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東
摘要:僑批是一種偉大的業(yè)態(tài)。在幾百年的傳說與記錄中,從未有過負面的行業(yè)描述。它行規(guī)的清正嚴明,以及對錯批、死批的人道關懷,使一項商業(yè)活動提升到人性的至高至圣的境界。僑批的設立基礎,是建立在約定之上的。僑批的靈魂就是約定。僑批把口諾固化為原則,把個人的委托也即約定納入公共秩序的法則之中,而成為業(yè)內不可規(guī)避的產業(yè)精神。所以,僑批所形成的江湖,發(fā)揚俠客精神,卻規(guī)避了俠客江湖甚至社會體制的一些弊端,提升了它們的道德優(yōu)勢。僑批局既是鏢局,也是批局,是錢莊。這種古老的相與,由約定而為的業(yè)態(tài),其中所由的傳統(tǒng),一直傳衍至現代?,F在的電商物流,都是這種約定的新形式。其中的分別,僅僅在于過去時代依賴的是原始的小數據,現在依據的是全球性的大數據。過去的天地是江湖,現在的平臺是互聯(lián)網。
關鍵詞:僑批;約定;俠客精神
先說兩個故事:《尾生》《割肉相啖》。它們描述的是種極端行為,在理論上,叫文化偏至論。故事的意涵多解,但與約定有關。
春秋時期有一位叫尾生的男子,與女子約定在橋梁相會,久候女子不到,水漲,乃抱橋柱而死。出于《莊子·盜跖》:“尾生與女子期于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p>
割肉相啖出于《呂氏春秋·卷十一·仲冬紀》:齊之好勇者,其一人居東郭,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于涂,曰:“姑相飲乎!”觴數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革求肉而為?”于是具染而已,引抽刀而相啖,至死而止。勇若此,不若無勇。
兩位好勇者都固守互相割肉而啖的約定,彼此信任,至死不悔。
兩個故事,固然偏至,但約定其誠,驚天撼地。
僑批是一種偉大的業(yè)態(tài),理由是它所折射的精神。即在幾百年的傳說與記錄中,從未有過負面的行業(yè)描述。它行規(guī)的清正嚴明,以及對錯批、死批的關懷認真態(tài)度,使一項商業(yè)活動,提升到人性至高至圣的境界。為什么會這樣?回答這個問題,才是今天發(fā)揚僑批風格的重點。
人性之惡,始終是人類文明進程的障礙。認識你自已,也是人類自身改良從善的古老難題。而對人的自我救贖,是文藝復興以來,一個最重要的哲學與文學主題。
僑批作為一種商業(yè)活動,在潮汕人手里,它是如何規(guī)避人性之惡,規(guī)避欺詐、貪念等人類之欲,而實現一種澄明的業(yè)態(tài),作為口諾誠信的精神,流芳百世?這才是談論僑批的重點。
首先,是一個詞——約定,進入視野。我在寫《銅缽孟》五卷本時,是這個詞,讓我觸摸到僑批的靈魂:忠誠與仁義,江湖與俠客。
僑批的誕生與歷史存在,其卓越之處,有目共睹。它的靈魂是約定,而約定需要仁義來堅守。而令它活動起來的是俠客的江湖。
約定是人類文明的起點和轉折。從野蠻到文明,從無序到有序,從易物到貿易,從交換到金融,從零售到集約,從部落到城邦,從自給到流通,從手工到工業(yè),從口諾到信托,從結繩記事到互聯(lián)網。潮汕始終走在文明前端,因為它很早就是一座城。這座城是從漢唐開始萌芽的,是千年文明在約定中的果實。它首先用僑批實現了本土與外域的互聯(lián),而作為約定方式的僑批,就包含對約定的互證,這種互證,形成了最原始的互聯(lián)網。它首先用兌付,即銀信,即批封,用虛擬的貨幣構建了信息與財富的對應平臺。通過水客和批腳,建立一個全球化的人工網絡,在沒有郵政的年代,用潮汕字典作交流,用約定作為原則,創(chuàng)造了最原始的,以潮汕城邦和異域為對象的互聯(lián)網。
潮汕是一個龐大的,同文同種的多姓氏族群。它不是群體,群體是烏合之眾,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1895年在著作《烏合之眾》中,精確地描述了人類共有的心理——群體心理。他說,群體心理其特質——智力低下、沖動、易變、急躁、極端、無所畏懼、易受暗示與輕信、總是處于期待狀態(tài)——這些缺陷,在群體運動中表露無遺。人一到群體中,智商就嚴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愿意拋棄是非原則,而以階層利益去換取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
而這個族群,是以血緣和種姓,以及同一母語,同一文化,同一傳統(tǒng),同一道德標準,約定而成的族裔。它們是一個多元的共同體:潮汕社會。
社會是什么?社會就是約定。約定是人類文明的起點,也是過程,乃至結果的形態(tài)。約定的履行,也是一個人擺脫原始依附,開始獨立自主的標志。
約定是社會交流的準則,也是聯(lián)結潮汕社會的信用。它是在公義與良知的基礎上制定的,這是僑批作為一個民間行業(yè)的前提條件。潮汕文化中的仁義禮智信的千年傳統(tǒng),是約定順利踐行的道德保證。
約定有兩種,一種是自然的約定。
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說,一切社會之中最古老的而又唯一自然的社會,就是家庭。然而孩子也只有在需要父親養(yǎng)育的時候,才依附于父親。這種需要一旦停止,自然的聯(lián)系也就解體,孩子解除他們對于父親的服從,父親解除他們對于孩子應有的照顧以后:雙方就都同等地恢復了獨立狀態(tài)。如果他們繼續(xù)結合在一起,那就不再是自然的,而是志愿的了。這時,家庭本身就只能靠約定來維系。這種人所共有的自由,是人性的產物。人性的首要法則,是要維護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關懷,是對于其自身所應有的關懷。而且,一個人到了理智的年齡,他就成為自己的主人。他開始進入第二種約定。他必須服從社會的規(guī)則,也即約定。
簡單說,約定就是秩序,規(guī)則,法律,所有的優(yōu)序良俗,包括道德要求。
于人約定,才能相與。于國約定,遂成共和。于事約定,是為良俗。于物約定,便成工匠。
約定就是生存邏輯,人事倫理。在中國的人倫傳統(tǒng)中,有一種現象深刻地呼應了這種自然約定,就是“丁憂”。
所謂丁憂,就是父母去世,回鄉(xiāng)守孝三年。其間,吃、住、睡都是在父母親的墳墓邊上,不得娛樂,不能同房,不能剃發(fā)……本家不可以婚嫁紅事。種種禁忌和講究,是為了回饋父母的哺養(yǎng)之恩。至于三年的期限,理據是:孩子三歲之前,離不開父母。父母到了晚年或去世,自當反哺,報答他們的哺養(yǎng)。
丁憂源于漢朝,至宋朝以降,遂成禮制。朝廷主事“丁憂”的官員叫太常,主要職責一是主管祭祀社稷、宗廟和朝會、喪葬等禮儀,祭祀時充當主祭人皇帝的助手;二是主管皇帝的寢廟園陵及其所在地之丁憂事宜。古代官員父母去世,必須停職守制,是為國家制度。丁憂期間,官員要棄官守制,如無特殊原因,國家也不可以強招丁憂者為官。而不守丁憂者受到嚴懲。這個制度,完善了自然約定抵達禮制約定的法理程序,而為中國倫理的至高境界。約定成為倫理。
僑批的設立基礎,是建立在約定之上的。僑批的靈魂就是約定。僑批把口諾誠信固化為原則,把個人的委托,也即約定,納入公共秩序的法則之中,而成為不可規(guī)避的產業(yè)精神。所以,僑批所形成的江湖,發(fā)揚俠客精神,卻規(guī)避了俠客江湖和社會體制的一些弊端,提升了它們的道德優(yōu)勢。一旦口諾,即不可顛覆。
水客批腳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俠客,但在僑批的江湖里,他們必須兼有鏢客與俠客的性格和膽略,他們一身忠義,游走于一個風險不定的江湖,卻沿襲著固定職業(yè)操守的范式,集口諾約定誠信于一身。把生命交給約定,保衛(wèi)約定。這是行規(guī)。唐人的“少年游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理想,甚至成為中國文人最為向往的生活模式。
那么,什么是由約定而生的俠客,請讀李白《俠客行》:
俠客行
唐·李白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僑批的雙重身份:銀和信。本意之外的延伸是:錢物包括舊時代的鴉片,是銀。而俠客是信的傳遞者。僑批與俠客與鴉片掮客,三者難以分割。
銅缽盂人從可記載的十八世紀,就風行于鴉片掮客的行當。從東印度,經緬甸無人山,入云貴川,東行廣州虎門,沿東南海岸,北往上?!渲泄率⑼列?,曾得清政府密約,特許壟斷中國煙土行業(yè),每每將所得的百分之二十,交曾國藩為軍餉,以打擊太平天國。郭德盛土行,就是高祖郭仁卿與和平范德勝合伙的土行。
掮客與水客,鴉片與僑批同行。僑批局既是鏢局,也是批局和錢莊。這種古老的相與,由約定而為的業(yè)態(tài),其中所由的傳統(tǒng),一直傳衍至現代?,F在的電商物流,都是這種約定的新形式。其中的分別,僅僅是過去時代依賴的是原始的小數據,現在依據的是全球性的大數據。過去的天地是江湖,現在的平臺是互聯(lián)網。
從這樣的視角來看銅缽孟田中央的近代史,不難理解為什么富豪盡出于大潮陽,大潮汕。他們一脈相承的是俠客行。真乃: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正是: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俠客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行事風格,隱姓埋名的品性,可能連皓首窮經,書寫太玄經的揚雄,也不會去記載歌頌這些俠客的功績?!短洝肥菗P雄撰寫的一部哲學著作,將源于老子之道的“玄”作為最高范疇,是漢朝道家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道家追求“清靜無為”?!短洝芬彩且槐菊疾返臅湃擞糜陬A知禍福,趨吉避兇,延壽長生。李白本身就是個俠客,踐行于俠客的江湖。他自詡比揚雄更懂得俠客,故有《俠客行》。
水客便是俠客,有明確職業(yè)特征的俠客。僑批的盛行,趨成大勢的原因,和俠客精神的盛行是并行不悖的。也是大航海時代(十五至十七世紀)的世界性成果,是大規(guī)模的地理發(fā)現,以及世界范圍內的人口流動帶來的多文化交流所致。十七世紀外國傳教士及哲學思潮大量涌入中國,鴉片的輸入及勞工輸出連帶而成的世界貿易,包括盧梭《社會契約論》的世界范圍內的現代哲學的風行,以及世界國家政體日漸共和的形勢,都為僑批這種本來就建立在信用基礎上的約定,成為一種行業(yè)規(guī)則,并以俠客的江湖為生存的保證。
將這種世界大背景,縮小到潮汕來看,或把盛行于潮汕的僑批,置于世界大背景中來考察,可能得出如下結論:上述事件與潮汕盛唐以來蔓延不絕的俠客精神,一旦匯合,必有所影響。這些就是僑批從業(yè)者踐行過程中的精神與物質資源。而其構成的精神譜系中,隱含著潮汕自漢唐以來就孕育并成長著的文化保守,在千年的積累飽滿之后的奔突。以及這種奔突,在危機時刻(如災荒,流年不順及民亂種種)的爆發(fā)。這正好解釋向來保全守舊的潮汕人,為何能在某些時刻,傾巢海外,乘紅頭船鋌而走險,以至以“浪險”為榮,然后有僑批之盛。
當下研究僑批,單純地言其誠信,卻不知誠信背后,是個體的人,在與人性之弊搏殺,與文明的啟蒙發(fā)揚絞殺之后的人性的勝利,且與俠客匯流同行的結果。它貴在忠誠,堅守于約定,無問對錯,牢牢守住約定,重承諾,秉信義,堅持契約。言必信,行必果。方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安然隱身,棄名而去。
我們甚至在僑批歷史上,找不到彪炳四方的,有名有姓的英雄人物。他們隱藏在歷史的煙霧中。舊時的水客批腳,他們是潮汕大地上,最后一批隱姓埋名的俠客。
只有獲得這種理解,我們才有向僑批致敬的資格。
僑批已死,但精神長存。
我們現在說僑批,其實要義在誠信。
在潮汕市井俗語中,僑批的正確說法叫“番批”。僑,是現代的指稱。番字的音、形、義以及特殊表意的范圍范式,對于潮汕社會而言,有更風土更江湖的大蘊含。“過番”與“僑居”,意指是不同的。
我即將寫成的長篇小說《水客行——批的江湖》,其實是“水客的江湖”,更是俠的江湖,掮客的江湖。它們的社會基礎,是手工業(yè)文化建筑上的民生共和。水客也即俠客,他們行走在明堂與蒿黎,官員與底層民眾之間,以謀求尊嚴與生計,并以生命來捍衛(wèi)這種江湖理想。潮汕千多年的儒家文化,與俠客精神,在最高端的文化切囗上,自然地契合了。
這是番批(僑批)作為誠信象征背后的薪火。這薪火燃燒的能量,是古舊時代潮汕社會的彼此信任。信任導致生活的安全感和幸福感。這種信任更多更豐富地存在于批的江湖。血緣與親緣的信任,有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這也是批的江湖,同時也是族群姓氏及聯(lián)姻的江湖。
世代傳遞這些薪火,并手提頭顱為燈的水客俠客們,他們從來沒有在文學作品中,跳躍騰挪。我想努力還原的,正是他們在歷史時空獨特的背影。
作者單位:廣東技術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