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通過增減調(diào)序、用典、比喻等語言特殊化處理以及以情為主導的逐浪式層次結構,本詩調(diào)遣平常意象讓內(nèi)容開合自如、情思意蘊激蕩其間,體現(xiàn)太白雄健飄逸之風。
【關鍵詞】 意象;簡約;陌生化;法度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01-0004-02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李白是個謎,關于他的身世、出生地、結過幾次婚等情況眾說紛紜。本詩的題目也是一個謎,從宋代以來就有爭議,現(xiàn)在學者普遍接受它的另一個題目《陪侍御叔華登樓歌》。
方東樹在《昭昧詹言》卷十二里說:“太白……落筆天縱,章法承接,變化無端,不可以尋常胸臆摸測;如列子御風而行,如龍?zhí)扉T,虎臥風池,威鳳九庖,祥麟獨角,日五彩,月重華,瑤臺絳闕,有非尋常的上凡民所能夢想及者?!币馑际钦f李白詩歌情思飄忽,章法變化跌宕難尋蹤跡。然而詩歌畢竟是“物之動人”“搖蕩性情”的結果,抓住詩歌的意象和結構,還是可以窺其法度的。
該詩有日、秋雁、高樓、明月、扁舟五個主要意象。首句偶位上的日意象用比興引出下句;第二句秋雁、高樓意象落入正題;第三、四句和李華高樓談文論道,順及“明月”;第五句回應首句之“憂”再寫愁情。第六句因愁而打算放浪形骸,“扁舟”意象作結。
或曰:這五個意象不是很常見的嗎?如此行文,仙氣何在?
楊義認為:“在李白手中,平常語中出奇幻,自然寫來也精微。從平常到奇幻,從自然到精微,李白調(diào)動了中國文字單字成義、自由組接的功能,于其間注入了個性感覺和文化意蘊,從而常言俗語進行含有濃郁的詩化意味的‘脫俗處理’了。”[1]這種“脫俗處理”,在本詩集中地體現(xiàn)在對“日、秋雁、高樓、明月、扁舟”五個意象所處句子的增減調(diào)序、用典比喻等特殊化處理上,體現(xiàn)在這些句子蘊含詩人大起大落的情感和豐富深厚的文化心理積淀以及內(nèi)容的開合、結構的逐浪推進之間。
詩寫于天寶末年。從天寶初年奉詔入長安、賜金還山,到南北漫游、安史之亂前夕,詩人擁有不平常的際遇?!皝y我心者”所指和能指具有模糊性。詩主體為七言,去掉首句兩個四言句“棄我去者”“亂我心者”詩意基本不變,卻使“昨日之日棄我去,不可留;今日之日亂我心,(我)多煩憂”的詩意失去“脫俗”后的陌生化效果,失去作為古體詩因情思需要而靈動的雜言韻味,凸顯不了詩人強烈的自我意識。
當然偶位上的日意象不一定是實指太陽,它可以象喻君王和事功之心。這樣的象喻在李白詩中并不少見:
白日在高天,回光燭微躬。(《東武吟》)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登金陵鳳凰臺》)
舉動搖白日,指揮四青天。(《古風·四十六》)
再看,“留”不就是因為依戀嗎?留的,不包含落日嗎?事實上,李白詩中,“落日”確實有值得“留”的時候。天寶元年(742年)秋天,漫游魯?shù)氐睦畎追钤t入京,寫下“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這樣忘形的詩句,“落日”是走上仕途的李白得君恩普照實現(xiàn)個人愿望獲得美好生活的見證。落日還可以是生活充滿情趣、美好來襲的載體:
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籬花下迷?!峨s歌謠辭·襄陽歌》
風飄落日去,節(jié)變流鶯啼《贈從弟冽》
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空宜。《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
可見,首句偶位兩“日”一“去”一“來”對比,寫的是詩人劈空而來的感嘆:過往君恩加身、仕途美好、人生歡樂都如過眼云煙;今天,“端居恥圣明”,霸圖之業(yè)無望,我心好亂好狂躁!平常的意象之中有激發(fā)讀者閱讀聯(lián)想的因子,意蘊豐富飽含情感。
以下一句 “長風”放在主語位置,將其人格化?!伴L風”就是一陣陣強勁的風:
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 (宋玉《高唐賦》)
會待長風吹落盡,始能開眼向青山; (盧綸《賊中與嚴越卿曲江看花》)
紅旗燒密雪,白馬踏長風。(姚合《送鄭尚書赴興元》)
前半句寫空中環(huán)境,勁風伴隨著南歸人字形雁群吹過來,雁群留下陣陣哀婉的鳴叫聲,隨著陣陣秋風消失在前方,“送”字簡筆意豐;后半句點題:飲酒的時間是天寶末年,地點是可以放眼四顧高拔人煙的宣城謝朓樓,主角有被賜金還鄉(xiāng)漫游十多年心懷幽獨、嗜酒如命的李白以及善于寫文章、古文運動先驅(qū)之一秉性耿直、名重一時的族叔李華,飲酒的程度是“酣”?!昂ā弊止P力雄健,既寫喜好美酒又點出陪酒盡興之事,把酒問盞恣意狂放之態(tài)盡在其中。第三句“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寫飲酒過程中的高談闊論。簡短二十一字,從漢魏寫到南北朝再寫到詩人自己和李華?!芭钊R”本指道家海上仙山,東漢時稱朝廷藏書的地方東觀為老氏藏室?!芭钊R文章”指漢代文章,李白首推楊雄、司馬相如等人的漢賦。他曾經(jīng)說:“余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薄敖ò补恰笔恰敖ò诧L骨”的縮指?!帮L”關涉慷慨悲涼悲壯沉雄、高亢激越昂揚明朗、真摯深沉凄婉纏綿、悲憤深沉沉郁頓挫四層次;“骨”的內(nèi)涵包括清峻通脫質(zhì)樸自然、清綺秀麗婉轉流暢層次。[2]李白才高,重的是縱情于憂時感懷、天馬行空的曠邈情思。接下來的“小謝”就是謝朓?!扒灏l(fā)”的解說眾口不一,結合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語詞本義來理解,“清發(fā)”可釋為清朗。謝朓曾仕隱于宣城,任太守,修建謝朓樓,寫出大量詩歌,詩風清骨峻,李白為他而折服:
諾為楚人重,詩傳謝脁清; (《送儲邕之武昌》)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秋登宣州謝朓北樓》)
謝脁已沒青山空,后來繼之有殷公。(《酬殷明佐見贈五云裘歌》)
據(jù)此可以鑿實“中間”句。那么“俱懷”句中又是指誰呢?從時間點的連線和事理連貫性看,本句省掉了主語也就是席間醉酒了的李華和李白。那情景應該是李白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也不管對面是什么輩分,舉起酒杯來說道:“嘿,哥們,干杯,你我就是司馬相如,就是謝太守!你,我,灑脫不得了;你,我,才思敏捷,不做人了,成仙去,擁抱那月神!”“明月”以其突破時間限制的永恒、月光的澄明靜謐形體的皎潔脫透,成了李白心目中自在曠達、純潔孤傲情懷的寄托。
這幾句,不僅語言跳脫,寫出任真的李白,而且內(nèi)容大開大合,情感激越奔放,激發(fā)出讀者的閱讀期待。
出乎讀者的順向期待,第五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情感陡然跌落。一方面它呼應第二句中的“酣”字,另一方面它強化現(xiàn)實中愁的狀態(tài),與上一句形成巨大的落差。李白求仙訪道,“然而道教對他而言,更多的是失意中的逋逃藪。在他的羽氅鶴衣之下,依然跳動著一顆俗世之心”;[3]129他自負才高而不善權謀,不會“摧眉折腰”,也沒有敏銳的政治眼光,他本能的反應于一己之遭遇,他激憤、恣酒,然而他的內(nèi)心始終是在出世和入世之間糾結。在借助酒興飄飄乎到極點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那個不能忘情世俗內(nèi)心狂躁的李白又跳出來,于是詩人情緒九十度狂落,感嘆“水更流”“愁更愁”。愁很抽象,詩人卻抓住它的主要特征,用“抽刀斷水”句子比興,用水永不停留與愁綿綿不絕同構,用水無法砍斷與愁無法消除同構,用無理“抽刀斷水”與無奈“舉杯消愁”同構,用水流得更急與愁更讓人煎熬同構。平常句子平常舉動實則出語奇幻愁情無邊,而且順著愁的態(tài)勢,引出下句直接書寫心中塊壘和隱逸遠世打算。
第六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中“弄”是戲的意思。“弄扁舟”就是在扁舟上放浪形骸。“扁舟”就是小船,輕快,無論是江海還是湖泊溪流皆可自由出入,從魏晉開始,就成了詩人們抒發(fā)對遠離污濁追求自由自在生活向往的常用意象:
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 (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三十二》)
扁舟從此去,鷗鳥自為群;(張九齡《初發(fā)江陵有懷》)
獨見一扁舟,樵人往來渡; (劉長卿《湘中紀行十首·橫龍渡》)
那么,為什么詩人為什么要到“明朝”才“弄扁舟”呢?太白飄逸,揮灑之間也講法度?!懊鞒焙烷_篇“昨日”“今日”照應成流動的時間線。此為應制詩,不只是寫給自己的,在酒酣、歷數(shù)文壇風神人物、自我感覺極其亢奮之際,詩人不露痕跡地將李華送到云天之上。而“不稱意”呢?那是詩人自己的;詩人今天的重點是陪好而不是自己走人,倘若樓上談自己馬上就要拜拜,去“弄扁舟”,豈不失去飄逸而顯唐突?再者如前文所述,李白內(nèi)心有出入世的糾結,弄扁舟只是他的下策,仰天大笑才是他的追求,“明日”是他在現(xiàn)實中掙扎到無路可走才會去選定的時間點。事實上,后來的李白也沒有真正“弄扁舟”,倒是站錯了隊入了李璘幕府,最后流放夜郎。
空中有秋雁陸上有高樓水上有扁舟心中有日月情中有憂有樂也有愁,通篇意象簡約而情思意蘊激蕩其間,語言陌生化處理,內(nèi)容情感不斷突破讀者的閱讀期待,足見太白雄健。
《網(wǎng)師園唐詩箋》云首二句以下“聳突爽逸”。如果說“爽逸”是詩的審美效果,那么,“聳突”主要就指詩的結構。這種結構不是抓住意象作景、事、情的線性延伸,而是以情為主導呈現(xiàn)為逐浪式的層次推進格局,同樣不斷地突破讀者的閱讀期待。首句是第一層波浪,“棄我去者”為起,“亂我心者”為伏,橫絕天際。第二句呈第二次波浪,長風送雁來為起,送雁去為伏,以酒酣為平。第四、五句和第六為第三次波浪,四、五句騰空而起豪情逼絕千古為起,第六句突然跌破樂極生愁為伏。末句熔斷愁情,以乘舟遠泛留白。當然,太白情懷激蕩,自非逐浪只有前后、高低之變。太白以情御懷,讀者從其逐浪模式中也可察其變幻莫測飄逸神奇的大體。
“為詩格高旨遠,若在天上物外,神仙會聚,云行鶴駕,想見飄然之狀;視塵中屑屑米粒,蟲睫紛擾,菌蠢羈絆蹂躪之比”(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太白以其丘壑雄才,幻化簡筆平語,雄健飄逸,此篇堪當。
參考文獻:
[1]楊義.李白詩的語言創(chuàng)造法則[J].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8,(5).
[2]彭文良,木齋.建安風骨涵義新解[J].東方論壇,2007,(6).
[3]趙昌平.李白詩選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2).
個人簡介:
程旭東,男,廣東省中山市實驗中學,研究方向:唐宋詩詞。