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在這里,我想首先談到始于1915年的新文化運動。胡適、魯迅等大人物,都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我不準備談及他們在思想史意義上的革命性貢獻;恰好相反,是要談及新文化運動的某些影響以便引出本文的主要觀點。有道路,就有陰影,新文化運動也是如此。那么,新文化運動都有哪些消極后果呢?我認為,至少要從兩個方面來談:一個是文化極端主義,一個是語言極端主義。文化極端主義,就是說,文化必稱西方。語言極端主義,就是說,語言必稱白話。這兩個向度上的極端主義,到了今天,仍然是很多詩人的金科玉律,給中國文化和語言帶來了難以估量和消除的規(guī)定性影響。
為什么要談新文化運動?這是因為,新文化運動與新詩,曾經(jīng)建立起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度過了令人稱奇的蜜月期。從某種意義上講,新詩承擔了新文化運動在立場、工具、策略和前鋒等方面的可以說是開天辟地的使命。新詩,就是新文化運動的號角和響箭。那么,新文化運動的消極后果給新詩造成了哪些傷害呢?我認為,也要從兩個方面來談:一個是西方中心主義,一個是白話原教旨主義。西方中心主義,就是說,新詩以西方為絕對資源。白話原教旨主義,就是說,新詩以白話為絕對工具。這樣,不知不覺間,新詩似乎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被視為通衢的不歸路,這是一條零傳統(tǒng)自覺的不歸路。
先說西方中心主義。我們可以從新詩的兩個方面,寫作和批評,來展開更加深入的談?wù)?。從寫作的角度來看,在很大程度上,西方詩乃是新詩的“輸出者”(Transmitter),或者說是新詩的“美學上游”(這是筆者杜撰的術(shù)語)。換一種表述方式,可以這樣說,胡適以來很多詩人,他們的身后都站著一位碧眼高鼻的西方父親。比如,胡適(他被稱為新詩鼻祖)的身后,站著龐德(Ezra Pound)和蒂斯黛爾(Sara Teasdale);郭沫若的身后,站著惠特曼(Walt Whitman);冰心的身后,站著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徐志摩的背后,站著哈代(Thomas Hardy)。這是新詩發(fā)軔期的情況,到了今天,情況又怎么樣呢?可以說,愈演愈烈。比如,西川的身后,站著博爾赫斯(Jorges Luis Borges);陳東東的身后,站著埃利蒂斯(Odysseus Elitis)。難道,在這些中國詩人與他們的西方父親之間,可以展開“平行研究”而不是“影響研究”嗎?我們也許可以在韓東與拉金(Philip Larkin)之間展開平行研究(韓東當初并未讀過拉金作品),卻只能在王家新與帕斯捷爾納克(Boris Leonidovich Pasternak)之間展開影響研究(王家新曾經(jīng)直接化用帕斯捷爾納克原句)。而從批評的角度來看,在很大范圍里,新詩研究已經(jīng)淪為西方詩的影響研究,或者說淪為西方詩學的應(yīng)用研究。我曾經(jīng)談到過:你以為他們在討論翟永明嗎,非也,他們借助翟永明,其實討論了美國自白派詩人普拉斯(Sylvia Plath)呢,甚而至于,還討論了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家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呢。這明明是一種悲哀,卻被視為一種時尚。
再說白話原教旨主義。新詩的寫作與批評,所使用的語言,先是白話,后來就是所謂的口語或現(xiàn)代漢語。我曾經(jīng)講過,白話,口語,現(xiàn)代漢語,從詩的角度講,都只能算是漢語或古漢語的廢墟。為什么這么講?因為這種語言乃是漢語拉丁化——也是邏輯化和工具化——的結(jié)果,在很大程度上,在很大范圍里,已然徹底丟棄了古漢語的傳神的精妙感。原本最適合寫抒情詩的漢語,已經(jīng)淪為最適合寫雜文、長篇小說、政論、報告文學或說明文的漢語。所以說,抒情的漢語,已經(jīng)驟變?yōu)閿⑹禄蛭隼淼臐h語,這樣的漢語反而更加有助于迎迓前面曾有提及的西方父親。從這個角度講,白話原教旨主義,西方中心主義,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原本就是一枚鎳幣的兩個面。
就是這樣,新詩的寫作與批評,很快就進入了一個藍色時代(西方中心主義時代)。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在大陸,在臺灣,這個藍色時代也曾分別被黃色時代(民族主義時代或民族虛無主義時代)暫時打斷。讓人心動而又頭疼的是,新詩每當處于藍色時代,就會煥發(fā)異彩;而每當歸于黃色時代,就會漸失生機。我們已經(jīng)絕望地發(fā)現(xiàn),只能通過西方或西方想象,才能辨明自己的來路和面孔。所以,一部新詩史,無論是寫作史,還是批評史,就是一部西方詩或西方詩學的接受史(history of reception)。接受史,就是單行道,而不是雙行道。在這條單行道上,新詩如同被反復(fù)抽動的陀螺。旋轉(zhuǎn),迷醉,失落,身份焦慮,四者都已經(jīng)不可避免。只有少數(shù)的詩人和學者,于藍色與黃色時代以外,開始渴慕并試圖參與建設(shè)一個古今中外相會通的綠色時代(這也是筆者杜撰的術(shù)語)。
這樣的自覺似乎始于《學衡》。1922年,《學衡》創(chuàng)刊,主編是吳宓,作者有王國維、梅光迪、胡先骕、劉伯明、柳詒徵、吳芳吉、陳寅恪、湯用彤等。他們奉行“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這批學者,后來被稱為學衡派,熱切批判新文化運動,長期被視為新文化運動的逆流。簡單地說,吳宓是改良派,胡適是革命派。吳宓的老師,乃是美國文學批評家白璧德(Irving Babbitt)。胡適的老師,則是美國哲學家和教育家杜威(John Dewey)。白璧德和杜威的對壘,亦即新人文主義與實用主義的對壘,被吳宓和胡適一點兒不走樣地照搬到了中國。但是,到了今天,卻必須往細了去分析。文化極端主義,乃至語言極端主義,源于“大破才能大立”的革命潛意識,原本只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策略,一種實用主義,暗藏著文學或文化以外的很多考量(比如思想解放層面的考量)。他們雖然力倡“融化新知”,實際上呢,卻并未或忘“昌明國粹”。胡適的先秦名學、中古思想史、禪宗、明清小說和《水經(jīng)注》研究,魯迅的古小說、會稽郡故書、嵇康、漢文學和唐宋傳奇研究(他的很多論著都以文言寫成),都可以反證這個觀點。也就是說,新文化運動與學衡派并非你死我活。到了今天,不妨這樣講,雖然這樣講來有些驚世駭俗:在骨子里,胡適和魯迅也還都是學衡派!既然如此,或許呢,我們已經(jīng)迎來了一個轉(zhuǎn)機,一個為學衡派正名的轉(zhuǎn)機:與其說他們是新文化運動的逆流,不如說他們是新文化運動的修正主義者。但凡修正主義者,太周詳,太嚴密,太老實,太文弱,本想兼顧各方,從來都是各方不討好。所以,新詩作者都不理睬學衡派,誰也沒有耐心去思考胡先骕念茲在茲的大問題:“白話詩所以僅為白話而非詩?!边€是讓我們回到新詩發(fā)軔期看看吧,學衡派的書生,新文化運動的革命家,兩不顧,各有各的態(tài)度和行動。二十秋以后,到了1942年,錢鍾書寫就《談藝錄》,才以東西南北論,呼應(yīng)了學衡派的國故新知論:“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未裂?!睆膮清档藉X鍾書,徒有一雙火眼;但是詩人們呢,自胡適以降,只剩一顆孤膽——他們迅速疏離了古典詩,違棄了古典詩學。只有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比如廢名,半個卞之琳,小半個辛笛,周夢蝶,某個階段的余光中和洛夫,小半個張棗,勢頭正健的陳先發(fā),在西游的余暇,挽留過或正在挽留著傳統(tǒng)的余暉。正是這樣的挽留,讓我們對新詩——還有漢語——的前景意存繾綣。
至于新詩批評,與寫作相比,更是讓人斷腸天涯。從吳宓到錢鍾書,他們更樂意談?wù)撐餮笤娀蚬诺湓姡挥性谂械臅r候才稍微提及白話詩。如今,新詩已經(jīng)脫離白話詩階段,取得了較為可觀的成就,但是批評者與研究者又早已失去了吳宓或錢鍾書式的立場和視野。這種陰差陽錯,讓新詩批評與研究患上了嚴重的偏頭痛。我們或許尚可期待,西洋詩,古典詩,毫無偏見地成全正在發(fā)生的當代詩;卻仍然難以指望,西洋詩學,古典詩學,毫無偏見地成全正在發(fā)生的當代詩學(江弱水教授則是罕見的例外)。新詩批評不但與古典詩學相捍格,甚至與現(xiàn)場、田野和處境相阻隔,從而成為某種學術(shù)體制內(nèi)的案頭工作,并反過來強化了從美國和歐洲舶來的已經(jīng)毫無生機可言的論文規(guī)范——這樣的論文規(guī)范才合乎職稱評定的要求;我們很難想象,鐘嶸帶著《詩品》,或是司空圖帶著《二十四詩品》,能夠在任何大學里面謀得教授的席位。毫無疑問,這是當前文化和教育中的一個怪現(xiàn)狀。
那么,新詩批評究竟應(yīng)該何去何從呢?筆者認為,新詩批評乃至一切文學和藝術(shù)批評,都應(yīng)該是問題意識和文體意識的比翼。這里所說的文體,乃是批評而非批評對象的文體;而批評對象的文體,仍然屬于這里所說的問題——要講完這個繞口令,筆者才有機會得出下面的結(jié)論:很少能有批評家能夠勝任問題意識和文體意識的比翼,為了掩蓋這個窘?jīng)r,他們傾向于將問題意識前置于文體意識。文體都是小道,問題才是大道,文體應(yīng)該讓路于問題。這些令人遺憾的觀點,幾乎已經(jīng)逐漸成為新詩批評的共識。共識能強化優(yōu)勢,也會固定短板,對于文學來說,共識有時候就是囹圄。我們已經(jīng)置身于這樣的囹圄,所以,筆者曾經(jīng)發(fā)出過這樣的自嘲與他嘲,“批評家挑剔著某個詩人——或某個詩文本——的角度、節(jié)奏、語調(diào)或想象力,由此寫出的批評文本,在角度、節(jié)奏、語調(diào)或想象力方面卻乏善可陳。他們用青銅闡釋著白銀,用白銀闡釋著黃金。這青銅,這白銀,居然一點兒也不臉紅。已經(jīng)輸了幾十年,批評家呢,依然顧盼自雄。詩人不再指望批評家,就如同,黃金不再指望白銀而白銀不再指望青銅?!庇纱艘部梢詴缘?,文體,已經(jīng)成為很大的問題(如果不是最大的問題)。
為了強化新詩批評的文體學自覺,筆者試圖在兩個方面有所為:一個是感性批評,一個是詞條式批評。
先說感性批評。西方詩學告訴我們,寫作需要更多的感性,批評則需要更多的理性,只有理性才能勝任對感性的評鑒。故而西方詩學,條分縷析,每與語言學、邏輯學甚或病理學相混。隨著西方的躬省,以及東方主義的盛行,二十世紀以來,西方詩學忽而出現(xiàn)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感性轉(zhuǎn)向。楊小濱先生特別關(guān)注這個現(xiàn)象,他擇取自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以降的十二位西方理論家,包括巴特(Roland Barthes)、德勒茲(Gilles Deleuze)、福柯(Michel Foucault)和名氣同樣很大的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勾勒出一條理性質(zhì)疑和感性轉(zhuǎn)向的線索。西方詩學的感性轉(zhuǎn)向,其意義幾乎可與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相提并論。筆者拈出感性批評這塊小招牌,似乎呼應(yīng)了這個世界性的大潮流。故而柏樺先生一語道破,他說感性批評“應(yīng)了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所說的‘娛思(entertain an idea),也應(yīng)了巴特(Roland Barthes)所說的‘文之悅(Le Piaisir du texte)”。感性批評并不拒斥理性,恰好相反,甚至需要更加曲折的理性,并將呈現(xiàn)出兩者的難分難解。甚而至于,還將呈現(xiàn)出“語言”(langue)和“言語”(parole)的難分難解。新詩批評正須如此,我們所要促成的,是詩與詩的相遇而非詩與手術(shù)刀的相遇。這樣得來的批評文本,毛茸茸,濕漉漉,充滿了官能之美,顯示了大快朵頤的感受力和想象力。公安袁中道論唐詩語,“覽之有色,扣之有聲,而嗅之若有香”,或可直接移用于感性批評??梢姼行耘u,恰是性感批評。
再說詞條式批評。西方詩學的體系化欲望,為現(xiàn)代中國提供了可怕的論文規(guī)范。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都有人意識到了這種論文規(guī)范對于人性的欺凌和禁錮。要瓦解這種體系化欲望和論文規(guī)范,或可重啟詞條式批評(包括札記式批評或斷片式批評)。也許,在有些西方學者看來,此類批評具有人性解放的意義。比如,法國后現(xiàn)代理論的代表性人物波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就認為,“斷片式的文字其實就是民主的文字。”又如,從羅馬尼亞來到法國的“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哲學家”齊奧朗(Emile Michel Cioran)——此人拒絕撰寫通常意義上的博士論文——也認為,“所有系統(tǒng)(哲學)都是專斷的,而碎片化思想保持自由”。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觀點當然可以成立;但是呢,還可以從更小的角度來談?wù)撨@個話題。比如,詞條、札記、斷片與新詩,在文本儀式上具有很高的近似度,這似乎恰好反證了在新詩批評中引進和試驗詞條式批評的優(yōu)先性。詞條式批評固有的含混性,游刃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暴露了——或者說繞開了——批評的有限性,也給新詩批評的“所當行”和“所當止”帶來了一種伸縮自如的空間感。我們很難想象,在新詩以外,詞條式批評能夠轉(zhuǎn)而適用于戲劇或小說。
卻說感性批評和詞條式批評,在中國比在西方擁有更加久遠的歷史。甚至可以說,這兩者,恰是古典詩學的傳統(tǒng)。西方詩學中的感性轉(zhuǎn)向,以及詞條、札記或斷片轉(zhuǎn)向,看起來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傾向,實際上卻與東方主義的盛行存有莫大的干系。因此,我們試圖響應(yīng)的,與其說是西方詩學的轉(zhuǎn)向,不如說是西方詩學的那一點兒東方主義背景。轉(zhuǎn)了幾個彎,古典詩學,還是靜悄悄地來到我們的面前。古典詩學的思維-語言特征,舍“證”而取“悟”,似“零”而實“整”,可供求得“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語義效果。禪宗的頓悟,棒喝,文人的詩話,箋注,非熊非羆,非理性,非體系,卻都能憑其迷人的召喚式結(jié)構(gòu),向作者、讀者和論者發(fā)出歡呼和邀請。最近幾年以來,吳子林研究員頗為重視這個問題。他試圖在論文規(guī)范以外,重啟更加活潑而跳脫的述學傳統(tǒng),并命名為“畢達哥拉斯文體”。有意思的是,這個命名雖然來自西方,他所舉出的重要例證卻是錢鍾書。錢鍾書再次來到我們的面前,帶著錦心繡口的《談藝錄》和《管錐編》。從《管錐編》回溯,從《談藝錄》回溯,就可以輕易地受洗于吳宓的《空軒詩話》,受洗于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乃至受洗于前文曾有提及的《詩品》或《二十四詩品》。從這些線索不難看出,實際上,感性批評和詞條式批評原本也是一枚鎳幣(古典詩學)的兩個面。當務(wù)之急,就是要用這枚鎳幣,去矯正前文曾經(jīng)提到過的那枚鎳幣。
筆者將感性批評和詞條式批評,用于新詩,寫成《屠龍術(shù)》和《窺豹錄》,竊愿能給新詩批評帶來一點兒文體學意義上的漣漪。設(shè)若喚來同道,畢竟還是幸事。新文化運動早已旗開得勝,到了今天,設(shè)若問胡適和魯迅于九泉,想必他們也會頷許我們共赴這樣的殷切:只有當寫作與批評同時辨認著我們的傳統(tǒng),辨認著我們的生命,辨認著我們的處境,只有當兩者實現(xiàn)了金鑲玉一般的聯(lián)袂,我們才有可能在廢墟之上,再次鍛造出神龍也似的漢語,并敦促后來者愈來愈堅信漢語對于文體學建設(shè)的不可估量而沒有止境的潛力。
2019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