nèi)容做準(zhǔn)備——這曾是林東反復(fù)講的故事。

而對杏子的過往，柴清并不清楚。她是過去圈子里另一男孩的女友，那男孩存在感不強(qiáng)，臉上長滿青春痘，當(dāng)年杏子和他分手，著實(shí)讓這個可憐的男孩心碎了一把，只要提到她便崩潰流淚，沒人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說性格不合，有次趁可憐的男孩不在，柴清記得，林東也在場，大家偷偷討論杏子是什么樣的人，神情嚴(yán)肅得像在舉行秘密集會，有人說她冷漠，有人說她熱情，也有人說她得過抑郁癥，必須每天服藥，還有人說她是孤兒，在福利院長大，這些零零碎碎有待考證的信息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杏子，也無法和此刻坐在柴清面前的女人一一對應(yīng)。

我們的主人公失去了胃口，一小口一小口呷著啤酒，眼神總不由自主落到黏糊糊的林東和杏子身上。

“你不舒服嗎？”鄭通湊過頭問。

“啊……沒有?！?/p>

“那怎么不吃呢，不餓嗎？昨晚你都沒怎么吃。”鄭通壓低聲音。

柴清點(diǎn)頭：“我不餓。”

“你們什么時候回去？”杏子問柴清。

“三天后?！?/p>

“老天吶，這么巧，我們也是三天后?！绷謻|驚呼，露出黃褐色的氟斑牙，“我們在海南碰到，又是同一天離開，嘖嘖，真巧啊老朋友?！?/p>

柴清還是不適應(yīng)林東的河北方言，從前他只說字正腔圓的播音式普通話，說錯一個音節(jié)都會臉紅，覺得有辱未來演員的身份。不過，他的口音倒是和他現(xiàn)在的外形達(dá)成了完美的契合。

“你們來了幾天了？”柴清問。

“兩年了?！?/p>

“兩年？”柴清和鄭通都睜大眼。

“是啊，兩年了，我們一直在路上。”林東眉飛色舞，“我們?nèi)チ撕芏嗟胤剑@里是我們的最后一站?！?/p>

“是的，最后一站。”杏子在一旁附和，吻上林東的嘴。

柴清和鄭通默契地低下頭。

“我們按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路線游玩中國?！绷謻|回過頭，從懷里掏出一張破破爛爛的紙，是一幅畫滿同心圓的中國地圖，像一個被不停射擊的靶盤，“這是我們的路線，河北是第一站，海南是最后一站。”

“接下來要回到河北？”柴清問。

林東和杏子對視一眼，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沒有回答。

“真羨慕你們有那么多時間旅游?！蔽覀兊闹魅斯兄锌?，因?yàn)樽颂?，不得不將身子抵住桌沿來緩解腰痛?/p>

“嗬呀，那是啊，到處走走真的很棒?！绷謻|顯出陶醉的神色，“吃吃吃，不夠我們再點(diǎn)，哪個貴點(diǎn)哪個?！?/p>

鄭通把剝好的大龍蝦放到柴清盤子里，叮囑她怎么也得吃點(diǎn)東西。柴清把蝦肉放進(jìn)嘴里，一股嗆人的海腥味。

“這位是畫家啊，應(yīng)該年紀(jì)不大吧？”因?yàn)閯凖埼r的動作，林東把目光轉(zhuǎn)到鄭通身上，意味深長地笑著。

“不小了，跟你們差不多?！?/p>

“這么年輕就成了畫家啦？”杏子抬起頭問，擦了擦嘴角的湯汁。

“畫家談不上?！编嵧〒项^，“就是在路邊給人畫畫肖像?！?/p>

“你學(xué)過美術(shù)吧？”

“沒有，我學(xué)的是金融，畫畫只是愛好?！?/p>

“那你做什么工作？”杏子好奇地問。

“就是畫畫……”鄭通支支吾吾，“賺不了什么錢，倒也能養(yǎng)活自己?！?/p>

“工作！”林東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吼，把旁座的客人都嚇了一跳，隨后他打了個哈欠，音調(diào)趨于緩和，“操他媽的工作。”

杏子突然臉色一變，幾乎要流下淚來，“是我不好，我不該問這個，親愛的寶貝。”

“沒什么嘛，親愛的。”林東捏捏她的肩膀，對著柴清說，“老朋友，你知道嗎，世上沒有比維修天然氣管道更無聊的工作了，如果你到過地面以下，就能感受到那種黑暗和寒冷，咻咻咻——尤其是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那是一件不停侵襲你內(nèi)心，讓你不斷發(fā)抖的事?！彼L聲繪色地加了幾句語氣詞，使聲音增加感染力。

“那演員呢？”柴清小聲問。

林東發(fā)出一陣干笑：“哦，啊，哎，這樣說吧，我已經(jīng)厭倦了，對一切，包括成為演員?！彼柭柤?，拍了拍自己圓滾滾的肚皮，“不管是演員還是維修員，工作除了毀掉你之外沒任何卵用，最可笑的是，工作還需要你感恩戴德，好像只有拼命往上爬才對得住這份不斷毀掉你的恩賜，競爭、勤奮、夢想、出人頭地，鬼扯罷了，你說對嗎，老朋友，都是鬼扯?！?/p>

從前的林東一說到演員眼睛就亮起來，像個虔誠的教徒，現(xiàn)在蒙上了一層灰塵，而這層灰塵里也有了膩煩的意味了。倒是和丈夫的眼睛有幾分相似，柴清本以為又要回想往事，但這次，她的內(nèi)心幾乎沒有波瀾，即使丈夫的兩位故友就直挺挺地坐在面前，用一種夸張的相處方式刺激著她。難道對死亡的渴望抑制了痛苦？反正就只剩三天了，哦，那么林東和杏子將恰巧知曉她的死亡，他們會露出什么表情呢？

“你再吃一點(diǎn)嘛?！编嵧ㄓ纸o她剝了龍蝦。

“謝謝，不用給我了，我不餓。”

鄭通的關(guān)心給在林東和杏子面前的柴清染上了一層曖昧色彩，毫無疑問，他們認(rèn)為柴清有了一場隱秘的婚外情事，和他們一樣逃離北方，來溫暖的海南盡情幽會。想到這兒，柴清有些無法忍受了，一股更加堅(jiān)定的信念盤旋在心底，不，她永遠(yuǎn)不會做這樣的事，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會墜入丈夫早已墜入的深淵，她要站在承諾中，哪怕這承諾在唐佳看來十分可笑愚蠢。于是她稍稍往外坐了坐，離鄭通遠(yuǎn)了一點(diǎn)。

鄭通大概察覺到了，自顧自埋頭吃飯，偶爾簡單回應(yīng)一句。而柴清完全沉默了，仿佛被一雙手狠狠按住，動彈不得，不再發(fā)出一絲聲響，我們可以推測，她又開始神游了。所以剩下的時間擠滿了林東和杏子的聲音，配著大膽撩人的動作。不管外人是否在場，他們都有那么多話可以說，那么多快樂可以挖掘，沒有什么可以打碎或者介入他們的空間，就像兩塊融化了黏在一起的軟糖，柴清從未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見到如此相愛的男女，就算世界末日來了，他們也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肆調(diào)情吧。

“先回去休息會兒吧?！绷謻|提議，“晚上再出來吃，我們可以去逛逛夜間植物園，哦，動物園也行。你妹妹什么時候回來？”

“大概得晚上了吧。她還沒回消息。”柴清說。

“你們住哪里？”杏子問。

“我住落日酒店。”柴清看了鄭通一眼，“我晚上想在酒店休息。”

“來嘛，來嘛。好不容易碰到了?！毙幼诱f。

鄭通茫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仿佛對什么都無所謂。

五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她給唐佳打電話，嘟嘟聲響完，還是沒人接。于是給唐佳發(fā)消息：你在哪，不要不接我電話。她的頭像是一具未完成的女人雕塑，只有臉部雕出來了，堆在潔白的石膏方塊上。柴清不喜歡，覺得太陰暗了。點(diǎn)進(jìn)唐佳的朋友圈，沒有更新動態(tài)。柴清繼續(xù)發(fā)送：你絕對猜不到我碰到誰了，快回來吧，我給你講講。

柴清笑了出來，因?yàn)樗蝗幌肫鹛萍呀o她介紹情人的事了。你應(yīng)該離婚，如果離不了，就找個情人放松放松嘛。這件事也只有唐佳能做出來，要是被母親知道，定會引發(fā)一場劇烈的家庭災(zāi)難。不過，唐佳根本連母親也不在乎，無所畏懼的冷血動物，她是多么痛恨這一點(diǎn)，又是多么羨慕這一點(diǎn)啊。

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柴清下樓，看到鄭通坐在酒店大廳的沙發(fā)上，捧著一本畫冊在看。他們一起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林東和杏子早已在綠化帶旁等候多時了。

“你妹妹還沒回來？”林東問。

“是啊?！辈袂逭f，“不知道去哪兒了，不接電話，也不回消息。”

林東和杏子露出標(biāo)志性的笑容，他們以為柴清在說謊，拿并不在海南的妹妹作為情事的擋箭牌。柴清想解釋，擔(dān)心越描越黑，索性不解釋了。

黑色的海風(fēng)吹拂著衣服的褶皺，他們并肩走在安靜的小道上，形狀各異的高大植物長在兩側(cè)，有的呈針狀，有的呈扇形，還有一些紫色的低矮枝蔓，匍匐在腳下，偶爾碰到小腿，讓人產(chǎn)生輕微刺癢。行人很少，月亮懸在頭頂，周圍的光影來回變幻。

“多美的夜晚?！绷謻|發(fā)出感嘆，嘴里像含著水。

“這樣的夜晚不多了，不多了。”杏子說。

倆人親昵地?fù)ё×?，?zhǔn)確來說，是林東的手搭在杏子的肩膀上，把她寵溺地塞進(jìn)懷里。杏子的笑聲稍顯做作，但沒理由懷疑她不是真心。柴清和鄭通漸漸被甩在身后。

“唐佳經(jīng)常……不回消息嗎？”鄭通猶豫地問。

“偶爾，最久一天吧。”

“好吧，別出什么事?！编嵧▔旱吐曇粽f，“他們真恩愛呀?！?/p>

“熱戀期的人們總是這么不可理喻?！辈袂逍χf。

“但是……”鄭通的眉頭扭到一起，顯出不情愿的痛苦神色，仿佛有什么東西拉扯他的大腦，“兩個人不可能一直處于熱戀期，總會在到達(dá)頂點(diǎn)之后慢慢下滑，趨于平淡。”

“也許。”柴清說，“也許激情難以維持。不過每對戀人的情況都不一樣。誰知道呢？”

林東和杏子的笑聲驚動了樹上的鳥兒，他們互相說著我愛你，回頭看柴清和鄭通，問一些看似好玩的問題。不知不覺，已經(jīng)繞著公園走了一圈了，蚊子在身上咬了幾個包。

鄭通沉默了一陣，說：“那你覺得，犯錯的人值得被原諒嗎？”

柴清嘆了口氣：“不知道，具體事情得具體分析?！?/p>

“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尋求原諒?！编嵧ㄎ宋亲印＝又?，他對我們的主人公敞開心扉，講述了過去的事，他和女友，不，前女友（講述過程中他反復(fù)糾正用詞）相戀了六年，他們都在銀行工作，父母也為他們買好了房子車子，他們收入穩(wěn)定，生活無憂。但他有一天卻厭煩了銀行的工作，開始畫畫，癡心妄想成為一個畫家，雖然這想法遭到眾人的反對。前女友為了說服他，提出結(jié)婚，是啊，結(jié)婚的條件全都滿足了，為什么不呢？實(shí)際上他非常愛她，也愿意與她共同生活，周圍的同學(xué)漸漸結(jié)了婚，過上了安穩(wěn)的生活，按理說，那是光明的、充滿幸福的未來，但他就是不想邁出那一步。這種恐懼一開始只是埋藏在心中，父母、前女友、前女友的父母、親戚們，每個人都想推他一步，讓他快點(diǎn)踏進(jìn)幸福的沼澤，漸漸的恐懼越來越大，超越了他的身體，他再也承受不住，于是那晚，他恐懼地跑出家門，和他最討厭的一個女同事上了床，度過了糟糕的一夜，那個女同事也是前女友的同事。隨后愧疚感替代恐懼感，填滿了他的身體，他決定結(jié)婚，在前女友激動的眼神中，他突然感到某種輕松，希望趕快舉行婚禮。

“最后她知道了你和女同事的事吧？”柴清猜到了結(jié)局。

“是的?！彼f，“在婚禮前一夜，她知道了這件事，無論我怎樣哀求懺悔，都不肯原諒，在短短的一瞬間，她徹底退出了我的生活。”

“然后你就來這里追求你的畫畫夢想了？”

“我來了這里后，反而清醒了，我是個毫無天賦的人，做出了錯誤選擇。所以我整天思念著她，畫她的各種表情，卻始終沒想明白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為什么要那么做，和那個女同事？”柴清痛苦地問，幾乎要哭了出來。

“我說不清楚……”鄭通說，“人有時候做錯了事，以為沒什么，其實(shí)已經(jīng)把生活毀掉了。我就是，在那天晚上，把一切毀掉了?！?/p>

恍惚間，柴清聽到的仿佛是丈夫的懺悔，一個遲到的早已失去意義的懺悔，這番話她已等了太久，于是鄭通的臉慢慢幻化為丈夫的臉，那張嘴也在說著相似的話語。一股力量在她心上狠狠揉搓著，撞擊著，攪動著，最后直沖腦門。她感覺眼睛掉了出來。

六

一整晚，唐佳都沒有回來。

桌上放著唐佳的綠色筆記本，鋼筆扔在一旁，似乎剛剛用過。柴清翻開，發(fā)現(xiàn)是工作筆記，以及亂糟糟的簡筆畫。她又翻到最后一頁，寫著兩個外國人名，還有唐氏畫廊的標(biāo)志，以及幾個被描黑的字“你我注定離開”“船”“好天氣”。除此之外毫無線索。柴清打唐佳的電話，冰冷冷的關(guān)機(jī)提示音，撞上耳朵，又被彈了回去。

唐佳的手機(jī)從來不關(guān)機(jī)。

她繼續(xù)打，一聲聲不連貫的提示音差點(diǎn)使她癱了下去。

她開始翻找唐佳的行李箱，發(fā)現(xiàn)了一大瓶安眠藥，數(shù)量比她的還要多。還有一盒拆開的驗(yàn)孕棒。她吃了一驚，去衛(wèi)生間的垃圾桶尋找，沒有找到。

頓時，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漫上來。她想起唐佳醉醺醺的表情，一道閃電在腦子里炸開：不光是海南，在北方她每晚都是醉的，第二天早起去畫廊，下了班繼續(xù)喝酒，周而復(fù)始與酒精打交道，大概持續(xù)半年了。

而她只把唐佳當(dāng)作傾聽者，不停訴說著自己的煩惱，卻從未問過雙胞胎妹妹的狀態(tài)。是啊，為什么唐佳這么爽快就答應(yīng)陪她來海南呢？那晚她說的神秘決定是什么？難道也想死掉？柴清呢喃，不不，她一定不會想死的，那樣聰明又生機(jī)勃勃的人。可她為什么喝酒呢，柴清越想越不對勁，隨著唐佳趴在馬桶上嘔吐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放大，這股預(yù)感越來越強(qiáng)烈。

柴清跑去找鄭通，又跑去找林東和杏子，商量要不要去派出所報(bào)案。鄭通贊同，但林東和杏子持反對意見，推測唐佳只是去了某個較遠(yuǎn)的景點(diǎn)，恰好忘記拿手機(jī)充電器而已，勸她再等一天。

為了安撫柴清，林東斥巨資包了一艘電動船出海，希望清涼的海風(fēng)可以平復(fù)她的情緒。果然，我們主人公的擔(dān)心不再那么強(qiáng)烈，或者說，被林東說服了，也許唐佳就是去了其他景點(diǎn)，畢竟獨(dú)自行動的事以前也發(fā)生過。一下午的時間，他們在船上晃蕩，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涂了一層金粉，清澈又黏稠，陽光隨意地灑在胳膊上。林東講了幾個笑話，把大家都逗笑了，柴清也笑了。

到了晚飯時間，又是林東請客，從口袋里拿出大把現(xiàn)金，點(diǎn)了一堆不可能吃完的菜。柴清對林東和杏子的花錢速度表示吃驚。

“你多吃點(diǎn)，補(bǔ)一補(bǔ)?！编嵧ㄕf，給她夾了幾塊牛肉。

柴清把牛肉塞進(jìn)嘴里。

“遇到你真好啊，老朋友。”林東臉上放光。

柴清笑了笑，不知如何回應(yīng)，尤其在面對旁人的示好時。

“是啊，柴清給我們的最后一站添了很多樂趣?！毙幼右舱f，勾上林東的肩膀，舔舔他的脖子。

這一刻，也許是在林東和杏子反復(fù)親熱的影響之下，又或許是他們把她和鄭通當(dāng)作一對偷偷摸摸的情人催生了刺激。當(dāng)鄭通給她夾菜時，一股奇怪的曖昧氣息籠罩在他們之間了，我們的主人公羞愧地感受到，那種淡淡的無人知曉的情愫在暗處悄悄生發(fā)，她幾乎不敢看鄭通的眼睛，而這膽怯反而促進(jìn)了某種愉悅。當(dāng)鄭通的手指不經(jīng)意碰到她的胳膊時，她幾乎難以抵擋體內(nèi)升起的暗流，遙遠(yuǎn)的海南，輕柔的音樂，清爽的夜晚，對面男女的愛戀……種種因素都在促進(jìn)這種感覺。她太久沒有被人撫摸了。

她碰了碰鄭通的手。冰涼的觸感一下子從指尖傳到腳心。

“怎么了？”鄭通問，卷曲的長發(fā)像海浪濕漉漉覆在額頭，眼睛也如海洋般深邃，在月光下反射出藍(lán)瑩瑩的微光。

“沒事?！彼⒖贪咽挚s回。

獨(dú)自回到酒店后，我們主人公的心再次緊繃，唐佳出事了的預(yù)感又漫上來。果然，電話始終關(guān)機(jī)。

她忍不住給丈夫打了個電話，距離他們上一次通話已過去了一個月，實(shí)際上，她有些害怕聽到丈夫的聲音。好在，沒有人接。她抬起左手，讓光線落滿，無名指上婚戒的痕跡還在，明明來海南之前，她就已經(jīng)摘掉了。

這時她想到一件遙遠(yuǎn)的往事，是父親帶唐佳離開后的那一年暑假，母親上班，她孤零零地呆在家中，幾次都妄圖把門上的玻璃砸碎，她清楚記得那種感覺，身體不受控制，仿佛有一雙手操控著她，于是她在紙上寫下“我想死掉”四個字，用毛衣針將紙團(tuán)塞進(jìn)灰色海螺殼的最深處，放進(jìn)抽屜里，那海螺殼是住在海邊的一位親戚來看望母親，送給她的禮物，層層疊疊的環(huán)繞造成永遠(yuǎn)沒人發(fā)現(xiàn)的假象，她以為那張紙團(tuán)會成為屬于自己的秘密，悄悄伴隨著她。第二天母親把她叫到跟前，詢問紙團(tuán)上的字跡，她至今想不通母親如何把紙團(tuán)拿了出來，她的手指又粗又短，無法伸入，何況她又怎么知道海螺殼里有一個紙團(tuán)呢，這件事令她十分恐懼，覺得母親像一張黑色的網(wǎng)牢牢罩在她身上。

胃里一陣惡心。她跪在地上，頭頂?shù)种匕澹炖镟洁熘磺宓脑?，渴望某種神力把唐佳帶回來，把自己悄無聲息地帶走。她流著淚，一次次呢喃著。濃濃的無法撥散的黑暗籠罩在她周圍，光明在哪兒，出路又在哪兒？她痛苦地呼喊起來，心臟仿佛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要把身體撐破了，于是她用手按住胸口，大口喘著氣。

隨后她看到，她和鄭通在空無一人的金色沙灘上，他輕輕抱住她，擦去她的淚痕，像對待瓷娃娃一樣小心翼翼，接著他撫摸她的后背，沿著一節(jié)節(jié)脊椎往下滑，她聞到那股薰衣草的香氣，閉上眼，任由他的動作，他的嘴唇又濕又軟，把她的情欲包住了，然后她感到一種脹得發(fā)痛的舒適，很快就只剩舒適了。整個過程中，她沒有呻吟，只是輕輕咬著他的耳垂，想象自己在一艘船上航行，海鷗盤旋在上空。結(jié)束時一滴眼淚從她的右眼墜落。

七

開門的聲音弄醒了柴清，鄭通的撫摸仿佛還留在背上，一小塊充滿流動的熱度，讓她分不清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她緩緩睜開眼。

“你怎么睡在地上了，不涼嗎？”唐佳的聲音和兩天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柴清猛地坐起來，震驚地盯著她。

“怎么了？”唐佳露出標(biāo)志性的笑容，看起來容光煥發(fā)，比平時還要美麗。

“你去哪里了，怎么兩天不接電話？”柴清憤怒地吼了出來。

“別生氣，我這不是回來了嘛?！彼叩讲袂迕媲?，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收拾收拾出門吧，我們好好玩玩，放松放松心情?！?/p>

五人坐上了去往桐嶺鎮(zhèn)的大巴車。沒有陽光，幾朵鉛灰色烏云浮在陰沉的天空，仿佛要垂到遠(yuǎn)處的地面了，一條翠綠色箭頭從窗前不停劃過，空氣中有股甜膩的花香，因?yàn)閻灍幔@味道愈加濃烈。杏子靠在林東肩膀睡著了，兩人的手緊緊牽著，柴清坐在最后一排，旁邊是小聲低語的唐佳和鄭通。距離桐嶺鎮(zhèn)還有兩個小時。他們打算在鎮(zhèn)上住一夜，參加第二天晚上的篝火晚會。

唐佳的失而復(fù)得讓大家的心放回胸口。

“原來你真的在呀?！绷謻|驚呼，“我們還以為柴清開玩笑呢?！?/p>

“你去哪里了嘛？”杏子極力表現(xiàn)友好，親昵地?fù)ё√萍训母觳病?/p>

唐佳笑而不語，眼神落到鄭通身上，問：“沒去畫畫？”

“這兩天沒去?！编嵧〒Q了深紫色的上衣，襯得臉色蒼白，笑著說，“你不回來，把我嚇?biāo)懒??！?/p>

“對不起對不起?！碧萍岩残χ呐乃募绨颍拔屹I了很多東西，可以畫畫了，一起呀?！?/p>

柴清不敢看向鄭通的眼睛，短短幾分鐘里，她已經(jīng)掙扎了許多次，并為昨晚吃飯時的沖動而羞愧。

唐佳正興奮地講述家庭主題的作品，我準(zhǔn)備畫一對雙胞胎，想把她們設(shè)置在浴室里，就像博納爾的那幅畫。當(dāng)然可以，鄭通說，那你打算用什么色？還沒想好，唐佳羞澀一笑，也許畫出來就知道了。

大巴停在一個分岔路口，只能走進(jìn)去。積水沖走了地面上的砂礫，露出帶有斑孔的火山石，踩上去有膨脹感。穿過雜草叢生的羊腸小路，兩旁是七扭八拐的樹枝，葉子探出頭，仿佛此起彼伏的翠綠色小傘。走到路盡頭，就是一片開闊的平地，石階顫顫巍巍指向山頭，遠(yuǎn)遠(yuǎn)地，傾斜的房頂從樹后露出來，四周彌漫著白霧。整個村落依山而建，海拔較高，平時沒什么訪客。

“好美呀?！绷謻|說，“等明天出了太陽估計(jì)又是另一番美景。”

“真的呢，太美了吧?！毙幼釉谝慌泽@呼，吻了吻他的耳朵。

“這倆人怎么這樣?！碧萍褱惖讲袂宥呅÷晢枴?/p>

“怎么了？”戀愛達(dá)人竟然也不習(xí)慣這種黏糊糊的相處方式。

“總覺得怪怪的?！?/p>

“你還不習(xí)慣，習(xí)慣就好，這是他們表達(dá)愛的方式?！?/p>

唐佳笑了笑，沒有反駁，退一步回到鄭通身邊，帶著沮喪的情緒，繼續(xù)談?wù)撍氘嫷碾p胞胎，怎么辦，我都沒學(xué)過畫畫，怎么可能畫得出來，還是放棄好了。鄭通便把那晚對柴清講的繪畫夢想重新講了一遍，你看我這個毫無天賦的小人物，還在畫呢，所以你也開始畫吧。唐佳感激地望著他，握緊拳頭說，你是有天賦的人，一定可以實(shí)現(xiàn)夢想。

柴清走在前面，把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一絲可以稱之為嫉妒的情緒在我們主人公的心頭刺了一下，鄭通將隱藏在心底的事情如此輕盈地講了出來。她回憶昨晚指尖冰涼的觸感，有些低落。

他們在山頂?shù)囊粦魸O民家住下了，三間臥室緊緊挨著，房子旁是舉行篝火晚會的五色懸崖，可以眺望寧靜的海。男主人說，近幾年來五色懸崖的人少了，只有鎮(zhèn)上的人還熱愛這項(xiàng)傳統(tǒng)，與相愛的人圍著篝火跳舞。

中午，漁民夫婦給他們做了菜，五人圍桌坐在院子里吃。因?yàn)橄逻^雨，院子里有股泥土的清香，石磚小路被洗刷得很干凈。低矮的紅磚墻已剝落，墻外的樹干清晰可見，幾個黃黑色的菠蘿蜜在濃密的樹葉中若隱若現(xiàn)。

“白斬雞好吃嗎？”唐佳問鄭通。

“還行，有些硬了。”

“那你嘗嘗粉絲吧。”她給他夾了一筷子。

林東和杏子看了柴清一眼，似乎明白了狀況，柴清和鄭通模糊的關(guān)系就此確定。柴清笑了笑，做出輕松的表情，心中卻并不好受。

“你們是怎么在一起的？”唐佳支起胳膊問對面的林東和杏子。

“這個嘛，就有點(diǎn)說來話長了?！绷謻|寵溺地看向杏子，杏子羞澀地低下頭。

“那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六年了。我去年離的婚?！绷謻|說。

“哦？”唐佳饒有興致地望著這對戀人，“快講講嘛。”

“愛上杏子的那一刻，是一個結(jié)滿冰霜的冬季夜晚，我開車送她回家。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搖下車窗，但是沒一會兒，霧氣又重新爬滿玻璃，外面的白色路燈亮著，于是玻璃外就變得模糊又明亮，而車內(nèi)十分潮濕，像剛下了一場大雨，杏子身上有股奇特的香氣，我從沒聞過類似的味道，問她用的哪款香水，她睜大眼，驚訝地說她從來不用香水，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再講話，直到她家的高樓隱隱出現(xiàn)，她才緩慢地說，可能是身體的味道，你要聞聞嗎？”講到這里，林東深深吸了一口氣，沉浸在往事的回味中。

杏子害羞地笑了，解釋道：“我根本沒有其他意思，只是伸出手腕，想確定我是否真的散發(fā)氣味。”

“別狡辯了?！绷謻|哈哈大笑，緊緊摟住杏子，使勁親了幾口。

“所以你就是在那一刻愛上杏子的啰？”唐佳點(diǎn)上一根煙，歪過頭問林東。

“是啊?！绷謻|說，“我很確信，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愛情?！?/p>

“啊，愛情。那你覺得什么是愛呢？”唐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愛是世間最美好的東西?！绷謻|毫不猶豫地說，“愛可以戰(zhàn)勝生命本身?！?/p>

“我愛你?！甭牭竭@番深情告白，杏子的眼眶紅了，“就算死了依然愛?！?/p>

“我也愛你，就算死了依然愛?！绷謻|摸摸杏子的頭發(fā)。

唐佳終于笑了出來，仿佛在說，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愛來愛去的俗人們。柴清對這笑聲十分惱火，她知道唐佳也是這樣看待她的。

“我同意林東兄說的?！编嵧ㄐ⌒囊硪淼卣f，模糊地看了唐佳一眼，“有時候愛也意味著原諒，或者說重新開始的勇氣?！?/p>

鄭通的眼睛像波瀾起伏的海面，藏著慌亂、悲傷、渴望，而這情緒是傳遞給唐佳的。柴清猜到了他的心思，移開眼睛。

唐佳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滅?！凹依镉芯茊?？什么酒都行?！彼龁柲兄魅?。

“你還是不要喝了?！辈袂逭f，“下午還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呢?！?/p>

“別喝了。”鄭通也附和。

“我去小賣鋪買一瓶?！碧萍颜f，“不然我下午可走不動。”說完她找男主人要了路線。

“我陪你去?！编嵧ㄗ飞咸萍?，倆人一同走向遠(yuǎn)處。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內(nèi)向啊，都不怎么說話?！绷謻|對柴清說，“老姜以前說過，你只跟他有話說。是這樣嗎？”

“有的人就是內(nèi)向嘛?！毙幼优牧伺牧謻|的胳膊，替柴清解圍。

“哦，寶貝，你是不是也只跟我有話說？”

他們把嘴唇貼到一起。男女主人被這陣勢驚到了，把菜上齊后，不好意思在院子里逗留，回了偏房。

她只對丈夫有話說，是啊，如果他們不提，柴清差點(diǎn)忘了這件事，那時他們多么快樂，她像口香糖緊緊黏在丈夫身上，也因此失去了原本的生活。一道帷幕垂下來遮住了柴清的眼睛，她非常冷，膝蓋也脹痛起來。

唐佳和鄭通提著啤酒回來了，滿上酒，點(diǎn)上煙，打破剛才的冷場，開始了新一輪交談。柴清不知道出去買酒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但唐佳臉上出現(xiàn)了某種神采奕奕的激情，在鄭通的推動下更加明顯了，帶著不易察覺的輕微表演。林東和杏子也被這種激情感染了，全身心投入到對話中。

我們的主人公板著臉，一言不發(fā)坐在中間，肚子里的氣團(tuán)越來越膨脹，越過腸胃，越過心臟，越過肩膀，幾乎要把她的身體撐爆了。明明是她先遇到鄭通，而林東和杏子是她的朋友，卻通通跌進(jìn)了唐佳的口袋——就像婚禮上唐佳輕松蓋過了柴清的風(fēng)頭，而那本是柴清的婚禮——這令她想到幼年時的一件事。那天，她們驚動了整個片區(qū)。那是一個夏天的正午，陽光把地面照成一扇明晃晃的鏡子，唐佳突然提議，我們?nèi)フ野职职?。父親在一所新建的中學(xué)工作，曾帶她倆去過。操場中央立著一個巨大的滑梯，像一塊色彩鮮艷的墓碑，唐佳很喜歡從高處落到低處的感覺。我們?nèi)フ野职职?，唐佳又說。柴清猶豫不決，牢記出門前母親叮囑她們不要走出胡同。唐佳安慰她，一會兒就回來了，沒人發(fā)現(xiàn)，爸爸還會給我們錢買跳跳糖，你不想吃跳跳糖嗎？柴清被跳跳糖說服后，便順從地跟在她身后，走出胡同，沿著寬闊的主路往西走，那是與學(xué)校相反的方向。事實(shí)上，唐佳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走了整整一下午，她們最終累倒在一塊石頭上，茫然地望著前方。周圍是一片荒涼的田野，早已不見城市的蹤影，樹枝在風(fēng)中搖曳，金色的云層厚厚地貼在天空。很快，太陽要落山了，黑暗伸出了手，由于恐懼，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柴清依然記得那種感覺，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們倆，除此之外就是無盡的難以消磨的時間。唐佳一邊哼著歌一邊冷漠地喊她，像個猙獰的巨人，別哭了，哭有什么用，再走回去吧。但她已失去了行走的力氣，最后一對好心的父子經(jīng)過，騎自行車把她們送回了家。胡同里燈火通明，卻一個人都沒有，隨后母親尖叫著從胡同口跑進(jìn)來，那是一張?bào)@喜的、憤怒的、流淚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在親朋好友的注視下，她扒下她倆的褲子，重重打了幾下屁股，清脆的啪啪聲不絕于耳。是誰出的主意，母親大聲喊，她從沒聽過母親那樣大聲講話，街坊鄰居湊上來勸她，她推開人群，繼續(xù)問，是誰出的主意。唐佳怯怯地看了母親一眼，指向了柴清，于是母親不由分說，直接把柴清踢倒在暖烘烘的街道上，直到父親把她撈起來抱回家。她期待聽到唐佳的道歉，但是沒有。也許因?yàn)檫@件事，她們才無法共情，就像兩人走在雨中，一個被淋濕了，另一個完好無損。

吃過午飯后，綿密的小雨落下來了，去古村落的計(jì)劃改為明天。男主人把院子里的塑料棚撐開，雨水變?yōu)殚_合狀滴下，像一個液態(tài)罩子，把他們包裹其中。因?yàn)闊o事可做，唐佳盯著霧蒙蒙的雨絲，提出要畫一幅山中雨景，問鄭通有沒有興趣。當(dāng)然，鄭通說，幫唐佳把畫板和顏料擺出來。林東和杏子在一旁觀看，事實(shí)上，不管其他人做什么，他們都是一副充滿興趣的表情。

“也許我可以把我想畫的雙胞胎放進(jìn)雨景中?！碧萍颜f著說著就笑了出來，“天，我都沒畫過畫?！?/p>

“沒事，憑你的直覺?！编嵧ㄕf，“先畫出來，然后我們再上色?！?/p>

唐佳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綠裙子像一塊晶瑩剔透的翡翠，在眾人間閃閃發(fā)光。她拿起筆，先畫出一座山，山下出現(xiàn)兩個頭，被樹木遮住了身軀。然后又笑了，說：“不行不行，我畫得太差了，還是停筆吧。”

“沒事嘛，繼續(xù)畫?！毙幼诱f。

“你們都在我根本不好意思?！碧萍逊畔鹿P，臉漲得通紅。

“好好好，那我們回去休息了?！绷謻|拍拍她的肩膀，“你好好畫，等我們睡醒了再給我們畫一幅愛情之畫，哈哈?！闭f著便進(jìn)了屋。

柴清進(jìn)屋之前，瞥到鄭通把手搭在了唐佳的手上，兩人的胳膊一同翩翩起舞。她突然很希望在鄭通懷里的人是自己，但她很快驅(qū)散了這種想法，并痛苦地告訴自己，要堅(jiān)定。

隨后我們的主人公睡了一場昏天黑地的午覺，夢到了年輕時的父親，穿喇叭褲，梳大背頭，戴一副夸張的墨鏡，他正倚在出租車門前，跟司機(jī)交涉，后座上坐著幼年時的唐佳，支著頭，目不轉(zhuǎn)睛透過玻璃望著她。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但為何是唐佳而不是自己呢，明明前一晚她找到父親，說想跟他走，而不是留在母親身邊。這是懲罰嗎，她困惑地瞇起眼，因?yàn)樗崆白隽诉x擇，所以父親要給她個教訓(xùn)？命運(yùn)在那一刻徹底改變了。她應(yīng)該跟父親的，這樣她就會變成無憂無慮的唐佳，而不是懦弱的柴清了。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不是？她在夢里嘶吼。

一陣清脆的聲音吵醒了她，她睜開眼，看到快要脫落的天花板，側(cè)過頭，窗玻璃處一道暗影，發(fā)出不急不躁的敲擊聲。

“誰？”她問。

“是我?！编嵧ǖ穆曇?。

她心一緊，臉燙得厲害：“怎么了？”

“給你一個東西。”他的聲音有些興奮。

于是她下床，整理好頭發(fā)，走出房間。雨已經(jīng)停了，塑料布還未收起，林東和杏子坐在椅子上，做出親吻的動作，唐佳笑得花枝亂顫，告訴他們別太夸張，手在白布上動來動去。

“給你。”鄭通遞給她。

柴清接過，又是她的臉，只不過這次閉著眼睛，淚水掛在臉頰，背后是一片藍(lán)色的海，白色的燈塔隱隱若現(xiàn)，光線從前到后依次變強(qiáng)，卻并不突兀，反而給人和諧之感。

“這是我和你妹妹一起畫的，比之前那幅好吧？”他的眼神灼灼，仿佛含著巨大的希望。

“是的?！辈袂逭f，把畫小心翼翼收起來，“也許我應(yīng)該用這幅?！?/p>

“怎么，還要用到葬禮上？”

倆人都被這個玩笑逗笑了。她抬起頭，溫柔地看向鄭通問：“你還在堅(jiān)守過去嗎？”

鄭通微微頷首，停了半秒說：“我想放下了。擁有林東和杏子那樣的新生活，也是很好的吧。過去的就留在過去。”

柴清的心被淡淡的悲傷填滿，怔怔地望著這張干凈的臉：“那你對前女友的悔恨呢？”

“悔恨還有什么意義呢，她早已不在乎了?！彼鋈灰恍Γ凵翊孤?。

八

吃晚飯時，林東和杏子提出今晚想過二人世界，為明天五色懸崖的篝火晚會做準(zhǔn)備，就不陪大家玩了。飯一吃完，他們就鉆進(jìn)臥室里，不再發(fā)出聲響。

鄭通三人決定去山下的海邊散步。

聽男主人介紹，桐嶺鎮(zhèn)是個很小的鎮(zhèn)子，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海。早些年，鎮(zhèn)上的人打魚為生，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條船，天未亮?xí)r出海，傍晚時回來，情況不好時，打來的魚只夠自家吃掉，情況好時，由組織者統(tǒng)一收購，拿到縣城的集市上賣。后來，一個外地的海運(yùn)公司承包了這片海域的工程，由專門的團(tuán)隊(duì)捕魚售賣，運(yùn)輸?shù)饺珖鞯?。這樣一來，打漁的人越來越少。再后來，海運(yùn)公司倒閉了，碼頭也荒廢了，漁民卻沒能回到大海上來。

天還未完全黑透，和海平面形成完美夾角，咸濕的海風(fēng)一圈圈回應(yīng)著皮膚的溫度。柴清裹緊衣服。廢棄的碼頭像一塊多出的黃色橡皮，一艘船都沒有，由于漲潮，海水不停沖擊外側(cè)，激起了灰白色的浮沫。

鄭通跳到一塊高高的巖石上，張開雙臂，感受海風(fēng)的怒吼。

“姜維坦給你打過電話嗎？”唐佳小聲問柴清。

“沒有?！?/p>

“一直都沒？”

“嗯，從他擬定協(xié)議后，就沒說過話了?！?/p>

“那你什么時候簽？”

柴清沒有回答，想到在唐佳行李中發(fā)現(xiàn)的驗(yàn)孕棒，問道：“那晚泡澡的時候，你說你做了個決定，是什么？”

“我又猶豫了，再想一想。”唐佳說，

鄭通回過頭，對雙胞胎姐妹喊：“你們快過來，這里的景色很美?！?/p>

唐佳和柴清對視一眼，也跳上那塊巖石，暗光下的海面像黏稠的汽油，晃動時產(chǎn)生條紋狀肌理?！疤懒?！”唐佳呼喊，“應(yīng)該畫一畫海面。”

“是??！”風(fēng)把鄭通的聲音吹散了，同樣吹散的，還有唐佳的發(fā)帶，轉(zhuǎn)了幾個彎，緩慢落到海面上。

鄭通沒有猶豫，撲通一聲跳進(jìn)海里，唐佳和柴清同時叫了起來。他扎了幾個猛子，雙臂擺動，終于抓住了紫色碎花發(fā)帶，爬上岸，遞給唐佳。

“只是一條發(fā)帶，不用這么麻煩?！碧萍颜f，“都把衣服弄濕了?！?/p>

鄭通的臉上都是水，布滿亮晶晶的色澤，咧開嘴一字一句地說：“發(fā)帶也很重要嘛?！?/p>

唐佳低下頭，發(fā)出嬌俏的笑聲。柴清注意到她的左手握緊了。

到家時已是深夜，林東和杏子房間的燈沒開，靜悄悄的，應(yīng)該睡了。鄭通跟雙胞胎姐妹道了晚安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間。柴清和唐佳前后洗了澡，躺到小小雙人床上，胳膊貼在一起。

“我喜歡跟你一起旅游?！碧萍颜f，“一輩子在這里生活也挺好，沒人認(rèn)識我們。”

柴清的胸口堵得緊，等到明天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也躺在床上，吞了安眠藥，在唐佳溫?zé)岬母觳才杂肋h(yuǎn)睡去了。

“你還記得婚禮的前夜嗎，我們在母親家的小床上?！碧萍研α诵Γ叭绻汶x婚，我依然會陪著你，像現(xiàn)在一樣，所以你不用害怕?！?/p>

“當(dāng)然記得，你還說了夢話?！辈袂逡残α?。

“沒有吧?！?/p>

“說了?！辈袂褰衅饋恚孟裥r候搶到糖果般欣喜。

不過婚禮前夜，她們的交談并不愉快，因?yàn)椴袂逶诒枷蛐腋５耐局?，而唐佳卻不停質(zhì)疑。難以想象那時的唐佳就成熟得和現(xiàn)在一樣，而她卻花了八年時間。當(dāng)然，還有些疑問沒想明白，比如，為什么愛會像霧氣一樣消失？好在她已不愿再想這些問題，選擇了接受。

“我說什么夢話了？”唐佳咯咯笑。

“像一首詩。”柴清回憶，“還喊了我姐姐?！?/p>

那是唐佳唯一一次喊她“姐姐”。姐姐，唐佳的聲音變得像小孩子，你還是不要結(jié)婚吧，跟我一起去海島上生活，吃海魚、穿樹葉、睡沙灘，像原始人一樣，我們是兩艘飄蕩的小船，沒有責(zé)任，只有自由，我們是兩艘飄蕩的小船，不要愛不要情，只要開心和快樂，我們是兩艘飄蕩的小船，沒有媽沒有爸，只有彼此空蕩蕩……柴清驚訝了，這些話就原封不動存在腦子里，稍稍努力就能想起。

“你也會陪著我的，對嗎，不管我是不是現(xiàn)在的我。”唐佳側(cè)過身子問，濕熱的呼吸拍打在柴清耳邊。

半夜，柴清迷迷糊糊察覺到唐佳起床到外面去了，由于困意戰(zhàn)勝了好奇，她沒問唐佳去做什么，只是大腦一瞬間有個反應(yīng)，她去找鄭通了，便又昏沉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身邊的被子果然是空的。她穿好衣服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晴空高照，清香撲面而來。林東和杏子已穿戴整齊，眉飛色舞地坐在院子里喝茶。

“唐佳呢？”柴清問。

“哎喲，小公主醒啦?！绷謻|的熱情比前一天還要濃烈，“你妹妹和鄭通一塊去買雨鞋了，去古村落的路上穿。我說我去買，他們非自己去，說是不能老讓我花錢了，嗐，這有什么，不就是錢嘛?！?/p>

柴清在他們身邊坐下，也倒了一杯茶。

杏子的臉色蒼白，雖然化了妝，依然能看出疲憊，眼睛里閃過幾絲憂慮。

“你還好吧？”柴清問杏子。

“她挺好的。”林東說，“睡得也挺好。”

杏子笑了笑，用一種故意膨脹的聲音說：“是啊，我很好呀?！?/p>

“你和老姜還有聯(lián)系嗎？”柴清問林東，話一出口心就縮成了一團(tuán)。

“早就沒聯(lián)系了，好幾年了。”林東瞇起眼，陷入往事的追憶中，“我跟他們都沒聯(lián)系了，想當(dāng)年，咱們玩得多好呀，整天就是聚在一起玩，每個人都挺好，挺好。真是懷念啊?！闭f這些的時候，他頭一次沒有看向杏子。

九

他們正前前后后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高大的綠油油的枝葉糾纏在一起，幾乎看不到天空，深藍(lán)色粉質(zhì)般的黏稠質(zhì)感充斥其間，沒有光透進(jìn)來，必須仔細(xì)盯著潮濕的地面，不然就要陷進(jìn)泥沼中?？諝庥泄筛癄€的味道，大概因?yàn)闆]有風(fēng)，小昆蟲時不時黏在臉上和衣服上，趕也趕不走。

柴清把唐佳拉到一邊問：“你還把鄭通當(dāng)獵物嗎？”

唐佳說：“我覺得他的畫帶著一種天然感，大概是天賦吧，他對色彩也有自己的理解，如果系統(tǒng)學(xué)習(xí)會更好。”

“我不是在說這個?！辈袂逭f，“他是個不錯的人，你不愛他就不要給他希望。不要像以前那樣?！?/p>

“不管你信不信，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碧萍褔?yán)肅地說。

下山，穿過樹林，再走一個隧道就到古村落了。隧道里一片漆黑，頂?shù)?，仿佛壓著頭。林東和杏子大膽地走在前面，鄭通拉住唐佳的手，唐佳拉住柴清的手，慢騰騰走到光亮處。樹不像之前那么密了，有種豁然開朗之感，一條干凈的小溪在旁邊流淌，澆灌著綠色植物。

坐在村口的老太太們搖著蒲扇，說著聽不懂的方言，來回打量五人。一輛堆滿青椰子的三輪車停在那里，寫著“十元三個”，光著上身的男人正砍去椰皮，把吸管插進(jìn)豁口中。林東買了五個，每人一個，坐在地上喝起來。兩條白色大狗吐著舌頭癱在地上。

賣椰子的男人說，再往東走就到古村落了，還有個觀音廟，是曾經(jīng)的居民建造的，現(xiàn)在村子沒人住了，都搬到了其他地方。喝完椰汁，他們沿著崎嶇的山路繼續(xù)往前走。

一間間低矮的房子貼得很近，院子里長滿雜草，擺著一些落滿塵埃的木頭家具，呈現(xiàn)出荒涼之態(tài)。道路狹窄逼仄，鋪著青色石子，似乎在為他們的到來做準(zhǔn)備。柴清摸上土墻，一小撮沙石墜落，粗糙潮濕，她想，也許眼前的房子曾是最氣派的，隨著時間逐漸破敗，住在里面的人也相繼離世。說來好笑，活著的人總忌諱談?wù)撍劳觯擅總€人不都得死嗎？總有一天，這些殘存的房子也會被風(fēng)雨腐蝕，到那時候，一絲痕跡都不會存留。那我們在世上的痛苦和掙扎還有什么意義呢，不過都是執(zhí)念罷了。

他們轉(zhuǎn)了一圈，在一棵大榕樹下找到了觀音廟，說是廟，不過是一間更小的石砌屋子，沒有門，昏暗一片，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一張紅木方桌上抵住墻，擺著小香爐，爐子里的香灰灑出來了。兩抹落滿灰塵的紅布散開，觀音就出現(xiàn)在后墻上，笑容慈祥，仙衣飄飄，顏色依然艷麗。

“竟然是畫上去的，筆法不錯，很古典?！碧萍颜f。

“可惜呀可惜，連觀音都被遺忘了。”鄭通說著，用手紙把桌子擦了擦。

“沒有香，我們就拜一拜吧?！绷謻|拉著杏子跪到地上，雙手合十，磕了三個頭。

“許的什么愿？”唐佳從地上拔下一根枯草，插到香爐里點(diǎn)燃，“就以草作香吧，就算是個心意。”

“說出來就不靈了?！毙幼訑[擺手。

“沒事沒事?！绷謻|把杏子抱起來，“怎么會不靈呢！就算沒有神，我們相愛也是不可能改變的事實(shí)嘛。”

“嗯，我愛你?！毙幼拥难劬锖鴾I水。

“我也愛你，觀音作證?！绷謻|吻了吻她的眼睛。

這一瞬間，我們的主人公對林東和杏子的情感發(fā)生了變化，從一開始的震驚、無奈、嫌棄、習(xí)以為常，變成了強(qiáng)烈的羨慕。他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愛情范本，不似唐佳的朝三暮四，也不似自己的痛苦執(zhí)著，而是那么自然、美好、順理成章，甚至都不需要多解釋一句，這不就是愛情最好的樣子嗎？

待枯草燃盡后，他們離開了此地，晃晃悠悠回了漁民家。

男女主人按著林東的要求，為他們準(zhǔn)備了剛從海里撈出的海鮮和大量啤酒，他們要好好喝一頓，為明天的旅途結(jié)束告別。

“明天你們回哪里？”鄭通問唐佳。

“回河北。”唐佳說，“過幾天要展出一個河北畫家的畫，我得趕緊回畫廊準(zhǔn)備了?！?/p>

“河北好，河北好，我們的家鄉(xiāng)啊?！绷謻|灌了一大口啤酒。

“你們不回河北嗎？”唐佳問。

“再看，再看吧?！绷謻|說。

“我跟你們一起回河北吧?！编嵧ㄅd奮地說，“我從來沒去過河北，而且我都兩年多沒離開海南了，應(yīng)該出去看一看?！?/p>

既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只是笑了笑。

柴清喝了一些酒，頭暈暈的，心中懷著傷感。雖然在海南只待了幾天，擁有的輕松卻是好幾年都不曾有的，臨死前有這樣的體驗(yàn)，十分值得了。她突然想擁抱所有人，這股沖動憋得她透不過氣，于是她站起來，晃晃悠悠的，第一個抱住了鄭通，薰衣草的香氣迷住了眼睛，她大口呼吸著，直到鄭通的身體變得僵硬才松開，然后是唐佳，雙胞胎妹妹的發(fā)達(dá)肌肉相當(dāng)有彈性，她感到一滴淚掉了出去，接著是杏子，這個女人的身體異常柔軟，不知怎么回事，她的身子在發(fā)抖，似乎還不習(xí)慣柴清這樣的舉動，最后是林東，她想起了他很久以前的模樣，假裝她擁抱的是那時候的他。在整個過程中，大家都沒有說話，默默讓她擁抱完。她希望自己永遠(yuǎn)沉浸在這個傷感的夢里，不再醒來。

廣場上堆了高高的木頭，兩根黑色火把嵌進(jìn)石頭中，頂端嘶嘶地燃燒著。鎮(zhèn)上的人來了不少，各個年齡段都有，有的站著，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鋪好的紅布上，等待太陽下山。黑夜來臨的那一刻，將由年紀(jì)最大的夫妻舉起火把，點(diǎn)燃愛情之火，然后所有人手拉手，舉過頭頂，共唱一首當(dāng)?shù)氐膼矍楦柚{，當(dāng)作對上天的祈愿，唱完就可以圍著篝火跳舞了。

他們五人醉醺醺的，鄭通扶著唐佳和柴清，坐在樹下面，林東扶著杏子在另一側(cè)嘔吐，在她耳邊低語著什么。

愛情歌謠唱完，人們開始圍著篝火跳舞了，嘴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呼喊聲。鄭通和唐佳也參與了進(jìn)去，湊近、散開，湊近、散開。林東和杏子看著火光跳躍的畫面，沒有動，手緊緊牽著。而柴清想到了父親和母親，他們當(dāng)年就是在這里看到了愛情的希望嗎，那時候他們在想什么呢，幸福的未來，悲傷的分離，還是永不再來的激情？真遺憾丈夫不在身邊，她聽著海水撞擊懸崖的聲音，每個人身邊都有另一個人，只有她獨(dú)自面對著篝火。

這時，藏在云里的月亮出來了。林東和杏子站起來，對柴清揮揮手，開始跳舞。他們沒有參與到人群中，而是在一小塊空地上張開雙臂轉(zhuǎn)了幾圈，感受地面的力量。突然，林東脫掉T恤、短褲和內(nèi)褲，露出臃腫的不再新鮮的身體，杏子也跟隨他一件件脫去，她的胸部很小，像個沒發(fā)育好的小孩，蒼白的皮膚一塵不染。柴清呆呆地看著他們，不感到難為情。在月光照耀下，兩人的裸體呈現(xiàn)出自然的美感，含著絲絲悲涼的意味。隨后，他們在崖上跳起舞來，踮著腳，拉著手，轉(zhuǎn)圈，擁抱。柴清不知道他們跳的是何種舞蹈，很快，圍著篝火跳舞的人們也停下腳步，屏息靜氣盯著看，唯恐聲音破壞了此刻，愛情之火正在燃燒，越來越亮，將林東和杏子的身體也照得越來越亮。然后，林東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根繩子，纏在杏子身上，杏子拿著另一頭，也纏在林東身上，隨著他們的交互旋轉(zhuǎn)，繩子越纏越短，兩人的身體也被緊緊綁在一起，林東像小鹿一樣往上跳，杏子也小鹿一樣往上跳，林東前后走步，杏子也前后走步，慢慢地，兩人的步調(diào)和動作完全一致了，仿佛合為一體，永不可分了。我愛你！林東高喊。我愛你！杏子也喊。我們什么也不帶走！林東說。我們什么也不帶走！杏子說。因?yàn)槲覀冇啦环蛛x！林東說。因?yàn)槲覀冇啦环蛛x！杏子說。像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回聲，然后他們往前奔跑起來，以很快的速度，直直沖著崖面消失的方向，奮力往前一躍，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十

警局打來電話，讓他們?nèi)ケ嬲J(rèn)死者身份。

昨夜，他們?nèi)藳]有睡著，擠在一個房間里，起初，他們不愿提起剛剛發(fā)生的事，一直在說著別的什么，好像這樣就能讓林東和杏子的死像從未發(fā)生一樣。后來就陷入可怕的沉默中了，這沉默寒冷地覆在三人身上，凍得他們牙齒打戰(zhàn)。

“為什么？”柴清終于說了出來。

“這樣……他們就永遠(yuǎn)不會分開了?！编嵧ǖ椭^，喃喃自語。

“不敢相信?！碧萍涯樕线€掛著淚珠，“這真的發(fā)生了嗎？”

“他們在實(shí)現(xiàn)自己的話，你們還記得嗎？”柴清突然睜大眼睛，“他們說過，愛可以戰(zhàn)勝生命本身！”

大家都在這股震驚的情緒中難以退卻，他們的死像一個謎語，也像一場誘惑，錘擊著我們主人公的內(nèi)心。天才，她想，他們竟然以這樣的死法結(jié)束，獲得了所有人的矚目，我怎么沒想到？這場死亡包含了太多東西，含著愛，含著永恒，含著難以掙脫的命運(yùn)。啊，死亡和死亡也有高下之分，他們完成的是最高敬禮，而她還在底端徘徊。

柴清和唐佳走進(jìn)警局，走進(jìn)太平間，走到遺體前，擺在他們面前的兩張白布凹凸不平，像一塊塊隆起的山丘越過平原，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在柴清耳邊說了什么，嗡嗡如鳥語，她沒有聽清，依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人便掀開白布。

跟她預(yù)想的完全不同，那本該是唯美的殉情場景，兩個未穿衣服回到原始狀態(tài)的男女，用繩子將彼此連接起來，也許他們厭煩了世間，也許只是想證明愛的意義，便一起奔向大海，墜入海中的那一刻，他們看到了遙遠(yuǎn)的圣光并溫柔對視，隨著身體逐漸下沉，他們在海中接吻，提供給彼此最后一口氧氣，直到死亡來臨，潮水永恒覆蓋。

然而——

那是兩張幾乎被水泡爛了的臉，顯出可怖的灰白色，柴清認(rèn)出了林東的睫毛，在閉合的眼皮上閃閃發(fā)光，前幾天，她曾盯著他上下跳動的睫毛出神，但當(dāng)她面對他脫離了靈魂的肉身時，就只剩恐懼了。那兩張臉上布滿相似的裂痕，額頭上，臉頰上，脖子上。杏子的鼻翼也裂開了，一直延伸到顴骨，因被水浸泡了太久，這些大大小小的裂痕邊緣腫脹得厲害，竟像一個又一個深色的嘴唇浮在臉上，似乎在對著柴清冷笑。

我們的主人公只得將目光移開，沖工作人員點(diǎn)頭，白布重新蓋上了。

“是他們，只不過怎么會這樣，是被海里的魚襲擊了嗎？”走出太平間后，唐佳小聲問工作人員。

“不是魚咬的，是被自己抓爛的，這很常見。對即將溺亡的人來說，最重要的不就是空氣嗎？”

柴清一陣激靈，一道光逐漸熄滅在眼前。

“沒什么事了，法醫(yī)判定是自殺，我們已經(jīng)在聯(lián)系他們的家人，你們下午就可以離開海南了?！?/p>

唐佳臉上充滿難以忍受的痛苦。

她們緩慢走出警局，鄭通站在馬路對面，沖她們大力揮手。

唐佳停住了，她拉住柴清的胳膊，眼神不知該落向哪里，“你不會像他們這樣離開我，是嗎？”

她點(diǎn)頭，看到她恐慌絕望又如釋重負(fù)的表情，感到自己縮成了小小一團(tuán)，墜進(jìn)了一個蒼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不論是生是死，是愛是恨，是悲傷還是幸福，都化成了細(xì)碎的粉塵般的白色物質(zhì)，漂浮在如濃霧般混沌的空氣中，她不敢呼吸，也不能呼吸，但卻充滿了力量。丈夫的臉時而閃現(xiàn)，成了遙遠(yuǎn)的散落各處的點(diǎn)陣，被更多東西一層層掩埋，父親、母親、雙胞胎妹妹，甚至包括失去形狀的大海。她的心緩慢跳了一下，這一次，她似乎知道朝哪里去了。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