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一

一開始，我并不知道這個鎮(zhèn)上藏著一個大湖。那時候，它樸實(shí)、不起眼，甚至有些落魄。每天清晨，我穿過市中心、環(huán)城東路、火車站、塵土飛揚(yáng)的三二零國道，沿途經(jīng)過水泥廠、飼料廠、養(yǎng)殖塘，抵達(dá)鎮(zhèn)上的中學(xué)。

寂靜、荒僻，像是來到一處野炊之地。

學(xué)校圍墻外便是農(nóng)田，種著毛豆、油菜、雪里蕻、玉米，有成片栽種，也有零星出現(xiàn)在田邊地角，作點(diǎn)綴之用。每次總有勞作中歸來的老嫗，黝黑的臉龐，汗珠在額上流淌，騎著農(nóng)用三輪車，車上載著毛豆桿子和雪里蕻，與我們在窄路上逢見。那通常是午后時分，我和同事逃出課堂，對著綠油油、黃燦燦的田地狠狠地喘出一口氣。

一開始，我們只在學(xué)校的周遭閑走，像孩童那樣對著泥土里長出的東西指指點(diǎn)點(diǎn)；也像成人那樣，對著一片處于自足狀態(tài)的土地陷入沉思；或者，干脆就在那暖烘烘的泥上席地而坐，說些不知從何處聽來的話，一些充滿迷信色彩的話。

那時候，我依然不知大湖的存在，不知這片土地上的稻田、村落、屋舍都圍湖而建，我們的學(xué)校也在湖邊上，此地的風(fēng)俗、氣候、人情都由它滋生?；蛟S，我隱約察覺到了什么，由此，總想逃離嚴(yán)肅的課堂，走到蒲公英、馬齒莧、灰菜、艾草的邊上，走到一些有水的地方，那里——會有更多的蒲公英、馬齒莧、灰菜和艾草。似乎有什么跡象表明，田地和樹林的那頭有什么在涌動著，它的氣息屬于一個亙古、悠遠(yuǎn)、寂靜的世界。

通往湖邊的路上，我遇見了棉花。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棉花。我當(dāng)然知道棉布是由棉花做成，棉絮的唯一成分也是棉花，就像蠶寶寶吐絲結(jié)繭，最后被加工成絲綢?？墒牵也]有在種植著豆莢和瓜果的莊稼地上，看見過棉花像絲瓜、像西紅柿、像豌豆那樣，被一種錦葵目錦葵科木槿族的植物結(jié)出果實(shí)來，宛如星辰、雪和白色玫瑰。一朵白花，居然可以成為衣服、被褥的制作材料，成為溫暖的來源，成為冬日里的一種庇佑。它不是花，是花蕾狀的果實(shí)，是奇跡。我蹲下身，雙手觸摸著那硬質(zhì)的、微白的、炸裂而出的絮狀物，一嘟嚕一嘟嚕地綻放，很想將它摘下，帶回家。究竟要多少朵棉鈴才能做出一件衣裳，我想親歷那個過程——將棉花紡織成棉布、再變身為衣裳的過程。在我眼前，好似出現(xiàn)一條道路，從溫暖通往溫暖，從寧靜通往更深的寧靜。

這一切全是由棉花帶來，這比后來在異鄉(xiāng)親見牡丹、芍藥、蘋果樹、厚厚的冰雪，還讓我感到震撼。究其原因大概在于，它們是在去往大湖的路上遇見的，在一個秘密沒有揭開之前，忽然邂逅了另一個。

無疑，湖就在那邊，在田地和林子的那邊，在繁星與白色玫瑰花的那邊。走過盛開著朵朵棉花的田地，我來到相湖邊。湖水撲面而來，像一個大而渾然的圓，占據(jù)了視域之內(nèi)所有空間。透過翠綠的樹冠、迷蒙的霧氣、一壟壟田地，我看見了大湖。凝白色的水，灰綠色的水，一汪汪跌宕的水。大地上種滿了水，水隨時可能溢出，四處流淌、逃竄。其實(shí)，它們早已淌過隱秘的通道，流到更深、更遠(yuǎn)的地方，湖水流過的地方長出稻米、菜蔬、水井、屋舍、谷倉，長出清晨、花骨朵、露水、女孩兒，或許還有星空。但悄無聲息。

泉水響叮咚，小溪會唱歌，瀑布激起震天巨響，這樣的大湖，卻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只有在此生活、繁息的野禽，輕盈地飛翔，歡樂地啼叫，以雙翅擊打湖水，湖邊的水杉、柳樹不得不隨之輕搖慢晃，窸窣作響。

我的家鄉(xiāng)也有湖泊、溪流、水庫，但人們從不在那樣的地方行舟、捕魚、采菱。此地卻可以。他們不僅在湖上行舟、捕魚、采菱，還住在湖的這頭或那頭，就像“白云深處有人家”，就像“云深不知處”，湖是他們的隱居地、庇護(hù)所。野禽們也住在大湖里，它們在蘆葦叢中筑巢、產(chǎn)卵、繁殖，它們想以實(shí)際行動告訴人類，一個處于野性生長狀態(tài)的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湖。

二

這個鎮(zhèn)子，后來改為街道，仍以七星命名。天上也有七星，將它們連起來，呈古代舀酒的斗形。我下載過叫“星圖”的觀星APP。在島上、山頂和湖邊都用過。后來，又悄悄地卸載掉了。我生活的地方，用不著這些。

當(dāng)年，在七星鎮(zhèn)，或許用得上。

那是二○○六年的春天和秋天。我在城市和村鎮(zhèn)之間往返，在大湖和塵土之間切換著時間。我越來越不滿足于穿過泥濘的莊稼地（有時候，并沒有棉花），只看到湖的一角。我想看到更多的湖，處于不同光線下的湖，白色的綠色的湖，溫暖的凍裂的湖。湖的呼吸、吐納，湖的自我更新，我都想知道。

興星路南北走向，將整個鎮(zhèn)子，將沿街散落的飯館、臺球室、小賣部、五金店串聯(lián)起來。我們?nèi)サ米疃嗟氖秋堭^。小鎮(zhèn)的廚師將大湖的饋贈物端上餐桌，湖里的螺螄、游魚，湖邊的馬蘭頭、薺菜，以及湖上的光影、空氣，皆為鮮美之品。從飯館里出來，我們步態(tài)微醺地走在興星路上，春天的陽光和風(fēng)一起來到我們身邊，簇?fù)碇覀?，到湖邊去，到湖水的漣漪里去。

大湖也在發(fā)出召喚。

很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那種感覺。我們興沖沖前往的地方，好像不是某片具體的水域，而是多年來深深畏懼的所在。

六歲那年，我從湖邊走回家，夢見湖是個窟窿。

九歲，深夜，有人撲通一聲，掉進(jìn)湖里，好似蒲瓜掉落水中。

之后幾年里，還是在湖邊，那些人走得太快，把自己弄丟了。

好多年里，我們被告誡要遠(yuǎn)離湖，遠(yuǎn)離漩渦，到坡地和山上去。

——那些湖不是大湖，只是一個個橢圓形的水庫，深綠色的水停駐在山腳下，綠如翡翠，安靜，沒有漣漪，也沒有浮沫。只在干涸期開閘放水時，才嘩啦啦往下流，傾泄一空，使得湖底四腳朝天，毫無秘密可言。

那個春日的午后，陽光和風(fēng)釀作空氣里的醇酒，白云在頭上天真地應(yīng)和。我忘了告誡，撥開人群，由街道走向大湖，由鬧市去往水邊。腦海里已經(jīng)有了湖的身影，湖的風(fēng)姿，那是往昔歲月里所見的湖，大山懷抱里的湖，無知無覺的湖。

可相湖并不是這樣，它太大了，甚至我疑心，私底下它還在不斷地生長、擴(kuò)大、漫延。湖水漫溢的地方，堤岸和水草做了讓步，甚至田地和屋舍也在后退，給它讓出位置。我感到恍惚。湖的表面緩慢、寧靜、不動聲色，可我分明覺得它在移動、擴(kuò)張，有朝一日，它將離開湖岸，離開大地，向著遠(yuǎn)方奔流而去。

平靜的水下，早已暗流涌動。

就像北方大地，厚厚的冰層下，有水在流，有魚兒在游，沒有阻礙，沒有挽留，一切都在奔向歸途。

看不見的大湖底下，到底有什么呢？我想起千島湖，在那下面，埋著可不止一座城池。我總是對這樣的事情感到震驚。多少年過去，湖底的屋舍里，還亮著燈嗎？浸沒在水里的青山又發(fā)生了何種改變？鐵器已然生銹了吧，鏡子里再也不能照出人影，都說明月照萬物——可它能照見深邃的湖底嗎？

大湖總是與大地相依相傍，就像日月星辰，清風(fēng)明月。它們一直在那里，永遠(yuǎn)在那里?？墒?，許多年前在西北旅行的時候，我明明看見一條河流在眼前瞬間消失了蹤影。早晨看見的時候，它還好好地流著，嘩啦啦地流著，到了黃昏，那些水就被大地收走了，說沒就沒了?；蛟S，它們只是換了一條河道，流到黑暗的地底深處去了。

通往相湖的路上，我看見很多水井。房前屋后，有廢棄的，有仍在使用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站在井臺邊，怯生生地打量著井里的自己，腦袋探過去，又縮回來。他看見了什么？過去，在這個鎮(zhèn)上，人們在爐灶上做飯，從井臺里汲水，從那里舀出一桶桶白花花、甜津津的水，涼爽的水，冒熱氣的水，怎么也舀不完。它們來自大湖的內(nèi)心，大地的深處。

在七星，大湖分明是大地跳動的心臟，而密布的河網(wǎng)，則成了人體靜動脈及毛細(xì)血管。在大地的內(nèi)部，一切都是通暢的，從這里到那里，沒有限制，沒有障礙，全都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三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七日，我再次來到相湖之畔。

這次，我坐船進(jìn)入湖心。

我們的船從湖邊向湖心駛?cè)?，岸上的樓房、樹木一一退去，對岸的一切并沒有因此拉近。它們?nèi)栽趯Π?，仍是遠(yuǎn)的。我們的船被水包圍，前后左右都不沾邊兒，野鴨成了唯一的近鄰，我們的船想接近它，它卻回以尷尬的叫聲與慌亂的飛翔。它只想逃離。四周都是水的領(lǐng)地，野鴨的平原，不是我們的。大湖的水肥，岸上的枝葉還在新綠的幻覺中，我們真不應(yīng)該來到湖上，湖是煙霞和滾石的樂園，游魚和螺螄的道場。

可我們已經(jīng)在了，在大湖上了，由水托起船，由船托舉著虛空。這一次，我們換了觀看視角，看樹木長在無邊的虛靜里，看人類嘔心瀝血建造的房子置于水的倒影之中，只有天光與云影徘徊在湖上，離我們近。如果是在夜里，那便是繁星與湖光共處一室。如果是下雪天，那便是湖光雪影照人心。

有一種說法，湖是由天上美玉墜落人間而成，它是夢幻，也是財富。農(nóng)耕時代，關(guān)于水權(quán)的爭端從來沒有停息過。在我的家鄉(xiāng)，尤其是干涸季節(jié)，水成了所有憤怒和焦慮的來源。從湖水到溪流再至灌溉渠，水在奔跑，流量逐漸減少。那些陷于掙扎和裂縫中的稻子，又沒法跟著水跑。它跑得太快了。澆灌不是它的目的，奔跑才是。為了讓水駐留下來，人們可謂費(fèi)盡心機(jī)。灌溉渠是為了中途截取水，成立水的分公司。水車與水碓的發(fā)明是為了讓水改變流動法則，從低處引向高處。而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則是在大地表面壘造起水的倉庫，水的旅店以及水的棧房。

當(dāng)炎熱、缺水的季節(jié)來臨，人們夜以繼日地蹲在水邊，護(hù)衛(wèi)著它，防備有人盜取它，私自占有它。水是靈芝仙草、神丹妙藥，可以拯救瀕臨干枯的禾苗，讓枯槁的煥發(fā)生機(jī)，讓奄奄一息者起死回生。我見證過農(nóng)人們由水而起的爭端，劍拔弩張，充滿絕望者的凄涼。那是一個由水主導(dǎo)的領(lǐng)地，離水近，便是離食物和財富近。

現(xiàn)在，我們的船行駛在大湖之上，再也不必?fù)?dān)心這些了。

所謂湖，便是四面都有陸地包圍的水域。此刻有那么多水，無法被丈量的水，永遠(yuǎn)也不會枯竭的水，予求予取，應(yīng)有盡有。少年時代，目睹過菩薩面前祈雨、烈日晴空下等雨以及為守衛(wèi)水資源劍拔弩張，當(dāng)看到大湖的剎那，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在這里，再也不會湖底裸露、四腳朝天。

這是真正的湖，一個大湖，近乎完美的湖。

相湖，它的水域面積有一百三十公頃，相當(dāng)于一百三十萬平方米，如果說一間人類的平房占地一百平方米，那么在相湖，這個水的圓形劇場上就可矗立一萬三千間房子。我無法推算這個數(shù)字到底有多大，水波的顫動會不會讓它成倍增長，就像一個數(shù)字的平方或立方。我只知道，一個人心里一旦擁有大湖，她的生命便再也不會枯竭。

這些無法用盡的水被湖儲存起來，成為大地的風(fēng)景。四面八方而來的人，圍攏在它身邊，在此凝望和沉思。我想起有一年，在異鄉(xiāng)，夜晚的森林里，燃起篝火，素不相識之人圍著火堆跳起凌亂的舞步。舞會之后，我們結(jié)伴而行，邁著畏怯的步子，去往黑暗森林的腹地，準(zhǔn)備迎接命運(yùn)熟悉的戰(zhàn)栗。

還有一次。少年時，某次春游去往一個叫“小西湖”的湖邊。我們站在一排竹筏上，身體哆嗦著，緩緩駛?cè)牒?。我很怕自己如石塊墜入湖中，一沉到底，湮滅無蹤。被傳說和謠言所籠罩的湖，是深淵和無底洞，讓人畏懼。我很想接近竹筏底下的水。事實(shí)上，它們已經(jīng)流過竹筏，流到我的腳趾縫里。它或許是涼的，也有可能純屬驚嚇過后遺留的心理記憶。因?yàn)椋看稳ズ?，總有人告訴我，湖底淤泥里藏匿著水鬼，是溺水而亡的人變的，試圖將猶疑、張望的人拖拽下水。

水是危險的。

千萬不要靠近。

我總后悔沒有蹲下身掬一捧那時候的水，竹筏下清可見底的水，少年之水。我不是想保存它們，事實(shí)上，沒有任何容器可以留住它們，除了大湖和大海。

此刻，船將我?guī)е梁?，圓形湖面中最安詳、最神秘的部分。

我又在水上了。如果會泅水，大可以跳進(jìn)水里，與水親密觸擁，感同身受，那定然是奇妙的旅程。人無法進(jìn)入一座山川、一塊石頭的內(nèi)心，卻可以與水同聲共氣。人類的胚胎時期便在水中度過，整個地浸沒在水里。后來，與母體分離，與水分離，信任瓦解，恐懼滋生。我還能想起童年時，某個夏天的傍晚，我在一條僻靜的溪流里，找到與水共存之感，宛如渾然一體。那一刻，我想象自己是一支搖曳的水草，一條青澀的游魚，一粒藕色的沙石，如果融化了，消失了，便化作水，化作水里的游魚、沙石、水草。萬事萬物都是水的一部分。

——那種感覺終將是曇花一現(xiàn)。

四

短暫的教書生涯結(jié)束后，好幾年，我不再來相湖之畔。

我去往別的湖泊、大海。

有一年，我來到高原之上，岷江的發(fā)源地。那是去往九寨溝旅行的途中遇見的，大巴車停在一處高地上，有人指著遠(yuǎn)處的山谷，白茫茫的雪峰，對眾人說，看，那就是岷江的源頭。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江河的源處，它不再是地理書上抽象的知識點(diǎn)，可有可無的地理名詞。它讓我將一條河流的全貌重新想象了一遍，一張清晰的水圖因此被勾勒出來，隨即又被飛濺的水花打亂。

很多時候，一條河，流著流著，便流到山體內(nèi)部，流到地底下，流到誰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但它仍在流著，晝夜不息地流著，它的每一處停頓、隱匿、拐彎都有其應(yīng)遵循的軌跡，都讓人觸目驚心。我想學(xué)習(xí)一條河流的旅程，從發(fā)源地到奔流入海，河流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也想經(jīng)歷。有一年秋天，我如愿來到黃河邊，抵達(dá)時，已是傍晚時分?；璋抵?，河水滔滔，發(fā)出咆哮聲，像有千萬支樂隊在演奏。我駐足蘆葦叢中。天色暗淡，風(fēng)聲四起，水的喧囂卻不見減弱。仔細(xì)辨認(rèn)那聲音的洪流，雜雜切切，似乎涵納了人間一切聲響。那一刻，我竟忘了自己所為何來。如此熟悉的場景，仿佛在哪里經(jīng)歷過，此刻不過是為了確認(rèn)。大風(fēng)里，將手中的孔明燈燃亮、放飛，似乎是唯一可做之事。我一松手，它便飛了出去，慌亂，跌跌撞撞，像一只受困的大鳥，獲得自由后，一路追隨著奔跑的河流而去。天上，地面，兩股力量攪蕩在一起，彼此對照、呼應(yīng)。孔明燈很快從視野里消失，或許是熄滅了，墜到荒野里去了。我一陣揪心，想起《呼蘭河傳》里的河燈，燈光使得河面發(fā)光，又有天上的月亮照在水上。它沿河而下，一路漂流，直到彼岸。

我的家鄉(xiāng)沒有放河燈的習(xí)俗。

他們會在祭祀的夜晚，將紅色蠟燭插在熱氣騰騰的米飯上，誦經(jīng)聲嘹亮，燭火發(fā)出曖昧的、跳躍的光芒，照亮昏暗的樓板、蒙塵的戲臺，宛如群星閃耀。

那樣的夜里，河面也熠熠生輝，水光與月光，層層疊疊，奔流不息。

一切都在流逝、奔走，前仆后繼，沒什么值得悲傷。

大地之上，白馬夜馳，大河奔跑，而湖泊更像生命的休憩，旅途中的驛站，在趕赴大海的邀約之前，它讓自己在低洼處安頓下來。

我們總是走在去往大湖的路上。

它們是七星鎮(zhèn)的相湖、西藏的納木錯湖、淳安的千島湖以及家鄉(xiāng)石馬村里的“小西湖”。它們叫什么并不重要，不同的地域、海拔都有湖，任何氣候都能孕育湖，有了湖，便有了緩慢、清澈、寧靜的力量。而且，它們遲早會蛻變成一片真正的海。

這些年，從我身上陸續(xù)脫離的事物，那些熱情、虛妄、傲慢、憂傷，都隨流水，去了遠(yuǎn)方。我站在岸上，目送它們離去。

五

那段因疫情而全民隔絕的日子，我頻繁逃離，去往相湖之畔。

在此之前，每一年，當(dāng)大地剛剛透露春的消息，出門的念頭即刻涌上腦海，我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相湖。它離我太近了，似乎轉(zhuǎn)一轉(zhuǎn)念頭，就能夠抵達(dá)那里。有時候，我只在那里停留十五分鐘、半小時，似乎如此便能獲得喘息和滿足。

它不再是當(dāng)年我在鎮(zhèn)上教書時遇見的湖，我總覺得它們是兩個湖，出現(xiàn)在不同的時空場景里。它變得更大了，一望無際，樹木參與了湖的建設(shè)，成為湖的一部分，把湖水的范圍拓寬。還有房子，不斷出現(xiàn)的樓房長在湖邊，將湖圍住，使得湖面又變小了。有太多的跡象表面，這世界變了，但湖還是湖。我不時出現(xiàn)在湖邊樹林里。當(dāng)季節(jié)出現(xiàn)變化，樹木開始落葉，枝條上長出嫩芽，花朵大面積綻放，我就讓自己出現(xiàn)在那里。

有一年冬天，下雪了，我也去了那里。我走在湖邊林子里，踩著林地上的積雪，整齊、挺拔的水杉密集地排列著，延展開去，造成視域上的縱深感，變硬的積雪又給人一種艱難行走的感覺。我感到自己來到另一個世界，一個與現(xiàn)實(shí)世界平行排列的世界。下雪讓湖水遠(yuǎn)離樓房、汽車、高壓線、人群，接近湖的本質(zhì)。我喜歡那個時候的相湖，在湖邊看見積雪的各種形態(tài)，就像見到夢寐以求的風(fēng)景。

沒有雪和湖水可看的日子，我坐在窗前看唯一的無患子樹。這種樹木常植于庭院或古寺里，無患子，意為無憂無患，佛經(jīng)里提到的“一樹一菩提”，可能就是它。最美的是三月底、四月初，綠葉星星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冒將出來。春光下，淺綠和嫩綠層層相疊，虛實(shí)相生，越來越明亮、清晰。新葉綻放的同時，無患子果一顆顆次第墜落。在此之前，每年的十二月底至三月初，枝上除了桂圓似的果子，都光禿禿的，葉片全無。

我忽然想起，湖水在每個季節(jié)定然是不同的。

美國作家梭羅目睹過它的變化軌跡，他在馬薩諸塞州康科德鎮(zhèn)的瓦爾登湖湖畔，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他一生中所有的時間，可分為湖邊的日子與離開湖的日子。前者對后者的影響，曠日持久，無法揣度。在我的生命中，迄今為止，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城市里度過，對日日相伴的商場、超市、飯館，甚至美術(shù)館、電影院、劇場，向來缺乏心靈上的感應(yīng)。它們都是室內(nèi)空間，都被某種建筑材料所占據(jù)，沒有變化，不會生長，充滿著單調(diào)與荒蕪的氣息。

比起一塊雜草叢生的無名之地，琳瑯滿目的商場更讓我感到生命本身的匱乏與荒疏，或許與畫面構(gòu)成有關(guān)，被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牡胤?，總是很難獲得心靈的共鳴。比如，地鐵、公交車以及摩天大樓，肯定比不上冬日曠野里，一棵枝葉凋零的大樹。心靈向往的是湖畔、溪邊、樹林里，物理空間里的空曠之地，更多的草木植被，更多的光影變化，更多的真實(shí)存在，每樣生物都在自己的角色之中，面臨各自的選擇和境遇。

很多年后，我重返少年時游玩的湖畔——“小西湖”，那里已然成了資本追逐的場所，各種水泥設(shè)施、塑料產(chǎn)品、塑膠跑道，一應(yīng)俱全。當(dāng)自然成了景區(qū)，湖泊成了打卡地，人們對自身所處的危險境地越來越缺乏清醒的認(rèn)知。我們從哪里來，往哪里去？在少年的湖邊，我察覺出湖水散發(fā)出的不安氣息，但這種感覺只在我心頭閃了一下，便消失了。

下次返鄉(xiāng)的時候，我大概還會去那里。

湖水太美了，人們走著走著就會走到那里去。

十六歲之前，有很多時間，我在一條河邊度過。這之后是旅途中大大小小的湖泊、溪流、池塘、泉水，以及海。

如今，相湖成了離我最近的大湖。這樣的事實(shí)就像一個夢幻，難以置信。我看見湖水，湖水或許也看見了我?？蓪τ谝粋€真正的湖，我又能了解多少。湖的出現(xiàn)是奇跡，也是確信。上天從所有的水中取出最安寧、最潔凈、最虔誠的部分，擺在我們面前。

它成了湖。

一個真正的大湖因此形成。

【責(zé)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