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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象

2021-09-24 15:31孫鵬飛
野草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媽媽

孫鵬飛

舌象

三十歲生日聚餐那天,我去衛(wèi)生間吐了一次。吐完站在鏡子旁,看流著鼻涕眼淚的自己。忘了誰過來嘲笑我說,上學(xué)期還是英俊瀟灑的公子哥,這學(xué)期儼然成了失去風度的胖子。我一笑,鏡子里失去風度的胖子也慘烈地笑。已經(jīng)完全吐不出東西,還是摳著喉嚨努力讓自己吐出來。出去時撞上一個燙了波浪發(fā),正要帶著拖把進來搞衛(wèi)生的女人。女人渾身肉乎乎的,壯得大腿根都露了出來。再往后忘了誰買了單,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架起我,我機械地走路,踩在光滑的水磨石路上有些遲鈍,只記得走廊昏暗冗長,像是怎么也走不到頭。

再有意識是我脫了鞋子走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大燈小燈全部開著。我頭很疼,迎面是落地窗戶,下面是暗黑色的滾滾長江。她也在房間里。我問她這是干嗎,她說,開玩笑的。她說話時也是躺著,并沒有坐起來的意思。我不確定她臉紅沒有,回憶起來她當時說完那句“開玩笑的”,臉才認真地紅起來。我坐到床沿,上上下下看著她,側(cè)臉與胸部的輪廓異常分明,其余柔和的線條統(tǒng)統(tǒng)淹沒在黑暗之中??戳藭何艺f,誰的主意啊?她說,我自己的主意。我嘴上說真是胡鬧,可心里癢癢的。我問她快畢業(yè)了有什么打算?她說不知道。我還問她考不考研,還建議她來我們公司,她貌似對于我的一切想法都非常冷漠。

也或者此刻的我是過分理性的,一切的回憶失去了該有的溫度。我命令自己繼續(xù)回憶,不要停下來。

我打著哈欠望著墻壁,由于昨日的地震,墻皮都剝落了,四面墻壁斑斑駁駁像是生滿了老年斑。想到老年斑,我覺得自己也老了,變得力不從心。我倆很長時間一句話都沒說,忘了她先洗的澡,還是我先。問題就出在洗澡的時候,直覺上頭皮讓人揭開了,一直有風往里頭灌。等我洗完出來,她躺在床上,閉眼假寐。我合上大燈摸索著走向外間的長沙發(fā),坐下來久久凝視著床上那副冰冷的身子,我在黑暗中想象著,自己操控著那一頭搖擺著的波浪發(fā)。實際上那時我已經(jīng)睡意全無,像是什么東西一下下往我面門擠壓,令我時不時眼冒金星。踉蹌著走了幾圈,以為自己站在懸崖邊上,而江水正往上泛著潮氣,漁船咚咚咚鼓著濃煙??纯幢?,早上五點。我叫醒了她,她詫異地指著我問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她說你的下巴要造反了。我說,可能是沒休息好吧。她穿好衣服,坐在床沿往腿上套長筒襪,我準備走了,她叫住我說,你看看鏡子。

我的樣子遠比我想象的要嚴重。我吐出舌頭,以舌頭為中心,下巴是朝著一個方向歪的,都歪成了耕地的犁了。洗了把臉再審視,鏡子里的胖子變本加厲地滑稽可笑。

一道出了酒店。除了早餐店開著,其他店大多緊閉著卷簾門。她買了豆?jié){,邊走邊喝,由于沒化妝,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她是我的某個高中同學(xué),我們通宵上網(wǎng),這會兒剛從網(wǎng)吧出來呢?,F(xiàn)實是她小我差不多十歲,她叫若彤,是我寫作班的學(xué)生。

記得是在緊挨著大超市的門口,她要我給她背著包,然后她踩上電子秤。她的小腿像一節(jié)鹿腿,腳腕纖細,小巧的腳丫就包裹在鞋子中。為防止我看到體重數(shù)字,她一下捂住我的眼睛。那算是我們離得最近的一次。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說,真香啊。她臉又紅了。

可是,她捂著我的眼睛,我如何看得到她臉紅?

我腦袋里還出現(xiàn)了另一個與之平行的場景,我不知道怎樣取舍:我和她從酒店出來,一起走路到晚間停車的地方。印象深刻的是,車玻璃上已經(jīng)貼了罰單。撕掉罰單,玻璃上又映現(xiàn)出大腹便便的家伙,以及靜立著的面容姣好的少女。我當時還想,他是怎樣擁有這樣的好運氣的?一張臉變成哈哈鏡的效果,頭發(fā)又亂糟糟的,不尊重世界上的任何一條規(guī)矩那樣支棱著,我們的身后是一個破落車站,凹凸不平的街面到處湯湯水水,臟兮兮的。那一刻,我莫名感覺體內(nèi)還封印著一股力量,不容小覷的一股力量。

這會兒我的腦袋上扎滿了針,我像一只氣鼓鼓的河豚。老中醫(yī)還在努力尋找著針林中的縫隙,他叫我把舌頭伸出來。我只好像條狗那樣再一次把舌頭吐出來。老中醫(yī)又說,看舌象,比看任何儀器都準。你的舌頭吐出來的位置是正常的,但整張臉是歪的。我縮回舌頭,問他問題出在哪里。他說,舌象淡漠微胖,黑點隱隱,邊尖少苔,厚膩不滑,左邊膽,右邊肝,舌尖心肺,中間脾胃,自后面腎開始邪,邪毒內(nèi)盛啊。

從老中醫(yī)那里返回公司,頭沒那么疼了,我叫了外賣,邊吃邊補看整周的新聞聯(lián)播,之后接到一個當?shù)靥柎a的來電,他說是學(xué)校教務(wù),有學(xué)生舉報我和女學(xué)生開房。我蹬掉了鞋子躺到長沙發(fā)上,等他接著說,他好像在等我說。我們僵持了一會兒,他說,你別不承認,我有證據(jù)。

兩頰流汗,頭又開始疼,刀劈斧削般疼痛,我使勁拍打著它。他說,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學(xué)生了,學(xué)校現(xiàn)在就要處理這件事情。你和你的學(xué)生,請來趟學(xué)校。我問,你有什么證據(jù),憑空污蔑?他說,證據(jù)我還不能說,你得來一趟。

我罵了一句。

他說,陳老師,麻煩你再說一遍。

我一字一頓地重復(fù)了一遍。

他說,你是個教學(xué)敗類,你的行為嚴重影響了學(xué)校的聲譽,學(xué)校不會放過你的。

我被他氣笑了,問他,怎么個不放過法?

他說如果是學(xué)生的問題,我們開除老師,給學(xué)生記過。如果是老師的問題,牽扯到誘奸,那對不起,咱們走法律程序。

電話掛斷后很長的時間,我只覺得有幾十只寄生蟲,渾身長滿了大號爪子的寄生蟲,就在我兩個肩膀共同架著的骷髏里爬來爬去。我一下?lián)湓诘厣瞎锹祦砉锹等ァn^顱一定是滾燙的,汗水噌噌噌冒出來,像在油鍋上嘶嘶燙出了蒸氣,整個人就處于氣霧繚繞之中,而水蒸氣反復(fù)液化成水,燙著我。我倚著墻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一條短信問我:你還是人嗎?你簡直不是人,你是畜生,只有畜生才做得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

我起身開了空調(diào),吹了會兒絲絲膨脹的冷氣,汗消下去大半,我給這條短信回了電話。

那邊接了。她說,我是彤彤的媽媽,你就是彤彤的老師吧?

我想著昨晚的場景,我們四個人聚餐,離開時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架著我,我稀里糊涂進了酒店,若彤又在房間里等我。

她說,我接到你們學(xué)校電話了,我丟不起這個人。

我說,彤彤怎么說的?

她說我問彤彤了,你強奸了她。又說,我們報警了,現(xiàn)在剛從派出所回來,我們是經(jīng)過實地取證的。雖說酒店床單都洗過了,你就盼著,你的分泌物,清洗干凈了。不然,你就完了。

我說,你是找我訛錢嗎?

她說,你放屁。她嚶嚶嚶哭了起來,聲音清脆尖細,像個小女孩。冷風吹在我的臉上,臉皮一陣收緊,連同骨骼都在收緊,下巴咯咯響,在朝著一個不受我控制的方向拼搏。腦袋明顯是要爆炸了。我沒忍住,疼出了聲。就是因為經(jīng)過一場大爆炸,宇宙的物質(zhì)、能量、時間和空間才有了現(xiàn)在的樣子,才有了我們?nèi)祟悺,F(xiàn)在,又要爆炸了。

我懷疑所謂的證據(jù),其實來自他。我翻找著他的電話。

年前我?guī)е鴮W(xué)校項目組出去取景。我有學(xué)生是寨子里的,打小就會網(wǎng)鳥捉魚,也把這項活動當成了娛樂。駐扎下來的當日,那位學(xué)生用樹枝叉了一條四斤大的鯉魚,用泥巴拍了個土灶給我們烤著吃。還用脖子夾著手機邊烤魚邊和家里人講電話,點名道姓指出了學(xué)校男同學(xué)掉鏈子,自私自利,不懂體恤別人。女生都在邊上,這個專業(yè)的女生漂亮,男生的虛榮心就作祟,所以就一個接一個站起來,問那學(xué)生敢不敢再說一遍。那學(xué)生不示弱,然后就打起來了。

在一堆混亂中,我看見他拉住若彤的手。他有湛藍色的披肩發(fā),燙過,左邊的耳朵戴著耳環(huán),那副不著調(diào)的樣子真惹人愛。他不卑不亢,反觀若彤,倒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兩只手捏在一處,垂著頭。

他沒接我電話。

我又想起,昨晚他給我敬酒。從他送我的手表、蛋糕,我能看出來他是個沒有壞心眼的孩子。說老實話,他該是我最羨慕的那一類人。出身好,便注定了一世安安穩(wěn)穩(wěn)度過?,F(xiàn)實中也確實這樣,除了追夢,他從不考慮別的。

他躲起來了?這是個突破口,我打給若彤,她不接。

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我思來想去,最后妥協(xié)了。看來這個高校老師是當不下去了,我用手機擬了份辭職申請。校方如果追究起來,不難看到我和若彤一起離開酒店的監(jiān)控錄像。我們開房了,一個晚上什么都沒有做,誰信?我到底是讓人算計了。記得小時候,我們家沒有電視,晚上媽媽抱著我去朋友家里看電視。開頭朋友很客氣,做好了飯還問我們吃不吃,我們從來沒在別人家里吃過飯。后來那個朋友說,首飾盒子里面的戒指、項鏈都沒有了,問我媽媽拿了沒有,我媽媽說沒有。朋友后來報了警,出示的證據(jù)是,當時除了我們母子出入,再沒有外人出入。警車把我媽媽帶走了。雖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是我媽媽背上了壞名聲。

煙霧濃密,云層就在玻璃窗上面環(huán)繞著,越來越稀薄。抽完一包煙我準備回趟學(xué)校。天光大亮,我沒去學(xué)校,就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中間我給若彤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最后一次通了,是若彤的媽媽接的。我試圖解釋整件事情,也附和著說了一車皮的好話,她終于同意私了,問我要十萬塊錢。我拒絕了她。之后學(xué)校里每次打來電話,我都說馬上過去。見我不過去,再打來,我還是說馬上過去。

后面的幾天我不知道該干點什么,從清早睜開眼睛,仰躺在單人沙發(fā)上,一直呆愣到深夜,沒進過餐。為了保持清醒,中間自己磨咖啡。我的頭不疼了,只是臉皮繃得越來越緊,面目扭曲,我懷疑自己已經(jīng)聽到了骨骼斷裂的咔咔聲。一旦我懷疑有這種聲音存在時,心理上就特別容易接受暗示,那就變成真的聽到了。

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打獵之前要把一些石頭砸開,制作一些石刀、石斧。其中就有一個我這樣的人,他的嘴巴是歪的,黝黑的背沖著大太陽,他在用石頭一下下鑿著另一塊石頭。他懂得利用巧勁,也會觀察巖石的紋路,盡管這樣鑿起來還是省不下力氣。石頭斷裂時刻就傳出鈍重的咔咔聲。而我的臉就在石頭斷裂聲中擴散著陣陣鈍重的咔咔聲。

就在胡思亂想中熬到了第四天的下午。派出所發(fā)來消息,問我是陳虧文嗎,說是有個案子要我協(xié)助調(diào)查,明天上午十點前請務(wù)必到區(qū)派出所。是短信通知的,我逐字逐句讀了兩遍,我覺得他們不夠重視。之后咨詢了我大學(xué)同學(xué),他現(xiàn)在成了律師,我請他鑒別號碼的真?zhèn)巍?/p>

到了晚上,我把律師同學(xué)叫來了家里。我說場所是酒店,同學(xué)蠻有把握地說,酒店是公共場所,女孩不同意可以求救,可以掙扎,她呼叫沒有?我說,沒有,因為我們根本沒有發(fā)生過關(guān)系。同學(xué)點上支煙,吸了半天才說,可是比較棘手。我問,怎么棘手?他說,當時就你們兩個人,各執(zhí)一詞,而且法律上傾向于保護弱勢群體。

我說,她已經(jīng)成年了。

同學(xué)說,成年與否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保護弱者。

我跟同學(xué)說了若彤媽媽同意私了的事,又問當前的環(huán)境下,會給我定罪嗎?同學(xué)反問我,你有證據(jù)給自己脫罪嗎?

我站起來走了一圈,老實說,沒有。我想了想又說,我們什么都沒有做過,她同樣沒有證據(jù)證明我強奸她女兒。同學(xué)說,所以才要打官司,經(jīng)過一場一場的訴訟,就看最后法院怎么判。罪名成立的話,最少三年。我不建議你冒險,我剛輸了一場這樣的官司。法律傾向于保護弱者。

隔天上午我沒去派出所,托同學(xué)替我去的,電話里他說弄清楚了,警方還沒有立案,還處在兩方可以協(xié)商的階段。與此同時,我自己開的麥田印象視頻剪輯公司的下屬小刀也帶來了一個消息。

之前我們制作的宣傳片里的獨白,需要配字幕,小刀希望我再拿點經(jīng)費出來,請一個專門搞藝術(shù)的人來設(shè)計一種字體。我建議他去網(wǎng)上下載,他說這還得作者授權(quán),其實跟自己請人設(shè)計花的錢差不多。我當時還拍了桌子,我說,網(wǎng)上那么多,你隨便下,侵哪門子權(quán)。當時小刀把那張干瘦的臉湊過來問我,你有沒有藝術(shù)追求?我說,有怎樣,沒有又怎樣?他慢吞吞地說,要是沒有的話,我們真的道不同不相為謀了。我當時就很想炒了他。

現(xiàn)在小刀跟我說,字體的原作者真的找上門了,要求我們給個體面的說法。

體面的說法?

后來小刀又給我打了兩次電話,我均沒接,接著是學(xué)校打來的,我干脆關(guān)機了。

幾天來我唯一的活動是出去買煙。外面陽光和煦,柳條抽芽,心情也舒展一些。搭電梯到地下室取車,地下室有三層,每一層都是又潮又黑一眼望不到頭,我竟然忘了當時把車停在哪一層了,只記得是離這部電梯最近的一個角落。轉(zhuǎn)了一圈,聲控燈明明滅滅著,可能不是這一層,準備坐電梯返上去,可是,又連方才出來的電梯口也找不到了。好不容易見到電梯,又不確定是不是我要找的那部。

忽然聲控燈失靈,整個地下室黑漆漆的。

我打開手機照明,頭又開始疼。為了躲他們,我關(guān)了機,現(xiàn)在積攢了不少消息。所有消息像鯽魚過江那樣紛紛跳了出來。老中醫(yī)要我過去扎針,學(xué)校方面要我盡快過去,若彤的媽媽說丟不起這人,要給若彤辦退學(xué),要我盡快把錢兌現(xiàn),小刀說我們公司被告了……之后又有幾條消息,小刀說,原創(chuàng)要我們賠四萬,不然就打官司。接著一批消息是若彤媽媽發(fā)來的,核心意思是,陳虧文老師,你不用忙活了,若彤自殺了。

開花

到了下半夜,車輛少了,美工把橋上路燈遮住,換上我們自己的燈。人物穿行于燈光間,宛若置身舞臺。我叫群演再來一遍,最后來一遍,但是沒幾個人愿意動彈。我又耗了一會兒才宣布散工。等回到酒店看回放,我變得沮喪極了,群演的女孩子都化了濃妝,而我們的故事大背景是民國時期的學(xué)生運動。

隔天沿著江邊補拍之前拍廢了的鏡頭,有一大半群演說不來了。等到太陽出來,我們蹲在花壇邊上發(fā)盒飯時,場務(wù)帶來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子說是來找我的,來片場學(xué)習的。女孩子偏文靜,一直不怎么說話。中間,我打發(fā)人買兩箱可口可樂。大家蹲在林蔭地里休息、喝水,只有她,受到什么驚嚇一樣,垂直站著,似乎又在思考著一些很深的命題。我過去問她想什么呢,她說沒有什么。她見生人緊張,手指一直纏繞著耳機線。

這之后,我重新布置機位,然后盤腿坐進車子后備廂手持攝像機,拍一組學(xué)生奔跑的長鏡頭。他們一直踩不上我要的節(jié)奏,拍著拍著車子壓到一根橫木,把我連人帶機器顛了出來。我像牛蛙那樣趴在地上,而攝像機摔了個稀巴爛。演員還在機械地演戲,一切沒停。

我翻個身仰躺著直吸涼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說話時候也只感覺胸腔嗡嗡響,出不了聲音。

場務(wù)拉我起來說,導(dǎo)演,來找你的。我說不出話,但是想知道是誰,場務(wù)一指,我順著看過去,一個白凈的光頭叼著煙到處拍拍打打。場務(wù)說,他叫你過去。我只好自己走過去。他問我,知道不知道這里是誰罩著。我試著說了句話,我說這里的特產(chǎn)就是刁民啊,真是民風彪悍呀,你們祖輩傳下來的就是這個吧。他問我叫什么,我還沒說全呢,他就抽了我一耳光。打得不疼,我張張嘴,又出不了聲了。場務(wù)跟過來,說了幾句城北話,光頭并不領(lǐng)情,他說少一分,要我一根手指頭。我又搖頭,決定一分錢也不給他。

傍晚,兩個個子不高的小青年把我們的道具全部砸了。他倆砸的時候,包括我在內(nèi),所有人都立在一邊看著。

在劇組樓下,我買了奶茶,邊喝邊蕩秋千。這個地方的氣候一年四季都是“細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的狀態(tài),倒是涼爽極了。她也來了,她看見我在,沖我點點頭,接著要走。我站起來說,你害怕我?她退了一步,穩(wěn)穩(wěn)地立住。我問她,多大了?她說,你管不著。我要她坐會兒,她聽話地坐在另一個秋千上,也不蕩,就安安靜靜坐著,特別像北野武的電影《花火》里面那得了絕癥的妻子。

我問她,我們尬聊吧?

她笑笑說蚊子太多了,要回去。盡管我挽留她,她還是走了。她一走,我才放松下來。

我知道,她在場,我緊張了。

我坐在秋千上等她房間亮了燈,才在手機上問她,回去了?

她沒回我。

等了會兒,見她出現(xiàn)在小陽臺上,她極目眺望著什么,之后返回房間,關(guān)了燈。我發(fā)一條消息,你是有什么毛病嗎?

她回我,我是沒力氣罵你哦。

我問她,累了?又不回我。等了會兒,我說,傻逼,我問你個事。她回我一個字,滾。我原本打了一長串的字,就這么跟爸爸說話之類的,這下子全部刪了,我重新打:你想一下,你姓梁,你爸爸姓梁,為什么你爺爺姓謝,叫謝小刀。

她回我,那是我孫子的名字。然后又回一條,你來找罵嗎?不許提我爸爸。之后我信息轟炸她,有一條是,你這么漂亮,不少人追你吧?她沒有再回。我一直蕩著秋千,后半夜沒有蚊子叮我,而我也感覺不到疲倦,站起來時,才知道渾身濕漉漉的。臨近清晨空氣能見度不高,周圍彌漫著水汽,奶茶杯上也是水汽。這是我想要的霧蒙蒙的效果。我給陳虧文打了電話,說了劇組這邊的情況。

陳虧文來的時候,模樣像個江湖大哥,前前后后簇擁著一眾隨從,大概都是他從工地上撿來的,短袖上粘著點點白漆,校服樣的褲子磨了好多洞,走在前面的幾個身寬體胖,而為首的民工,模樣倒很像那個到處找人打架的徐曉冬。跟在后面的一律干巴巴的,還都留了撇小胡子。有個人東張西望的,特別像上了年紀的那個香港的陳勛奇。不過胡子再長一點,喝湯應(yīng)該會沾到。

陳虧文伸過手來,我們親切地握手。

時間是正午,熱得格外夸張。我們吐著舌頭跟著陳虧文轉(zhuǎn)了幾圈。那幾個來找事的男子,讓陳虧文他們團團圍住后,遞煙,陳虧文擺擺手,給他們介紹我,說這是我兄弟,多幫襯著點。倆男子要跟我握手,我沒跟他倆握。有個光膀子的老頭,瘦得跟羊肋骨似的,蹲在自己家門口吸水煙。見了陳虧文,趕忙站起來,陳總連理都沒理他。

我還挑釁般盯著老頭子看了不短的時間。

之后我們劇組頂著大太陽拍戲,遠近的路面都要融化了的樣子,場記跑過來跟我說又有群演跑了。

臨近傍晚,穿著清爽的梁若彤也來片場看我們忙活??匆娢覀冴惪傄苍冢喝敉@得很興奮,纏著陳總問了好多問題。問完又到遠處徘徊著,一副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收工的前一刻,我在屏幕前面搓臉的時候看見了不同尋常的一幕。梁若彤的肩膀抵在陳虧文胸前,陳虧文皺著眉說了句什么,梁若彤悻悻然,像個彈簧,一下彈開幾步。

收工后,約好了吃飯,梁若彤倒又是靦腆起來,沒說來吃,也沒說不來。我和陳總、為首的民工單獨開了一桌串串香。

陳總喝了點酒,話很足。他說,我媽媽說的,留小胡子聚財。他媽媽是聽算命先生說的。算命先生說,陳虧文三十歲會走霉運,一輩子最背的時候就是三十歲。他今年剛好三十歲,在校外開了視頻剪輯公司,欠了七十萬。他的意思是最倒霉的時光快過去了,剩下的便是苦盡甘來、枯木逢春。他端起杯子敬我們酒,我眼瞅著干巴巴的民工,果然酒水沾到他胡子上了。

我咧嘴笑著看陳總,陳總一副嚴肅不可侵犯的樣子。

陳總很沉得住氣,他的手機屏幕亮著若彤的幾條消息,他卻是若無其事吸著煙等待著什么。他真會裝。中間他起身去柜臺買煙,說是發(fā)給我和民工抽。

民工問我,家是哪里的?我說,就是城南的,操你媽沒想到城北民風這樣彪悍。民工問我,結(jié)婚沒有?我說,沒有,還是以事業(yè)為重。

民工有兩個孩子了。聊了會兒自己的家庭,說是倆孩子都怕他,他回家基本都在凌晨,孩子都睡了,隔天五點又要到工地上工,孩子還沒醒。長時間缺乏交流,媳婦說他身上的戾氣太重了,能嚇到孩子。這個時候我插了一嘴,我說,你這么圓潤,身子和臉面漲得跟皮球似的,戾氣也沒有太足,再老一點倒是像包工頭,窮人乍富的那種。陳虧文坐下后瞪我一眼,我才知道自己又說多了。

我想我不會說話,有把一切事情弄得更糟糕的本事。大家沒得聊了,沉悶半晌,陳虧文又說起了自己的債務(wù),做買賣欠了錢還不上,跑去借高利貸,高利貸都不敢收他利息。之后他提了幾個人名,說都是遠近有名的主,問民工認不認識。我是聽都沒聽過,我敢說陳虧文也不認識人家,雖然陳虧文嘴上說,他和某某關(guān)系很好,甚至說到了哪一年,他和某某在一起吃炸醬面的事。

陳虧文說,在北京吃炸醬面,路過一家面館就進去狂吃,從五環(huán)吃到長安街。

這個天生的下賤坯子,還編得有板有眼。他說完笑著看民工,他一點不尷尬。

我們喝好了,他們又要開車回去。我問陳總,喝了酒還開車?陳總說,沒問題,和這邊的局長很熟。這個畜生,我擔心的是他個人安全,他的理解范圍永遠是怎么傷害了別人,怎么解決麻煩。

所以你看我這個人有多矛盾,從別人的話里能聽出不妥當,可是自己說話就顧不上這些。有時候我的大腦像是進入缺氧狀態(tài),一句話說完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了啥。

我們拍完轉(zhuǎn)移陣地,在路上,陳虧文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傳媒大學(xué)的包工頭跑了。當時,他說不要做舊,麻煩,開銷大,我沒聽,執(zhí)意找來了裝修團隊?,F(xiàn)在倒好,拿了錢跑了。我問他,裝修到什么程度了,他叫我自己回去看。我有點心灰意冷。等回了公司,陳虧文正在兩臺電腦前剪輯一堆素材。我疲乏地坐下,看著他打開了他所任職的高校官網(wǎng),都是一些校方活動留下的照片。他一路保存著照片、短視頻,之后插上音樂,把內(nèi)容剪好了合并在一起。我跟著看了一遍,這個雜碎,接手了他們學(xué)校的宣傳片,竟然這么糊弄。

但是,我要是領(lǐng)導(dǎo),我會覺得這么搞效果還不錯,拍得就像洗衣機的說明書一樣直白,任誰一眼就能看明白,不用費腦子,誰不喜歡呢。果然,他把視頻上傳到網(wǎng)盤,他們學(xué)校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很快打來電話說,干得不錯。

我說,經(jīng)費沒了。我站在他后面,他沒回頭看我,對著屏幕說,那怎么辦?

經(jīng)費用光了,你說怎么辦?我簽了張單子,問他拿。他說,宣傳片有宣傳片的拍法,你想拍成什么,藝術(shù)片?你干脆去拍藝術(shù)片吧。我不接他的話,我怕我一說話,再一次引出他說別的話。我只是把單子放在桌子上,看到他的背上沾著女人的卷曲發(fā)絲,等了會兒,他還是簽了字。我一臉興奮去財務(wù)領(lǐng)了錢。搭上出租車回傳媒大學(xué)的路上,我感覺怪怪的,打電話給包工頭。包工頭竟然還敢接我的電話,我問他在哪里,他說搞室內(nèi)裝修呢。我有點搞不懂他為什么要跑,我說,你腦子有病啊,后面幾天還沒結(jié)賬,你跑什么?他說,你們陳總把賬結(jié)了,讓我們走。我說,沒完工你就走,你這人真差勁。他說,不然呢?我叫出租車師傅往回開,到了公司陳虧文不在了,我又去他們學(xué)校找他。

他在一所民辦高校任職,副課比主課還要受重視。副課的老師都是陳虧文這樣,專門聘請來的。倒是高數(shù)這樣的主課,經(jīng)常是老師還沒在黑板上講明白,反應(yīng)快的學(xué)生,已經(jīng)道出答案了,學(xué)生常常鬧騰得主課老師沒了尊嚴和威信。我下了車,沒找陳虧文,而是一路打聽她們學(xué)電影的幾個孩子,梁若彤在哪棟寢室。我買了兩杯奶茶,坐在樓前的花壇邊等著。坐到太陽下山不見梁若彤,我把留給她的那杯奶茶也喝完了。我微信上問梁若彤,我可以問你個事情嗎?

隔了半分鐘,她回我一個問號。

我說,你知道你爸爸姓什么嗎?

她沒回我。她終于和幾個女孩一塊往這邊走來了,我站起來招手。她穿著小裙子和可愛的小皮鞋,這次頭發(fā)不是披散著,而是隨意地綁了起來。我倆散步的時候,她又把頭發(fā)散開了。我說,你今天跟個呆頭鵝似的。她停下說,你非要這么說話嗎?我說我喜歡這樣。這邊路面不平,前面是下坡,她說想把我從坡上扔下去。她今天有點像北野武《小奏鳴曲》里面的女主,就是那個固執(zhí)地站在路邊,一直等到故事結(jié)束的女孩。

在她們宿舍樓下,她悄聲告訴我她的煩惱,說每一個見過她的男孩子都想做她男朋友,連我也一樣,可她真正中意的人,對她又是愛理不理,她問我這是為什么。我說我辦公室還有些A4紙,你要嗎?不然你還得自己買,你把你和男生的事寫好印出來,在整個學(xué)院范圍內(nèi)張貼就行啦,不然肯定還有人不知道。她說了句牽扯到我家長器官的話,就進了宿舍樓。這邊宿舍樓男女混住,我跟在她身后上了樓梯間,最近朋友圈的照片在哪里拍的呀?感覺你瘦了。在她寢室的門口,她說,你轉(zhuǎn)移話題可真厲害,沒什么事情就請回吧,小刀導(dǎo)演。我笑起來,走廊里往來的學(xué)生都遠遠地看著我這副生面孔。我見她始終板著臉,沒話找話問,難道你爸爸說得不對?當她聽到這句話里某個字眼時,瞪圓了眼睛,迅疾地打了我一個耳光。

耳光聲很大,像摔碎了水晶。我是在后來才知道觸犯了一個禁忌。

她說,你再敢提我爸爸試試?我一輩子不會跟你說一句話。

她進了寢室,用力摜上門。

之后的幾天,我聯(lián)系了那個為首的民工,他果然是搞裝修的。我們瞞著陳虧文,把教室刷了一遍。教室看上去又破又舊,地板都撬了鋪上紅磚,墻皮泛黃,有長年累月浸在濕氣中的滄桑,鋁合金的窗戶也改成了木頭窗,木頭窗有雨水泡后浮腫的跡象。這一切都好極了。為了拍其中某個鏡頭,我又拜托民工大哥重新在校園里搭景。實際上開拍后,為了進度,我叫場記改過鏡號,因為陳虧文只讓我拍五條。為省時間,那些調(diào)度復(fù)雜的長鏡頭,我減了一部分機位。

室內(nèi)戲拍完,剩余的幾場戲,都要在灰蒙蒙的天氣里拍。預(yù)算雖然緊巴著花,但還是幾天就花出去了。不拍戲的時候,我就到陳總?cè)温毜膶W(xué)校,坐在花壇上等梁若彤。遇見我,她都有些慌張,有時躲在同學(xué)身后蒙混過去。我無非是沖她笑笑,她走了,我就埋頭畫一些分鏡頭。

我在宿舍樓門口看到過一些男生,都是在等梁若彤。幾乎一樓往上的所有窗戶都開著,風很足。有一次若彤她們吃完飯回來,我遠遠看著她。每次她穿衣打扮都不一樣,從頭到腳都是嶄新的。她可真有閑心,真有錢。樓上在放歌,一個男孩嗲聲嗲氣地唱著“丑八怪呀咿呀咿呀”,若彤走過來說,這首歌唱的是你。我看她,她臉面由雙頰紅到耳根。我追上去問,你這么厲害,干嗎見到我嚇成這樣?她說別跟著我了,我還要臉。

劇組殺青那晚,我們喝了好多酒,回去我和陳總乘同一輛車,我說我一定要送你回去,陳總,你給我提供了這么多的資源,這是我獨立完成的第一部短片——這都是我的真心話。陳虧文說你別說了,去牛角。路越走越偏,過了兩條近乎兩千米的隧道,后面霓虹燈和廣告牌都看不見了,從最后一條隧道鉆出來,完完全全是荒山野嶺了。天黑得威嚴,連群山之間毛茸茸的爬山虎都殺氣騰騰。我們酒醒了,下了車撒泡尿,陳虧文提溜著褲子說,媽的,是牛角鎮(zhèn),哪個叫你來牛角山。司機說,你也不說清楚。我們看司機,司機的發(fā)際線特別靠后,像個清朝人。因為我們聚餐的地方,隔著牛角鎮(zhèn)就三站路,我們都以為司機知道呢。陳虧文指著司機溜光的腦門問他耍什么滑頭,司機說這你可冤枉我了。

陳虧文說,你這樣,我給你一半的錢。司機問憑什么。陳虧文說,憑什么,我得先給你兩個嘴巴。立刻正手反手各扇了司機一個嘴巴。司機回味著說好,上車。我說,你挨了打,還說好,我前幾天也挨了打,但是我沒有你會化解尷尬。

車子最終停在了出租車總站。司機喊了打赤膊搓麻將的師傅,應(yīng)該也都是同行,他們團團圍上來問我們怎么了,挨打的司機這會兒揚起手要扇陳虧文,陳虧文一下捉住他的腕子。

陳虧文像是拎小雞子似的把他雙腳離地拎了起來,陳虧文跟我說,人太多了,打不過來,一會兒誰搞我,你搞誰。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面有人推我,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陳虧文說,聽清楚了,誰搞我,你搞誰。

陳虧文把司機放到地上,叉開胖腿騎上去。其他人還是圍著我們,圍得比之前緊湊了。陳虧文照著他的門面開了幾拳,打完看他們反應(yīng),之后陳虧文拉著我走,我還回頭看他們。我邊走邊說你們真沒種,這么多人,就這樣放我們走了。他們中的某個人說,你們打了人,不許走。像是一個號令,他們匆匆跑上來,這次是松松散散地圍住我們。

警察一來,挨打的司機要求去醫(yī)院做個傷病鑒定。給我們錄完口供,原先的警察走了。另一個警察在追劇,我跟著警察追了會兒劇,以專業(yè)的姿態(tài)點評著鏡像調(diào)度。陳虧文的大學(xué)同學(xué)是個律師,他來接我們。我一看陳虧文那副誰也不敢惹他的樣子,腦子里就蹦出了那句話,誰搞我,你搞誰。律師給我和陳虧文交了四萬塊錢的賠償金,以保證任何后遺癥不許再找我們。那個挨打的司機竟然痛痛快快簽了字。

回程中梁若彤在微信上說,你知不知道你在樓下無所事事地坐一天,就為了見我一面的樣子像條狗。我說,我的心在痛哎梁若彤,哪個告訴你我在等你,就因為男生想跟你發(fā)展關(guān)系你就膨脹了嗎?梁若彤回我,你別說話了,我對你的印象極差哦。我說,爸爸是來討好你的嗎?

她說,我要是再跟你說任何一句話,你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一說“爸爸”這個字眼,她就爆了。她和爸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戲殺青了,但是后期制作還需要點錢。最后的四萬塊錢賠給了那個出租車司機,我、陳虧文,同樣是身無分文。那幾天,我除了去等梁若彤,也實在不知道做什么。有一天她哭著跑下樓,精致的妝容,哭成了生面孔。我過去見她,我想抱抱她,她同意了。我摸著她的頭發(fā),發(fā)絲濕噠噠的。她變得很溫順,像是北野武電影《阿基里斯與龜》里面那個無條件相信丈夫的妻子。那個妻子話不多,從青年到中年,一如既往愿意相信一無所有的丈夫。她說剛才做噩夢了,夢里她爸爸潰爛的尸首在海上漂浮。我吻了懷抱中的她。起初她還在躲閃,但是力度不大,也只是象征性地往外推我,我吻了一會兒,她的長發(fā)垂下來,擋著眼睛、鼻子、嘴巴,我往兩邊順了順她的頭發(fā),又小心地親了她。這次她回應(yīng)我了。

她說了好多話,都是那種特別典型的,屬于文青的傻話。她說,生活里某些東西,看上去美好全面沒有瑕疵,有時候她卻想把它們?nèi)计茐臍绲?。比如涂得很好的指甲油,有一天出現(xiàn)了一點點根本看不見的缺口,就那么一點點,完全可以忽略,別人也許想著怎么修補好,我就順著那一點點缺口,把整個指甲油全部毀掉。毀掉之后我又覺得很難受,又后悔,受不了那種痛。我之前試過一次,因為生活中的一點點不舒適把一切全部毀掉,可是我沒有成功,我很想再試一次。

我大概是受到某種力量驅(qū)使,它使我說了太多不著調(diào)的話,我深有感觸般承諾,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淚痕消失后的她像是突然蘇醒過來,她笑著說,你可真有意思。

梁若彤外表和內(nèi)心是兩個樣子,一表一內(nèi)分別像北野武《座頭市》里面的賣藝姐弟。我當然還意識不到,我整個人沉浸在極度的亢奮與屈辱中,因為我親手推倒了以梁若彤與陳虧文為主角的多米骨諾牌。

我這種人,生命中可曾戴著面具過日子,喜從不形于色?

那一刻,我咬緊牙關(guān),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的齒縫間滋出了一串串唾沫泡泡。

我的頭撞到了墻上,墻又以很大的力氣把我推回來。我說,你不是就想撞南墻嗎,就是這樣撞。

墻上有了血,我心想,就該拿腦袋撞南墻,南墻倒了,我的路就順了。

墻上像是開了朵花,仔細看是滴著血的花。

電梯

小刀做片子,使用了不知道哪來的傻帽設(shè)計的字體?,F(xiàn)在這個假裝對藝術(shù)有所追求的傻帽把我們公司告上了法庭。我倒是沒有太多的話要說,我也覺得這件事情做得不地道。開庭時候我說的是,你們知道嗎,以前綿羊也是有攻擊性的,它不像現(xiàn)在這么綿。之所以綿了,是因為性子烈的都被殺了,進化就是這樣。關(guān)于我的所作所為,我供認不諱,所以,官司打得異常順利。法院要我們賠償那個傻帽七萬塊錢。

從法院出來,快立夏了,空氣黏糊糊的。我什么興致也沒有,只是在這場官司里感覺到了自己的虛無。我故意讓這場官司輸?shù)?,還有接下來的另一場官司,我想我也會故意輸?shù)摹?/p>

下午兩點左右,我到學(xué)校里收拾東西。我的臉已經(jīng)變形了,特別引人注目。不少同事跟我噓寒問暖,我都回答他們我很好。他們不急著走,像是非要確定我并沒有自己說的那樣好。整個教研室在開會,教研室主任在講學(xué)生的就業(yè)率。他講話總是揮舞著胖手,信心滿滿的樣子。他說,關(guān)于中美貿(mào)易戰(zhàn),我不得不說兩句,這都什么時候了老美還欺壓我們,他們真的覺得我們中國人好欺負?我們提升電影專業(yè)學(xué)生的就業(yè)率,就是要通過這個硬性的指標,告訴老美,我們好著呢,我們的年輕人就業(yè)率節(jié)節(jié)高,讓老美,先從電影文化中看到我們的強大。主任一說完,包括我在內(nèi),都狂鼓掌。

掌聲過后,主任才看我一眼,他說,你失蹤了,這么多天電話打不通?

我沒回他,埋頭進了辦公室收拾東西。他跟進來,問我,下個學(xué)期的教學(xué)大綱、這個學(xué)期的課程總結(jié),什么時候交?每次都是你最晚。我說我不干了。他板起面孔問我,學(xué)校是什么地方,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把文件夾、墻上掛的幾幅油畫都收進大箱子,書架上的書實在太多了,我只好放棄了。他見我真要走,問我,找好下家了?我說沒有。他想了想說,都是你和學(xué)生的事鬧的,她被你玷污后自殺了。我大聲說,我沒有!出門的時候,我放下箱子,沖著其他人鞠了一躬。

立夏這天不冷不熱,我掛著黑眼圈進了區(qū)派出所。值班的警察跟我說,負責案子的是我們小組長,他還沒來,你坐下等等他。我只好在長椅上坐著等。中間我又給若彤媽媽打電話,依舊沒人接。

小組長來了,他說,你就是強奸學(xué)生的那個老師?你個強奸犯。我不說話,墻上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帶著我到了地下室。我心里黑乎乎的,什么都擱不進。他把我?guī)У叫∥葑娱T口,玻璃門上貼著“審訊室”三個字。墻根下有一把掛著兩副手銬的木椅子,椅子中間擋著一條厚木板,防止人亂動。我問小組長我坐哪里,小組長給我拖過一把帶靠背的彈簧椅。坐好后,小組長拿過我的手機翻了翻。我向他們交代了我的基本情況,姓名、年紀、民族、文化程度、職業(yè)、政治面貌,戴眼鏡的警察聽到我是黨員時,他說,你還配當黨員嗎,黨是這么教育你的?

我垂著頭,小組長說,你的感情經(jīng)歷還挺豐富的,這幾個小演員都上過電視吧?他拿著我手機給戴眼鏡的警察看,戴眼鏡的警察笑著說,這是慣犯了。小組長問我,你長成這個模樣,還同那么多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你知道你這樣做給別人造成多大的陰影嗎?

我只好老實說,我過去不丑,現(xiàn)在我的臉不知道怎么了,在變形,一個老中醫(yī)說是邪氣內(nèi)盛。

這時,小組長用一根數(shù)據(jù)線,把我的手機連在了電腦上。我問他做什么,他說,你現(xiàn)在是犯罪嫌疑人,你沒有隱私。

戴眼鏡警察說,如果你傷害的是我的女兒,我非弄死你不可。

我說,我沒有強奸梁若彤。

戴眼鏡警察說,你應(yīng)該老實一點,你們口供不一樣,我們會調(diào)查清楚的。

我說,我們喝完酒,我喝多了,她在酒店開了房,等我。

眼鏡警察問我,等你干嗎?

我答不上來。

警察看了看小組長,小組長說,強奸罪,至少判你七年。

我說你們不能冤枉我。

警察說,就因為你是清白的,所以梁若彤要自殺?

小組長舉著我手機說,你約過幾個女演員,私下里跟多少人保持曖昧,強迫過多少人,又和多少女性保持著金錢上的交易,你這兩年做的所有齷齪事,我們都能恢復(fù)。你刪掉也沒用。

腦袋嗡了一聲,我重重地揉了揉太陽穴,我說,她們是自愿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的。

小組長給我看我手機里保存的一個外籍女演員的裸照,女孩上半身幾乎光著,穿著很薄的那種內(nèi)衣。小組長要我看仔細些,他說,你覺得她是自愿的嗎,你看看,她來月經(jīng)了,能看到墊著月經(jīng)棉吧?

這其實是當時我們在香港做限制級電影時用到的劇照,并不是完事后我拍裸照威脅她。但是行業(yè)道德要求我們刪除的,我偷偷留下了。我的辯駁多么蒼白無力。我搓了搓臉,臉又順其自然地疼了起來。估計小組長都聽見臉上的骨骼在響,他看我一眼,問我怎么了。我疼得說不出話,頭腦里在演繹武打片。半晌,我才像是癮君子扛過了毒癮那般恢復(fù)過來。

從地下室上來,我整個人虛脫了,像是剛從海底游上來,仰躺在長椅上大口喘氣。

小組長把手機還給我,他說,過幾天我們會把這件案子提交給刑警大隊,之后咱們就公事公辦了。我沒正眼看他,只是點點頭。他說,我建議你抓緊同女方私了,現(xiàn)在受害人已經(jīng)自殺了,對你嚴重不利。我問他,公事公辦是什么意思?他說,證據(jù)我們掌握得差不多了,我們會拘留你。

哪里有證據(jù)吶,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有證據(jù)。我起來往外走,推開門時眼球一直跳動,像是要自己做主跳出來,之后所有的眼淚都往外涌,五官都像是在酸水里漲泡著,從口耳眼鼻里不斷往外涌。我在太陽底下站了會兒,嘎倍兒新的強光下,淚水折射中的一切都是色彩斑斕的。

水流干凈之后五官像是松弛了好多,尤其是臉,感覺也沒有變形得那么嚴重了。

從派出所回來,我無所事事躺了半天,肚子餓了,然后我去了趟二手車市場。

找了幾個人評估我的車,但是價格都很低。我感覺得到,他們看出我落難了,故意壓價。他們要剝削我,壓榨我,這是人類的共性。一個人說,不是遇到難處了,哪能把這么好的車賣了。他側(cè)身遞過來支煙,自己也點上了一支。我倆悶聲不語抽完了煙。我問他這車值不值二十萬,他狡猾得很,他說,最多十五萬,不信你再到別處看看。

我這八年背井離鄉(xiāng)。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二年開始瘋狂策劃廣告文案,第四年有個高校聘請我作為老師,到了第五年,我把掙的錢全部掏出來,又找了兩個投資人,一起開了麥田印象視頻剪輯公司。之前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他說,你氣色很差。我說,兄弟,這車賣給你吧,就十五萬,多一分我都不要。我們都無奈地瞅著對方笑了,笑完我把車鑰匙交給他。

這之后我租了個攝影棚,并且通知小刀帶著團隊過來。我最后一個電話打給了律師同學(xué),說我要拍個短片,問他感不感興趣。他是最后一個來的,他大學(xué)也是念的戲劇專業(yè),不知道活還能不能撿起來。之后幾天連著開了幾次小組會,我是導(dǎo)演、制片人,又是編劇,小刀這次更忙一些,既負責統(tǒng)籌,又要當我的執(zhí)行導(dǎo)演。

缺演員的時候,我和小刀、民工大哥、律師都上去客串了。我演的是西裝革履的體面中產(chǎn),原本要去頂層喝喝咖啡、看看風景,遇到一個曼妙的女孩子,然后我跟著女孩子出了電梯。

戲拍了一半,碰見一個老總說,拍短片是小打小鬧,他愿意再拿出幾倍的錢,投資我們拍真正的故事片。但前提是得把他們企業(yè)的宣傳片做好,然后再談故事片的預(yù)算。我這次非常明確地拒絕了。

一連幾天,老總都來片場指導(dǎo)我們,他偏文藝,建議我們劇組的每個人都看三遍張嘉佳的《擺渡人》。他說,如果這里加上一句“你要成佛成仙,我跟你去,你要下十八層地獄,我也跟你去”,整部片子的境界就升華了。這樣的話聽多了,我也火了,我說,你閑著沒事去操你的秘書好不好,藝術(shù)是你們這幫子雜碎能理解的嗎?

我張大了嘴巴幾乎是吼著說完的,他只是看著我干笑,說年輕人火氣大哦——似乎是掂量我方才所說的話,也像是在回味著這一刻。他走了,之后再沒有來。我倒是平靜了一些,但是我估計這種平靜是表面上的,內(nèi)心的波瀾還是有,盡管我壓抑著自己,一遍遍暗示自己,不該因為得罪一個傻帽而有任何的觸動。

短片殺青的晚上,我喝了個大醉,過天橋時忘了底下還有臺階。我邊走路邊回頭看身后,下過雨,到處混合著泥水,半個城市臟兮兮的。我能確定沒有人跟著我,但是走幾步,還是回頭看看。我倒不是怕老總找打手對付我,我是在恍惚中覺得我看到了梁若彤,她穿一身綠衣服,披散著頭發(fā),就這樣不動聲色跟著我。

山城這邊到處是山和樓梯,我在北方生活的經(jīng)驗害了我,讓我以為上天橋是兩層樓梯,下天橋也應(yīng)該是兩層樓梯。我以為下到了梯子的最底下,可是梯子最底下還有梯子。我一腳踏空從上往下滾了下去。特別夸張,像電影里的特技演員那樣往下一層層滾,直到最后一個臺階,我四仰八叉像條僥幸上岸的落水狗,趴在了地上。

凌晨四五點鐘穿著綠衣服的清潔工大媽開始清理一個個垃圾桶了,她遠遠看著我,想走來扶我。

她還敢扶我,這個世界真混亂。我自己站起來,沖她擺手,要她別過來。

剩下的日子我像過去的小刀那樣,躲在一間有兩臺電腦的剪輯室,一遍一遍觀看片子。投入到工作中,我內(nèi)心平靜了不少,感覺過去擁有的一切都能夠舍棄,而舍棄的一切在未來也都能夠重逢。片中還有很多細節(jié)值得細摳,比如我跟著女孩走出電梯那場戲。我對比著不同的素材,前后看了幾遍,總感覺怪怪的。

我跟著女孩下電梯時,心里有沒有不甘呢?

我想起那次我們出去取景,女生男生成雙入對跳躍在山坳間,相互追逐著。我向來是羨慕這些勇敢的孩子的,我念書時候也遇到過這樣一個女神,可是到畢業(yè),我們還是隔著遙遠的距離。晚上,大家兌著雪碧喝了些伏特加,在廉價的酒店里,徹夜玩著殺人游戲,窗外的山崖邊到處是瘆人的木頭懸棺。

大概凌晨四點鐘我意志潰散,灰溜溜進了房間。

我不知道若彤也在,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充著電的手機安靜地躺在她膝蓋上。她抬眼看我,臉上的淚一滴滴往下翻滾,我才知道她躲在房間哭。等我一臉茫然走近了,她很自然地依偎過來。她身子冰冷,仿佛一座冰山。

房門沒關(guān),外面吵吵嚷嚷,殺人游戲中,女巫在預(yù)測,狼人在說謊,村民又被殺了。而窗外的懸棺在風中蠶食、化解、腐朽。

我推開冰山,任其在海面上漂流。

我大二的時候就想拍這部短片,可是拉不到投資,那會兒還想著,以后掙了錢,就自己投錢拍一個好東西。哪怕錢最終是打了水漂,但說白了這是為夢想而戰(zhàn)。人生中能有幾次清清白白為夢想而戰(zhàn)?一晃這么些年過去了,我也掙到了好多錢,現(xiàn)在我終于把短片拍出來了,可是我依然沒有感覺到滿足。我在虛無中歇了一段時間,最后把租來的房子退了,把得來的錢聚在一起,又把卡里的錢提出來,不多不少正好十萬。我準備把錢給若彤的媽媽。

我后來再也沒有聯(lián)系上若彤的媽媽,還是通過律師要到了若彤家的住址。我去拜訪的時候,我的短片《電梯》正好入圍了某個歐洲的電影節(jié),小刀他們打算飛去走走紅地毯。

我來來回回去了若彤家里四次,前三次沒有人給我開門。第四次上門時,暑假快結(jié)束了,她們家邊上中學(xué)的新生正在太陽底下軍訓(xùn)。我按了半天門鈴,依然沒人應(yīng)我,正當我打算走,門奇跡般地打開了,一個女人趴在門上。

她引我到客廳,自己光著腳斜躺進長沙發(fā),她很累,體力透支了的樣子。

我把拼湊起來的十萬塊錢放到她的茶幾上。

她閉著眼睛,以手扶額,看不出悲喜。

電視柜上擺著兩張黑白照片,都是露出兩只耳朵,顯得特別端莊的那種證件照。一張是個男子,從模樣上判斷該是若彤的爸爸,另一張便是若彤。旁邊還有很多若彤小時候的照片。若彤很小的時候照相時總是兩只手掐在腰上,上學(xué)后又招牌式地掐野花掐樹葉放到鼻尖嗅,再大一些的照片都是在一些西餐廳里,懷抱著阿貓阿狗一類的娃娃,面前擺著咖啡杯碟。中學(xué)時候已經(jīng)是個美人坯子了,穿寬松的T恤,露到膝蓋的裙子,流連于各種景點前。有一張照片,大概是若彤高中時拍的,她的個子和現(xiàn)在沒什么區(qū)別了,照片里她沒有化妝,特別安靜地立在一座石像前面,比我記憶里的樣子還要清純。天上下了雪,人景交融,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她媽媽說,若彤說了是自愿和你在一起的。是我逼著她,要她承認你強奸了她。

我問為什么。

若彤媽媽沒有再說話,安靜下來時,她們母女氣質(zhì)很像。若彤媽媽腳上還殘留著紅色甲油。雖然窗簾半拉著,光線微弱,但是一雙腳趾異常鮮艷。

我們坐了半天,沒話說,各自想著心事,午后困頓的那段時間就這樣坐沒了。有差不多二十分鐘的時長,我目不轉(zhuǎn)睛看著若彤媽媽上下起伏的胸口,因為壓抑,她呼吸的力度特別大,好像不這樣強迫自己呼吸,就會隨時死掉。之后我起來要走,她媽媽拿出一個曾用來裝過蛋卷的鐵皮盒子,猶豫著遞給我。

里面有一沓照片。

她說,錢也一起拿走吧,全部拿走。

我腋下夾著錢出了門,回頭看正打算合上門的若彤媽媽。她像是解決了一件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現(xiàn)在正是最虛弱的時候,一副隨時會昏睡過去的樣子。我和若彤之間竟然產(chǎn)生了這樣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若彤曾經(jīng)也像我這樣匆匆路過這邊的道路與樓房,陽光也是這樣使她感到親切。我想起了婁燁電影《頤和園》里那句話:我覺得我有前途,眼下越是悲慘,我就越有前途。

在若彤的墓地上,我把這一沓照片點了。山城這邊的夏天也是遍地落葉,有點像秋天了。我踩著灰燼和落葉離開了這里。

圖釘

學(xué)校放寒假前一天,我們買了隔天八點的票,加上我一共三個女孩,說好了去爬山游水的。第二天早上六點半達成共識退票睡覺,一直睡到中午。之后那兩個外地的女孩拖著行李箱回家了。她們走后,我自己在宿舍躺到太陽下山,就是不想起來。拉開窗簾的時候,屋子里短暫地通透了一會兒,太陽下山后又黑了。我又睡了過去。

媽媽看我嗜睡,說我有病,腦子缺氧。其實我大多數(shù)時間只是在床上躺著,并沒有睡著。

今年的寒假就和去年的寒假一樣,我同樣沒和媽媽說放假的事,一個人買了票到鄰近的小城里轉(zhuǎn)著玩。臉上長著小雀斑的男孩子湊上來,他說幫我背包,我因為不認識他就沒有和他說話,他一路跟著我到了動車站。他不知道哪里來的自信,前前后后圍著我轉(zhuǎn)。我怕了他了,他的車來了,也不走。我說,你不走就錯過了,這可是你自己的車,不是別人的。他說,把你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

他知道我還是學(xué)生,幾乎每一天他都要說,若彤,我想你。親愛噠,早安。我喜歡你,只要你給我機會,我一定等你。若彤,我愛你。

我說,別。

后來的幾天,他又說,希望你能珍惜。謝謝你跟我認識一場。我會永遠記住你,我會等你。

我說,你話不能說得太滿。

他說,如果有機會,我希望你能考慮下我。

后來我就把他刪了。

媽媽和張叔同居了。我早上起來化妝,張叔說,若彤你還太小,不要每天花枝招展哦。我說,就你屁話多。在飯桌上,我就這個態(tài)度和張叔說話,我媽媽就踩我的腳。媽媽是個語文老師,也是最精致的女人。我中學(xué)時候她就是我的老師,她自己帶著保溫杯,包里總是用白布包著青花瓷茶杯,講課渴了倒茶喝,我們班里男女生總要緊緊盯著她,看她小口品著青花瓷小茶杯里的茶湯,課下還會模仿她。我們家里的鍋碗底下都鋪著她自己鉤織的墊子,洗衣機電視機都罩著白紗布罩,不知道她在床上也這樣精致嗎?張叔壓著她的時候,會不會同樣輕手輕腳解開她的蕾絲內(nèi)衣?

早飯時,張叔說給我們辦了移民,明年寒假就要在國外度過啦。早飯、張叔、蕾絲、移民,在我這里同樣無聊。最無聊的幾天,我又把那個不知道名字的男孩加了回來。我說,只是當朋友而已。他說,好,那就從朋友開始。我是你的大哥哥。若彤,我愛你。

開學(xué)后他說要來看我。他來的時候完全沒有告訴我,那天我在上體育課,他問我,若彤,在上課嗎?我懶得回他,他說我到你們學(xué)校了,操場上好多人啊。他給我發(fā)了個短視頻,我看了看他拍下的單杠、沙坑,找到了他。但是我沒搭理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又是從哪個城市來的。

之后他還和我聯(lián)系,再后來是他在朋友圈里宣布自己有女朋友了。他女朋友也是個學(xué)生吧,倆人并肩站在孔子像前面,男孩臉上的雀斑看不清了,女孩綁了羊角辮,笑起來齒縫很寬。他還在照片旁配了字:感謝生命中有你,在我最灰暗的時候來到我的身邊,照亮我的人生。一路相伴,不離不棄,愛你。

我膩歪了,雖說人家和女朋友還挺配的。但是這個女的也傻,選了一個這樣的人。

之后是我在球場溜達。這邊的冬天濕冷,我常常背一會兒單詞,裹緊外套到室外溜達,外面有陽光,要暖和一些。有個學(xué)長跑過來跟我要微信。當時他的朋友都在起哄,還有個綁了小辮子的高高壯壯的學(xué)長朝我們吹尖利的口哨。我怕他沒面子,給了他。我回宿舍之后,他說,我才踢完球,我覺得你人蠻好的,想跟你交個朋友。我說我也覺得我人蠻好的。他說,現(xiàn)在就是朋友,好嗎?我心想你自己看著辦吧。那個下午,這個不著調(diào)的學(xué)長知道我喜歡電影,給我介紹了個老師。他說,你來上我們系的電影課吧,老師超級好,超級帥。我問誰上的,他說陳虧文。我心想有那么好嗎?

這個傻不拉幾的學(xué)長不知道陳虧文也是我的老師。

我們出去取景,晚上大家擠在一間商務(wù)房玩游戲。他們要求玩真心話和大冒險,每次學(xué)長輸了,都要大冒險,這個學(xué)長就是大冒險家。他們叫他去樓下餐廳跳肚皮舞,學(xué)長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就去了。

輪到陳虧文老師了,他選擇真心話,他喝了好多酒,他的一個電影學(xué)院的師兄,榮獲了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新秀電影競賽單元。他在咒罵那個師兄,詛咒他師兄一世的好時運都用完了。我懷疑他神志不清了。他們問他,虧文老師,據(jù)說你還是單身狗,請問你過去親過多少女孩子呀?

他說,好多啊。

他們哄笑,又問,印象最深的是哪個?

陳虧文老師就笑。笑完,他似乎睡著了,趴在矮腳桌子上。等了會兒短褲學(xué)長把他扶起來,原本是要扶他進房間休息,他一下甩開學(xué)長說,我那個時候大概八歲。全世界都是八歲。不多不少,正好八歲。

然后他真的喝大了,他仰躺到床上,我們給他扯了被子蓋上,大家就出去了。

隔了會兒,輪到我進去看虧文老師怎么樣了,要不要喂虧文老師喝水。我推門進去,他正半躺著抽煙。他說梁若彤,你把門關(guān)上,我說不。他喝了太多的酒了,屋子里全是酒味。他說,我沒想到你真叫梁若彤,我還以為名字記錯了。我說,為啥不是我?他說,你看著感覺冷清一些,而且今天一整天都是走在前面,不怎么說話。我坐在床上,問他,是不是覺得我很文靜?

他把煙頭按在桌子上,就這樣戳傷了、扭曲了清漆木紋的表面。他說,要詳細描述一下的話,大概是文學(xué)作品或者學(xué)生時代里才有的那種特定的女生。

我的天,這種老掉牙的話,你就不要再拿出來講了,我把手里的一次性紙杯放到床頭柜上,提醒他喝水,打算走。他說,我也應(yīng)該搞那樣一部電影,拿那樣一個獎的。我能說什么,我說所以你就打算把自己喝死。

他說,我那個時候大概八歲,住在農(nóng)村里,我父親帶我到村口的唯一一間小賣部,我父親是給村口的拖拉機裝沙的。他做著掏腰包的動作,手插進口袋里,然后準備把錢拿出來。他問我,你要吃什么呀?我見好多小朋友都嚼泡泡糖,我還從來沒有吃過泡泡糖,我就說我要泡泡糖。他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頭。胖阿姨把一塊泡泡糖從一個玻璃罐里拿出來了,我都聞得到泡泡糖香味了,我父親說,我們不要泡泡糖。所以我們最后什么都沒有買。后來的很多次,父親都帶我去那家小賣部,每次都問我你吃什么呀。我說我什么都不要,我父親還是會摸摸我的頭,但是不同的是,胖阿姨會跟我父親說,你們家孩子好懂事哦。我父親就會一臉滿足地朗聲大笑。我喜歡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她用小手絹掩住臉,學(xué)電視里白娘子的樣子轉(zhuǎn)圈,把裙子轉(zhuǎn)成花兒。有一次她轉(zhuǎn)完把泡泡糖吐到地上,我就跑過去,我看著地上濕噠噠的萎縮了的泡泡糖,我當然不會彎腰撿,而是用腳踩住泡泡糖。那天我一直走,一直走,我怕會有人跟著我。最后我找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把泡泡糖摳下來,放到嘴巴里嚼,特別開心。泡泡糖已經(jīng)不甜了,但是很好嚼。從此我也有泡泡糖吃了,我也會吹泡泡了。后來我不光撿這個女孩的泡泡糖,別的女孩吐的泡泡糖,我也用腳踩住,也會摳下來吃。你們問我親過多少女孩,就是這樣,如果這也算的話,那我親過好多好多。有一天,我把一枚圖釘踩在腳下,到了教室我才拔下來,也是放在嘴里含著。那天老師遲遲不來,聽說是師母快生了,老師到處找車送師母去縣醫(yī)院。怪師母呢,還是怪她肚子里的孩子?還是怪我們的老師?同學(xué)們開始暴亂,班長鎮(zhèn)壓不住他們,就和他們一起抓住我的頭發(fā),按著我往墻上撞。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撞我?是因為我坐在最前排,又是三好學(xué)生嗎?可是他們就是撞我,一下下往墻上撞,像撞鐘。我叫了一聲,大喊著不好了,我把釘子咽下去了。他們不信,沒有人停下來。后來我咳嗽,摳喉嚨,都沒有把釘子摳出來。我告訴老師的時候,老師問我,是不是掉在教室里了。大家拱進桌底幫著我找,終究找不到那枚突然消失了的圖釘。

我爸爸知道后帶我去醫(yī)院,醫(yī)生給我做了檢查,用手按了按我的喉嚨和小肚子,醫(yī)生說,沒有釘子,什么都沒有。我永遠記得那個白面醫(yī)生,他的手白嫩白嫩的,摸完我的小肚子還當著我們的面搓好了護手油。因為他說什么都沒有,回到家我父親說,你為什么平白無故讓我去醫(yī)院花錢?你是怕你的同學(xué)打你,所以才說把釘子咽下去的吧,是不是根本沒有釘子?

我說有釘子。我父親見我嘴硬,用一根搟面杖捅我的胸口,把我捅得蹲在地上。他問我,到底有沒有釘子?就好像他作勢掏錢包,問我要吃什么。這次他問我,我說,沒有釘子,的確是怕同學(xué)打我,所以才說把釘子咽下去了。雖然我這么說了,之后我媽媽還是去山上采了些野菜回來,說是怕傷了腸胃,萬一釘子真有,吃了可以裹住。

鄰居家的大嬸見我們家沒有香油,用一個小碟子,端來了香油。

我覺得香油好好喝,不然為什么叫香油呢。

他閉著眼睛說完這些,又摸索著點了支煙。他閉著眼睛深吸一口煙說,因為我們買不起電視,媽媽帶我去別人家里看電視,我看見首飾盒子,看見銀戒指、珍珠項鏈,我趁他們吃飯的功夫把珠寶揣進了口袋。我媽媽看見了也沒有阻止我。她說,你應(yīng)該塞到鞋子襪子里。我的師兄,天分沒有我一萬分之一的師兄,就可以拿大獎出大名,而我使出渾身的本事也沒有辦法擺脫我的維度。只會在這間操他媽的廉價的酒店喝得找不著北。

和陳虧文聊天的那一晚之后,我常常夢到這些,夢到我爸爸,夢里我爸爸不再是脾氣暴躁的軍人。小時候都是我爸爸給我剪腳指甲,我那會兒是個小胖子,爸爸捧著我的小胖腳丫,我的腳丫在他手心里,我覺得好舒服。我中學(xué)時候住校,爸爸拿著我的手教我怎么剪指甲,他說你指甲長了,難不成剁下來寄回家?

爸爸是在潛艇上出的事故。潛艇在海底執(zhí)行任務(wù)時,遇到海水密度斷層,結(jié)果艇毀人亡。追悼會來了好多人,他們都稱贊我爸爸是個英雄。在這之前他和我媽媽總是吵架,最后一次是他回單位之前的一個中午,媽媽摔門出去。外面已經(jīng)能聽到蟬鳴了。他要我放暑假的時候,去海上玩幾天。我說好啊,可是我提不起興致。我垂著頭,那會兒我留著長長的頭發(fā),剛洗完,頭發(fā)耷拉著蓋住了臉頰。所以,他背著迷彩包帶上門的時候,沒有看到我臉上的淚痕。

潛艇出事故之后,單位那邊和我媽媽聯(lián)系,作為烈士家屬,有很多的優(yōu)待,但是前提是不可以改嫁。當然我媽媽沒有答應(yīng)這些,我媽媽選擇了不當烈士家屬。我不知如果爸爸在天有靈,對這個結(jié)果是否滿意。

夢里我爸爸又黑又瘦,我摸摸他棒球棍一樣的胳膊,他渾身散發(fā)著太陽般的熱氣。在我會說話之前的日子,因為沒有語言去梳理記憶,只記得有個黑漢子抱著我,他和我媽媽吵架之后就抱著我走來走去,走廊昏暗冗長,像是怎么也走不到頭。

有一年我發(fā)高燒,額頭放著冰袋子,我平躺在床上,他只是朝著我傻笑。他要過來抱我,我嚇得直哭。到了晚上我問媽媽,這個叔叔是誰,他怎么不走?

媽媽說,他是你爸爸。

爸爸。那時我五歲了吧。

出來取外景的最后一天,我們的經(jīng)費都花完了,最后的晚飯吃得尤其拮據(jù)。我餓得不行,把他們的泡面吃了,自己坐在房間里想心事。沒開燈,漆黑一片。爸爸曾和我說,潛艇下沉就是一大塊黑幕布兜頭兜尾地裹住了一輛公交車。我想象著我就在潛艇里面。

潛艇再一次浮上岸是在那一年的冬天,爸爸回來了。吃完晚飯我和我爸爸去看武打片,回家的路上下了大雪,我趴在他寬實的后背上睡著了。我還流口水,他的外套沾上了一個個黏糊糊的小圈圈?;氐郊?,他把我抱到床上,我的口水、發(fā)絲和他的外套粘在一起,都凍上了。

我中學(xué)時候,在媽媽教的班級。媽媽叫我參加短跑,比賽時那個追我的男孩,把班里所有男生都喊來給我加油。媽媽知道有男孩子喜歡我,就問我男孩子對我做過什么沒有。那是我第一次厭惡自己的媽媽,她就是有辦法一下子把事情弄到最嚴重。我嚇傻了,哭著說,他只是喜歡我而已。我媽媽要我解釋清楚,告訴我是這個男孩纏著我,影響我學(xué)習。后來學(xué)校還通知了男孩的家長。我爸爸休假在家,我和他說了這事,爸爸就穿上那件粘過我口水的外套,里面還有一件白凈的襯衣,去見了男孩的家長,還給追我的男生買了一盒巧克力。

那個男生跟他保證說,叔叔,我一定會對若彤好的。

爸爸一直不會開車。有一次我英語考了八十分,媽媽把車停在路邊,開了車門要我下車自己走回家。我氣哼哼從車上下來,車子開走后,我看見了爸爸。他應(yīng)該是剛休假到家,騎著自行車出來找我們。我站在自行車上,從后面抱著爸爸的腰。另一次這樣抱著爸爸,是在漫無邊際的藍汪汪的大海之上,我站在軍艦的圍欄往下看螺旋槳,爸爸從后面抱著我,像是《泰坦尼克號》里面的杰克抱著露西。

門開了,一束光沖進來。

我一動不動坐著,臉上全是熱淚。

陳虧文進來后把自己放到床上,其他人在外面玩殺人游戲,一個個像是嗑了藥,扯著大嗓門。

陳虧文沉沉地睡了過去,沒有任何知覺。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日漸發(fā)福、胸膛寬闊的男人,會給我足夠的安全感。是不是因為他講了圖釘?shù)墓适?,所以我才對他敞開了心扉?

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房間里面寂靜極了,我倆像是被這個世界隔開了。

我脫光衣服。我又像是漂泊在大海上了,感覺到了無邊無際的輕盈、解脫。

上一次找到這種感覺是我高考完,媽媽把張叔帶回家。張叔問我喜歡看什么書,他還翻了翻我正在看的書,我拿筆敲他的手指,我說你管得著嗎?他勸我多讀經(jīng)典,少看閑書,比如孔子的為人理念,孔子講的禮,到現(xiàn)在都不過時。

那會兒我剛穿上小裙子,還有絲襪。我愛死發(fā)明絲襪的家伙了,絲襪讓我的小腿不胖不瘦,勻稱到無可挑剔。張叔便把我媽媽喊來,兩人從頭到腳批了我一通,最后說,你穿成這樣,你知道男人要怎么想你嗎?

在媽媽又一次把喜歡我的男孩子曝光,叫家長,并且安排男孩轉(zhuǎn)學(xué),惹得全班孤立我之后,在那個和每一個暑假都一樣無聊的暑假,我去報名跳傘。為了瘋一點,我沒讓教練陪跳。張叔也說,有人陪跳的跳傘,沒有靈魂。我心里感覺到好笑,一個快死的糟老頭子,是該找找自己的靈魂了。我從大概是一千多米高的高空自由落體,那是我頭一次,感覺到漂泊在大海上,在我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的時候,我在那一刻感覺到了輕盈和解脫。

教練后來批評張叔,說你心這么大,怎么當孩子爸爸的。我全程忍著笑,為什么不說他是我爺爺呢,他的年紀能當我爺爺了。

因為我從始至終都忘記了要打開降落傘。我是真的忘記了,現(xiàn)在回憶起來,有了一絲要自殺的味道。我在半空中昏了過去,是嚇昏的嗎?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幾十秒后我親密地接觸了地面。身體多處骨折,但還是活了下來。這是一個奇跡。我在醫(yī)院躺了一年,我常常跟同學(xué)開玩笑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學(xué),變成了學(xué)長學(xué)姐。

之所以撿回一條命,醫(yī)生說全是因為昏迷狀態(tài)下骨骼極度放松的緣故。

那一夜之后,陳虧文完全忘掉了我們的事,再沒有和我聯(lián)系。我主動聯(lián)系過他一次,我說,我有個作業(yè),你幫我寫了吧。他說好啊,之后把我安排進了他們劇組。劇組里過于忙碌了,每天像流水一樣運來一車車盒飯、飲料,他們分食的時候,我就離開場地。

我都是自己去附近的餐廳吃。

劇組的導(dǎo)演謝小刀說我很精致,話很少,很少占人家便宜。我自己補充,有文采,但是很低調(diào)。

小刀是一個嘴上沒有任何遮羞布的人,和陳虧文不同的地方是,他表里如一。我逼著他夸我,他說,你外表淑女,內(nèi)心狂熱,形成很大反差,像罌粟花。

我說,我跟你說哦,別的男孩子找我聊天,我會看心情,有時候回一下,有時候不回。

他總是插嘴。每當我說別的男孩子找我聊天時,他就打斷我說,你會補個妝。

我說,是呀,然后他們要么繼續(xù)找我,要么不找了,我沒什么感覺,誰都不想聊。

他咂咂嘴說,好矜持呀。

我說,有時候我一看微信,哇,沒人找我哎。然后有人找了,我也不回。我是變態(tài)嗎?等終于沒人找我聊天了,我又覺得自己好可憐。

我以為他要醞釀什么壞話,他咂嘴,那一肚子壞水都作勢往外冒了。沒想到他熱熱的唇湊了上來。

和他親完,我想他給我的感覺強烈,但都是暫時的。

就好像張叔帶給媽媽的感覺,或者媽媽給張叔的感覺。這幾天媽媽和張叔徹底玩完了。

我到底喜歡謝小刀嗎?我自己真的梳理不清楚這段感情,說不喜歡他,親我的時候為什么不直接推開?他也這樣問過我,我說我推不開。我的頭發(fā)都讓他搞亂了。我想,這就是我在反抗吧。

這樣無力的說辭,連我自己都不信。

他常常帶著兩杯奶茶找我散步,走著走著我意識到自己不喜歡散步,我停下說,我不喜歡散步。之后再叫我散步我都沒有出現(xiàn)過。他叫我吃飯看電影我也沒答應(yīng)他。分手的那天他剛從北京回來,我不確定我們好過,但是我像個負心漢那樣要走掉,他哭得很傷心。就從這份傷心來看,我們應(yīng)該是好過的。

他給我看在北京買的鞋子,兩雙,一雙要給我。

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有那么多衣服鞋子,每天都不重樣嗎?

他搖頭說,不知道。他抱著一個鞋盒子呆呆地站著,像是誰家鄉(xiāng)下來的親戚。他說,你這樣的孩子缺少關(guān)愛吧,顯擺個性也無非是引起別人重視。你應(yīng)該很孤獨很自卑才是。我叫他接著說。他說,你為什么不愿意見我?我說,我說了只想自己在寢室待著,我說的不是人話嗎?他說,你喜歡的是你們的陳虧文老師,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嗎?你看他的眼神完全不對哦,而且你賤就賤在你把他當老師,把自己當學(xué)生,所以你看他時,你眼神里還帶著那種慌亂。但是你知道有多少人喜歡他嗎,你知道有多少像你這樣的戲子婊子等著投懷送抱嗎?你尋找的是虐感,是虐待和疼痛讓你活下來的對嗎?人人都有的受虐心理,你把它發(fā)揚光大了,你靠這份痛感證明你活著,你活得有滋有味。

我說拜拜,就要走了,他上來攔住我,說鞋子是專程買來送我的。我問他,啥叫專程,去北京是有公事吧,不是專程去買鞋子吧。他打開盒子說,不是鞋子是靴子哦梁若彤。我說,靴子是鞋子的一種,被包含與包含的關(guān)系,不知道就去百度,或者去死。

我努力抑制住哭泣,但是肩膀還是在抖動。我低頭啜泣時忽然感覺到喉嚨一陣刺痛,之后俯身作嘔,干嘔了幾聲,像是吃下去多少要費勁地吐出多少的得了食道癌的病人,但是我什么都吐不出來。我的頭發(fā)絲上沾滿了我嘔出的口水,我伸進手指摳喉嚨,摳著摳著哇一下,銀光閃亮的東西敲到了地面上。

他立在那里,問我到底要不要。

我說,北京的鞋子真了不起噢。你那天強吻了我,就是要我喜歡你嗎?的的確確,真心實話,天地可鑒,你就是傻逼,馬爾克斯說百年孤獨,你就是百年傻逼。

我擦干凈了眼淚,地面上的小東西豁然變得清晰,是一枚圖釘。

回到宿舍后,我洗了個冷水澡,之后抱著被子又哭了好長時間。中間哭累了,下床給自己倒了杯溫水,喝完躺回床上,頭頂?shù)臒襞菝髅鳒鐪?,我坐起來看到對面的宿舍樓里光線忽閃著。我從床上起來,兩腳雖然落了地,但是感覺上是深一腳淺一腳,像是那一年我去甲板上找我爸爸。四周是蔚藍的汪洋大海。爸爸牽著我走路,我們越走越快,然后小跑了起來。對面樓層的男生大喊,地震了,快跑。我披上睡衣,拉門的時候感覺門在左右搖晃。我用力拉,涂了紅色指甲油的食指斷裂了,我蹲下去,在搖搖晃晃中撿起殘指。最后只能無力地席地而坐。

等地震過去,我失魂落魄般走在大操場上,到處是抱作一團的男男女女。手機上彈出的消息說是六級地震。

然而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接到任何關(guān)心我的電話。

有個毛手毛腳的男孩沖上來,順手摸了我一把,摸得好準,我縮了下胸。但是從他得到的滿足來看,他什么都摸到了。

我穿著睡衣拖鞋,在操場上跑了起來。跑累了就地躺下,天空透明,好多星星。

后半夜他們開了手機的手電筒,晃動著組成了一片片光的海洋,中心的男生抱著吉他在唱歌。男生嗓音清澈,像山澗溪流。幾乎所有跑出來的同學(xué)都圍著他合唱,大家聲音匯在一處,波瀾壯闊。我們都不敢再回去了,聽說食堂那邊的墻壁都裂開了。我就仰躺在星空下,在幾千人的大合唱中,睡了過去。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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